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月夜》 古詩 戲劇

摘 要：巴金的小說《月夜》在優(yōu)美的氛圍中講述殘酷的故事，在微小的場景中展示深廣的社會內(nèi)容，具有獨特的韻味。這種獨特的藝術效果的實現(xiàn)是對中國古詩意境美和戲劇結構緊湊特點的成功借鑒。

《月夜》是一篇優(yōu)美的小說，講的卻是一個殘酷的故事，優(yōu)美和殘酷的結合，是這篇小說的一個特色；故事雖小，卻包含著豐富的社會內(nèi)容，是這篇小說的又一個特色。巴金的這部短篇小說保持了他前期一貫的青春明朗的格調(diào)，卻避免了他有的小說單調(diào)的缺陷，給人以清新的感受和含蓄的韻味。究其寫作手法，是對于古詩意境美和戲劇結構緊湊特點的成功借鑒。

一、對古詩的借鑒：意境美

《月夜》講的是一個很簡單的故事：貧苦農(nóng)民根生與平先生兄弟組織農(nóng)會，對抗鄉(xiāng)村惡霸唐錫藩，被后者派人槍殺在河里，后被等船的小學教員唐均和商店伙計王勝發(fā)現(xiàn)，他的妻子根生嫂聞知，哀憤欲絕。但巴金不是按照故事發(fā)生的順序敘述的，而是采用倒敘手法，從唐均和王勝長時間地、焦急地等待船工阿李開船寫起，暗示了一向準時搭船的根生今晚“有事”；寫到根生嫂找根生至阿李的船，明確根生失蹤；在阿李對根生嫂的追問中，得知根生失蹤的原因；不久根生的尸體在河邊的水蓮底下被發(fā)現(xiàn)。簡言之，故事可分成三個部分：等待根生，得知根生失蹤，發(fā)現(xiàn)根生尸體。

但小說的特色不是在倒敘中翻奇出新，而在于它將一個陰險恐怖的事件置于一個美得令人心醉的月夜里。在故事的第一部分“等待根生”里，在開頭簡單的一句“阿李的船準備開往城里去”交代后，即將筆墨轉移到對月下小河優(yōu)美景色的描寫。我們且看巴金筆下的“月夜”：“圓月慢慢兒翻過山坡，把它的光芒射到河邊。這一條小河橫臥在山腳下黑暗里，一受到月光，就微微地顫動起來。水緩緩地流著，月光在水面上流動，就像要跟著水流到江里去?！币怪性律o謐、靈動而優(yōu)美，在這樣的月夜，“許多紫色的花朵在那里開放，蓮葉緊貼著船頭。”“月光在船頭梳那個孩子（按：阿李隨船的兒子阿林）的頭發(fā)，孩子似乎不覺得?！薄奥飞熘钡靥稍谠鹿庀拢瑳]有腳在那上面走?！薄皥A月正掛在他對面的天空里。那銀光直射到他的頭上。月光就像涼水，把他的頭洗得好清爽?！边@種寫景就近乎寫意了，盡顯自然與人的和諧！

這種描寫是深得我國古典詩歌意境美的精髓的。我國古詩在魏晉以后形成意境美傳統(tǒng)，它強調(diào)不直接抒發(fā)感情，而是借某種特定的景物將感情表達出來，讓景物成為情感的載體，景物既是情感的象征，又是人物活動的背景，這就形成古詩情景交融的特色?！对乱埂泛茱@然借鑒了這種手法，它把人物的活動置于一個優(yōu)美的月夜里，使得故事的發(fā)展籠罩在一片“美”的氛圍中。巴金的這篇小說雖非寫青春，卻有一種清新明朗的青春風格，與這種景物描寫直接相關。

但巴金并非照搬古詩“意境美”，而是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轉化。在古典詩歌中，詩人所表達的情感、意趣等與景物是一致的，歡愉之情伴隨明朗的景物，憂愁之情籠罩著慘淡的景象；所謂情景交融是情景了無痕跡地融化成一體，情即景，景即情。而《月夜》要反映的是一個丑惡的現(xiàn)實，以及人們心底的憤怒，這種現(xiàn)實和情緒與優(yōu)美的月色可謂大異其趣。按常態(tài)，反映這樣一個丑惡的現(xiàn)實只會用丑惡的景物來襯托，這才符合傳統(tǒng)的意境塑造。我們不會忘記魯迅小說《故鄉(xiāng)》反映農(nóng)村破敗的現(xiàn)實和“我”的悲涼的心情，與“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這種肅殺的景物是多么的一致。但《月夜》反其道而行之，偏偏用一種“美”的氛圍來籠罩著一個“丑”的現(xiàn)實，反而形成了這篇小說的獨特魅力。

