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 漫
大地洶涌
“……大地,你使一個用步行來熱愛故國山河的人
多么卑微、幸?!?/p>
我,一個試圖繼承古人以驢子、馬匹、小舟作為錦囊
來收藏四季萬象這一傳統(tǒng)的晚生
自言自語——一臺手風琴自言自語?——
是誰在拉動并彈奏我的左胸右胸?
——各地區(qū)各時節(jié)的風貫穿一個漫游者的胸腔然后發(fā)出手風琴的轟鳴——
我體內(nèi)的隱疾和晦暗被琴聲清洗
我雙腳熱烈如鼓點撞擊大地之鼓!
遠眺臺灣海峽含鹽的日出
回眸喜馬拉雅山頂端玉壺冰心般的月落
——日出、月落
一東、一西
括號般雙臂般抱緊我的國土
我蔚藍、鐵紅、金黃、草綠、黝黑、雪白的國土
——那一面銅鏡、一面銀鏡!
一東,一西
同時映現(xiàn)出一個國家凌晨五點十五分左右
谷雨水粉中的面龐、霜降潑墨里的背影
……大地洶涌
奔、騰、挪、扭地擊打腰鼓的高原和群眾洶涌
黃河就奔、騰、挪、扭……
自高原群眾的頭顱潺潺發(fā)源
然后,順著男人的眼睛、嘴巴、喉嚨、手臂、鼓槌
到達女人的心臟、腰部、腿、腳尖——
它一米一米降低海拔
一米一米落實內(nèi)心和魚群
在最低處
終于徹底形成母性的立場和世界觀
河南山東一帶中下游的人們議論:
“河水里全是歌聲、腳步聲、喘息聲、鼓聲呵……”
中下游生活就出現(xiàn)了與河水一致的記憶和沖動
此時,與黃河互為反光、大致平行、
像數(shù)學等號(=)中的兩條橫線一樣大致平行、
使西等于(=)東、高原等于(=)大海的、
比其自身更加漫長的
長江,攜帶青藏
越過夔門、越過母親的生殖之門
——南方萬物,獲得乳名和命運
入?!?/p>
江河入海處沖積平原上的三角洲
分別疊印著一南一北兩個面色蒼茫的說書人的喉頭
南方北方的兩個喉頭
因持久傾訴而日益隆起成為
蒹葭蒼蒼雎鳩關(guān)關(guān)的沙洲
——二水分流
但把一致的愛、疼痛、夢,以最開闊的流量
在東海渤海兩個入???/p>
脫——口——而——出——
看那一群劃船的人!
雙槳飛揚的人!
——飛揚的雙槳嘎吱嘎吱地拍水而起了
把他們終于帶進河上江上海上的鳥群了!
仰望一只、兩只、三只……無數(shù)只
雙槳巨大雙翅巨大的水鳥
岸上的草們樹們,踮起泥土中的綠腳尖
像雙唇灼燙的女孩
踮起腳尖
迎向高大英俊的愛人……
夜色溫柔
低矮的鐵匠鋪內(nèi)
火焰朵朵,四季不敗
低矮的镢頭、鐵鍬、鐮刀、錨、鎬、銼……
這些面紅耳赤丁丁當當激烈爭吵的黑孩子
在鐵錘和水的引領(lǐng)教育下,漸趨沉靜、銳利
附近,煤礦深處的挖掘者
回到地面上的黑色
竟繼續(xù)把镢頭揮向夜空!
直到星光燈火突然涌入他含煤含淚的雙眼
……迎面而來
一個揀拾垃圾養(yǎng)育五個棄嬰的老婦人
她用空布袋似的乳房
輪番接受五張小嘴鳥喙般的吮吸
她在渴望雙乳恢復成為兩座裝滿糧食的倉房?
而她身后,緊跟一個手舉油燈的瞎子
他在試圖找到黑暗內(nèi)部的漏洞作為大門
他想在大門四周
嵌上雕花的門楣、門框、門檻
小鎮(zhèn)。一個明天就要出嫁的窮閨女
在發(fā)廊內(nèi)盤出高貴的發(fā)型
乘著羞澀的鄉(xiāng)村暮色回到娘家
她的羞澀,加深晚霞
她怕入睡會使頭發(fā)變亂
就與炕上嫁妝里的紅棗、花生、桂皮、蓮子
背靠背,坐了一夜
懷想:她的童年、葬禮……
嗩吶、公雞把窗花外的天色一聲一聲響亮了
白色槐花咬緊蜜蜂和蜂蜜的大樹下
蹲著一個嚎啕大哭的人——
他是被新房期待的新郎
還是被警察追緝的逃犯?
