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胡殷紅,筆名殷紅,一九五五年生于遼寧沈陽。曾任《文藝報》“作家論壇”副主編、新聞部副主編。現(xiàn)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辦公廳信息處處長、中國作家網(wǎng)主編。一九八九年開始發(fā)表作品,一九九九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著有報告文學《將帥夫人浪漫曲》、《讓生命更美好》、《絕訪錄》、《人民音樂家劉熾》、《趙浩生浪跡天涯總為情》、《謝覺哉夫婦的五十年情緣》等,共計三百多萬字。曾在《南方周末》、《北京晚報》等報刊開設專欄,文章先后被《新華文摘》、《作家文摘》等多家報刊連續(xù)轉載?,F(xiàn)在中國作家網(wǎng)設有專欄——殷紅視野。
裝傻充愣鄧友梅
記不得第一次見鄧友梅是啥年月,就覺得老爺子那副尊容好像維護得很持久,見到他時他就這么老,老到現(xiàn)在還是這么老:一支“斥巨資”從日本“十元”店里買的拐杖招搖過市;一只小包左肩右斜裝著手機、藥丸和夫人派發(fā)的散碎銀兩;一件對襟小襖外加布底鞋,假裝把“那五”從里到外地表現(xiàn)出來,打造了一個大眾心目中“魯籍津人”反串的“京派”形象。如今,他以裝傻充愣、老年癡呆的面目出現(xiàn),過著簡單快樂的晚年生活。
稱鄧友梅老爺子他不讓。因為北京人嘴里的老爺子不僅輩分大,而且威望高。盡管從四十年前鄧友梅就裝老,但他從不“拔范兒”。要說他的歷史還真挺金貴,“九·一八”那年出生的,“七七事變”時他上小學,十二歲就當了八路軍的交通員,參加過新四軍,在《文藝報》發(fā)表《文工團員在淮海前線》那篇散文,主編丁玲親自為他寫按語時,我還沒出生呢。后來他因寫了一篇愛情小說而成了“右派”。再說他連獲一、二、三屆全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和一、二屆全國優(yōu)秀短篇獎,以寫“旗人”著名時,我也就一文學小青年。
近幾年鄧友梅總拿老年癡呆說事,一到開會請他講話,他必先說癡后說呆,但他的談吐機智幽默智慧風趣,把真癡假呆的都能逗樂了。還有,面對記者時他想說就明明白白,不想說就裝癡犯呆。了解的人都知道他怕記者有兩個原因,一是多年前在一個會上他狠狠地得罪了一把記者,至今令他悔恨;二是他家一把手曾經(jīng)就是記者!那次冒犯記者事件后,頭一個罵他的就是“家長太太”。從此他對記者格外小心格外客氣,決不留下“受扁”的機會。我說,“作文得寸進尺,做人退讓三分”是你的名言,可你對老婆并不只退三分啊。就說鄧友梅戒煙很多年,后來稱自己老年癡呆又復吸這事。他怕老婆聞到煙味,只能鉆到自己書房過煙癮。一旦老婆大人傳旨,趕緊從房間出來,噓口氣,用手在嘴邊煽煽味兒再開口說話。若夫人外出,他就大模大樣在客廳里擺開“北京大爺”的架勢“開懷暢吸”,有時煙沒散盡老婆進門,鄧友梅臊眉搭眼只能作癡呆狀。
鄧友梅裝傻充愣我還真見過。這幾年我們年年春節(jié)和他的生日都去拜謁他,一般年份鄧友梅客客氣氣禮貌周到,特殊年份就不是他了。我前一天還在一個會上和他搭訕過,第二天到他家,他居然跟真的似的裝傻:這位女記者是誰?我竊笑。心想,完了,又是想回避什么話題開始裝傻了。果然不出所料,人家問東他說西,裝得耳朵也跟聾了似的,連問什么都聽不見了。三天后作協(xié)派車接他去石家莊開會,上車就問:胡殷紅怎么沒來?司機打電話告訴我說鄧老可能找你有事。我心里明白,鄧友梅其實不癡呆。
鄧友梅裝傻充愣真不是一年兩年的事了,就拿他的那個道具——拐杖說吧,只要他身邊有人,那拐杖一點不沾地。如果身邊沒人,他的拐杖像警棍似的戳戳點點。我曾問他從啥時開始使用拐杖,他說“文革”時被一位權勢通天的人物點了名,挨了“革命群眾”兩次打,就裝瘸拄上棍兒了,挺管用,少挨了幾頓揍。