如以上所引，我們看到故事的第一部分的氛圍是詩情畫意的，盡管在人們的焦急中讀者也會猜想根生今晚“有事”，卻不會想成恐怖的結局，因為氛圍是那么寧靜祥和。這其中雖有兩處伏筆，一處寫月亮初上時，“黑暗是一秒鐘一秒鐘地淡了，但它還留下一個網(wǎng)把一起都掩覆著。山哪，樹哪，河哪，田哪，房屋哪，都被蓋在它的網(wǎng)下面?！钡@種暗示是不經(jīng)意的；另一處，“在船邊，離他（按：指小學教員）的頭很近，一堆水蓮浮在那里，有好幾朵紫色的花?！币矠檎业礁氖w埋下伏筆，但這種伏筆淡到幾乎讓人感覺不到，反而了無痕跡地與周圍的月色構成“美”的圖案。直到根生嫂出現(xiàn)之前，我們的閱讀是怡然的，雖有根生為何事耽誤而遲遲不來的懸念，但內(nèi)心一點也不緊張。作者似乎忘記了他在寫一個邪惡的故事，只是沉浸在對美好夜色的描繪中；似乎在潛意識里不愿承認這個丑惡的現(xiàn)實，似乎在這樣優(yōu)美的大自然里存在著陰險丑惡是多么的不可思議！這種用“美”的自然來反襯“丑”的現(xiàn)實的手法，深刻地加強了對社會的批判力量，它是對“意境美”的反用，故意打破和諧，卻又不是《死水》式的“以丑為美”，在美丑的對照中給讀者的心理以極大的落差，包含著無聲的控訴。

對古詩意境美的借鑒還表現(xiàn)在幾處聲音描寫上，這就是根生嫂的哭聲，小說共寫了三次。第一次是根生嫂找到阿李的船上，得知根生根本沒有到過這里，一種恐懼感驅(qū)使她轉身，邊跑邊喊，“‘根生，根生！那女人的尖銳的聲音悲慘地在靜夜的空氣里飛著，飛到遠的地方去了。于是第二個聲音又突然響了起來，去追第一個，這聲音比第一個更悲慘，里面蕩漾著更多的失望。它不曾把第一個追回來，而自己卻跟著第一個跑遠了。”描寫凄烈的呼喊聲在靜寂的黑夜一聲跟著一聲響起、消逝，它似乎絕望地要追上遠去的亡魂，卻最終連自己也消失于無形。這似乎是屈原的“招魂”在千年后的回響，卻比后者更加凄厲。很明顯，作者是把聲音當成一個審美對象描寫，如同當成一個自然物來欣賞，與它保持著某種審美距離，而不是單純陷于主人公的情感體驗，使凄厲的哭聲成為一個“美”的對象。王國維說：“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nèi)，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nèi)，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nèi)，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雹佟叭攵艹觥闭菭I造意境的重要心理基礎，這種描寫不但寫出了主人公根生嫂的悲傷和絕望，也將作者的憤慨、同情和傷感寄寓其中。

第二次是船工阿李在根生嫂走后意識到情況不妙，馬上追去，“空氣是給女人的哀叫占據(jù)了。一絲，一絲，新的，舊的，仿佛那銀白的月光全是這些哀叫聚合而成的，它們不住地抖動著，撕裂人心的哀叫，就像一個活潑的生命給毀壞了，給撕碎了，撕碎成一絲一絲，一粒一粒的?！钡谌问歉氖w已從蓮葉中扒出，他的死已成事實，“根生嫂的哭聲不停地在空氣中撞擊著，好像很多顆心碎在那里面，碎成了一絲一絲的，一粒一粒的。它們滲透了全個月夜?！弊髡哂猛ǜ械氖址?，不僅將女人的絕望和盤托出，更是化動為靜，將女人的哀叫聲賦予一種晶瑩的質(zhì)感，這與李商隱寫月光有異曲同工之妙：“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嬋娟?！焙笳呤腔o為動，同樣傳達出玲瓏剔透的靈動感。這種寫法，使讀者在體驗哀傷和憤怒的同時又淡化了極度的哀傷帶來的壓抑感，使聲音成為一個晶瑩玲瓏的審美對象，給原本陰沉壓抑的對象以一種明朗的格調(diào)。這就是巴金所特有的青春風格吧。

二、對戲劇的借鑒：短小集中

劇本的創(chuàng)作限于舞臺演出的條件，要求劇中人物、故事發(fā)生的時間、人物活動的地點高度集中。法國17世紀古典戲劇甚至發(fā)展成一套嚴格的戲劇規(guī)則“三一律”，要求在同一個地點，不超過二十四小時，完成一個情節(jié)單純的故事。假如故事發(fā)生的時間、地點及情節(jié)比較復雜，則選取典型場景和情節(jié)，而將其他另外的情節(jié)和人物通過在場人物的對白、獨白、回憶等方式介紹出來，以保證劇情的單純集中。這套規(guī)則后來雖屢遭詬病，但從文學創(chuàng)作的角度講，它對于造成故事結構的緊湊集中功不可沒。《月夜》正是借鑒了這套手法。

