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免费av电影一区二区三区,日韩爱爱视频,51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91视频爱爱,日韩欧美在线播放视频,中文字幕少妇AV,亚洲电影中文字幕,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网址,久久综合视频网站,国产在线不卡免费播放

        ?

        屋瓦

        2009-07-24 08:51:52
        文學與人生 2009年5期
        關(guān)鍵詞:阿平爸爸

        范 典

        一、呂樂的歌聲

        腦海中,浮起的那座小城市,以它烏黑的瓦梁面向我。曾經(jīng),在窗口那樣守候著它們,仿佛一群異域的巨獸,安靜地趴伏著,那受著風吹雨淋的項背烏黑油亮,馱著蒼白的天,映在我少年的視線中。

        我被“關(guān)押”的那個閣樓是后來父親在陽臺上搭建的,他在鄰居那兒聽說拆遷辦不久將對這些房屋作出驗核、評估。他和姑姑單位幾個工人忙了幾天幾夜總算把閣樓蓋好了,就是那時,我迷上了鎢絲燈。姑姑稱它“小太陽”。鎢絲燈可以將傍晚映照得像白天一樣,整個陽臺一片花白。像一個舞臺。

        陽臺底下是廚房間和父母的臥室,閣樓就搭在臥室上面,這樣,一到酷暑,閣樓前那半爿陽臺便像銅鏡一般反射著太陽光,父親和我常常在晚飯結(jié)束后去井邊拎水,一桶桶往陽臺上澆。

        陽臺依著馬路。幾棵梧桐在夏天把枝葉探進來,到了秋天,變黃的樹葉便飄落下來,鋪滿陽臺,隨著風一片片把臺階都蓋滿了。我的職責便是在夏天給陽臺降溫、在秋天給臺階打掃落葉。

        閣樓成了我的天堂。

        有時候很晚還沒睡,或不小心把凳子貼著地踢了一下,地板便會傳來一陣“咚咚”的響聲。我可以想象父親如何氣急敗壞地舉著掃把,往天花板上戳。他要么穿著那種寬松得可以給大象當圍兜的肥佬短褲,要么漲紅著一張豬肝臉,跑到我窗口。拿拳頭狠狠往玻璃上敲,仿佛想隔著窗將我敲死。

        我不理會他,門早已被我拉上插銷,每次等他上來,我便把窗簾拉上,但這是無濟于事的。燈光把房間里一切都映亮了,最后,我只好一聽到腳步聲便把燈給關(guān)了,免得他那大嗓門把隔壁鄰居都吵醒了。

        以前,我住在樓下,在雜物間邊上,聽說我那個臥房曾經(jīng)是父母的婚房。因為窗前種植了棕櫚和葡萄樹,陽光曬不到那兒。一走進那兒,便陰涼得骨頭都會發(fā)痛。晚上,一閉上眼,就能聽到用報紙糊的天花板上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我一發(fā)神功,它們便消失了,過一會兒。它們又恢復了原樣。所謂的發(fā)神功,便是大喝一聲,在那張鐵床欄桿上的鐵板上狠狠拍一掌。鐵板上畫了一只墨水雄雞。頂著幾片紅冠,活像個軍事參謀。我一發(fā)力,真可謂是“雄雞高唱,君子膽喪”(梁上君子,即指老鼠)啊。

        這間房后來成了堆放雜物的地方,紙箱和廢棄的家具都積滿了灰塵,一走進去便是一股刺鼻的霉味,母親曾經(jīng)用鐵鉗夾了好幾只死老鼠出來。

        以前住在樓下的時候,總能聽到一墻之隔的鄰居家傳來“轟轟”的音樂聲,那個在軸承廠工作的呂樂小子又在窮開心了。父親總是看不慣這樣瘋瘋癲癲的人,說到呂樂,鼻子里便噴出一串白氣來。呂樂是拔茅鎮(zhèn)來城里務工的,他父親大概受了工傷,職務由兒子來頂替,于是他成了一名流水線上默默無聞的工人。

        以前總能在晚上聽到“嗡嗡”的講話聲。大概是呂樂的姐姐來了。我在叔叔家的院子里見過她,高挑豐股的身材,濃妝艷抹的一張臉圓圓鼓鼓,院子里就有人叫她“團婆”。叔叔和爺爺住一塊兒,一個院落住四戶人家,呂樂租的這間房是隔壁劉老頭的,擠在墻旮旯里邊,房子的墻和我的臥室只隔了一條五六十公分長的碎石溝。大概是墻薄,一會兒聽到“團婆”銀鈴般的笑聲。一會兒又聽到呂樂的口哨聲。

        呂樂很愛唱歌。到了九點多鐘,我剛把棉被蓋好,他便開始站在他們家陽臺上扯開喉嚨。唱的盡是《遲到》、《康定情歌》之類,一唱起來便沒個完。隨著他的歌聲,還能聽到一片“嘩嘩”的水聲。他是一邊洗著澡一邊唱歌呢。每次他洗完澡的標志便是把一盆水從陽臺上往碎石溝倒下來,“嘩”,又急又快,然后他的聲音從陽臺上轉(zhuǎn)入房間內(nèi),由清晰變得渾重。

        自從我搬到閣樓上以后,我可以打開窗看屋外的星星了,在這一片矮屋叢中,我像騎到了高頭大馬上似的,看到的是散發(fā)著青光的屋瓦,一大片,起伏著,連綿不絕。而呂樂的歌聲仿佛成了我睡前必修的功課,在響亮的水花聲中。他敞開的喉嚨里奔走出一串雄厚的聲音,每句歌詞的最后一個音,總要華麗地抖著尾巴。綿綿不絕……

        二、墻會塌掉的

        那時我讀初中二年級,父母已經(jīng)管不了我了,對于他們來說,代數(shù)、幾何、物理簡直像天文學那樣難以理解。而他們唯一能做的。便是在大考臨近時對我態(tài)度好一些。有一次父親在我夜自修時突然造訪,我手頭那本小說來不及掩藏,被他劈手奪下。他一看封面,冷笑一聲,繼而諷刺道:“你現(xiàn)在讀初中,就想著這種事?小小年紀想結(jié)婚了啊!”說著把那本書狠狠地摔到地上,他手里的兩根香蕉也隨之跌到了地上。

