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亞洲
假如阿德哥迎面走來,就走在4月的陽光下,就是此刻,沿著慈溪新修的林蔭道,滿面笑容地向我們走來,甚至還抱起雙拳,朝我們作揖,那么,他將遇到什么樣的表情?
阿德哥當然是指虞洽卿。虞洽卿名和德,大家叫他阿德哥,哪怕他在上海灘發(fā)跡了,成為“海上十大聞人”,執(zhí)了上??偵虝6?,許多人還是阿德哥長阿德哥短,沒大沒小。奇的是叫他阿德哥他也從來不動氣,反覺受用,所以現在我也叫他阿德哥。
今天是4月26日,太陽很好。我肩著有香味的碎屑般的陽光,慢步走在位于慈溪龍山的“虞家老宅”內,一路想著63年前的今天,那一天,也就是1945年4月26日,我一直想象著那一天。我相信那是一個沒有太陽只有大霧的日子,有些霧落在一些人的臉頰上凝成了大頹的淚珠。那是一個有些寒冷的日子,阿德哥就是在這一天撒手人寰的,地點是在重慶,那是陪都,陪都的一把手蔣委員長專門給他題了“鄉(xiāng)國儀型”四字,這塊匾現在還掛在虞氏老宅的花廳門口,我現在正瞪眼望著它,它在太陽的余輝里和我的默想間,一直閃爍著光澤。
今天是一個不尋常的日子。
在這個不尋常的日子里,我不能不思索某個問題:如果這個肩著“鄉(xiāng)國儀型”牌匾的人物,現在笑瞇瞇向我們走來,情況將會怎么樣?
我指的當然是思想領域里的情形,以及,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表情。
1
首先是阿德哥將遇到笑臉,這是肯定的。
而且不是一張兩張笑臉,是眾多的笑臉。不光是他家鄉(xiāng)人的笑臉,還有他家鄉(xiāng)之外的幾乎所有地方的笑臉。這些笑臉不光出現在知識界,也包括較大面積的黨政要員。
這些笑臉都不是禮節(jié)性的,而是真誠的;都不僅僅是只對一個去世了63年的老人的,而是針對一個風華正茂地在中國第一大城市拳打腳踢的中年阿德哥和壯年阿德哥的。
阿德哥面對的是始于1949年的新中國史籍,這部史籍正在刪去一些段落,這些段落曾經對阿德哥橫眉豎眼,阿德哥是心里有數的:而現在這些句子正在被歲月的鼠標一行一行快速刪除,對于留出的空白,正在組織新的句子,這些句子還沒有成熟,猶如吊在枝頭的初夏的香梨,但可以肯定的是,這些句子都帶著正常的體溫。
據我所知,已經有好幾個有關阿德哥的研討會開過了,這些研討會層次都不低,一些原本最嚴肅的專家現在都對阿德哥綻放出了程度不一的笑臉。
面對這些笑臉,阿德哥如沐春風。
阿德哥很有些豐功偉績,他的許多輝煌是絕大多數人都承認的,譬如大膽創(chuàng)辦中國第一家民營金融業(yè)——四明銀行:創(chuàng)辦民族航運業(yè)——寧紹輪船公司和三北輪埠公司:創(chuàng)辦中國第一家以股票為龍頭的綜合交易所——上海證券交易所:舉辦中國近代第一次全國規(guī)模的博覽會——南洋勸業(yè)會……
現在有人提出了更見溫度的評價,說阿德哥是中華民族的優(yōu)秀兒女之一,說阿德哥可能是當時中國先進生產力的代表,說阿德哥的一生簡直就是我們國家民族精神的生動體現。好話很多啊,很有些前瞻意味啊,但是,實事求是地說,這些評價還沒有真正成熟,不能直接從枝頭采摘下來列到史籍里去,雖然已經有人在這樣采摘了,而且有更多的人卷起了袖子,阿德哥無疑是看到了某些當代國人的這種勞動的,他一定是看見了,假如他現在正走在陽光燦爛的街上。