鄧友梅憑著他的創(chuàng)作成就和資歷,當過不少文學獎項的評委會主任。當評委會主任可不是件省心事,有一次評獎中發(fā)生爭論,有幾位評委拍著桌子說如果某部作品評上獎,他們就辭去評委職務當即退席。會場氣氛立馬緊張起來,大眼瞪小眼不知如何是好。鄧友梅耍了個滑頭,右手把掛在桌角的拐杖拿起來聳了聳說,我有點犯癡呆了,先休息一會兒行嗎?我當時就想,別說他是德高望重的評委會主任,就一拉車的老頭兒說歇會兒誰能說不行呢。休息完再進會場,他的拐杖一步一個點兒,笑瞇瞇地放了重話:我想明白了,投票選哪個作品是評委神圣的權力,別人無權反對;當不當評委也是各位的權力,別人也無權反對;投誰的票自己決定,當不當評委也由各位自己決定,我一律尊重你們的選擇,上午的會到此結束,自愿退出評委的同志下午可以不來了。午飯時我還見幾個人嘁嘁喳喳地小聲談論,下午開會時卻一個人也沒少。一場可能造成麻煩的“事件”,竟被鄧友梅那一句癡呆、一根拐杖,幾分鐘就化解了。還別說,鄧友梅是我見過的裝得最持久、最有氣派的人了。
鄧友梅在中國作協(xié)擔任書記處書記、副主席前是外聯(lián)部主任。我說,搞外事工作都得會外語,就你那點在日本當勞工時學的日語,早就丟在“大和海盆”里喂烏龜了吧。我起哄逼著他說兩句,真比讓啞巴說話還費勁??梢财婀?,鄧友梅只要幾杯酒進肚,那點平假名、片假名拼出來的詞就開始順嘴蹓跶了。幾年前大江健三郎來北京,中國作協(xié)在昆侖飯店和平廳宴請他。開始請鄧友梅致詞時,看他那眼神,翻譯翻到哪一句他好像都聽不出來。隨后,只見外聯(lián)部副主任陳喜儒一杯一杯給他灌酒,幾杯下肚,鄧友梅就和大江哇哩哇啦地對上話了,再加上肢體動作,兩人一會兒拍肩一會兒握手,聊得暢通時還擁抱著唱起日本歌來,很傻很自在。老陳趁機開吃,我問他:老爺子的日語到底怎么樣???老陳壞笑說,調兒不太好聽,有點兒土,但對話沒問題。凡到日本,老陳就頓頓灌他點兒小酒,鄧友梅只要喝點就不用翻譯了。我說,老陳,你別對他要求太高啦,和日本牢頭獄霸學出來的能是什么好調兒,沒只學罵人話就算他聰明啦。
鄧友梅到日本出訪的次數(shù)較多,對日本人講究服飾,尤其對正式場合西裝的要求更是清楚,他因此常為自己土造西裝發(fā)愁。鄧友梅偶然發(fā)現(xiàn)了有關規(guī)定上寫著:正式場合,穿西裝要按國際標準,穿民族服裝按民族標準。鄧友梅腦子一轉,花了幾十元做了一身中式對襟小褂,一雙圓口布鞋,那款式那材料最多也就算民國時期平民百姓的行頭,但等鄧友梅幾口小酒一喝,日語也順嘴了,愣把自己那身衣服吹成標準唐裝,弄得一個日本人追著要用自己昂貴的西裝換,鄧友梅只能裝傻做出沒聽懂的樣子。其實他是不敢換,人家那套西裝怎么也值人民幣一兩萬元,真用這唬人的唐裝換了,那不是虧心嘛。
鄧友梅除了掌握一口“日本郊區(qū)”語言以外,其他外語都不靈,可他卻有本事能讓自己在國際詩歌節(jié)上大放異彩。那年鄧友梅當團長到馬其頓參加國際詩歌節(jié),廣場詩會上人山人海,每個國家的代表團都用自己國家的語言朗誦自己的詩歌,馬其頓人民熱情啊,不管聽懂聽不懂都報以狂呼和掌聲。期間,主持人邀請中國詩人上臺朗誦,張志民、鄒荻帆等老詩人都很認真,說沒準備不能去。鄧友梅被那場面弄得熱血沸騰了,心說,反正在場的人一句也聽不懂,就裝一回詩人也沒啥。他大喊一聲就沖上臺去,連快板帶順口溜,高喊低吟,變換著表情、姿態(tài)和動作,把臺下的洋人全震了。還沒等他云山霧罩比劃完,臺下又是鼓掌又是喊叫,男人的口哨,女人的飛吻,此起彼伏,他成了當晚最受歡迎的明星詩人?;貒?,朋友們問他:看來你本事還真不小哇,除了假朗誦,還有什么叫絕的本事?鄧友梅說:我的本事多了,不過因為我們鄧家有個家規(guī),自家人不能跟自家人較勁。比如,鄧亞萍打乒乓球出名了,我就不能再打乒乓球,鄧麗君唱歌唱紅了,我也不便再唱歌……我說:這話不對,鄧小平同志領導了改革開放,你就不改革開放了?鄧友梅趕緊表示:我堅決跟著改革開放,但不能搶當改革開放第一人。我說:這話跟沒說一樣,你想當也當不了哇。鄧友梅自嘲:喬羽老爺子逗著玩兒說,有了那位鄧大人我們就不能叫你鄧大人了,只能叫你鄧小人啦!
