王清平
趕到自家院門檐下,劉玉芹累得氣喘吁吁。她稍稍平靜一下砰砰直跳的心,把臉貼到門縫向里張望。她聞到一股鐵銹味的同時,看到院子里的水井,手扶拖拉機(jī),還有晾繩上媽媽忘收的衣服。劉玉芹騰出一只手,彎起中指,輕輕叩響鐵門。劉玉芹焦急地等著爸爸媽媽開門,但是沒有人來給她開門,她又彎起中指輕輕叩了兩下鐵門。依然沒有人答應(yīng),但有人走出正屋了。劉玉芹聽到嚓嚓的腳步聲就知道是媽媽。
劉玉芹的媽媽叫丁飯花。40多歲,但看上去有50多歲,佝僂著腰跑出堂屋,歪頭從門縫里瞅著來人。當(dāng)發(fā)現(xiàn)是劉玉芹站在門外時,她趕緊從腰間掏鑰匙開鎖。也許太激動了。丁飯花的兩手在抖,怎么也找不到鎖眼。打開鎖后又不知道拔下鑰匙,把門弄得咚咚直響。丁飯花手忙腳亂,急得罵自己沒用,哭了。她不住說,乖乖玉芹,乖乖玉芹,你可回來了,再不回來就看不到你爸爸媽媽了!你爸一刻也等不得了。
劉玉芹鼻子一酸,流下眼淚。
丁飯花打開門,張開雙臂,想熱情擁抱女兒。她們有一年多沒見面了,而且連一點(diǎn)音訊都沒通,彼此想念可想而知,但當(dāng)看到女兒懷里抱著一個孩子,丁飯花的臉一下沉下來了,雙臂無力地垂下去了,流淌著眼淚的眼睛一下子斷流了,深井般地一會注視著女兒,一會注視著女兒懷里熟睡的孩子,眼睛里一派茫然,一派慌張,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劉玉芹低下眼皮。抬腳向院子里走。丁飯花卻把她堵在門外。手指著女兒懷里的孩子,呶著嘴,不說話,意思是,你抱的是哪家的孩子?
我的。劉玉芹受不了媽媽那異樣的目光,眼睛看著孩子,小聲回答。
丁飯花大驚失色,轉(zhuǎn)臉看看正屋。黃昏下的正屋虛掩著門,沒有任何動靜。本來她想把女兒擋在院門外面問個明白,現(xiàn)在她突然把女兒向里拉一把,自己向前一步,把女兒掩護(hù)在自己身后,又伸頭向外看看。外面天黑了,沒有人走動,然后迅速關(guān)上院門,轉(zhuǎn)身把劉玉芹推進(jìn)偏房。
劉玉芹站在偏房里,懷里抱著孩子,掖好的襁褓又散開了,露出孩子粉紅的小臉,小臉上的五官淡淡的,似有若無。丁飯花盯著孩子的小臉,不像欣賞自己女兒的孩子,更像是女兒抱著一個炸藥包,嚇得她渾身哆嗦。她壓低嗓門問,到底是哪家的孩子?
是我的孩子。
你結(jié)過婚了?
我結(jié)過婚了。
你撒謊。
劉玉芹說,我不撒謊,這孩子真是我生的,說完向外走,她急著想看看爸爸。
爸爸劉長好躺在堂屋里。
丁飯花伸出雙手去接孩子,看你爸,你把孩子留在偏房。
堂屋里亮著燈,開著電視。電視的聲音很小,變來變?nèi)サ漠嬅姘盐堇锏墓饩€變得忽明忽暗,更把斜躺在床頭的劉長好照得似有若無。屋里充滿著一股難聞的味道,劉玉芹聞到差點(diǎn)暈過去。劉玉芹面前的爸爸已經(jīng)不是她心目中的形象了。在她的記憶里,爸爸是高大結(jié)實(shí),渾身都是勁。一年多沒見,爸爸枯槁得像紙糊似的。兩腮深陷,兩眼深陷,原先渾圓的臉盤子現(xiàn)在瘦得像一尊骷髏。一種不祥的預(yù)感襲上劉玉芹心頭,她到床前叫一聲,爸——眼淚奪眶而出。
劉長好伸出手去撫摸女兒的頭,哽咽著說,閨女,有一年多沒回家了吧,再來晚一點(diǎn)就看不見爸了。
劉玉芹抓住爸爸撫摸她頭的手說,爸。閨女對不起你。
劉長好的手一點(diǎn)勁都沒有,涼涼的。冰塊一樣。劉玉芹把爸爸的手抱在胸口焐著,爸,你的手怎么這么涼啊!
