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 涌
精英政治是不可避免的。但是,精英政治要有合理性,就必須是一個開放的體系
奧巴馬所提名的最高法院大法官Sonia Sotomayor的聽證會,正在參議院展開。如果她最終成為大法官,那么最高法院的九位大法官中就有八位是常春藤的畢業(yè)生。而這八位大法官,僅來自三所法學院:哈佛、耶魯、哥倫比亞。
回顧一下歷史,就能看出最高法院不斷精英化的趨勢。美國最高法院共有過110名大法官,有一半是常春藤的本科或法學院畢業(yè)。其中18位是哈佛法學院出身,8位耶魯法學院出身,6位哥倫比亞法學院出身。但是,有44位從來沒有上過法學院。因為在早期,沒有法學院的學位照樣可以從事法律工作。但到了1950年以后,70%的大法官來自常春藤。直到現(xiàn)在常春藤幾乎占領了所有位置。
要知道,美國是草根民主社會,講究的是多元性、代表性。選總統(tǒng)也好,議員也好,選民們總希望選那些“我們中的一個”。你的背景太精英,經(jīng)常會疏離選民。比如布什競選總統(tǒng)時,盡可能不提自己在耶魯讀書的經(jīng)歷。像里根這種最人氣的總統(tǒng),就是來自不知名的小學校。但是,到了最高法院似乎就變了規(guī)矩。你的學校不硬,往往會成為被人攻擊的靶子。比如,布什曾推薦自己的法律顧問Harriet E. Miers為大法官。她上的是Southern Methodist University的法學院。結(jié)果,連布什本黨的保守派也不干,舉出她上的“軟”學校作為理由,認為她根本不具備必要的能力。最后布什只好抽回自己的提名??催@個架式,在21世紀要繞開常春藤當上大法官,還真要仰仗奇跡。
總統(tǒng)和國會議員都是民選的,必須顧及民意。如果民意傾向于普通人,最高法院如何可能一色的精英?另外,代表性、多元性也是美國政治中的重要法則。對此,總統(tǒng)和國會怎么可以不考慮?
看來,對于最高法院越來越精英化的問題,需要另外尋求解釋。這里恐怕有西方的法律傳統(tǒng)和美國教育制度兩方面的原因。西方現(xiàn)代的法律傳統(tǒng),大致起源于中世紀羅馬法的復興。當時由于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政教沖突的加劇,依靠封建式的個人紐帶已經(jīng)難以解決治理問題。古典學術(shù)的發(fā)現(xiàn),使非常復雜的羅馬法成為統(tǒng)治的法寶。當時掌握這套學問的,主要是大學里訓練出來的法律學者。世界最古老的大學Bologna大學,就是從法學起家。當時歐洲的皇帝、教皇、國王等等,對這里的學生都非常青睞,競相招攬來填充自己的官僚體系。也就是說,法律從一開始起,就被視為一種特殊的技術(shù),和現(xiàn)實社會、政治的脈絡相對脫離而自成一體。作為司法專家,你的成功要取決于在這個體系中有多優(yōu)異,而未必是在現(xiàn)實政治和社會的脈絡中贏得多種既得利益的認可。你越是這樣超凡脫俗、專業(yè)化的程度越高,信譽也就越高。畢竟,法律本來就應該是超出現(xiàn)實的既得利益之上的一種仲裁理性。
另外,美國的教育制度,特別是二戰(zhàn)后經(jīng)過《退伍軍人法案》的改革而形成的高等教育制度,也比較好地解決了代表性、多元性的問題。《退伍軍人法案》使許多過去根本不可能進大學的“大老粗”拖家?guī)Э诘氐匠4禾僮x書。獎學金的不斷增多,又使許多平民子弟接受了精英教育。種族平權(quán)的“積極行動”,給了少數(shù)族裔相當?shù)恼疹?,使他們有了進身之階。這樣,許多平民甚至貧民子弟通過教育系統(tǒng)進入精英階層。現(xiàn)在的精英階層本身已經(jīng)多元化了。能力超群的人,不管是什么背景,大多會被常春藤所網(wǎng)羅進去。所以,常春藤的牌子代表的不是身份,而是你的優(yōu)異。Sonia Sotomayor本人就是一個絕好的例證。她出身波多黎各家庭,從小住在廉租房中,屬于社會的底層。但是,一上大學就進了普林斯頓這種最為“貴族”的學校,日后平步青云。很少有人說她是代表精英階層,更難有人否認她對弱勢有著天生的、本能的同情。如今許多反對她的保守派,攻擊的不是她的精英意識,而是她對弱勢的同情太多,可能影響司法公正。
其實,這種“名校專制”并不僅僅限于最高法院,在政治中也如此。里根固然是畢業(yè)于地方小大學的草根總統(tǒng),但他是在戰(zhàn)前接受的教育。那時沒有《退伍軍人法案》、獎學金很少,他這個背景進常春藤是不可能的。戰(zhàn)后常春藤一旦通過獎學金制度以“野無遺賢”的精神收攬人才,繞開常春藤攀上政治的登峰的機會就少得多了??纯磻?zhàn)后接受大學教育的總統(tǒng),克林頓、布什、奧巴馬,以及差點成為總統(tǒng)的希拉里,除了布什外都是普通家庭甚至弱勢家庭出身,但大家不是哈佛就是耶魯。
看來,精英政治是不可避免的。但是,精英政治要有合理性,就必須是一個開放的體系,讓那些最底層的人在早年就能進入精英集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