他身體顫抖如同一臺痛哭在泥濘小道上的拖拉機
幸福地哭泣與絕望地哭泣多么相似呵
我無法鑒別,尤其是在這天色迷離的凌晨
一個漫游者只是感覺
體內(nèi)的手風琴含意不明地嗚咽
——晨風浩蕩
一個擺脫身后夜色和村莊的青年
邁上了通往縣城方向的公路
他衣袂飛揚如同鳥翅張揚!
與我擦肩而過
讓他擁有無數(shù)卡車、火車、輪船、波音767客機吧!
一個背井離鄉(xiāng)者的護身符
大約是他脊背上一眼隱隱約約的水井
暗含蛙鳴、炊煙、水桶般七上八下的村姑芳心……
成語內(nèi)外的六種景象
旱季。一個雙手龐大、翻云覆雨的村長
在憔悴的稻、黍、稷、麥、豆之上
能否顯露神跡——
他有漫長而善舞的水袖?
需要喝下幾噸白酒
才能追隨加滿汽油的人工降雨飛機
騰空而起,飛越以繁弦急鼓呼喚西皮流水的鄉(xiāng)村?
街頭。掩耳盜鈴的小偷
東張西望,指尖活潑
他突然聽到清貧的風聲和羅伯特?勃萊的詩篇!
他淚流滿面
洗凈雙耳,洗凈雙手
他在《城市早報》第十九版右下角的招工啟事中
驚喜地找到一家制造鈴鐺的工廠
海邊。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的懶漢
在第六天徹底愛上大海
像魚和網(wǎng)一樣,愛上大海
并最終獲得水手的榮光——
協(xié)助大海,將自己徹底擊敗
——讓桅桿成為墓碑
或者,讓墓碑成為桅桿!
劇場。善于無中生有的魔術(shù)師
穿燕尾服的魔術(shù)師
——這個有著燕子尾巴的怪物
吞下火焰、劍,讓目瞪口呆的觀眾
看他嘴巴源源不斷吐出花朵、鴿子、彩帶、紙幣
——假如魔箱里藏進一個惡棍
轉(zhuǎn)眼間就能站出一群天使?!
書房??讨矍髣Φ臅?/p>
在對往事的追悔和對自身的苛求之中頭顱漸白
書桌邊緣刻滿刀痕。他守望、低語:
“那個女人、桃花,何時浮現(xiàn)?”
一盞臺燈,照耀船艙——
“看哪!早年的月亮、劍、筆、流水、青春……
在今夜終于回到我的桌邊舷邊!”
圖書館。一葉障目的學者
在晚年終于穿越遮蔽自己一生的樹葉書頁
看見泰山,然后
穿越隨風飄動的泰山
抵達齊魯、塵世——
“齊魯青蔥,我的前提
塵世蒼茫,我的歸結(jié)……”
幻象:樹
在泰山、伏牛山、華山、嵩山等等山脈腳下
凌晨,一個樵夫開門見山
而減法中的山色
由青,到黃,到蒼白
他的右手在日益稀薄的鳥鳴面前
驀然一松——
斧頭,掉進沒有游魚的渾濁溪水
他,開始成為當?shù)氐谝粋€上山種樹的人
第二個上山種樹的人是個木匠
在春雨中伏身掘土
一個土坑種一棵樹
種著種著就恍恍惚惚把自己種進樹坑里去了!
他的妻子哭泣著來到山上
一棵樹又一棵樹地辨認
他的兒子從此把滿山遍野的樹木
都視為正直的父親……
第三個上山種樹的夢游者
妄圖把樹種入天空、
種進人字形的雁陣——
那棵樹就發(fā)出雁叫了!
——醒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手牽山路旁的兩行小樹、
手牽兩行嫩綠的兒女、
兩行天天向上的好兒女
疾行,闖入城市里的大街通衢——
第四個、五個、六個、七個、八個……
所有上山種樹的兄弟姐妹們
都將得到樹木的蔭庇
當我死去,我一生種下并熱愛著的樹木們
能否保證一個漫游者無愧地躺進
鳥巢做成的骨灰盒
——在群山之上、樹枝之間
隨風擺動……
奔跑,奔跑
一棵深夜自南岸赤腳下水涉過淮河的橘子樹
在淮北晨風中以枳子樹的面貌奔跑!
沿著鐵路、公路、水路奔跑
路邊,積雨云里綿延起伏的丘陵
仿佛野牛群聳動臀部
奔跑——在閃電鞭策下奔跑——
帶動所有丘陵奔跑——
帶動丘陵上所有植物、人物、動物
奔跑——
是的,九月了
爽風南下,日夜兼程
折扇般漸次打開刺繡著桂樹、嫦娥的檀香木月亮
月亮東邊的魚、西邊的魚、
南邊的魚、北邊的魚
游動了這高大蓮葉覆蓋下的江南——
“江”:用三滴水引發(fā)出一條大江,其中
兩滴水在偏愛紅豆的母腹生出的南國
一滴水安慰著馬燈里孕育而成的北方
——馬戲團、動物園里的馬
焉支馬汗血馬伊犁馬巴里坤馬
在歡呼聲、鎂光燈和游戲中
是否忘卻了草原?