我哪還有火力呀,有一天沒一日的,劉長好說得居然異常平靜。
劉玉芹攥緊爸爸的手。
這一年你是怎么過的?過得可好?劉長好抽出手抹淚。
好,爸。給人家打工的,劉玉芹破啼為笑地回答。
你臉怎么那么黃,跟生場大病似的?
最近有點(diǎn)不舒服,爸,你的病好點(diǎn)了嗎?劉玉芹岔開話題。
多虧你寄10萬塊錢回來,要不這條命早撂了,劉長好臉上洋溢著幸福。
劉玉芹流下眼淚,笑著。她再次抓住爸爸冰涼的手,緊緊地?fù)г谧约旱男厍?,試圖用自己的溫暖去融化爸爸的痛苦。劉玉芹閉上眼睛,讓眼淚沿著腮幫流下來,流到嘴里,成咸的;流到脖子,癢癢的;有兩滴淚水滴到自己的手上,涼涼的。她想把爸爸的手焐熱。但劉長好的手就是兩片冰,怎么也焐不熱。
劉長好嘆口氣問,你哪來那么多錢呀?
劉玉芹止住眼淚,看著爸爸。劉長好陰郁的探尋目光像一把利劍,刺得劉玉芹一陣心疼。她的內(nèi)心此時封存著天大秘密,脆弱的防線經(jīng)不起鋒利的目光探尋,任何與那筆錢有關(guān)的話都能揭開痛苦瘡疤。她該怎么回答爸爸?
正在這時。外面?zhèn)鱽硪魂噵雰旱奶淇?。劉玉芹心頭一緊,突然松開爸爸的雙手,站起來。
哪家來的小孩子?劉長好睜大眼睛問。
哦,不知道,我去看看,劉玉芹轉(zhuǎn)身離開劉長好。
劉玉芹坐到床邊,把張嘴大哭的孩子橫放在腿上,掀起衣服,露出雪白的乳房,一只手擒住花苞似的乳頭往兒子嘴里塞。
孩子噙住乳頭,不哭了。
丁飯花伸手拉過她摟起的衣服,把女兒的乳房收起來。
天生下來就會吸奶的孩子剛吸幾口,還沒吸到奶水,又讓人強(qiáng)行摘了奶子,有點(diǎn)惱羞成怒,張大嘴哭了。
劉玉芹沒看媽媽一眼,又把自己的奶子塞進(jìn)孩子嘴里。
丁飯花生氣了,你這是金奶子,喂了孩子的奶子就成狗奶子了,你想毀了自己嗎?伸手強(qiáng)行摘下孩子嘴里的奶頭。
孩子哭得越加厲害。
哪家孩子哭的,怎么看過玉芹還不走呀,劉長好在堂屋里大聲嚷嚷。
劉玉芹慌忙把乳頭再次塞進(jìn)兒子嘴里,孩子不哭了。
站在一旁的丁飯花著急得直跺腳。她不再去收女兒的乳房,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孩子吮吸著劉玉芹的乳頭,像水里的魚在噴水,發(fā)出啪啪的響聲。但劉玉芹的乳房太結(jié)實(shí)了,里面根本沒有乳汁。孩子本能的吮吸,劉玉芹揪心一樣地疼,疼得直淌眼淚,眼淚滴在孩子的小臉上,滴在自己的乳房上。她端詳著孩子的小臉。那張小臉五官緊湊,漸漸松弛開,小嘴停止吮吸,撇了撇,又要哭。劉玉芹害怕孩子的哭聲再次引起劉長好的注意,把孩子的頭臉摟進(jìn)自己的胸口。
丁飯花又進(jìn)來了,手里居然拿著一個奶瓶。這個奶瓶是丈夫住院時買的。
劉玉芹接過奶瓶,把奶嘴塞進(jìn)孩子嘴里。孩子大口咽著。生完孩子這幾天,她直顧著趕回家,居然沒給孩子喂過奶,甚至連個奶瓶都沒買過。
哪家生孩子之前不把這些東西都準(zhǔn)備得齊齊備各的,你這哪像個生孩子坐月子的樣,丁飯花埋怨完了問,他爸是什么人?
劉玉芹煩煩地說,你別問這個好不好,你知道他是你外孫子還不行嗎?
