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黃昏 意象 生命 老人 少女
摘 要:本文從意象批評的角度,對《邊城》做了新的詮釋,指出《邊城》中的黃昏意象是一個整體意象模式,指示著青春的迷茫感傷、生命的蒼涼有限,是凝結著憂患意識的文化語碼,其具體內涵是由黃昏與老人、黃昏與少女這一對組合意象完成的,反映著沈從文對人生、生命、命運問題的思考,也反映著沈從文的傳統(tǒng)文人氣質與心態(tài)。
如何以有形之物表現(xiàn)無形之道,是創(chuàng)作者藝術追求的目標,在所有表達手段中,意象備受青睞,自然,文學批評也非常重視以意象為研究角度燭微探幽。系統(tǒng)的意象批評濫觴于20世紀的新批評派,意象批評將意象推到作品的基點與本質,通過研究意象理解作品的本真境界或獲得新的闡釋,許多批評家從意象入手對文學作品細致考察。“在意象批評的濾色鏡里,人物、情節(jié)等被有意識地加以淡化,意象成了作品主角,意象之間的融匯、沖突構成作品的內在律動,成為詮釋作品的主要線索”①。一個反復出現(xiàn)的意象,可以把它當作一個歷史積淀的符號,或者當作一種心理結構的能指去詮釋。源于此,當我再次細讀《邊城》時,既不做主題歸納,也不做人物分析,而是把作品看成獨立的語言,通過文中的一個整體意象模式——黃昏意象的有機完整性,“對意象內部構造進行透視,尋找潛伏在意象深層的,被表層文字省略的語義關系”②,以對作品做出新的解讀。
一、黃昏意象:歷史沉積的符號
《邊城》是一曲美的頌歌,可正如汪曾祺所說的,“《邊城》是一個溫暖的作品,但是后面隱伏著作者很深的悲劇感”③;劉西渭也感慨:“何以和朝陽一樣明亮溫煦的書,偏偏染著夕陽西下的感覺?”④拋開社會學的闡釋,從審美角度出發(fā),筆者覺得這與作者選擇了黃昏意象有關。在《邊城》中多次出現(xiàn)黃昏意象與人物、情節(jié)、環(huán)境的指涉關系。
(1)落日向上游翠翠家中那一方落去,黃昏把河面裝飾了一層銀色薄霧,翠翠望到這個景致,忽然想起了一個怕人的想頭,她想:“假若爺爺死了?”
(2)黃昏來時,翠翠坐在家屋后的白塔下,看天空被夕陽烘成桃花色的薄云。翠翠看著天上的紅云,聽著渡口飄來下鄉(xiāng)生意人的雜亂聲音,心中有些兒薄薄的凄涼。
(3)黃昏照樣的溫柔、美麗和平靜。但一個人若體念或追究到這個當前一切時,也就照樣的在這黃昏中會有一點兒薄薄的凄涼。
(4)時間已近黃昏了,溪面很寂靜,祖父同翠翠在菜園地里看蘿卜秧子,翠翠白日中覺睡久了些,覺得有點寂寞……
(5)黃昏時天氣十分郁悶,溪面各處飛著紅蜻蜓
(6)過渡時有人問及可憐的祖父,黃昏時想起祖父,都使翠翠心酸,覺得十分凄涼。
(7)兩人每個黃昏必談祖父……
之所以擺出文中構成線性序列的重點語句,是為了說明:作者每當啟用“黃昏”意象時,落寞與惆悵便撲面而來,為什么黃昏時清純的翠翠悲從心來?為什么爺爺達觀的生命總染著黃昏的郁悶?意象批評認為,“一個意象出現(xiàn)在一段敘述或描寫的文字中有時似乎只是一種點綴或是一塊普通的磚瓦。……但小說行文中再三出現(xiàn)這一意象時便會引起批評家們的關注。由此便開始了對整體意象模式的考察”⑤。
意象批評的批評方法借助了語言符號學家們總結的十字交叉的兩條軸線,一條是“橫向組合”軸,一條是“縱向聚合”軸?!皹嫵蓹M軸的可以是一行詩,也可以是整首詩或敘事作品中行文的線性發(fā)展;構成縱軸的則是某一語項(尤其是意象)的眾多內涵和聯(lián)想意緒,這些內涵又緊扣著一定的文學傳統(tǒng)、文化背景、社會心理等等”⑥。從意象的縱聚合軸上看,黃昏意象是一個歷史久遠的傳統(tǒng)結構,表明白天即將結束、夜晚即將來臨的過渡階段。