真傻的人是簡單的,裝傻的人是復雜的。裝一時需要小智慧,裝一世就得大聰明。鄧友梅的裝傻充愣是歷史的修煉,人生的經(jīng)驗,他有時簡單,有時復雜,有小智慧,也有大聰明。
簡單的陳世旭
陳世旭是個被歲月饒過的人。他那雙純凈、憂郁、銳利、“有點女性化的眼睛”里所流露出的拒絕成熟,使他比同齡人看上去年輕二十歲。關于他的“年輕化”,基本是各類會議和朋友聚會他必須面對的話題。我問過他,有什么可使人不老的秘訣?他就回了一句話:我就是個農(nóng)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簡單生活。嘖,他倒是真簡單了,弄得別人無論多急的事也甭想晚上聯(lián)系上他。
要我體會陳世旭,他不僅生活簡單,頭腦也簡單,簡單到把執(zhí)拗、率性都落實在行動上。就說參加中國作協(xié)的各類會議吧,我就沒聽他發(fā)過言,有一次我想采訪他,他竟然說,別浪費你時間了,除了折騰自己的文字,別的事都沒怎么鬧明白,說不負責任的話干嘛。這家伙根本就不想我是帶著任務,貫穿北京東西部,趕幾十里地跑來的。氣得我說他“躲進大樓成飯桶”,除了吃,連句正經(jīng)話都懶得說。
陳世旭把寫作視為生活的第一需要,一寫就是三十年。全國作家第六次代表大會召開的時候,我在完成了對許多新老作家的采訪后,突然發(fā)現(xiàn)他,覺得這人消失了多年,從哪兒又冒出來了。我當時除了看過他獲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的《小鎮(zhèn)上的將軍》以外,就沒有讀過他別的作品,覺得他這個人和他那紅極一時的小說所屬的時代離我們已經(jīng)十分久遠了。然而就在那之后,他的長篇、中篇、短篇小說接二連三發(fā)表。
陳世旭出道和成名很早,但他不慍不火三十年,從來沒有石破天驚,也始終沒有消失身影。他穩(wěn)健、韌性地生活、寫作,再怎么溫吞,文壇也沒法子忽視他的存在。要說他看著“文講所”的同班同學們?nèi)缛罩刑於稽c不落寞,那是假話,可他從不干那種找領導題詞、作序,找朋友拉贊助、搞宣傳,請評論家寫評論、報紙上專版這類的活計。陳世旭這種腦子,復雜的事他根本無意操辦。設想一個天黑就睡,天亮就起,遇上公務飯局好像給他上刑,而且又非要在文學這棵樹上吊死的主兒,也就只能“無事靜坐,有福讀書;偶得所感,作文遣興”啦。
陳世旭顯得年輕,的確和他堅定不移的簡單生活有關,也和他拒絕“成熟”的“逆反”性格有關。酒桌上他幾乎從不敬酒,也從不招惹別人,如果誰跟他叫板,最終的結果八成是那人把自己搞醉。有一次在江蘇,朋友拉他去喝酒,第一次喊他,他表現(xiàn)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第二次喊他,他也不咸不淡地應著。大伙兒都了解他,知道他必得等到熱烈歡迎的程度才肯出山。我們一商量,輪著往他房間打電話,直吵得他說:煩死了,我就下樓。到了飯店,我們上來就說不讓他喝酒,他說:別來這套,又“將”我是吧。來吧,和朋友喝酒喝死也高興!那晚他喝得很多,回賓館一路畫著八字!