丁飯花流淚小聲說,噢,玉芹,你這么不聲不響地抱個孩子回來,說是自己結(jié)過婚生的,我做媽的怎么連女婿是什么人就不能問了?我好生生的漂亮閨女,他給糟蹋成這樣,我能不找他算賬嗎?起碼,他應(yīng)當(dāng)承擔(dān)起做爸爸的責(zé)任吧。玉芹,你不說,那就只留著媽去瞎猜了。我猜你在外面沒學(xué)好,留下了這個野種!
劉玉芹抬眼看著丁飯花,媽,你怎么越說越難聽了。
這還難聽呀,你要是真做了丟人的事,要是你爸知道
了,你想聽難聽的都聽不到,不知早把你趕到哪里去了。你說,是哪個孬種造的孽,我去找他算賬去!
劉玉芹低下頭繼續(xù)喂孩子牛奶,平靜地說,他對我對這孩子都不重要。
丁飯花急眼了,你這說的什么話,怎么不重要?這孩子要吃要喝吧,長大了要上學(xué)念書吧,頭疼腦熱要看病吧。哪天不要花錢呀,你說得輕巧,他像撂蛋雞似的,生下孩子往你懷里一塞,自己不負(fù)責(zé)任,他對得起哪個?你不僅不責(zé)怪他,還護(hù)著他。他就那么值得你去愛?難道你要為他毀了自己?
我根本不愛他,更不想毀了我自己,劉玉芹堅定地否定丁飯花的推斷。
那你告訴我,我去找他。
劉玉芹冷冷地說,人家巴不得求你去找呢,你千萬別去找他。我一輩子都不想見到他,我就是讓他斷子絕孫!
一連幾天,劉長好還不知道閨女帶回個兒子。因?yàn)樗麕缀趼牪坏胶⒆涌蘼暳恕?/p>
劉玉芹生怕爸爸聽到孩子哭聲,哪敢讓孩子哭呢。她小心翼翼哄著兒子。孩子還小,睡多醒少。孩子一睡,劉玉芹就默默做起家務(wù)事。燒飯做菜,喂豬攆雞,掃地洗衣,抽閑摸空忙得充實(shí)。一年多的代孕生活沒有改變她勤勞樸素的性格,相反,她干起熟悉的家務(wù)事感到心里特別舒服。既有為爸爸媽媽分憂的安慰,更有一種回歸自然的寧靜。
晚上睡覺時,丁飯花磨磨蹭蹭坐到劉長好的身邊。大概這樣的時候并不多,因此,劉長好顯得有點(diǎn)激動,上去抓住了老婆的一只手。丁飯花感受到丈夫干柴一樣的手冰涼,但沒有抽出手來。她悠悠地說,你這身體一時半會地也不見好,要是能抱上外孫子,我就能高興死了,你也會開心多了,是不是啊?
劉長好說,是啊,能見到又一代人,當(dāng)然高興嘍。咱們的玉芹也能說親了,有人給她提親沒有?
早就有了,丁飯花高興。試水一樣的,沒想到丈夫一下子就跟她想到一塊去了。
哪村的?姓什么?劉長好有點(diǎn)迫不及待。
丁飯花一怔說,不是本地人,在外打工認(rèn)識的。
劉長好說,帽子底下就有人。一人頭上一顆露水珠,總不能姓什名誰都不知道吧。
丁飯花沒什么花花腸子,丈夫一問,她想,干脆,直截了當(dāng)告訴他算了,我說你可別發(fā)火,偏房里哭的孩子是咱們閨女的。
丈夫突然睜大兩只眼,像兩口深井,什么,她有孩子了?
丁飯花平靜說,是啊,她給咱們生了個外孫子,你不高興嗎?剛才你還說有外孫子肯定高興的。
丈夫舉手擂著自己的胸口說,高興個屁,怎么沒聽說她結(jié)婚,她哪來的孩子?