        我還記得那本書是蘇青的《結(jié)婚十年》,我再三解釋,父母就是不理解。我覺得我是如此孤獨,無人能了解我的內(nèi)心。每當放學后,母親在煮飯的時候,我便跑到叔叔家去,院子里的墻角長滿了花草,有一種花的香味跟香蕉一樣,細長的凝脂般的白色花瓣羞澀地閉合著,它有一個美妙的名字——含笑。媽媽時常把它放在我剛洗好的襯衣口袋里。這時,我看到呂樂的姐姐“團婆”正傾著身子聞那花的香味,她粉紅色的連衣裙擺被一株桂花的枝杈掛了起來,可以見到她粉白的小腿。她轉(zhuǎn)過頭對站在院子中間的叔叔笑了起來,說了一聲:“好香啊。”嬸嬸剛巧拿了淘米的鍋出來,狠狠瞪了叔叔一眼。

        鄰居們都說呂樂的姐姐做的是不正當?shù)墓ぷ?,在城郊的一條偏僻的巷弄里開美容店。有好幾次住東屋的陳奶奶咬劉老頭的耳朵,讓劉老頭查查“團婆”的身份,她擠眉弄眼地小聲說道:“她多半是個雞婆,平時你要多長個心眼?!?/p>

        劉老頭倒并不慌張,說早些年就和呂樂的父親認識了?!叭思疫€是小姑娘,跟她有什么好過不去的?!崩项^子瞇著眼說,氣得陳奶奶頭冒青煙。

        我去找陳奶奶的孫子阿平玩,他總是歪在那張棕棚床上打電子游戲。陳奶奶喊了半天,阿平才仰起臉看我一眼。他正在玩時下流行的闖關(guān)游戲:雙戴龍,嘴里一邊還發(fā)出“呵嘿”的聲音。幾乎所有小朋友都愛玩這個游戲,一放學,花五毛錢在游戲房里殺得鬼哭狼嚎。在那個崇拜英雄的年代里,賴寧、雷鋒、焦裕祿全是活在書本中的,而我們身邊的英雄應該是充滿力量和膽魄的。比如呂樂,他長得虎背熊腰,下班回來便在屋廊下練吊環(huán)。他赤著上身,光著腳,手上一用勁,整個人便騰空了,他的雙腿垂直舉了起來,我們可以看到他肋下如刀刻出來的腹肌,一塊塊像石雕一般清晰。有一次他把我抱起來,我使盡全身力氣也無法像他那樣把兩條腿舉在身前,因此,呂樂理所當然成為我和阿平心目中的英雄。

        這一天,呂樂大概是上晚班,我們便拿了阿平那副脫膠的乒乓球拍到巷弄玩,院門口是一塊很大的空地,周邊被幾堵墻擋著,有一面是王畢功家的墻,用水泥刷得平整漂亮,那堵墻的窗臺比一般人家的都高,站在巷弄口朝上望去,墻體直插云霄,像一艘遠洋的軍艦般威武地聳立著。我和阿平趁著天未完全黑,朝著墻上拍乒乓球。相互比賽各自能拍多少下。

        正當我們玩得起勁,腦門上躥出熱氣的時候。一個拄著拐杖的老太太渾身素白地走過來,她身上的衣服像是從醫(yī)院里穿來的,灰白相間的

        豎紋,一頭銀發(fā),臉上的皺紋隨著她嘴唇的張合而起伏著。她竟然惱怒地朝我們叫起來:“不要在墻上拍,墻會塌掉的!”

        我和阿平吐吐舌頭,相互對望一眼,不敢吭聲。這個老太婆肯定是瘋了,這么一大堵墻怎么會被乒乓球拍倒呢?她肯定是王畢功的老娘,否則怎么會那么囂張。

        晚上吃飯時跟父親提起這個老太婆,父親說:“以后不要去拍他們的墻就是了?!笨墒?,他難道不明白王畢功的老娘腦子有問題嗎?父親把手指伸進嘴里去剔牙,整個臉歪著說:“他們家里的人腦袋都大著呢,誰不知道王畢功前幾年承包的軸承廠大發(fā)了,算他運氣好,房子造得那樣高?!彼鋈坏拖侣曇簦樕媳砬橐沧兊镁徍拖聛?,“小轎車開開,神氣得不得了,跟牢他的情婦數(shù)都數(shù)不清?!蹦赣H對我搖搖頭,嘴里含著飯說:“你爸爸在犯傻?!?/p>

        三、玉鐲子

        王畢功是一個表情十分嚴肅的中年人,胖墩墩的身材,戴副金絲眼鏡,身上總是穿著件淺色的襯衣,下著深色西褲,有時還打著條寬寬長長的領(lǐng)帶。他每次從我們家門口走過去,從來不看我一眼,也不跟任何人打招呼。他的右手總是拎著一只黑色的皮包,我猜想里面一定裝滿了各種各樣的文件。大老板都是大忙人,從來不需要別人幫忙,因此也不需要討好任何人。從他走過這條又窄又長的巷弄時,我明白了這一點。

        他卻有一個很討人喜歡的女兒,十六七歲,上縣城里最好的高中。我見過幾次。她長了一雙像他爸爸那樣的眼睛,細細長長的,笑起來瞇成兩條縫,鼻子很挺,襯得嘴唇小巧可人。在她的氣質(zhì)里藏著一股冷氣,但是如果你接近她,這股冷氣便會自行消失。有一次,她和一位衣著樸素的阿姨(應該是她家的保姆)出來倒垃圾,恰巧被我碰著了,她躲避一輛拐彎的自行車時不小心踩到一只臭雞蛋,蛋清濺在她紅色的皮鞋上,而那只臭雞蛋正是前一秒鐘從我手中的簍子里倒出去的,我不好意思地向她說了聲對不起。她笑起來,說:“沒關(guān)系的,拿毛巾擦一下就好了?!?/p>

        夜晚,我忽然睡不著了,腦海里充斥著王畢功女兒的笑臉,彎彎的眉毛和細細長長的眼縫,這種笑臉是多么親切啊,仿佛我們早就認識了。也許他父親也在飯桌上跟她說起過我,“那個傻小子嗎?是陳桂東家的孩子吧,聽說學習差得很,還是少跟他來往好。”不對,王畢功跟我都沒講過一句話。怎么可能知道我呢。我翻來覆去睡不著。

        這時,窗外傳來“嘩曄”的自來水響聲,呂樂下晚班回來了,他又要站在黑漆漆的陽臺上沖澡嗎?果然,不一會兒,便聽到他那渾厚的男中音:

        “你未曾見過我,我未曾見過你,年青的朋友一見面啊,情投意又和;你不用介紹你,我不用介紹我,年輕的朋友在一起啊,比什么都快樂!”