陳世旭挺隨和的。在江西,孤獨如碑的日子是他的享受。出門,也不拒絕絢麗而浮躁的場合。有一次在外地采風,我和范小青想讓一個酒量大的人多喝點,就動員大家去敬酒,輪到該陳世旭了,動員了半天他才出擊,而且自己把啤酒換成了大杯白酒,并且要求人家也換白的,一飲而盡后先說,是她倆非讓我來灌你,又說,你們讓我用啤酒,我用了白酒,表現(xiàn)不錯吧!弄得我和范小青又尷又尬。
陳世旭的書法在文學界算是寫出了點名堂的,凡是見面我都會提一下申請留念的愿望,好多年過去,仍沒收到他的墨寶。那次到江西,順便看了他那一畝八分地的辦公室,看著滿墻掛著他的行楷隸纂和狂草,在場的每個人都積極熱烈地求字。我說,我的呢?他非常認真地說,我沒感覺你非要不可??!回北京我收到他一張四尺草書,還附了一封短信,大意是:你不真想要,我干嘛非得給你啊。嘁,這老陳,跟小孩一樣的心性。
陳世旭“被動”的性格,如今時髦的說法叫低調。陳世旭告訴我,這低調也常被人誤會。有一次陳世旭在路上遇見一個老同事,仔細審視他一番說:兄弟,千萬想開些。陳世旭不知此話何意,回家照鏡子,一臉吃飽喝足的傻相:怎么能讓別人感覺自己想不開呢。我說,你大部分時間都沾在電腦上,你是如擁美人,寸步不愿離開,同事們是不理解你把寫作當情人的感覺。他說,不寫干什么?只要有一家雜志約我稿,我就一定寫下去,不要別人理解。看看,他又來勁了,必須得有人約稿在先,他這等待“追求”的假性被動性格暴露無遺。
陳世旭對文學非常低調,對文學之外的愛好,反而爭強好勝,和人理論起來又極端又偏激。那次我隨團“重走長征路”,在南昌停了一站,當晚和當?shù)刈骷衣?lián)歡,陳世旭坐在一邊不言也不語。我看不過去了,勸他:你別在這里熬了,既不會唱也不會跳,回去歇吧。我沒說完他拉著我就往中間走,舞步嫻熟,紳士得很。只是嘴里不停地說:誰說我不會跳舞,跳完我再給你們唱一個。接下來他唱了《蒙古人》,實實在在的男高音,激動得女士們紛紛獻花,他是越夸越來勁。
陳世旭看上去儒雅溫和,其實個性強烈。我就看著他對一些人不理不睬,對一些事憤怒無比。他敏感的時候,針尖麥芒都不放過;他犯勁的時候,誰勸也不行,等事一過,他比一般人都隨和大度。我說不清他到底是什么樣的人。蔣子龍說:這正是典型的文學性格,或者叫優(yōu)秀作家的性格。
其實王安憶隨和得一塌糊涂
從讀王安憶的小說,到認識她這個人,把手指頭和腳指頭捆在一起數(shù)年頭兒,怎么也超過了這個數(shù),但真正走近她,是我們前不久一起到港澳的那些天。
在我平日的印象中,王安憶衣著并不講究,她的理論是:天天在家里,用不著買太多的“工作服”,再貴的衣服,一年也不一定能穿一次。但是她有“禮服”,一襲絲綢旗袍,淡淡海藍之色,在香港作聯(lián)二十周年隆重的慶典晚會上,她確實給中國作家代表團增了彩。而且王安憶受歡迎的程度也出乎我的預料,她的“粉絲”比這個團的男作家多多了,請她簽字、合影的男男女女追著她,圍著她。特別是有一天她穿了一件“香蕉領”、藍印花布的“短坎”,“民族”而時尚,凡到有人拉她拍照,她都特別配合,鏡頭一對準她,她臉上就綻開燦爛的笑容,昂首挺胸地往那兒一站,高而挺拔的身材還帶著點模特的“范兒”。我夸贊這件衣服與她穿旗袍的兩種味道,王安憶悄聲告訴我,這是她母親的“遺物”。我更為認真地打量這位茹志鵑的愛女,體味著這對文壇母女的審美情趣。