丁飯花抓住丈夫的手,緊緊攥住,不給他擂自己。她發(fā)現(xiàn)丈夫的手勁不小,想攥住,有點(diǎn)難。丁飯花急切地說,她在外面結(jié)過婚了。
怎么不跟家里言語一聲,咱們白養(yǎng)活她這么大了,丈夫無可奈何地說。
丁飯花打著圓場說,只是怕影響你治病,才沒告訴咱們。哎,閨女大不由娘,她精精靈靈的,兩個人恩恩愛愛的,還有了孩子,就不要多去追究她了,她一定也有自己的難處,要不她能不跟咱們言語一聲嗎。
過了好一會,劉長好才長嘆一聲?,F(xiàn)在年輕人,也太自由了,一點(diǎn)也不把爸媽放眼里,連終身大事都不言語一聲。那個男的是做什么的?老實(shí)不老實(shí),咱們可祖輩都是老實(shí)人啊。
是個老板,在外做生意,要不這次也跟來看你了,丁飯花編著瞎話。
蒼蠅從我面前我都能分出公母來,他要是往我眼前一站,是什么人。玉芹跟他受不受罪,我一眼就看出來了,走不了大致,丈夫夸口。
那你看看孩子不就看到他了,丁飯花順?biāo)浦邸?/p>
趕快抱來我看看。劉長好不假思索地說。
丁飯花趕忙下床,來到偏房???,你爸要看孩子??毂ソo他看看。
劉玉芹不相信,爸知道我生孩子,沒生氣嗎?
丁飯花說,沒生氣,只想趕快抱上外孫子。
劉玉芹太高興了,她不顧孩子已經(jīng)熟睡,一下抱起來,親了又親說,心肝寶貝,外公要接見咱們了!他是咱家的皇帝!咱們都過他的日子,他想見誰就見誰,他想給誰臉色看就給誰臉色看,他高興,咱們才高興,他好好活著,咱們才能好好活著。他這么快就要看你,心肝寶貝,你真有福氣,你真是媽的好兒子,媽太高興了,嘖,咱們高高興去見外公吧!
孩子還在熟睡。
劉玉芹一定要弄醒他,把手指伸進(jìn)孩子的下巴逗弄著。
孩子一下子醒了,居然很乖。醒來沒哭,小眼在東張西望。
劉玉芹自言自語,乖乖,咱們?nèi)ヒ娡夤珖D。
丁飯花抓住還在嘮叨的女兒一只胳膊,帶女兒去堂屋。
劉玉芹跟在媽身后,抱著孩子來到父親床邊。
劉長好臉上非常嚴(yán)肅,異樣地看著劉玉芹,把劉玉芹唬在床邊,她不敢去看爸爸嚴(yán)肅的臉。只好逗弄懷里的孩子,看看,那就是你外公??吹絼㈤L好沒有更多反感,劉玉芹得寸進(jìn)尺地把懷里的孩子送給爸爸,去。讓外公抱抱,讓外公相相面。
劉長好馬上伸開雙手接過孩子,放在自己的胸口上端詳。
襁褓里的孩子突然打個呵氣,引得外公哈哈笑了,乖乖,怎么見著外公就想睡呀。
劉玉芹說,剛才沒睡醒就讓我給擺弄醒的,要見外公,可不能讓他睡著了見呀,要他睜眼看看外公,這樣外公才高興呀。是不是,爸爸?
劉長好沒回答劉玉芹,而是說,這孩子像你。
劉玉芹激動的淚水在眼眶里團(tuán)團(tuán)打轉(zhuǎn),爸爸沒有抱怨她一句,沒有追問她孩子的來龍去脈,她太激動了。她含淚笑著說,爸爸說得對,孩子真的像我。
丁飯花站在一邊,看著父女倆一唱一和,也澀澀地笑了。
劉長好說,這孩子長大有出息,你看這眉宇多寬呀。
但孩子并不承外公的情,小嘴撇了撇,要哭。
劉長好趕緊撮起來遞給劉玉芹,他叫什么?
還沒名字呢,爸給起個名字吧,劉玉芹接過孩子說。
嗯——劉長好接受這個任務(wù),比較艱巨。沉吟一會問,他爸姓什么?