夕陽西下,暮氣蒼茫,這種自然景觀與人們的文化心理相聯(lián)系,容易引發(fā)對人生的敏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經過歷代文人的渲染演繹,“黃昏”遂成為一種符號化的敏感意象,一看到它,聯(lián)想自然而至,用不著刻意解釋,便能理解它包蘊的內涵:時序不停地變遷,年華在不覺中消逝,伴隨而來的是對黑暗的恐懼、對死亡的焦慮、對生命的喟嘆。黃昏意象帶有文化傳統(tǒng)積淀下來的審美意識的參與,無論出現(xiàn)在哪里都會引起審美主體超越時空的聯(lián)想。從意象的橫向組合看,與黃昏匹配的語詞是“凄涼”、“寂寞”、“郁悶”、“心酸”等,都是非常傷感惆悵的詞匯,在(1)(5)(6)(7)引文中,黃昏指示著爺爺的必然趨向,關聯(lián)著一個老人生命的結局,(2)(3)(4)引文中,一個少女的青春生命濡染著黃昏的憂郁色彩,“意象不是忠實的再現(xiàn),而是不完全的復現(xiàn),這種復現(xiàn)只滿足到這樣一個程度,那就是使這個人體驗到一種他與再現(xiàn)的原事物之間所存在的一種情感”⑦,在這里黃昏已不是一個單純的小說背景,而是有著豐富內涵的意象,是凝結著憂患意識的文化語碼。
“沈從文在《邊城》里,不只是寫一個愛情故事,而是有著更大的人生寄托。這得越過作品的具體描寫,從隱含在作品意象背后的作家主觀精神上去尋找”⑧,不同的讀者得到的答案可能會不一樣,自然界的景物成為最永恒的語言,在自然界的規(guī)律中,不可抗拒的便是青春會感傷,生命會消亡,《邊城》中飽經風霜的爺爺在雨夜逝去,清純美麗的翠翠在河邊獨自悲傷,對生命、人生、命運的理解通過黃昏意象的定向聯(lián)想表達了出來。黃昏意象維持和發(fā)揮著一種非功利的幽深傷感的審美經驗,這是一個自成體系的精神范疇,它只在本體論話題上有意義,強化的審美意識把關系、矛盾等一類東西隔離在外,無論人、自然、社會都不以沖突的格局為主,其視野由審美經驗在完整的生活經驗中圈出一角,人物同化于自然。
二、黃昏意象:生命意識的獨語
夕陽芳草尋常物,解用都為絕妙詞。黃昏是很容易與爺爺形成自然對應的,一日之暮與一生之暮是異質同構關系。爺爺熱誠坦蕩,然而卻總免不掉一分無法把握人生的蒼涼,“弄溪終日到黃昏,照秋數來白發(fā)根”,在心靈似乎得以凈化的過程中有一種潛在的憂郁,文中多處以“疲倦”、“累了”、“老了”、“睡著”、“休息”等暗示爺爺的死。黃昏,是一個揮手告別的老人的閉幕式。在生命的推移上,一天的時間推移與人的生命歷程同步運行,是導致作家開展生命思考的原因所在,我們也終于明白了為什么翠翠會在黃昏想到爺爺的死,爺爺又為什么多次想到自己的身后事。
黃昏與爺爺的契合,是自然界與生命律動的一致。老人的對立面,主要是自然之流,而不是社會,這樣的老人形象不會成為蘊涵深刻社會悲劇的角色,而主要是健康單純的人生形式的象征,所以爺爺去世的晚上,白塔轟然倒塌。對老人來說,漫長的人生之旅經歷過了,他有著一種超然的大度和寬容,生命之黃昏,是最珍貴的參照和啟示。因為感覺到人生的沉重和生命的有限,作品的形象夾雜著憂郁,但由于仍然屬于感受生命的一種審美經驗而非社會經驗,所以又有些美麗。《邊城》寫于上世紀30年代,與同時期的鄉(xiāng)土小說相比,作家在人物審美選擇上的特點非常明確。
黃昏的意指特征注定了當它與翠翠關聯(lián)時,既有對自然美麗的歌贊,又有青春落寞的感懷,在這一意象反復指示下,翠翠的命運充滿傷感。翠翠天真可愛,仿佛由自然的精華凝聚而成,在這一形象身上,體現(xiàn)了作家更細致的感情色彩,她不可能承擔社會關系中的角色。翠翠情竇初開的懵懂情感,在一個善的世界里,由于誤會,由于不可知的東西而無法走上人們希望的軌道,愛與美不能結出善果而引起的失落情懷,構成了作家主體價值失落悲慨的泛化。黃昏作為翠翠的活動背景,自然,翠翠的夢中就帶了憂郁色彩,當翠翠的希望融入黃昏時,也注定會失落。作為自然景觀的黃昏,與浸透著作家生命體驗的黃昏發(fā)生同化,黃昏升華為生命的大寫意。