王安憶從不主動和人搭訕,顯得挺孤傲。這不用我說,有目共睹。這么多年里,她無論作為中國作協(xié)主席團委員,還是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抑或她參加什么著名作家活動啥的,我們總有很多機會見面。她從來脖子挺著,頭昂著,面無表情。當她一以貫之地從主席臺走上走下的時候,我腦子里一定會想,她肯定把臺下的人都假設成服裝模特的教練啦:上了T臺就不許笑。當然,年頭多了,日子長了,我也看慣了她那沒有表情的表情。有時我會主動地朝她呲一下牙,她一定會還我一個有點羞澀的微笑。工作需要時我也會往她家里打電話,她的聲音聽來還熱情,只是問一句回一句,想和她“煲”電話粥是不可能的。凡到這時我就在心里問自己,一個不愿與人交流的人怎么寫小說???想解答這個百思不解的問題我從沒指望王安憶本人。但是,天賜良機,這個疑問終于由她親口給了我解答。
王安憶說,這么多年她有“工作單位”必須上班的時間就三五年,其余時間都是“獨立生活”,基本是待在家里寫作,即便調到大學里工作,也是有課去上,無課在家,很少參加應酬。這樣的狀況使她不太會、也不喜歡與人打交道了。她至今不上網(wǎng),不會收發(fā)郵件,最大的消遣和信息來源是一份《新民晚報》。
我所擔心的是,王安憶對社會生活的感受會受到環(huán)境條件制約,從而影響她個人生活感受之外的創(chuàng)作。王安憶說:寫小說,沒有經(jīng)驗做想象的出發(fā)點,就沒有辦法去寫作。我最擔心的局限性問題,王安憶卻不以為然。她認為,相對地封閉可以把她的立足點圈起來,圈成一個自給自足的世界。她說,在這個世界里一切都能夠自圓其說。當然,這也是取決于作家自身的生命力,生命力旺盛,生態(tài)就平衡,重要的是要經(jīng)營好這塊園地,而不要妄想去超越經(jīng)驗的局限。我笑說,我原以為小說家都是“私生活不能自理的人”,可你的確是把“經(jīng)營”的好手,經(jīng)營創(chuàng)作的園地,經(jīng)營生活的家園。
所有讀過王安憶作品的人都不能否認,王安憶作品中對人物心理描寫的到位是她非常突出的特點,這說明她用自己的方式觀察世界,不僅對人的內(nèi)心觀察是細微的,而且能夠擺脫個人的局限去理解別人。讀王安憶的作品,我總為王安憶那雙能看入骨髓、令人戰(zhàn)栗的眼睛興奮。我說,王安憶,你雖不愛說話,但你的眼睛特別好使,就好比失聰?shù)娜送拿餮哿烈粯印?/p>
王安憶寫了很多優(yōu)秀的中短篇小說,我也讀了不少。但從第五屆茅盾文學獎她的長篇小說《長恨歌》入圍那天,我就開始收藏她長篇小說的各種版本了,只是直到今天也沒找她簽過一本。不知道為什么,她那明察秋毫的眼睛和性格,好像“抑制”我的熱火朝天。那些年,我們總是遠遠地、淡淡地相視一笑,無話可說。但在我心里,第五屆茅盾文學獎《長恨歌》的獲獎,不僅僅是對王安憶文學創(chuàng)作的肯定,也是茅獎自身的一次突破。在此之前的四屆茅獎獲獎作品里,是沒有她這種類型的作家和作品的。這讓我想起頒獎的當天,所有在現(xiàn)場的人都跟打了雞血似的亢奮,王安憶卻在她丈夫的陪同下拒絕了很多記者的采訪,閉門“歇”了。我當然不會上趕著非要求采訪她不可,只是暗自佩服她的自信、淡定和決非做作的低調。
一晃十年又過去了。這期間她寫了很多作品,每次都是先在刊物上發(fā)表不久,新書就跟著上市了。唯《月色撩人》這篇是先在報紙上連載后,才在《收獲》五期發(fā)表,這種發(fā)表方式對王安憶是個特例。我揣想,這也許和作品的內(nèi)在品質有關?也許表示某種轉向?也許是為了面向大眾?我不否認《月色撩人》是一部好小說,只是懷疑有多少人能靜心讀下去呢?