劉玉芹猝不及防,但馬上說,他爸姓劉。
也姓劉?劉長好問得深沉。
嗯,劉玉芹回答堅決。
那就叫流星吧。劉長好脫口而出。很顯然,這個名字在他心底壓了很久很久。只有丁飯花知道,這是他曾為他兒子準(zhǔn)備的一個名字。只可惜,他和丁飯花只有玉芹一個閨女,沒有兒子。
好,這名字好。劉玉芹一手托著孩子,一手去逗孩子的臉,流星,我的乖乖叫小流星,流星,流星,咱們走吧,外公累了,讓外公睡覺吧。乖乖,流星真爭氣,在外公面前表現(xiàn)得非常勇敢,一點(diǎn)沒哭,真是媽媽的心肝寶貝。她終于釋懷了。這個莫明其妙的生命,終于得到了爸爸媽媽的認(rèn)可,她的心敞亮了。
一天,劉玉芹再次把乳頭塞進(jìn)兒子嘴里。她以為,身體里有沒有奶水是孩子吃出來的。只要經(jīng)常給孩子噴奶頭,奶子就自然會流出乳汁來了。但事實(shí)不是這樣。當(dāng)她把玫瑰花蕾般乳頭塞進(jìn)流星嘴里時,流星以為是奶瓶的奶嘴,用力吮吸。結(jié)果當(dāng)然還是沒有吸出奶水。孩子的吮吸給劉玉芹帶來了近乎虐待的痛苦。劉玉芹忍著劇烈疼痛,堅持沒有拔出奶頭。她以為孩子一定是吸到了奶水,可能只是一點(diǎn)點(diǎn),或是
一條很細(xì)很細(xì)的線,但肯定是有奶水了,否則孩子為什么不哭呢?因此,她非常高興。疼痛并高興著。劉玉芹便幸福著。她綣著身子,一只手緊緊掐著奶幫子,用力擠壓,仿佛自己的乳房就是一個容器,裝滿了奶水,恨不得把全部奶水?dāng)D壓進(jìn)兒子的胃里。她的頭上流汗了,渾身也燥熱起來,疼痛傳遍全身。她張大嘴在喘氣,斷斷續(xù)續(xù)對兒子說,兒子,吃飽了嗎?媽太高興,你終于吃到媽的奶了。太好了,外婆再也不用為花錢買奶粉發(fā)愁了。就能省下錢給外公多買點(diǎn)好吃的了。
劉玉芹大汗淋漓了,身上的衣服濕透了,她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意識有點(diǎn)模糊了。最后,實(shí)在受不住疼痛,她從孩子嘴里摘掉奶頭。徹骨的疼痛立即消失,劉玉芹低頭看著濕漉漉的奶頭,沒有一點(diǎn)奶跡。她對剛才兒子吃奶有點(diǎn)懷疑,自己有沒有奶水?為了驗(yàn)證一下,她雙手抱住那只乳房用力向奶頭擠壓,結(jié)果玫瑰蓓蕾般的奶頭連一顆水珠都沒擠出來。
劉玉芹一下失望了。
接下來,流星的哭聲證明他剛才并沒吃到什么,劉玉芹只好再次沖奶粉去喂兒子。當(dāng)兒子噙住奶瓶奶嘴,大口大口吞咽時,劉玉芹突然想起一件事來。
媽,給我買點(diǎn)鮮魚吃吧,我好喂流星奶呀。劉玉芹等媽媽回來時苦苦央求丁飯花。
劉玉芹想起吃鮮魚接奶的古風(fēng)。這些天沒有奶水,劉玉芹一直以為生下孩子同時就應(yīng)當(dāng)生下奶水,但不是所有人都一樣。她的奶路沒通。要通,也非常容易,吃點(diǎn)鮮魚就可以了。但是,她發(fā)現(xiàn),回家這些天,媽媽從來沒做過一次魚給她吃。如果媽不是有意的,那就只能說明媽不懂這個道理。媽怎么會連這點(diǎn)道理都不懂呢?因此,劉玉芹懇求媽,給我買點(diǎn)鮮魚吃吧。
丁飯花對女兒的要求不予理睬。中午的飯桌上依然沒有魚。劉玉芹端起碗,剛扒一口飯在嘴里,就咽不下去,把碗放下了,轉(zhuǎn)身回到床邊坐下來,一副生氣的樣子。
丁飯花看到女兒不吃飯,自己也放下碗不吃了,
娘倆蛤蟆遭了陰雨天一樣,一個坐在床邊,一個坐在桌邊,誰也不看誰,誰也不理誰。
丁飯花先開的口,快吃飯吧,都涼了。
劉玉芹說氣話。不吃,沒有魚就不吃。
丁飯花欲言又止。半了過晌才語重心長地說,玉芹呀,不是媽狠心,媽是心疼你。你不要再糟蹋自己了。你想吃鮮魚下奶,后果你想過嗎?你想把自己給毀了嗎?
我沒想毀了自己,我只好把我的孩子養(yǎng)大成人,劉玉芹堅定地說。
你的孩子?那他爸是誰?
劉玉芹著急說,媽,為什么你們不相信女兒呢,流星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能不管嗎?我怎么了,我沒做什么對不起你們的事,你們怎么想,那是你們的事。反正,你不給我買,我自己去買。說著就要下床去買魚。
丁飯花摁住她,這樣出去好看嗎?媽給你買不成嗎?不過媽跟你說明了,咱們不能看著你帶著流星這么過日子,你好歹還要找人嫁出去,你把你的好身材毀了,哪找好人家去?
