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　果

繞過堆在樓底下的那些自行車真是有些麻煩。本來就窄的出入口，讓那些暫時或永久停歇下來的車子毫不客氣地占據(jù)，留下來的空隙不論多多少少便都容得了身體的通行。躍，自然是躍不過，是每每改變了通行者身體的角度之后，順便讓那些不吱聲的車子也稍稍委屈一番，不過，還得提防某個車把冷不防伸出來勾住你。說不清是擺放還是特意地展示了，這些款式不同又大致相仿的自行車一律呈現(xiàn)出幾分慵懶與懈怠。朝向一側(cè)呢。也就是順便把頭扭一下，就見著了一只只顏色不等、大小不一的報箱，整齊而規(guī)矩地掛在墻上，怎么看都像沉甸甸的蜂箱。

樓道里，暗。這是一個混濁得讓人看不清因而也說不清楚的字，但是存在。說到感覺則要容易些。樓道里，暗，像蒙上了一只長長的灰色的絲襪。一切就這么被罩住了，無論是貼近了也難以分辨的顏色，抑或隱隱約約的氣味。其實，還是可以隨處找得到顏色的，與樓梯保持同樣傾斜的墻上齊整地著了一半的淺綠，一路追隨徑直朝上的扶手上涂抹著的深紅。前者是涂料，后者是油漆，而今，一律斑駁了，暴露出先前被覆蓋著的底層，石灰與木質(zhì)，有些類似凌亂的舊棉絮或者不小心磕破了的膝蓋。沒有誰會把手搭到扶手上，那地方不同程度的磨損應(yīng)該屬于搬送家具時遺留下來的擦痕。當然，還有時間。東西擱在那兒，擺著擺著就放舊了。便讓人明了，舊與暗之間原來如此相通。氣味則不太好捕捉，明明在眼前飄著，浮著，卻又不知去向，與從人家廚房后窗經(jīng)過時漫進鼻子里的香氣不同。就以為一定是不聲不響地貼近了地面。伏在墻壁上了的。不知道陰涼算不算氣味。樓道里始終保持著一種特有的涼意，找尋緣由，不覺間就盯上了水泥地面。陳舊的、深重的水泥地，那兒是涼的。

太陽嘗試性地繞了一圈也沒能找著合適的入口，最后，好不容易才從樓道拐角的那個窗子爬進來。慢慢地喘息，吞吐出來的絲絲縷縷的光線，一股腦兒地撞在了墻上，漸漸地發(fā)黃，展開，凝固成了一張底版。除此之外。樓道里還聚集著其他一些看得分明的線，也是紛紛效仿，越窗而入。歷數(shù)這些頗有來路的電線、電話線、網(wǎng)線并不費力，它們緊貼墻壁，匍匐著，像專門生長在樓道里的攀援植物。這些出現(xiàn)在眼前的形形色色的線，穿墻入室，順著來時的路線一絲不茍地保持著與外界的息息相通。二樓靠近窗子的墻角，有一張垂下來的網(wǎng)，不知什么時候布下的，早已稱不上完整。一有風(fēng)吹草動，那只處境飄搖的大蜘蛛便聞風(fēng)而動，迅速滑動機警的腿腳。

追隨這些頗有來路的線的，是另一些隱藏在樓道內(nèi)的來歷不明的小廣告。這里的暗似乎剛好應(yīng)合了各自種種不一的身份。它們幾乎隨處可見，像喜歡在樹底下聚集的為數(shù)眾多的螞蟻，而樓道儼然成了最理想的棲身之所。墻壁，蒙著灰塵的扶手兩側(cè)，玻璃窗，垃圾箱門，以及腳下的樓梯都有跡可循。一層層地貼。又一層層地揭下來，整個過程絲毫不差地完全保留了。重重覆蓋之下，人們終于有機會親眼目睹后來者如何居上。

遍布樓道的大大小小的廣告、寥寥數(shù)字，言簡意賅。后面一律依依不舍地緊跟著一個長長的電話號碼。不言不語的描述與街上響起的有聲有色的吆喝不同，卻也可以體會集體制造的別樣的氣勢。疏通下水道；疏通管道；修水管；機器專業(yè)疏通……疏通，疏通，還是疏通，不知道為什么幾乎所有的廣告都與疏通下水管道有關(guān)。有人在遠處焦急地等待那個幽深的、隱蔽的、骯臟的，當然也是必須的生活通道，某一天會不會突然發(fā)生一起故障，屬于意外，卻使得原本正常的生活陷入束手無策的窘迫與困頓中。大概沒有誰留意散在角落里的這些廣告，就像除了無所事事的孩子，誰會盯著樹底下那些無所事事的螞蟻?這些散開的廣告。有的僅是半張巴掌大的紙片，有的則是信手在墻上畫下的，無論粉筆還是黑筆，只為了醒目。專業(yè)移動空調(diào)、加氟；送奶到家：昌盛開鎖……拎起任何一個電話號碼，應(yīng)該都能夠接通一個陌生人的聲音，彼此都會感到陌生的聲音，不知道有沒有人作過這樣的嘗試。而面前顯然已經(jīng)伸過來了一只只真實的生動的觸角，各種各樣的生活在跟前重疊交織起來，令人無法無動于衷。夾雜其間的“好人一生平安”，該是哪個孩子的手筆，表達著個人良善的祈福與祝愿。臥在墻上的安靜的手機號碼的某個數(shù)字被摳掉后，頓時有了懸念，憑空增加了更多的可供揣測的可能。