關于《月色撩人》評論界和網(wǎng)上評價不一,但我想,別人怎么評價對王安憶都不會有任何影響,她從來不太在乎別人的評論。她說過,當我在寫作的時候,我所做的勞動無法向別人傳達,我根本不期待別人完全理解。我自己閱讀的經(jīng)驗也和別人不一樣,所以有時候很難找到一個特別適合發(fā)表意見的人。王安憶這話我以前聽過,而當她面對我再次談到時,還真覺得她說得實在,沒有假裝謙虛。王安憶也是水做的女人,肉長的心,她一定喜歡聽表揚,但我理解了她決不是抵觸批評,她覺得批評要真的讀了作品,真的有分析,才有交流的可能。
在香港和澳門,我們朝夕相處,有很多話題可聊,我發(fā)現(xiàn),只要能有機會走近她,就會覺得她特別隨和,無論吃、住,無論講話、拍照,無論什么場合,她一點不擰巴,隨和得一塌糊涂。不管事先是否通知了她發(fā)言,臨時拉上場她也有話可講,頭頭是道。無論她累還是不累,想不想購物,喊她逛街她就陪著。出門前她還會輕聲問一句:海風涼,你帶外衣了嗎?她的每一次關心和提醒都讓我想到“上海女人”,想到專門研究她的人對她這個人的評價和對她作品的歸類。有學者或文學評論界將她歸類為張愛玲的“延續(xù)”,把她放在“海派文學”的傳統(tǒng)中來評說。我想,如果不探討“籍貫”,只論寫上海寫得好,寫得透徹,寫得細致入微,張愛玲和她是我讀到的作品中,最好的海派作家了。但我又覺得她倆不可比,生存狀態(tài)不同,生活的時代不同,歷史責任不同。可我最終這樣想:評價王安憶的文學創(chuàng)作,最好別給她“撮堆”分類,也最好不用“責任”二字,應該用“生活、生命”這四個字最妥帖。
我也非常喜歡王安憶的《心靈世界》那部講課稿結集。這個集子里的每一課都體現(xiàn)出她極強的表達能力,而且很顯文學專業(yè)水準,很有理論素養(yǎng),真想表揚她是文學方面的“全才”。她從作家到教授的漂亮轉身,日常生活中的她與講臺上的她的變化與反差令我驚詫。走近她也沒能解開這個謎。
和王安憶聊她的創(chuàng)作,不可能不談她標志性的作品“三戀”。但當讀者和評論界認定了“三戀”的風格之后,她并未形成所謂“王式風格”,而是不斷在變。王安憶似乎是刻意“創(chuàng)新”,這也是我挺感興趣的一個話題。我覺得,八、九十年代,各種文學思潮涌動,王安憶的吸納性又特別強,在各個思潮中都有代表作。那個時期,作家的創(chuàng)作和讀者的熱情都是“相當澎湃”??扇缃?,已不是文學風起云涌的年代,文學思潮消失了,作家如何寫作,從哪個維度關注現(xiàn)實,進入現(xiàn)實的通道在哪兒,精神支點在哪兒,如何確立創(chuàng)作方向,就開始令人堪憂了。我提了一大串問題,但由于時間緊、任務重,只好約定另談了。
王安憶是把復雜的事情簡單對待的那種人,這真不是因為她“情商”高,而是一種習慣的思維方式,這種方式的核心在于她的真誠。我們在香港時就約好回來的第二天,一起到杭州參加葉文玲大姐的新書發(fā)布會,并到葉大姐的家鄉(xiāng)去采風。她說葉大姐是她的同學,別的會可以推,這個會是一定要去的。遺憾的是我們到杭州的當天,葉大姐突發(fā)高血壓住院。王安憶和我商量怎么辦,是否還要再到她的家鄉(xiāng)去。我說,人都住院了,我們再去“采風”,一是給人家添麻煩,二是還有心情“瘋”嗎?王安憶沉重地表示:那就不去了。其不知,葉大姐的家鄉(xiāng)仍然非常希望這個活動繼續(xù)下去,浙江省作協(xié)的領導也千方百計動員王安憶去。我先走了,王安憶執(zhí)拗地堅持說:胡殷紅說不能給人家添麻煩,她說讓我別去了。后來浙江方面打電話責怪我不出好主意,王安憶當天就回了上海。我心想,這就是王安憶,當她接受你、信任你時,你就是她的一部分,當她愛你的時候就一定愛你。她不裝。