媽,我就是不嫁人也不能虧了流星。你就不要管我了。我知道自己該怎么做。劉玉芹執(zhí)意要去買鮮魚接奶。
丁飯花只好投降,我去買,成了吧。
丁飯花不僅去買了活蹦亂跳的草魚,而且回家熬成最鮮的魚湯,眉開眼笑地端到劉玉芹床邊。
吃完媽媽熬的魚湯,劉玉芹的身體就像剛耕過的土地漫過春水,酥了,透了,漾了,到處水汪汪的了。
劉玉芹成了真正的母親,她非常開心。
你問閨女了嗎,流星什么時間滿月?丈夫在黑夜里幽幽地問。
丁飯花反問丈夫,你管他什么時間滿月嗎?
我想給孩子擺個滿月席,丈夫似乎經(jīng)過深思熟慮。
丁飯花聽了丈夫的話,先是有一絲欣喜,感覺丈夫想得對,想得遠(yuǎn),但她馬上腦子轉(zhuǎn)了個彎說,玉芹要不同意呢?
丈夫突然來火了,不是野種,她為什么不同意!
丁飯花一骨碌翻過身去,盡管她一直猜測女兒帶回來的孩子是個野種,但是聽不得別人這樣傷害女兒,包括劉長好。她突然感到野種真的就像一顆種子,早已深深埋在丈夫的心里,一直沒有發(fā)芽,一旦發(fā)芽。怎么那么令她可怕。她受不了丈夫這么詛咒他們的閨女,你閨女生個野種,你臉上有光是怎么的,你這么咒玉芹?
不是野種,那就要給他過滿月。劉長好態(tài)度非常堅決。
不過滿月就說明他是野種了?
就是就是。劉長好的倔犟勁上來了。
你病成這樣,擺那么多酒席,家里哪有人操持呀?丁飯花難為得賾嘴。
你不是人嗎?你不比什么人都能嗎?怎么自己閨女生孩子這么大的事情,你就不想伸頭了呢?你心里肯定裝著鬼了。劉長好伸手拉亮電燈。
啪,丁飯花伸手把燈拉滅,說話還要開燈干嗎?
我看看你想干什么。劉長好又拉亮燈。
丁飯花一骨碌坐起來,看著躺著的丈夫問,你今天怎么了,自己不睡也不想讓人家睡呀,我比不上你,我明天還要下地干活哩。隨手拉滅了燈,咕咚倒下去。
流星滿月的當(dāng)天是個晴天。耀眼的陽光在村莊的每個角落里玩耍,有一縷陽光探頭探腦從窗口鉆進(jìn)劉玉芹家的堂屋,像孩子玩的鏡子反光,不偏不斜照在劉長好的臉上。
劉長好在堂屋里大呼小叫起來。
劉玉芹應(yīng)聲摘下流星嘴里的乳頭,不顧流星大哭,跑進(jìn)堂屋。
正好,丁飯花先她一步到了堂屋,站在床邊,黑著臉,瞅著劉長好。劉長好做錯事孩子一般低眉不語。
劉玉芹莫明其妙問,怎么了,爸?
劉長好沒吭聲,丁飯花替他回答了,抱外孫的人了,還跟孩子似的,聽到外面動靜,心里就癢癢受不了了。想湊熱鬧,要到外面太陽地躺著。你說他這不是添亂嗎?
劉長好嘴角撇了撇說,玉芹,我瞅今天天氣不錯,你們把我弄院子里曬曬太陽去,讓我在光天化日之下看看外孫子,我也沾沾你們的喜氣,我的要求過分嗎?