        在這孤單、寂靜的房間里,一下子便飄滿了他的歌聲。呂樂怎么每天都那么快樂呢,難怪連他的名字里都帶著一個“樂”字,可是深更半夜的,怎么所有鄰居都好像睡著了,對他的歌聲從來沒有人站出來反對過,我也是。也許,所有人在冷清的夜里,在睡前都需要這個年輕人哼上一段來催促睡眠吧。

        有時候,聽著聽著,我也便跟他哼起來,很輕很輕,只有自己聽見。我不想父親又舉著掃把戳得地板“咚咚”直響,有時候我連翻身都怕床發(fā)出吱叫聲。

        一個周末,我和阿平照常去玩那對吊環(huán),呂樂光著膀子睡眼惺忪地出來蹲在溝渠邊刷牙,見我們兩個蕩秋千似的晃來晃去。便揮手讓我們閃開。他深深吸了口氣,十分穩(wěn)健地跳上去抓住吊環(huán),這次他來了個“羅漢倒立”,完全頭朝下、腳朝上,將全身繃得直直的。我們正歡呼著拍起掌來,卻聽見“叮”的一聲,雖然有些沉悶,卻聽得很分明。一樣東西從呂樂的褲兜里掉出來。跌在地上。是一只翠綠色的玉鐲子。他趕緊跳下來,撿起鐲子吹去灰塵,又往褲腿上擦了幾下,一臉凝重地對我們講:“這可是好寶貝,幸虧命大沒摔碎?!彼闷鹧辣阕吡?,留下我和阿平的笑聲。我跟母親說,住在我們隔壁的呂樂身上藏著寶器呢。母親說,那是定情物吧。定情物?我想了半天沒想明白。去問阿平,阿平咯咯咯笑起來,說呂樂要討老婆了,所以把那鐲子當寶貝呢,以后哪個當了他的老婆,手腕上就要戴上那只玉鐲子。

        可是我們都迷惑不解,因為從來沒有看到呂樂跟女孩子在一起過,上一次在院子里,劉老頭的侄女過來,兩人說了幾句話,就見他耳脖子都漲紅了。

        “平平,平平——”阿平的奶奶在屋子里叫他,肯定又是叫他去巷口打醬油。每次她看阿平跟呂樂呆在一起便坐立不安,她老是罵“團婆”是雞婆,為此呂樂差點和她吵起來,從此,阿平奶奶便躲在屋子里不太吭聲。這時,倒替阿平解了圍。呂樂用腳尖踢了踢了我們,快走快走,他的聲音短促得幾乎聽不見,完全不像他夜晚的歌聲。劉老頭的侄女抿著嘴笑起來。

        四、美女圖

        王畢功的女兒叫王璐婷,就讀于第一中學,那是縣上最好的學校,前年和去年的高考文科狀元都出在這個學校,我曾經(jīng)和阿平在“五四”青年節(jié)的時候參加過那兒的游園活動。那一棟樓里每個教室都是一個小型的游樂場,用桿子去釣紙剪出來的魚,用筷子夾彈珠,還有吹氣球比賽,每完成一項任務可以在自己的門票上蓋一個戳,按戳的數(shù)量換取相應的獎品。我還記得在那兒碰到她正和男同學打乒乓球,一頭短發(fā)飛起來,笑得跟銀鈴似的。她看到我,招了招手,又轉(zhuǎn)過去打球,我們沒有說話,但是她的笑在我心里跟那些紅色的戳一樣,印在我的胸膛上、腦門上……

        我在夜自習時,腦袋里盡是王璐婷的身影,手里的一只筆閑不住,開始描摹出一頭飛揚的短發(fā)、彎彎長長的眼睛、高高的鼻梁,還有那個細長纖秀的下巴。我對自己的作品很滿意,便把它夾在練習本里。

        第二天,一放學我便跑到呂樂那兒,想讓他看看我的畫。可是他沒有回來。

        阿平說呂樂陪他爸爸去醫(yī)院了,要很晚回來。

        “他爸爸來啦?”

        “是啊,都兩天了,他爸爸腿不好?!?/p>

        阿平找出一副象棋來,說要和我走“五子棋”。

        這個簡單,我們埋著頭玩了起來。一開始,他賴得很,明明下了三顆子都被我一頭截住,他硬要埋第四顆,死撐硬撞地,害得我拼命圍堵,他卻瞎貓碰著死老鼠,又滿了五顆。后來我只好泄氣不玩了。我拿出那張畫來,他掃了一眼。嘿嘿一笑,嘴角一撇,說:“這是你老婆啊!”

        “神經(jīng),我只是畫來玩的?!?/p>

        他把畫拿得很高,覷起眼來瞄,瞄了一會兒,去鉛筆盒里找來一支鉛筆,我問他要干什么。他說:“給她穿件衣服?!?/p>

        “不要!”我伸手去奪,他硬是不肯,轉(zhuǎn)個背刷刷刷畫了幾筆,等畫再次回到我手里,完全變了樣。王璐婷本來很漂亮的腦袋下面,畫了兩個圓圈,里面還有一個點,直線條勾成了她的身材,兩腿中間畫了個“Y”。因為比例失調(diào),原來漂亮的臉蛋安在了一個侏儒的身體上,竟然變得丑陋不堪。

        “你真惡心?!蔽野旬嫵尤?,轉(zhuǎn)身跨出了他家的門檻,身后傳來阿平得意的笑聲。

        晚上,我又獨自坐在臥室看書,但眼前的字全像融化了似的,我想起阿平對那張畫的破壞,

        心痛之余,于是打算重新創(chuàng)作一幅,這次,我不僅畫了王璐婷的臉,還繪聲繪色地畫出她的裸體。雖然是鉛筆畫,我卻在腦袋里給它上了色,粉紅色的乳頭,皎潔凝脂般的肌膚,想著想著,我的下體起了變化。

        這時,恰巧門“啪答”一聲開了,我急忙把畫壓到本子下面,兩腿死命并緊了。

        爸爸一臉懷疑地走進來,他問:“作業(yè)做得怎么樣?等一下,跟我去陳阿姨家一趟?!?/p>

        當呂樂把那張皺皺巴巴的畫攤開在我面前時,他問是不是我畫的。我點了點頭。

        他說:“啊,真想不到,你畫得還真不錯,這是看著照片畫的嗎?”我搖搖頭。

        “很漂亮哦,”他咂咂稱贊不已,“下次替呂樂哥哥畫一張?!?/p>

        “畫什么?”