黃昏與翠翠的契合點在于情緒上的共通之處。紅顏薄命不管多么經不住推敲,但卻道出了美的悲劇性。翠翠是青春與美的象征,源于生命共感,作者寫出無限傷情,拓展了作品的深度與廣度,從而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心靈震撼。對翠翠形象的關注,來自作家的藝術追求,沈從文追求生命的純美與藝術的純美,翠翠正好是恰貼的載體。黃昏對于翠翠生命的影響,作為一種潛在能量早已蘊涵在規(guī)定性的趨向中,即將到來的黑暗預示著事物發(fā)展的必然結局。黃昏時候翠翠孤獨地等待著儺送歸來,正是傳統(tǒng)文化中 “臨路望所思,日夕復不來”的日暮相思模式。
沈從文的《邊城》與廢名的作品有著精神上的相通,“小說里的人物,不論老的少的村的俏的,都在這一空氣里行動,好像是在黃昏天氣,在這時候暮色之中一切生物無生物都消失在里面了”⑨。黃昏意象與翠翠、爺爺在語義關聯(lián)上,不僅僅是一種背景與人物的關系,也不僅僅是一種說明和被說明的關系。黃昏與翠翠、爺爺的連接點是一種生命的隱喻:青春美麗與智慧通達的人生都要受隕,個體的人生悲劇感油然而生。少女、老人作為語詞,其隱喻特征是約定俗成的,少女、老人正好成為生命里程中的兩極,黃昏與少女形成反照,而與老人則同化為一體。
《邊城》中反復使用這種敘述方式,翠翠與爺爺作為生命的互補,對人的審美生命是一個非常有力的說明。因為理想的生命情感產生于對人生的抽象,因此總與生活對立,老人在雨夜飄逝,翠翠在河邊失落了幸福之夢。生命,充滿了神奇、誘惑和注定的悖論。出于人類本性的愛和美,是沈從文的人生理想,日出日落,恰是自然界永恒的生命節(jié)奏。當少女與黃昏聯(lián)系起來的時候,用意在于表達青春寂寞無主的心態(tài);當老人與黃昏聯(lián)系起來時,更多地用于抒發(fā)廣泛而深沉的人生感慨。日出日落本是與卿何干的自然景象,但卻觸到了作家敏感的神經,于前者是難言的惆悵,于后者是無奈的從容;在前者是“把酒送春春不語,黃昏卻下瀟瀟雨”,于后者是“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
三、黃昏意象:心理結構的能指
審美意象是一種美的凝聚,它使深化的內在感覺找到了寄托和歸宿。一方面,它明顯地介入小說結構,從而直接影響作品的外在風貌;另一方面,它作為一種潛在的暗流影響著作品的內在精神特征。故事只是展示作家情感的托缽,里面有著對生命的深刻理解?!叭擞蓪ο蠖庾R到自己,對于對象的意識,就是人的自我意識。你由對象而認識人,人的本質在對象中顯示出來,對象是他公開的本質,是他真正的、客觀的我?!雹庀駚啅洜査f的,一幅自然風景,就是一種心境。
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一些作家有意創(chuàng)新,極力回避一些傳統(tǒng)意象,對包括黃昏在內的傳統(tǒng)意象進行了反叛,建立新型的抒情對象,如魯迅作品中的“夜”、“烏鴉”、“地獄”,郭沫若作品中的“太陽”、“大?!?、“火車”等,而沈從文的黃昏意象卻接續(xù)上了與文學傳統(tǒng)的淵源,沈從文多次表述要表現(xiàn)健康的人生形式,生命過程中必然要面對青春的迷茫、生命的衰亡,也要面對很多無法把握的東西。對人生的理解,在沈從文內心深處有一股憂郁,黃昏意象可以說是不期而遇,在他的《三三》《鳳子》《黃昏》《一個女人》《巧秀和冬生》《菜園》等篇目中都使用了黃昏意象,從文本互涉關系的角度看,這些作品中的黃昏意象與《邊城》有著共同的指向。黃昏作為時不待我的參照物,既是一種自然規(guī)律,又是一種生命參照。盡管沈從文多次強調他的作品沒有深刻寓意,但內心深處也抹不去對很多抽象問題的關心,黃昏在這里就成了對生存意義的提示,既有中國古代文人的珍愛生命,又面臨宿命的蒼涼。