劉玉芹眼淚在眼眶里團(tuán)團(tuán)打轉(zhuǎn)回答,不過分,爸,我們這就給你挪外面去,劉長好聽了開心得像個孩子。
劉玉芹先給劉長好洗洗臉,又把劉長好身底的臟墊子換了,這才跟丁飯花商量怎么把劉長好抬出去。劉長好沒有多少重量。丁飯花主張外面放一張椅子,把他連被褥一起抱著坐到椅子上去。劉玉芹認(rèn)為那樣爸爸坐不了多久就受不住了,最好還是連床一道抬外面去,讓爸爸開開心心地看看親朋好友。于是,娘倆用力把劉長好抬到門外院子里,靠著堂屋的墻根放下。
一走出堂屋,劉玉芹就看到爸爸灰白的臉色經(jīng)陽光一照是蠟黃的,眼眶是烏黑的,嘴唇是煞白的,看了讓她揪心,心里直淌淚水。劉玉芹把一床被子疊好墊在劉長好身后,劉長好半躺起來,頭倚著墻,跟廚師和幫忙的人開起玩笑了。
劉長好的玩笑里沒有絲毫悲涼,早置生死于度外了,劉玉芹出來進(jìn)去都要看看劉長好的臉色。漸漸地,劉玉芹發(fā)現(xiàn),經(jīng)太陽一曬,爸爸蠟黃的臉上有了血色,尤其是腮幫有了明顯的紅暈。劉玉芹心里高興。
剛忙一陣子,流星又哭起來。劉玉芹沒功夫再去搭理兒子,一門心思照應(yīng)著來客。劉長好聽到外孫在哭,皺起眉頭喊,玉芹,你心真狠啊,難道你沒聽到孩子在哭嗎?聽到了,吃飽喝足了,他還哭,叫我怎么辦?劉長好說,肯定是聽著外
面熱鬧,跟外公一樣,想湊熱鬧了,快去抱來給我,我哄著他。
劉玉芹剛轉(zhuǎn)身去偏房。丁飯花早把流星掐了出來。丁飯花雙手掐著孩子的襁褓,遠(yuǎn)遠(yuǎn)離開自己的身體,一直提到劉長好那里。劉玉芹看著媽媽掐著小貓小狗似的掐著自己的孩子,心里有點(diǎn)難過。但是她也不怪媽媽。
劉長好接過外孫,開始罵起來,好你個臭小子,你不睜開狗眼看看,這么多人都為你忙滿月,你不識抬舉,還哭?你看你媽忙成什么樣子了,你看你外婆忙成什么樣子了,都不是為了你嗎?你爸那個臭小子現(xiàn)在也不知瘋哪去了,八成是在外面跑生意,忙得四爪不著地的,掙著大錢哩。誰叫人家是大老板呢。趁著年輕時忙忙也好。不過,再忙,兒子的事情不該不過問的。年輕時候不在意,等孩子長大了,他會感覺欠你的。我告訴你,欠你的你也不要領(lǐng)他的情。等你長大了,揮起你的鐵拳,揍你爸那個狗東西,光顧著掙錢,連兒子都不要了。
劉玉芹進(jìn)進(jìn)出出地忙里忙外,聽到劉長好的話,心里一陣陣裂酸。
快到中午,一掛鞭炮炸得村莊活蹦亂跳,沸沸揚(yáng)揚(yáng),親朋好友的心情隨著噼噼啪啪的鞭炮聲興奮起來,喜棚里一桌一桌坐滿了人,人人笑逐顏開,個個歡天喜地。村上一個主事的作為支客,在涼菜上齊后,站在喜棚門口,把雙手舉過頭頂,沖著大家拍拍巴掌請喜外公宣布外孫滿月席開始。
劉長好掙扎著想爬起來,一臉痛苦狀,終于沒能爬起來,只在劉玉芹的幫助下。稍稍向墻上竄了竄身子,用盡全身力氣說,謝謝各位親朋。請大家吃好喝好啊!這就算滿月席開始了。說完幾句話,劉長好居然渾身淌汗,身體支撐不住了。
滿月宴席上湯時。劉玉芹放下孩子,去喜棚里挨桌挨家敬各位親朋的酒。居然沒一個人問她孩子的爸爸的。她很奇怪。
劉家度過了一個難忘的喜慶日。
這天,劉玉芹正準(zhǔn)備下地干活,流星鬼揪一樣哇哇大哭。劉玉芹聽著鬧心,腳下遲疑一會。她想抱起來哄一哄,但怕一旦粘手上就放不下去。地里的活太緊,媽媽臨上街前交待過,無論如何把秧地里的草耨完。她聽了聽,橫下一條心向外走。
“你就留下孩子哭,想把我鬧死呀!”劉長好在堂屋里的這句話拖住劉玉芹的腳步。
劉玉芹跑進(jìn)堂屋說:“爸你受不了,難道要我背他下地嗎?”