        “到時候再跟你說?!彼UQ劬?,很神秘的樣子。

        呂樂的爸爸是個長有絡腮胡的中年人,瘦瘦高高,佝僂著背,理個平頭,一頭灰白色,他拄著一根黑色發(fā)亮的木拐,走起路來“篤篤”直響。劉老頭在聊天時曾說起過呂樂爸爸這條腿,是因為那天疲勞過度,竟然沒發(fā)現(xiàn)橫車從背后駛過來,一下子就把蹲在地上的他掀翻,橫車把他的右足活生生給擠扁了,腳背上骨頭都又了出來。

        呂樂爸爸對我十分和氣,他常常撫摩我的頭發(fā),問我多大了在哪兒上學上幾年之類的話,還叫呂樂拿糖果給我吃。

        那天晚上。呂樂爸爸和“團婆”坐樓下聊天,我在呂樂樓上的臥室里。他拿了張淺黃色的仿牛皮紙給我,還找來一根鉛筆。他說:“你現(xiàn)在幫我畫張畫。”

        “怎么畫?”

        “我來說,你來畫。她,短發(fā),眼睛大大的,可是笑起來,就變得小小的……”他比畫起來給我聽,我卻無法落筆。

        “你怎么不畫呢?”他皺著眉頭問我。

        “畫不出來?!?/p>

        “怎么會畫不出來呢?她長了一張瓜子臉,短頭發(fā),反正是個美女,你先畫一個形狀出來,我再叫你慢慢改?!?/p>

        后來,我按他的描述一遍遍反復改,用那塊硬得像石頭一樣的橡皮擦了不知多少遍,他覺得漸漸與他印象里的那個人接近時,他臉上露出了笑,而且音調(diào)拔高了,是的,他竟然吹起了口哨。

        “這兒,她的嘴唇微微抿著,嘴角應該是向上翹的,對,她笑起來嘴巴還是小小的,再改改?!?/p>

        后來,我們的畫終于快完成時,“哧”一聲,紙被我用橡皮擦破了。呂樂舉著那張畫,哭笑不得地看了半天,他聳聳肩膀,說:“這就是她了,可惜破了。”

        五、我想成為的那個人

        呂樂的姐姐和我嬸嬸仿佛天生是一對冤家,那天兩人好端端地又吵起來,團婆要晾衣服,嬸嬸硬說她超過界限了,一吵一推,團婆趿的拖鞋在青綠色的石板上一滑,就摔了個仰天炮。那塊石板一直都是濕漉漉的,呂樂每天早上刷牙洗臉水都潑在那兒,久而久之,上面長滿了油汪汪的苔蘚。團婆又長得豐滿,一個跌顫便失去重心了。

        等我放學回到家,媽媽告訴了我這個消息,等我跑去那兒,只剩阿平的奶奶在對鄰居們絮絮叨叨地說著什么。阿平把我拉到一邊。悄聲說我嬸嬸哭得可厲害了,當時都沒有人,嬸嬸跑到外面,剛巧王畢功經(jīng)過,便坐著他的車上醫(yī)院了。

        我把阿平告訴我的情況轉(zhuǎn)述給爸爸聽,晚飯以后,爸爸騎著車帶我去醫(yī)院。找到那個病房,見呂樂坐在病床上,兩眼發(fā)愣,團婆吊著鹽水,兩眼緊閉,頭上被白布裹纏起來,她臉上的妝化開了,眼皮底下洇著青黑色的印跡。

        爸爸問阿平情況,他抬起頭神情有些淡漠地說:“縫了七針,醫(yī)生說有輕度腦震蕩,剛才還吐了?!?/p>

        爸爸遞給他煙,他不接。我看到他臉上的線條變得堅硬起來,接下來的話語也只是寥寥幾句。我們退出來后也沒見團婆醒來。

        夜色中,空氣變得黏稠,爸爸剛換上的襯衣背脊上濕了一大塊。他一邊騎一邊說:“這回那姓王的也算做了件善事了?!?/p>

        因為天氣太熱,我和阿平相約去兒童公園游泳。這么一個小池子,竟然泡了一大堆人,像個澡堂。上一次和呂樂來,他一個扎猛子躥進水里,十足像一條蛟龍,可惜我和阿平只會狗刨式,兩條腿蹬個不止,一不小心就要嗆水。阿平這小子還偏偏向我砸水花,自己嬉笑著屏氣往水里鉆。我想,呂樂在這里就好了,他可以教我游泳。我對阿平說:“不知呂樂哥哥什么時候可以陪我們來玩?!彼UQ劬?,說:“你嬸嬸跟團婆吵架,還指望他和你好啊?!?/p>

        我的心里便有些忐忑不安起來。

        有一次作文題目是《我想成為的那個人》,我寫了自己想成為呂樂哥哥那樣的人。媽媽看了作文,鼻子里噴出一陣氣,說:“你成為他干嗎?去軸承廠給那個姓王的打工嗎?”那時,我才知道呂樂就在王畢功的廠里。媽媽接著說:“那你還不如成為王畢功那樣的人,開著小車多威風?!卑职忠残χ鴵u搖頭。

        我就想不明白,成為呂樂那樣的人有什么不好。他那么有本事,能一只手舉起二十公斤重的石鎖,還能在鐵環(huán)上像體操運動員那樣擺姿勢,連修自行車也是他的強項,他還能唱歌。有好一陣子沒有聽到他的歌聲了,我竟然覺得有點孤單起來。

        團婆出院后,呂樂便陪著她回家了。這次叔叔和呂樂協(xié)商好各付一半的醫(yī)藥費,因為團婆摔傷有一半原因是那塊石板。為此。叔叔和嬸嬸有一個月沒有說話。

        我以為呂樂會不再理我了,有一天我放學回來看到他在逗一只黃毛小狗玩,我見到他愣了愣,他看到我朝我勾勾手,讓我過去。

        我囁嚅地說:“呂樂哥哥……”

        “怎么了?”

        “你買了條小狗啊?!?/p>

        “不是買來的,剛才它就在我家門口,也不曉得是誰家的,很可愛吧?!?/p>

        我沒想到呂樂只字沒提團婆的事,他和我就像分別已久的老朋友。我看著他笑了。

        “呂樂哥哥,我們下次一起去游泳吧?!?/p>

        “嗯,過幾天吧,等我不上班的時候就可以。”他拉拉小狗的耳朵,小狗去咬他的手指。

        “你姐姐……好點了吧?”