這篇小說故事發(fā)生的地點只有一個：小河邊及附近；時間僅是天黑月亮出來后的幾個小時；出場人物六個：船工父子（阿李、阿林）、唐均、王勝、雜貨店小老板阿張、根生嫂；故事情節(jié)簡單，只是等待根生，得知根生失蹤，最后找到根生的尸體。但作為主要人物的根生，他的活動是故事發(fā)生的關鍵，卻在小說中沒有一筆的直接描寫，而是在根生嫂對阿李的追問中間接道出根生與鄉(xiāng)村惡霸唐錫藩的矛盾及根生遇害的經(jīng)過，從而使整個故事的來龍去脈非常清楚，類似一幕短劇，作者將他的“舞臺”搭在小河邊，讓有限的五六個角色在短短的幾個小時上演了一幕生動的戲劇。

這種安排方式，至少給這篇小說帶來以下幾個特色：

第一，故事行文緊湊集中，短小精悍，毫無枝蔓，一氣呵成，干脆利落。

第二，有利于將故事的場景集中——在小河邊，有利于空出筆墨來寫景，為小說大量的寫景抒情創(chuàng)造了空間，形成這部小說的詩化特質(zhì)。

第三，虛實結合，開拓了故事空間，增大了故事的蘊含量。通過阿李和根生嫂的對話，我們知道惡霸唐錫藩和縣長、警察相勾結欺壓人民，知道安分的農(nóng)民阿六無故被誣為“通匪”，知道根生和平先生的兄弟積極組織農(nóng)會對抗唐錫藩，為根生的被殺提供廣闊的社會背景：農(nóng)民和地主階級矛盾急劇，農(nóng)民運動廣泛開展，一場大革命風暴就要臨近。這樣，根生的被殺就被賦予深廣的社會意義。

更為虛化、更為含蓄的則是表現(xiàn)村民對根生被殺的反映。雖寫了村民的悲傷：“空中，地上，水里，仿佛一切全都哭了起來，一株樹，一片草，一朵花，一張水蓮葉?！边@已經(jīng)是間接的、詩化的；至于根生的死會引起什么后果，村民對制造這次事件的兇手持什么態(tài)度，他們會不會采取什么行動，這些行動最終會導致什么后果，以及在這一切背后起作用的社會制度將會受到什么樣的沖擊，作家都“沒有關注”，小說只寫到根生之死、人們沉浸在悲痛中便戛然而止，只以淡淡的寫景結束全文：“靜靜的這鄉(xiāng)村躺在月光下面，靜靜地這小河躺在月光下面?！薄斑@晚是一個很美麗的月夜。沒有風浪?！痹趯Α办o”的強調(diào)中我們卻看到了被壓抑的難平靜的悲憤，在“沒有風浪”的寧靜月夜里我們卻似乎看到風起云涌的革命風浪的影子；“但是那從來不脫班的阿李的船卻第一次脫班”，更給我們以堅定的暗示。可以說，小說更為豐富的社會歷史內(nèi)容都在這短短幾句話中暗示出來，在離開對小說的閱讀后，小說所暗示的更為深遠的社會運動如滾滾巨流在讀者的想象里繼續(xù)奔流。這又似乎不僅僅是借鑒戲劇的功勞了。中國古典詩歌講究虛實相生、對言外之意的追求在這里又一次顯示了它獨特的魅力。王夫之評唐代詩人崔顥的《長干行》：“君家住何處，妾住在橫塘，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xiāng)”，謂其“墨氣所射，四表無窮，無字處皆其意也！”（《詩繹》）用在此處可謂貼切。

對詩歌和戲劇寫作手法的借鑒使得巴金這部短篇小說詩意濃郁，短小精悍，富有韻味。結構緊湊為寫景抒情贏得了空間；寫景抒情為短小的故事增加了韻味。兩者的共同作用使得這部小說具有一種短小抒情詩的品格，因而，它的寫作也給作家創(chuàng)作以啟示：第一，作家要有良好的藝術修養(yǎng)，熟悉各種藝術的特點，懂得各種藝術規(guī)則。各種藝術雖有形態(tài)的不同，但藝術的內(nèi)在精神是相通的，善于移植其他藝術于自己所表現(xiàn)的藝術當中，往往會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第二，作家要善于運用各種藝術手法，為營造美好的藝術境界服務。巴金素以不講究創(chuàng)作方法聞名于文壇，但從這篇小說看也不盡然，只是他在運用這些創(chuàng)作手法時非常自然，毫無斧鑿之痕，達到了化有法于無法的境界。這尤其是值得我們借鑒的。

（責任編輯：趙紅玉）

作者簡介：雷文學，東南大學藝術學院博士后流動站在站博士后，從事藝術理論研究。

① 王國維：《人間詞話》， 上海古籍出版社， １９９８年版， 第１５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