北京姑奶奶葉廣芩
葉廣芩雖然在陜西好幾十年了,但她“身在曹營心在漢”,因為她畢竟是我們北京的姑奶奶。十五年前我采訪她時,她說我不像漢族人。我心想,你還一點不像滿族人呢,明明一個大家閨秀裝成個陜西婆姨。
今年春節(jié)前北京熱播葉廣芩同名小說《采桑子》改編的電視劇,正巧她回北京過年。葉廣芩按老理兒拜謁了七大姑八大姨、老哥和老姐。他們個個早已是平頭百姓,可個個還都放不下皇親國戚、遺老遺少的譜兒,請他們到老字號用膳,出租車斷然不肯坐,葉廣芩就天天高價雇“黑車”,讓人家裝成專車司機,背人下樓,扶人上車,鞠大躬,行“蹲禮”,直鬧騰到正月十五。受雇的車主說,姑奶奶,你們家親戚要是都這么排場,給多少錢我也侍候不了啦。
在葉廣芩身上,老北京人的“講禮數(shù)”和“滿不吝”都有突出表現(xiàn)。她那大家閨秀的“范兒”一般人還真端不起來:進電梯她從來側身讓步,右手伸出,禮讓他人。開會入座,她決不第一,也從不遲到。任何人講話,她都是“凌腰”而坐,雙手對握放在腿上。和朋友聊天,她一定注視對方,從不插話打斷。這些從“丫丫”時代就養(yǎng)成的規(guī)矩,讓她身上散發(fā)著時髦女性們少有的氣派和獨特味道。用她自己的話說,我就這毛病,對自己要求嚴,對別人要求更嚴。比如葉廣芩帶女兒到青海湖去旅游,一對二十來歲的戀人遲到一個多鐘頭,車上罵不絕耳。待那兩人手拉手上了車,葉廣芩用腿往通道上一橫,非要他倆向全車人道歉,小伙子像被激怒的公牛高聲嘶吼。葉廣芩脾氣也上來了,雙方居然動手打將起來,直打得司機把車停下來說:等你們打完了再走。全車人沒一個說話,也沒人勸架。我聽得過癮,葉廣芩說得更來勁。我說,你就不怕打出人命?葉廣芩得意地說,我有數(shù),那小兩口不是打架的人,要不我也不敢招呼啊。她還號召我參加她組織的打架旅游團,走一路打一路,打那些不守規(guī)矩的、不主持正義的、不說人話的。我說,那我的醫(yī)藥費得你出。
我一點規(guī)矩不講地坐在桌子上和葉廣芩聊天,聽她講她在西藏要飯的事,樂得我差點翻掉地下。當年,葉廣芩聽說“一卡在手走遍全國”,趕了回時髦,到了西藏才知根本沒時興一卡通。兜里那點散碎銀兩用光后,餓得坐在馬路邊上冒金花,但無論如何也不能丟人現(xiàn)眼地拿碗要飯啊。一抬眼看見“天府大酒樓”,她想出個餿主意:進去點它個四碟四碗,飽飽吃上一頓,然后用卡結賬,人家肯定說不行,正好在那兒免費打長途讓家里匯款。盤算得不賴,可飯店快打烊了,不再接待客人,就剩兩個出差模樣的人還沒吃完,葉廣芩急中生智,搬個椅子往兩人中間一坐說,我遇到麻煩了。那兩人說,你這樣的我們見多了。葉廣芩又拿出牡丹卡、身份證,那兩人說,這玩意兒假的就更多了。她再拿出招待所房門鑰匙和記者證,那兩人說,就你這樣也就冒充記者。費了半天口舌葉廣芩先急了:讓你們多添一碗飯有什么難的?那兩人覺得也是,又沒騙別的。葉廣芩見人家突口了,就順竿爬:一碗飯哪兒頂?shù)玫酵砩习?,再加一碗飯?zhí)韮蓚€菜。吃完,謝過,告辭。到晚上,那倆“賞”飯的散步到葉廣芩住所附近,就便想驗證一下“女騙子”。葉廣芩見他倆來了,噌地一下從床上蹦到地下,得了理似的大聲說,我沒騙你們吧?那你們得借我一千元,到成都馬上寄你們。兩小伙子跟自己犯了錯似的,乖乖交出錢走了。當然,他們?nèi)旌缶褪盏搅巳~廣芩的匯款。沒多久,他倆到西安出差,試著打葉廣芩留下的手機號。見面時葉廣芩正在電視劇拍攝現(xiàn)場呼風喚雨呢,她那大著嗓門捋胳膊挽袖子統(tǒng)籌全局的架勢讓他們目瞪口呆:這就是在西藏要飯吃的大姐!