        他好像沒有聽到我說的話,依舊逗著小狗玩,蹲下身子一會把小狗的兩條前腿舉起來,一會又去捉它的尾巴。

        過了一會兒,他說:“我上次讓你畫的那張畫還有印象嗎?”我不置可否地點點頭,他接著說:“我見到她了,昨天晚上我陪我姐去她家了,原來是王廠長的女兒,住得那么近,以前怎么就沒見過呢?!?/p>

        我說:“她在縣一中讀書,奶奶好像有神經(jīng)病?!?/p>

        “我們?nèi)サ臅r候王廠長不在,他老婆在,也沒見著她奶奶。上次在醫(yī)院里碰到她,大概就是給她奶奶拿藥吧?!?/p>

        我一下子不知道說什么好了??此臉幼铀坪跏窍矚g上了那個王璐婷,原來那天他讓我畫的人就是她!可是王畢功會喜歡呂樂嗎,在大人的世界里,他好像還是個孩子。我爸爸就是這樣說他的:“那個姓呂的小猢猻……”

        “你跟她說過話了嗎?你喜歡她嗎?她呢,她對你說什么了?”我的心頭充滿了妒忌?;鹨粯訜饋碛忠幌伦酉癖粯雍錈o比。

        “她沒說什么,但我知道她一定喜歡我?!眳螛返难劬锷涑龉饷?。

        這時,媽媽站在院門口喊我吃飯,我向他道別,剛想走。他急忙補充了一句:“不要跟別人亂講!”

        六、臺風夜

        期末臨近,刮了幾次臺風,天氣很快就涼下

        來。媽媽爬上那條四腳不穩(wěn)的方凳,小心翼翼從樟木箱里翻出一摞衣服讓我抱著,從底下找出幾件應付秋天的外套,又把我抱著的衣服放回去。爸爸洗完碗后捧著那只褚紅色的茶壺走進來,身上依舊套著件白色背心,他一走進來便說:“去年我單位發(fā)的那件工作服可以找出來穿了?!眿寢寙柲囊患攘丝诓?,表情立刻嚴肅起來?!按蚱古要剚淼?,藍顏色,厚實實的……”

        媽媽氣惱地把已經(jīng)合上的箱蓋又打開,嘴里嘟囔起來:“早不說晚不說,又要翻一次!”

        爸爸把茶壺往桌上一墩,茶水從壺嘴里濺出來。他氣惱地要去把媽媽從凳子上揪下來:“你不想翻就我來!”

        媽媽便把剛剛鉆進箱去的頭顱昂起來,“你來就你來,翻得人也竭力死!”手一甩,衣服掉出一半在箱外,箱蓋適時掉下來,夾住了衣服,像是狗舌頭掛了出來。這個時候,我是不便插嘴的,便悄悄走出房間,然后穿過廚房,將門輕輕打開一條縫,側(cè)著身鉆出去。等他們正開口斗嘴便把門把手迅速一扳。用腳尖踮著奔跑。一溜風穿過那條在夜幕來臨前變得灰藍的巷子。

        我們家在巷子這頭,步上幾個臺階就是大馬路了。而巷子那頭則是叔叔家的后門,用一條窄長的木門栓著,巷子轉(zhuǎn)彎才是院子的大臺門。這條巷子真叫窄,等我稍高大點。像呂樂那樣歲數(shù)時就能將兩條腿分叉支撐在兩面墻上。這個時候,巷子變成灰藍色,像一截被人遺棄的化學試管。在光禿禿的巷子那頭,高墻上面,有兩個窗戶透出一片橘黃色的燈光。沒人會在這么荒僻的巷子里注視那兩扇窗戶,也沒有人會在倉遽轉(zhuǎn)黑的夜色中注視它們,只有我。我停下腳步。伸長脖子,努力想往窗玻璃上看,恨不得化成一絲風從窗縫里鉆進去。其中一個窗戶我猜想是廚房間,王畢功和他的妻子女兒體面地坐在紅漆木的餐桌前進食,還有那個瘋老太太抖著手拼命想去夾自己面前的菜:另一個窗戶我很肯定地認為是一個浴室,因為時常能聽到水聲,還有窗戶上蒙著的一層水汽——較之前者這顯然更讓我為之激動,我真想像游戲機里的泰國拳師那般能伸長脖子去探個究竟。

        我站了一會兒,失望地跑去叔叔家。跟他們打過招呼,便找阿平玩。想不到他去了阿姨家做客,正當我從他家邁出來,從大臺門走進來一個人。他從我面前像堵移動的門板一樣,定睛一看正是王畢功。我以為他找我來了。心里嚇了一跳,身子不由得往后一縮,剛邁出的腳又退回門里。阿平奶奶便疑惑地問道:“踩到狗屎了,怎么退回來了?”

        我手指朝那人背影一點,“王……王畢功!”

        阿平奶奶就湊過來,站到我旁邊伸長了脖子:“大老板吃錯藥了,來這兒?瞧瞧瞧,他朝呂家人門口去了!”

        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心里緊張起來。阿平奶奶呼嘍著小狗來吃飯,她的舌頭靈活地在口腔中彈跳著,發(fā)出“嚕嚕?!币贿B串怪聲。那只小黃狗使勁搖著尾巴一頭扎在飯碗里,邊吃邊發(fā)出“吼吼”的兇狠的聲音。阿平奶奶還穿著那種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衫,抓了一把瓜子往我手里塞,自己一邊嗑一邊說:“那家人事情真多,鄉(xiāng)下來的人不安分啊!”

        我說:“王畢功是呂樂哥哥的老板,說不定是找他辦事來的。”

        “是嗎,噢,這我倒不曉得?!彼谔僖紊希芷鸬哪菞l二郎腿不由得放了下來。正在這時,院子里傳來義正詞嚴的聲音,那是王畢功發(fā)出的——“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你們不要再說了。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你把兒子管好,別再來動歪腦筋,再讓我看到什么,你兒子就別想在我單位上班了!”