劉長好說:“你背哪去我不管,反正我聽不得他再挖我腦子了?!?/p>
劉玉芹又來到偏房,站在床邊,看著小人張大嘴在哭,小臉淚水模糊,憋得發(fā)紫。劉玉芹心底一酸。眼淚涔涔的。她彎腰解開襁褓,換下濕漉漉的尿布,換上干尿布,然后抱起來。一抱起來,流星不哭了。劉玉芹把他放下,還沒躺倒,小家伙又炸開似的哭起來。劉玉芹沒辦法,到門外找個背簍來,把流星連同被子一起抱進(jìn)背簍里,往肩上一背下地去了。
劉玉芹到了自家地塊,放下背簍,發(fā)現(xiàn)孩子已經(jīng)睡著。她就把孩子放在地頭,自己只管下水稻地耨草了。
劉玉芹不時直起腰來看看地頭的背簍,背簍像個壘在綠海般稻田里的鳥窩,隨著秧苗起起伏伏。背簍沉沉浮浮。劉玉芹耨草耨得腰酸背疼,挽起的褲管滑下去幾次,叉用濕手卷上去。稻地里的水從下去時冰涼,漸漸溫乎乎的了。劉玉芹腰彎成蝦米,雙手像兩張笊子在耨草的同時,不住地挖著秧苗根部的泥土,給秧苗松土。松一遍土等于施一茬肥。她沒有忘記地頭還有她的心肝寶貝,利用直腰休息的空隙回望一眼背簍。背簍似乎在晃晃悠悠,隱約聽到孩子吭唧吭唧哭了幾聲。有兩次劉玉芹想回地頭看看,但剛走幾步,站定了靜靜的聽,似乎又聽不到孩子哭聲了。她又回到原來的地方繼續(xù)彎腰耨草挖泥。
快到中午的時候,劉玉芹看到一輛小轎車在遠(yuǎn)處的公路上奔馳。那條鄉(xiāng)村間的窄窄水泥路上很少跑小轎車,但也不是沒有。比如城里做官的親戚偶爾會坐著小轎車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到鄉(xiāng)下來省親。因此,劉玉芹沒有多少奇怪。但是,轉(zhuǎn)眼那輛小轎車一個九十度拐彎,向著她耨草的地頭開來,她心里開始疑惑起來。
那輛小轎車走在地頭的土路上,歪歪倒倒,像一只走在驚濤駭浪大海里小船。
劉玉芹看看茫茫的稻田里除了她孤伶伶的一人在耨草沒有第二個人干活。那么她確認(rèn)那輛小轎車是奔著她開來的。她家哪有坐著小轎車的親戚來給她增光添彩的呢,
不好!劉玉芹心里咯噔一下,莫不是來搶孩子的!她拔腿就往回跑。
劉玉芹在與地頭的小轎車賽跑。小轎車搖搖晃晃的,跑得很慢。但是,用盡全身力氣奔跑的劉玉芹速度更慢。水稻地里跑不起來。劉玉芹從水稻地里跑著,濺起的水花一人多高,水花包圍著她,打濕了她的全身。她把一行一行筆直的秧苗踐踏得東倒西歪。亂七八糟。耨草時她的雙腳是岔開只走秧苗行間里的,現(xiàn)在她顧不了那么多了。她越來越確信,那車上的人一定是來搶地頭背簍里孩子的。
劉玉芹心蹦到嗓子眼,一邊奔跑,一邊大聲喊,快來人,有人搶人啦!快給孩子放下,快給我放下,那是我的孩子!你們這幫土匪!你們這幫壞蛋!你們這幫不吃糧食的東西!你們膽大包天。大白天敢來搶人!我的媽呀,你們想要我的命嗎?
劉玉芹還沒有跑到自家地頭,就看到小轎車又在稻海里顛簸著,但方向不同,很快就到了水泥路上飛奔了。她瘋狂地奔跑著,腳下一陣疼,水里泛起一片血水。她望著小轎車的方向奔跑。但她始終沒有跑出那片碩大的水稻地,卟嗵,劉玉芹撲倒在水稻地里。水稻葉子戳到了她的眼睛,等她爬起來揉揉眼睛再看,哪里還有小轎車的影子?劉玉芹傻站在茫茫的水稻地里,仰臉喊。老天爺啊。把我收去吧,哪還有我過的日子啊!
地頭的背簍還在,只是空了。孩子的哭聲還在耳邊縈繞,只是虛了。劉玉芹回到地頭時,突然,抬起一腳,踢飛了背簍去。背簍落在稻地里,像只蜂巢傾倒在水上。
村上傳開了,劉玉芹離開家這一年多,在南方一座城市里給一個大老板代生兒子,大老板給了她10萬塊錢。不然,她爸劉長好早就爬大煙囪了。
劉玉芹在醫(yī)院生完孩子,舍不得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偷偷把孩子抱回家來了。
嘖嘖,你看劉玉芹這孩子做的什么事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