所以阿德哥很高興。
他沒有理由不笑,沒有理由不向我們抱拳拱手。
他的“儀型”正在被越來越多的人所接受,他的經商思想,他的實業(yè)報國理念的踐行,正在被越來越多地納入當代新一輪“解放思想”的意識形態(tài)之中,人們從他身上看到了一個已經逝去的階級的生機,并且悟出這一生機所蘊含的內在生命力。
2
現在需要提出的是,阿德哥的笑容不僅僅是由于我們對他的評價的持續(xù)升溫,還出自他內心真正的喜悅。他的喜悅我完全觸摸得到。
家鄉(xiāng)的變化這么大,他肯定是不曾想見的。
他魂牽夢縈家鄉(xiāng),他兜里一有錢就想著怎么來為他貧窮的家鄉(xiāng)造福。這是他一以貫之的做法。因為他十四歲那年就離開了慈溪,在離開慈溪之前他一直是一邊念私塾一邊赤著腳在海灘上撿拾蛤子和泥螺,他始終知道他的家很窮,他的家鄉(xiāng)也窮。
但是現在,他除了還認識這幢他當年趕回家鄉(xiāng)親自督造的天敘堂大宅之外,幾乎不認識他家鄉(xiāng)的任何一方土地了。他現在仰臉,即使把目光舉得很高,視線也難以碰上云朵,只能撞在巍峨大廈的幕墻玻璃上。白天的車水馬龍和夜晚的火樹銀花,已經使慈溪成為杭州灣跨海大橋南端的一個經濟名城。
如果他再接觸一些標志性的數字和景觀,比如鼻子前面的杭州灣跨海大橋,他會更加感到,他的這塊粘連大海的土地有著怎樣一種企圖伸展翅膀升騰的沖動。
阿德哥總是記得十四歲那年他趕往上海的那種不容易,哪怕在上海發(fā)跡了想回老家一趟看看也是那么的不容易,光是從上海到寧波小火輪突突突也要開一天,上了岸還要從寧波往慈溪趕,彎曲的土路叫人灰頭灰腦,況且有時候船票還這么難買呢。所以阿德哥咬牙貸款也要辦寧紹輪船公司和三北輪埠公司,為此他還跟英輪公司打了一場大仗,好不容易才讓自己的輪船湊著縫隙擠在洋碼頭之間立了足;更不消說有一回阿德哥的老母親動身去上??磧鹤樱瑪D了一趟英輪還在船上受了洋人一頓欺侮,大哭一場。
現在他眼望著家鄉(xiāng)騰空而起的世界第一跨海長橋,這座英姿勃勃的大橋即將全線通車,大小汽車將會風馳電掣直奔上海,他怎么會不從心底生出喜悅來呢。尤其是當他知道這座全長36公里的“世界第一跨”是百分之百的國人設計,國人投資,國人建造,國人管理,他更是會眉毛眼睛笑成一個疙瘩了。所以他沿著慈溪的林蔭道迎面向我們走來的時候,顧不得撣去滿頭的花粉,一路都在笑,都在抱拳,并且把他骨結粗大的雙拳抱得很高。
3
阿德哥迎面走來的時候,或許正好路過街口那個漂亮的報亭。報亭的報紙正在熱賣,頭版頭條在報道國民黨榮譽主席連戰(zhàn)又一次熱訪大陸。不消說,這樣熱氣騰騰的新聞是非常吸引眼球的。
所以阿德哥的眼球也轉動了一下,并且還在這種難以言喻的轉動之后,輕聲地發(fā)出了一番感慨。他的感慨是關于當年的國民黨領袖蔣中正先生的,我們一時聽不清楚他究竟嘰咕了一些什么,但我可以確切地判斷,他相當在意我們對他倆關系的評價。
時光如流水,流水在穿過臺灣海峽的時候,是不是還彈撥著當年的水調歌頭,抑或蝶戀花?