        我忙跳出門外想看個究竟,只見王畢功三步并作兩步,從呂樂家門口走出來,氣鼓鼓的,將兩只手甩得老高。他簡直像要撲過去將臺門打開,兩扇厚重的木門“昂昂”發(fā)出悶重的響聲,他一跳起身就走了。呂樂的爸爸拄著拐杖站在自家門前,團婆則走到院子中央,見跟不上王畢功的步子便停了下來,轉(zhuǎn)過身往回走。

        “呂盈姐姐,呂樂哥哥回來了沒有?”團婆的名字叫呂盈,平時沒人叫她真名,我一喊出口,顯得特別突兀。她看我一眼,什么話也沒說,搖搖頭。

        她把呂樂爸爸攙扶著進了門,就把門帶上了,瀉在地上的一泡燈影迅速縮進去,只留門縫底下一長溜的光影,像是呂樂一家子都在這條縫里茍延殘喘著,卻無聲無息。

        等我回了家,悄悄溜到樓上房間,父母竟沒有察覺,顯然是吵過架后把我給忘卻了。

        這一晚,我洗完臉和腳,在爸爸嚴厲的檢查后早早上了床??墒俏以趺匆菜恢?,先是隔壁的呂樂家一片吵鬧聲,呂樂和他父親的爭執(zhí)聲,然后是一陣悶重的錘擊聲,還有團婆的哭叫聲,而后他們顯得安靜了。有人抽泣著低聲說話,聽不清是誰。我不相信是呂樂哥哥的聲音。后來,再也沒有人說話了,窗外的天空昏暗一片,窗玻璃被風刮得格愣愣地顫抖著,它們咆哮著像一頭從深山野林中躥出的發(fā)了瘋的獅子,恨不得一口將這座城市給生吞了下去。

        我禁不住害怕起來,把腦袋縮進了被子里面。

        此后,好長時間我都沒有聽到呂樂到陽臺洗澡,再也沒聽到他那么開心的歌聲。

        七、結(jié)伴登山

        也是很久以后,我才聽說那晚呂樂爸爸用拐杖狠狠打了兒子一頓,陳奶奶將這事繪聲繪色講給我聽,說她和我叔叔都去勸過,人家硬是不加理會往死里打。呂樂足足三天沒去上班。因為那幾天復習緊張得要命,父母把我關(guān)在樓上,時不時還端來銀耳湯或者拿來水果。我一遍遍做數(shù)學卷子,一個數(shù)學公式背上好幾遍還是記不住,心里焦躁得不行,恨不能把所有教科書統(tǒng)統(tǒng)撕碎了再狠狠踩上幾腳。

        一天晚上,我聽到窗外傳來響聲,還以為是劉老頭的兒子在修葺被臺風刮壞的屋瓦,便打開窗看個究竟。誰知,看到一個人“咚”地跳到兩堵墻的碎瓦礫堆上。在我家和叔叔家的兩堵墻中間是條僅容一人通過的溝縫,地上滿是橫陳的碎石瓦片,荒草叢生,橫過去就是那條小巷子。溝與巷的接口用亂石堆阻起一堵墻,我時常將我從伙伴那兒贏來的彈珠、明信片塞到亂石堆下藏起來,以防在進家門口時被爸爸繳獲。這時,只見那人聽到我打開窗的聲音。連忙將臉揚起來看著我,一根手指伸到嘴邊示意我別出聲。在黑暗中我辨認出那是呂樂哥哥,他只穿了件紅色的背心,下身著白色的平腳褲衩。他跳過那些碎瓦礫碎玻璃片,像只謹慎的猴子。不一會兒他走到石墻邊,將腳上的塑料拖鞋一脫,扔出石墻,然后便輕而易舉地翻了過去。他站到巷子里時撣了撣手上的灰塵,向我揮了揮手,像個英雄人物。我真羨慕他在夜里能像只壁虎那樣飛檐走壁。

        我趴在窗臺上,把手卷成話筒,輕聲地喊:“你是去見她嗎?”用手指指王畢功家,他點了點頭。手上舉起一樣東西給我看,黑乎乎,橢圓形的,我立即想到那只玉鐲子。

        “你——怎——么——給——她——啊——”為了使聲音準確地傳送到他耳朵里,我把每個字都拖長了。突然,還沒等呂樂跟我說話,背后窗外突然傳來一聲咳嗽。

        “你在跟誰說話!”爸爸突然站在了臥室門口,兩眼兇狠地盯著我。他把我趕開,自己朝洞開的窗戶看了看,沒發(fā)現(xiàn)什么,便把窗戶關(guān)上?!白鳂I(yè)不好好做,滿腦子想什么?你想像那個呂樂一

        樣?沒有文憑腰桿子怎么也硬不起來,被人家看不起,做什么事都會戳你脊梁骨?!?/p>

        我只得坐回凳子上,面對那些演算起來復雜得要命的數(shù)學公式無可奈何。爸爸真是陰險,躲在窗外偷看我。他從鼻孔里噴出長長的一串氣。像是在趕跑躲在里面的兩只蒼蠅。

        碰到呂樂哥哥時,他已經(jīng)辭去工作呆在家中。他顯得黑瘦了些,但笑容還是那么親切。我已經(jīng)參加完期末考試,所以空閑得要命,剛從姑媽家回來,家里又沒人,便溜到叔叔院子里,見呂樂蹲在那兒剝毛豆,套了件與他身架不相稱的深藍色工作服,袖口和衣服下擺都一晃一晃碰到地面。在他的左胸口袋上有幾個繡出來的紅字:新綢二廠。我不知道他是否去了綢廠。只是問他過兩天參不參加縣里舉行的爬山比賽,聽說只要在七點以前登到山頂便有獎品拿。他“嘿嘿”笑兩聲。將盛滿青豆的瓷碗端起來吹了幾下,站起來拍拍我的肩膀:“那天我們一起去。不許睡懶覺!”然后跑進屋去,不一會兒又拿來掃帚把地上的豆殼掃到墻角。他說:“現(xiàn)在的工作能準時下班,早睡早起,以后可以天天去爬山了?!?/p>

        我突然想起個事情來,小聲問他:“那晚,你見到她了?”他愣了一下,馬上點點頭,笑了?!澳阍趺磁肋M去的?”我心里涌起一股醋意,酸酸的。

        “兩只腳撐住墻便可以,不過你肯定不行……”

        “為什么?”我不服氣。

        “腿沒我長,力氣也沒我大,你上去就摔下來了。不信,你可以去試試?!彼茏孕诺貜堥_手掌將我的肩胛骨捏住,一使勁,痛得我哇哇大叫。他的手真是又大又有力,就是一只玻璃杯子也會瞬間被他捏得粉身碎骨的。

        幾天后的凌晨,正當我睡得迷迷糊糊時,馬路上有人叫我的名字,一聲比一聲響。媽媽跑上來敲我門。來拉我的被子。她十分氣惱地叫道:“跟別人約好了還賴在床上!”我不知道是怎么起床的,窗外的天還沒亮,黑成一團,路燈還亮著。我從陽臺看到站在馬路上的呂樂,他朝我揮揮手:“快點!”