黃昏是最容易營造孤獨的氛圍的,黃昏意象所承載的淡淡的憂愁、無處不在的孤獨、自甘寂寞的人格、恬淡自然的人生態(tài)度,正是傳統(tǒng)文人氣質與心態(tài)的反映。朱光潛在評價沈從文之作時說:深心里,是個孤獨者。沈從文自己也說:“我有我自己的生活與思想,可以說是皆從孤獨得來的?!眥11}這種孤獨感散發(fā)于字里行間。對生命的思考需要一個獨語式的環(huán)境,黃昏正好提供了這樣的氛圍,在一日之暮,在一生之暮,感受智慧,體味人生,黃昏為作者緩解心理壓力帶來了諸多便利,它為作者遐思冥想、啟迪靈性創(chuàng)造了巨大空間。黃昏里的生命獨語,不需要傾聽者,只是自我心境處境的一種表達。也許正是感知了黃昏與人類生命的這一情感聯(lián)系,抑或在黃昏的自然景觀中發(fā)現(xiàn)了審美生命的超越方式,那么,這一獨語也就是一種具有某種象征意義的生命敘述,黃昏,在這里作為語言符號而且有了生命獨語的可能,這一黃昏語詞的所指,在生命內涵中,是極盡可能的敘述與表達,而唯其獨語,才更準確地傳達出黃昏與生命的內在聯(lián)系及其生命內蘊。
《邊城》從頭至尾設置了一種黃昏意象,使所有情節(jié)的推展、人物的成長、環(huán)境的變化都籠罩在黃昏之下。丁·庫勒認為,一類文學作品是以作者和讀者之間的默契為基礎的一種特殊寫作方式,這些寫作方式具有一些不同的代碼,我們是按照這些代碼來閱讀作品本文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建立在對古典文學的超越上,但它也必然建立在與古典文學的聯(lián)系上,意象作為基本的語言元素,直接與語言詞匯系統(tǒng)相聯(lián)系,連接著文學歷時性發(fā)展線索。從歷史風煙中走來的意象,承載著歷史與此在的雙重內蘊,現(xiàn)代作家身上也就時時體現(xiàn)著傳統(tǒng)意象中的文化人格。本文把《邊城》看作一個自足的有機體進行文字分析,試圖通過對黃昏這一藝術標本的分析,發(fā)現(xiàn)文學藝術上一些規(guī)律性的東西,意象是聯(lián)結創(chuàng)作主體、文本與接受主體、現(xiàn)實中主客物我關系的媒介,意象研究,能真正進入文學的藝術之美,對黃昏意象的分析,是為了探究深藏在“黃昏”里面的深刻含義以及它所觸發(fā)的種種感慨,在這種研究中,基點是作品,理論是獨立自主的藝術生命。
(責任編輯:趙紅玉)
基金項目:本文受天津師范大學博士基金資助
作者簡介:楊愛芹,文學博士,天津師范大學教師。
①②⑤⑥ 汪耀進.前言[A].意象批評[C].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1989:31,50,47,38.
③ 汪曾祺.又讀《邊城》[A],汪曾祺文集[C].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3:100.
④ 劉西渭.籬下集[A].《咀華集·咀華二集》[C].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26.
⑦ [美]S.可瑞提.創(chuàng)造的秘密[M].錢崗南譯.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出版.1987:64.
⑧ 凌 宇.從邊城走向世界[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5:224.
⑨ 周作人.桃園跋[A].知堂序跋[C].長沙:岳麓書社.1987:302.
⑩ 費爾巴哈.費爾巴哈哲學著作選集(下)[M].榮震華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4:30.
{11} 沈從文.我的寫作與水的關系[A].沈從文選集[C].第五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