阿德哥很在意我們今天的評價,因為我們畢竟一直生活在大陸這一邊,我們有我們的說話方式和習慣。
我們不隱瞞我們的觀點,同樣不隱瞞的是,我們的觀點在半個世紀以來發(fā)生了相當大的變化,而且至今還在繼續(xù)發(fā)展變化之中。更需要指出的是,我們說話的聲音還體現著大陸的各地方言,這些方言互相打架,打架的激烈程度與海峽對岸的綠色藍色紅色堪有一比。
阿德哥,你現在不必為這些歷史陳跡背上
沉重的包袱,沒有必要,因為在那樣的歷史年代和歷史時刻,你選擇的余地不多,你在“五卅”事件中的某些言論和在蔣介石發(fā)動“清共”政變前夕帶給他的那些叮當作響的錢幣,僅是你的一種本能反應。即使那些響動連帶著后來的槍聲聽上去相當刺耳,但也畢竟成為了歷史絕響,再拿到今天的桌面上來一五一十已稍稍缺乏現實意義。你參與的是市場經濟,你的眼界和市場經濟本身的法則注定你對工人運動和所謂的“痞子運動”有著自己的看法,并且要在一定的程度上付諸你的行動。
你說得都對,這都是事實。當然,我們也知道,這是一個指頭與九個指頭的問題。
我們今天不再多說九個指頭的問題,我們的注意力也不在你患淋巴腺炎辭世之后,悲傷的蔣介石是如何送來大花圈,并且在絹條上親自手書“鄉(xiāng)國儀型”那四個字的,你倆確實是好朋友,在綿長的中國歷史中你們惺惺相惜朋友一場是必然的,我們不會苛責于此。
阿德哥,正如你現在看到的,海峽對岸的國民黨要員而今紛紛熱訪大陸,這也說明了一種歷史必然。中國歷史的軌跡正以一個個類似圓弧的圓形在行進。對許多問題我們都將以“圓融”來看待,所以你大可不必心存芥蒂。在路過報亭的時候,不必轉過眼球去。
4
或許我們還會與阿德哥論及“孝”的問題,假如阿德哥現在迎面走來。
因為我們剛從他的“天敘堂”走出來,他看見了我們在認認真真參觀。
他會問我們這天敘堂造得好不好,這是他花了整整七年時間建造的,造在鄉(xiāng)村,造在油菜花和豌豆花的氣息里,造給他的老母親和他的家人。他會從房子說到人,說到他的母親,他建房就是為了他母親。說到他母親的時候他會雙眼含淚。
他由于母親而懂事,因為他七歲時便失去了父親,全憑母親拉扯。八歲時他便奔走在廣闊的海灘上撿拾貝殼、蛤蜊和泥螺。哪怕是去私塾讀書。也至多只在雨天上學,這就是使他母親感慨萬分的“讀雨書”。
在上海發(fā)跡之后,阿德哥便籌劃著要給鄉(xiāng)下的母親蓋一幢好房子。他這房子蓋得過分好了,過分大了,他為此一共花了30萬塊光洋,這簡直使他的一生過著苦日子的老母親消受不起,但是從光宗耀祖的角度看,從孝的角度看,我們還是要說阿德哥花錢蓋房的思路是合理的。
阿德哥是孝子,選在鄉(xiāng)下的這座天敘堂也可以說是一座敘說孝道的陳列館,當今那些對“?;丶铱纯础辈恍家活櫟臅r髦年輕人若能來此走一走,必有益處。
應該說,在很長一段時間,社會對這座房子是不夠尊重的。它沉寂和頹敗了一陣子,上世紀的五十年代中期至九十年代初,又成為了龍山中學所在地。
在學校的教科書中,“天敘堂”應當是一頁什么樣的教材呢?假如“天敘堂”能有幸進入慈溪的鄉(xiāng)土教材之中。
在我們這一代以及我們下一代的教育中,“孝”的功課是做得遠遠不夠的。沖鋒陷陣的英雄主義我們并不缺乏,安安靜靜的請安與孝敬則與我們的日常生活有相當距離,我們的教育工作者應當看到這個問題。
這個問題阿德哥不好意思多說。因為他本身是孝子。他只會高高地抱拳招呼:諸位。請進鄙舍,請多指教!
他會這樣說的,如果他此刻正迎面走來。
阿德哥,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