        我胡亂擦了把臉,出了門。他惡狠狠地說道:“我就知道你起不了床,懶蟲!”我眼睛還沒睜開,卻要在他的強迫下跑起步來。冬天的風有點刺骨,我的兩只手縮進袖管,看他,精神得很,吐著白氣,還不時停下來原地跑步等我。

        我們在通往山上那條必經(jīng)的石橋上停下來,他說要等一個人。我不知道是誰,黑暗中有很多人大聲講著話經(jīng)過我們身邊,橋下的水流到這兒有個閘口,撞擊出嘩嘩的響聲,夏天的下午,我們放了學總要拿個瓶子來捉小魚。水淺得很,卻陰涼浸骨。有些菜農(nóng)挑了擔子蹲在那兒,城里的人卻三五成群穿了球鞋興致勃勃地往山上趕。我等得不耐煩,那么多人都趕到我們前面去了,獎品會被領(lǐng)完的。我抬起頭,電線和梧桐光禿禿的枝杈交織出一個奇形怪狀的天空,灰蒙蒙地亮著,連一絲云彩也沒有。

        “再等等,不來我們就先走了?!彼参课艺f。其實他一直盯著馬路方向,目不轉(zhuǎn)睛,可是喉結(jié)卻不時滾動著。他的牙咬著唇,面色蒼白地看著遠處,不一會兒,他的唇從牙齒下解放出來,牙印的地方幾個圓圓的白色小坑,他的眼皮抖了抖,眼睛里射出一柱光來。

        “來了……來了?!彼穆曇糇兊眉悠饋恚齑嚼涞冒l(fā)顫,他竟然狠狠地跺了跺腳。我朝他的視線望去,只見一個穿了件橘紅色羽絨服的人小跑過來,定睛一看,竟然是王璐婷。她戴了頂白色的毛線帽,只露出一張臉來。她向我笑了笑,然后很羞澀地看了呂樂一眼。

        這一路上,我好像跟誰賭著氣似的,不是跟在他倆身后,就是趕在他們前面,像一頭笨驢。呂樂時不時去拉她一把,并將她摟進懷里,雖然兩個身體立刻分開了,兩只手仍是時不時牽到一起。等我們爬到山頂,有人在分發(fā)獎品,我拿到的是一塊香皂,可是我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身邊那兩人簡直跟麥芽糖一般,拉得出黏乎乎的絲來。

        “你喜歡唱歌嗎?”王璐婷靠近我,她嘴里吐出的白氣撲到我臉上,像一只只毛茸茸的蝴蝶扇著翅膀。我不置可否的時候,看到呂樂在旁邊向我眨眼睛,他一定看得出我緊張的原因是什么。我甚至連去看王璐婷的勇氣也沒有,搖了搖頭。

        回家走防空洞時,呂樂哼起歌來。一開始聲音低低的,只有我和王璐婷聽得見。可是王璐婷跟著也低聲哼了起來,她的聲音細細的,輕輕柔柔,像是在歌里加了把白糖。兩個人的聲音拌在一起,像一碗稠釅的桂花粥。快走出防空洞時,他們一起把聲音喊得很大,整個洞穴都響起回聲。等一跳出洞口,兩人便大笑起來。那個時刻,竟然出了太陽,白晃晃刺眼的陽光照在他倆的臉上。以至于我至今想起來,兩人的笑容都像曝光了的相片。

        那首歌,我也記得,《在水一方》,那個時候,瓊瑤劇最流行了,連媽媽也愛看,一吃完飯該刷的刷完該洗的洗完,就“啪”地打開那臺黑白電視機,一邊蹺著二郎腿織毛衣。一邊津津有味地看著瓊瑤劇。還和曉荷表姐借瓊瑤的小說看,我也會翻看,并將一些描寫的句子抄到作文本上——老師真是眼尖,用紅筆劃出波浪線,不多不少,正好是抄錄的那段。

        這時,他倆也要求我唱一個,我不會。王璐婷就說:“不會可以學啊,來,我教你唱!”于是,我害羞地跟著她一句一句地唱。她的聲音很輕柔,像順著風似的,吹拂到耳邊特別舒服。一邊唱,她還會微笑地點著下頷,也許是覺得我不夠自信,還特意將眼睛從我身上跑開,去注視路邊的野花??斓缴较聲r,我們?nèi)齻€一起唱起來。

        天還是陰沉著,看樣子快下雨了。走到橋上時,王璐婷將手上的香皂交給呂樂,說她帶著不方便,然后她先走了。我和呂樂又站了一會兒,身邊人來人往,我們都注視著她,直到她的身影在馬路上走遠,然后突然就不見了——她拐進了那條回家的巷子。

        八、遠去了,屋瓦

        我讀初三的時候,功課太緊張,有點跟不上,為此,班主任找我父母去學校,并給他們分析了一下我的情況:如果考重點高中,肯定會相差一截子,并不是差幾分可以用錢來擺平的事情了;如果讀普高。升大學的希望很渺茫一唯一的途徑,用他的話來講,是行之有效的一個方法,便是去讀技術(shù)類的學校,比如中專啦職高啦,掌握一技之能以后再步上社會,總比讀個普高一事無成要好得多。但是他們細細一分析,我這個人并沒有什么特長和愛好。這時班主任竺應飛說了句話:“你孩子上課老是在課本上畫畫,是不是他喜歡?你們沒有發(fā)現(xiàn)嗎?”

        于是,我父母如同醍醐灌頂。一下子腦袋開竅了。爸爸聯(lián)系了曾在他單位當過美工宣傳的趙衛(wèi)叔叔,讓他當我的美術(shù)指導。每晚,我要一回家立馬做完家庭作業(yè)和一些測試卷子,然后背著畫夾和卷成一筒的紙騎著自行車去城外的趙衛(wèi)叔叔家。

        趙衛(wèi)叔叔的老婆剛生了個兒子,回娘家去了。趙叔叔把我一個人關(guān)在畫室,拿了本色彩書讓我臨摹上面一幅靜物畫,自己卻跑去別人家打麻將,等兩三個小時后回來,說一下色塊的應用、筆觸,還有關(guān)于幾何構(gòu)圖的問題。曾經(jīng)在小學加入過美術(shù)興趣小組的我,對繪畫是如此的喜愛,可是這會兒卻突然成了門外漢。他所說的一些東西,我根本一竅不通。