南方,某條金融街上
一個腿短、腰長、把馬鐙改裝成領(lǐng)帶的舊牧馬人
把馬蹄鐵釘于皮鞋鞋底
試圖于周圍紳士淑女復沓混沌的足音中
虛構(gòu)出馬蹄、花香……
而盛產(chǎn)緋聞、花邊新聞的藝術(shù)圈
能否像清風明月里的馬圈一樣肅穆和諧?
披頭散發(fā)的歌手學習披頭散發(fā)的馬
即使入睡,骨頭、夢境也在站著!
“看,一匹馬騎著一個歌手飛過市區(qū)天空了呀!”
俯身提防道路、文字、異性等等事物之中的
各類陷阱和圈套的人們
驀然駐足、抬頭
——大街上方的藍天、云朵、馬鬃、光!
慢下來
一環(huán)、二環(huán)、三環(huán)、四環(huán)……
環(huán)城公路,這一條又一條鱷魚牌皮帶
環(huán)繞著快速擴張腰部的城市
肥胖,對于大街小巷般的繁密血管極為不利
而懷抱點鈔機以每秒鐘一百美金的速度沖刺的富人
在雨天、雪天
應當回到薩克斯風傍晚的啞嗓子
——據(jù)說,一個人慢下來之后
才有可能重返故鄉(xiāng)、春天和初戀……
電視新聞:
一個因輸血而成為愛滋病毒攜帶者的
五歲孩子,面對這個免疫系統(tǒng)軟弱的時代、
快感的時代,燦爛地笑
他的燦爛、笑,照亮人間全部的灰燼和黯淡
——郊區(qū),那座空虛的巨大的橡膠制品廠
有能力把呻吟著“快、快、快快快快”的夜總會
安全地套牢?色情
比愛情的顏色,更加妖嬈?
冬日爐邊,愛人們恒久忍耐
剪紙一般緩慢、安靜、暗紅……
而死神,我們大約應當祝福她
身心健康、在場
以確保一切衰敗的事物及時消亡
包括某個下流文人的品格和敗筆——
讓他的墓地,在搖籃曲中被一雙土質(zhì)大手推動
讓他和失敗的鉛筆
在明年春分,重新獲得青草們幼小的面容!
鄉(xiāng)村燈光
佛,沒有通信地址和電話號碼
——雄居于懸崖之上佛龕里的佛、
幽居于藏經(jīng)樓中的佛和
隱居于水湄佛手瓜內(nèi)的佛
很高,很靜,很遠
但請你們深入到人間煙火中來、深入詩
詩,鬧市中心一座古寺左側(cè)的言語——
寺言,與天籟之間的距離
大約類似于從硯臺抵達宣紙?
需要一滴墨水作為矮小的馬匹,填空,或奔馳?
寺廟右側(cè),城市尋呼臺反復尋呼
早年那個在晨風中脫離鄉(xiāng)村的青年
他在距離祖墳越來越遠的酒會上彷徨
他腰間的蟈蟈籠子
何時化作了唧唧作響的傳呼機?
他背脊上的水井早已變形成自童年星空
遙遙垂入現(xiàn)實的漫長軟梯!
——夜深,人靜,獨自攀緣,他沿著井水
向上、向著故鄉(xiāng)的方位
攀緣——
一個鄉(xiāng)村女詩人
一個總在擔心真、善、美三姐妹迷失于白晝的
詩人、農(nóng)婦
站在傍晚時分的木格格窗前
手持油燈,呼喊:
“看著燈——看著我——別走丟了——”
她是三姐妹的長姐、小母親般的長姐
她的呼喊,回聲四起
奪眶而出的燈光
讓木格格窗前的以外的世界,滿面暮色和憂郁
……三姐妹朝著木格格窗燈光走來
看!她們身后跟來了擠牛奶的內(nèi)蒙和少婦、
四只水質(zhì)的手搓著玉米棒子的四川、
邊走邊唱的漫游者邊走邊唱的我、
被一種隱秘的力量反復拉開胸腔和聲帶的我——
這終年漫游大地的手風琴
這終年沉迷于鄉(xiāng)村燈光和曠野芬芳以求獲得救贖的
手指、風吹、琴聲
多么卑微、幸福,一個書生的卑微和幸福
小于一,大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