占據(jù)頂樓拐角處的雜物，并不怎么妨礙人。不過，從主人不經(jīng)意的擺放來看，也應(yīng)該是失去了原來的用場。那是一些紙箱、桌子，成摞的花盆以及。只孤單的呼拉圈。分明是廢棄了，置于視野之外，卻不知道為什么沒丟，而是漫不經(jīng)心地疊起來堆在了樓道內(nèi)。從目前的狀況來看，除了使得有限的空間更嫌局促，且頗有耐心地在物體上面積攢下一層層的灰塵之外，便是加強了日后摒棄的決心。

所有的門距離樓道的長度都是等同的，如此體現(xiàn)出來的公平不知何故常常被忽視，除此之外還包括那些門的式樣，也是一般無二。樓道與各自隱秘的家庭生活僅一門之隔。偶爾，從門縫里滲透出一些可以捕捉的余音，不過，并沒有使人駐足，哪怕是不常見的口角，猶如子彈毫不費力地穿透周圍的阻礙。以家庭為單位的空間已經(jīng)形成了一個個名副其實的堅實的堡壘。門上一律長著一只黑洞洞的貓眼，在有效阻止了外界侵入之后，由內(nèi)而外的窺視則慢慢地生長起來。從貓眼朝外張望，分明近在咫尺的樓道一下子深遠了許多，變得又細又長。有時聽到門響，即在屋內(nèi)詢問，問答聲隔著一扇安全的門展開。身份在未亮明之前，懷疑是又一道門。門外還有門，是防盜門。在被委以重任之后，額外地擔(dān)當起了各種傳單式廣告的插架。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那一個個靈巧的身影，成功避開所有的視線之后，只在樓道里蕩起若有若無的輕塵。出入樓道的除了各家住戶，就是那些張貼、送遞形形色色廣告的人。每周防盜門上都能發(fā)現(xiàn)當?shù)啬炒笮统袨闀T免費遞送的花花綠綠的廣告。

困在樓道里的光縮成一團后。很快失去了自己的影子，使得樓道加速成為一個特殊的充滿想象的空間。傍晚，一個孩子在此經(jīng)過的時候。一定會大聲唱歌，沒有誰知道那個小小的敏感的內(nèi)心世界，他也從沒告訴過別人，唱歌不是快樂，而是為了給自己壯膽。下行音階似的樓梯一路載著歌聲忠實地將其護送出黑暗的困境。每晚十點鐘，樓道里準時響起一陣熟悉的腳步，是樓上的男孩兒下晚自習(xí)回來了，處在變聲期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怪，粗糙、沉悶。與那個頎長的瘦弱的身材不相稱?！皣}、噠、噠”，頭頂上的聲控?zé)舯粯O不情愿地喚醒，與此同時，四樓的門吱嘎一聲響了，早早守候著的母親把一同等待著的家門打開。鄰里主婦之間的話題難免帶著家長里短的瑣碎，駕照的出現(xiàn)。像一尾格外活躍而機靈的魚。有了私家車的兩戶女主人格外珍惜樓道里的相遇，歷數(shù)各自的學(xué)車經(jīng)歷成了裝點平淡生活的花絮。在這個可以輕易地將自己和影子一同消失的地方，狹窄毫不費力地挑動起了另一種隱匿起來的情緒。被助長的私下里的舉動生出僅僅屬于一個人的曖昧。

樓道真像是一截必不可少的腸道，不聲不響地隱在體內(nèi)的某處。這個提供進入的唯一的通道似乎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種隱匿，發(fā)現(xiàn)自然帶來一種久違了的欣喜。從外面看不見的、并不深邃的樓道，直上直下，一級一級默默地締造著自己的曲折。望著經(jīng)年的樓道，一回回地走過，便覺得它正在一點點沉淀，一點點發(fā)生著變化。盡管，只是地上的一雙腳在不停地行走，騰起，放下，一起一落。其實，這里布著的還是相對安靜的生活場景，譬如，誰也不像它這樣非常有耐心、非常有耐心地等待著一樓那家小男孩兒的誕生。只是一轉(zhuǎn)眼，嬰兒無比嬌弱的哭聲已經(jīng)被另一個孩子的頑皮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