        離中考還有兩個月,我跟爸爸跑到杭州工藝

        美術(shù)學校,進行了為期兩天的考試。第一次跑到這么遠的地方令我感到很新奇。而且見到了西湖。荷花還未開,墨綠色的荷葉擠作一堆,風很大,天顯得特別的開闊,當然,也是第一次見到那么多人——這對于從小生長在小縣城的我來說,就像提前做了個夢。那些埋頭學習的同學們,肯定無法領(lǐng)會如此美妙的景色,他們快被作業(yè)和卷子擠破腦子了。這樣想時,突然有種優(yōu)越感在胸間涌現(xiàn)出來。

        等千辛萬苦坐大巴車回到家里,我才從媽媽那兒得知,呂樂摔斷了腿。媽媽說那事時。有點憂心忡忡地看著我。仿佛我以后也會不由他們管束,任著自己的性子來。她說:“王畢功和團婆軋姘頭,被呂樂曉得了。他姐弟兩個就經(jīng)常在吵東吵西——那個鐲子據(jù)說是呂樂媽媽死前給兒子的,不知怎么到了團婆手上,后來搞清楚了,明明是弟弟送給姓王的女兒的,姓王的拿過來送給了團婆?!?/p>

        關(guān)于呂樂腿摔斷的事。媽媽沒有多說,她只是很不以為然地說了句:“別人的事還是少管,你現(xiàn)在當務之急是接下來的考試?!?/p>

        我問:“那要不要去醫(yī)院看一下呂樂?”

        “看什么看,你以為呂樂是好人啊?他也沒得好,阿平奶奶死的時候,人不就是在院子里擺了幾天么?他還嫌走進走出妨礙到他,還跟他們吵。團婆像樣嗎?她明知姓王的有家有室,還要搭上去……”

        爸爸揮了揮手,讓她不要往下講了。我無辜地看了看他們,然后一聲不吭地走上臺階,身后傳來媽媽的聲音:“你去干嗎?”

        “做功課?!蔽矣袣鉄o力地應了一聲。

        “這樣才乖?!?/p>

        我跑進自己的房間,關(guān)上門,坐到床上看起窗外來,天空正慢慢地籠罩在暮色之中。從這片屋瓦上空,我的視線慢慢地穿越過去。墨色的屋瓦一片片,呈小弧形、有厚度地穿插著,整齊有序地排列著,組成了頂風避雨的屋頂。它們從幾千幾萬度的高溫中鉆出來,變得陰冷而沉默,在夜色中,這些屋瓦形成了自己的風景。我從這個屋頂,跳到那個屋頂,腳下響起某片屋瓦斷裂的聲音。很沉悶的一聲,接著又一聲。

        我試圖跳出這片屋瓦和暮色的籠罩,可惜不能。

        多年后,在外讀書的我回到這個小縣城,以前住的房子已拆遷,所在位置修成了一條很寬闊的馬路。路邊排著整齊劃一的灌木叢,小巷子露出了其中一截,像被人攔腰截斷似的。我看到似曾相識的青磚墻。以及貼滿“牛皮癬”的電線桿子,王畢功的房子也被削去一半,重砌了一堵墻,水泥墻犁得平坦光潔。每次路過那兒。我都禁不住想起那片墨色的屋瓦,恨不得立即沖進那半截巷子追溯一下。可是我沒有那樣做,只是遠遠看著,放慢了腳步。

        拆遷前,媽媽叫叔叔拍了很多照片,但是因為相機問題,一張張不是曝光不足,就是對焦不準。雖然媽媽在相片里笑得很認真,很開心,看的人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蹙著眉頭,仔細辨認著相片上的人和事物。

        只有一次,我在縣城的夜市上碰到了呂樂。他明顯發(fā)福。坐在小竹椅上,襯衣敞著,露出兩坨肥嘟嘟的胸脯,褲腿綰到小腿肚上,趿一雙拖鞋。攤位上擺放了一些盒裝的內(nèi)褲、香皂盒、衣褲架、拖鞋、毛巾等等,一支小燈管發(fā)出慘白的光,映照著他的貨品,也映照著他一側(cè)的臉。要不是那根木頭拐杖提醒了我,我大概也不會認出他來。

        這么多年過去了,要一眼認出一個人來,不是很容易的事情。我記得我當時走過去,問了一下某樣貨品的價格,他報了個價錢,而且很迅速地看了我一眼:“真心想要的話,給你便宜點!”

        是的,他沒有馬上認出我來。

        猜你喜歡
        阿平爸爸
        阿平
        短篇小說(2020年8期)2020-11-20 05:00:18
        阿平
        別弄丟你的寶貝
        我和爸爸
        中華家教(2017年2期)2017-03-01 16:29:25
        爸爸
        琴童(2016年12期)2017-01-16 11:15:38
        爸爸冷不冷
        37°女人(2016年7期)2016-07-07 18:58:11
        天下好人多
        故事會(2015年22期)2015-11-18 02:35:22
        七天
        我爸爸
        兒童繪本(2015年11期)2015-08-14 17:47:03
        可憐的爸爸
        亚洲婷婷久久播66性av| 99国产超薄丝袜足j在线观看| 久久久国产精品免费无卡顿| 91九色国产在线观看| 伊人久久大香线蕉av色婷婷色| 国产超碰女人任你爽| 富婆如狼似虎找黑人老外| av无码电影一区二区三区| 狼人精品剧情av在线观看| 热re99久久精品国99热| 成人无码区免费a片www| 香蕉亚洲欧洲在线一区| 少妇被粗大的猛进69视频| 7777色鬼xxxx欧美色妇| 久久久精品久久日韩一区综合| 18禁国产美女白浆在线| 99久久精品一区二区国产| 亚洲国产精品无码专区| 尤物99国产成人精品视频| 日本成人免费一区二区三区| 成人国产激情自拍视频| 男人进去女人爽免费视频| 久久精品免费免费直播| 青青草视频在线免费视频| 99精品国产在热久久无毒不卡| 狠狠色噜噜狠狠狠888米奇视频| 手机看片国产日韩| 亚洲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四区| 狠狠色丁香婷婷久久综合| 永久免费无码av在线网站| 日韩午夜在线视频观看| 粉嫩av最新在线高清观看| 中文字幕v亚洲日本| 国产精品亚洲片夜色在线| 日本免费影片一区二区| 99久久99久久精品免费看蜜桃 | 亚洲 欧美 唯美 国产 伦 综合 | 高清中文字幕一区二区三区| 日本高清视频永久网站www| 国产成人午夜福利在线观看者 | 看全色黄大色黄大片 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