在外要飯的事葉廣芩不覺得丟人,回家當“總管”她也覺得滿有成就。買房、修車、換燈泡,事事都是葉廣芩說了算,件件也就得她自己干了。有幾年葉廣芩家鬧耗子,耗子們大庭廣眾之下出來溜跶時,老公兩腿一抬讓耗子們過去,然后大喊:你給我把它們打死!趕上葉廣芩出差幾天,回來準能看到家里地上、桌上到處擺著一小堆一小堆的吃食。老公說,我給耗子吃的,它們有吃的就不偷吃我的飯了,等你回來再處理它們。看著老婆整天家里家外上了弦似的折騰,老公常常冷嘲熱諷地問葉廣芩:你什么時候當總理?。?/p>
葉廣芩掛職縣委副書記有十來年了,把自己混同于當?shù)乩习傩?,深入于他們之中已不是問題,但說當領導,她就是上不了道。有一次縣委通知下午開會研究提拔干部,上午就有一個婆姨得了消息,拿著五捆香椿找到葉廣芩,張嘴就說:我想當鄉(xiāng)長,我要當了鄉(xiāng)長,決不允許濫砍濫伐。葉廣芩收了“賄”,也覺得這人直爽,想干事。開會時先說收了人家香椿,然后提議讓這個婆姨當鄉(xiāng)長,結果是惹來哄堂大笑,弄得書記連連說,這是選一鄉(xiāng)之長啊,你有點譜行嗎?
葉廣芩的大名,在小小的縣城婦孺皆知。夏天她為了涼快,穿個自制的花布旗袍滿縣城跑。書記想說卻不好說,比她這副書記職務低的也沒法開口。琢磨半天,組織上讓縣文化館館長找她說:你的穿戴要注意,干部最好穿正裝,你這樣別人會覺得不正經(jīng)。葉廣芩虛心接受,堅決不改。第二天全縣開大會,葉廣芩就穿著旗袍上了臺,從那以后小縣城旗袍盛行。
葉廣芩打小就愛吃烤白薯,見了烤白薯非吃不可,縣城里賣白薯的沒有不認得她的??h委辦公室主任委婉地找到葉廣芩說:葉副書記,您有啥需要就對我們說,我們?nèi)ソo您辦。葉廣芩意識到吃烤白薯的事影響了干部形象,第二天再見到烤白薯的,買了揣進懷里就往辦公室跑,先吃白薯,再去醫(yī)務室處理肚皮上燙出的大泡。上上下下都知道她還在偷吃,但誰都竊笑不語了。葉廣芩在那里掛職是配了專車的,但一元錢跑遍縣城的三輪車是她最得意的交通工具。她嫌叫車等車浪費時間,從來自己坐三輪東跑西顛。我說,你可真行,坐三輪,穿旗袍,啃白薯,真有咱北京姑奶奶的派——滿不吝!
葉廣芩寫了一系列家族小說,其中《采桑子》曾入圍第六屆茅盾文學獎,評委們給予很高評價,但終因這部作品采用了完全不同于傳統(tǒng)長篇小說的結構,評委們對這部作品能否稱為長篇小說,難以達成一致意見,所以沒能摘取桂冠。《青木川》是葉廣芩以她的第二故鄉(xiāng)陜西農(nóng)村為背景創(chuàng)作的小說,文字還是一以貫之的優(yōu)雅和耐讀,那淡淡的情調,優(yōu)雅的文筆,回味甘長。
葉廣芩是可愛的作家,優(yōu)秀的女人,她把大家閨秀氣、姑奶奶派、陜西婆姨勁兒糅合于一身,那叫一個和諧。
驕傲的阿來
無論別人在各類報道中怎么形容阿來的謙虛和面帶微笑,我也始終認為,他是個驕傲的家伙:一向挺著“將軍肚”,邁著“土司”步,“昂揚”著為藏袍打造的身軀??梢哉f,當年他氣宇軒昂、旁若無人的形象要比“阿來”這兩字深入人心得多。
阿來的驕傲由來已久。我對他驕傲的認識就從他的小說《塵埃落定》獲得第五屆茅盾文學獎開始。到浙江烏鎮(zhèn)頒獎會前,我們就和這位身為《科幻世界》主編的“小老板”聯(lián)系過,約定在會上見面,既省一趟我們的路費,也免得再占用他的時間。電話里他答應好好的,所以頒獎會報到當天的晚宴上,我擁在眾多舉杯敬酒的人中,和著一片祝賀聲,與他談起了除采訪外我肩負的另一項任務:與他們雜志的合作項目。阿來說,在這里怎么談事,要談到成都來。看他“整”起臉來,我盯住他說,你不是讓來這里找你的嘛,到這兒怎么就變啦?沒等阿來“反訴”,向他敬酒祝賀的人又一撥一撥竄過來,酒杯碰撞出聲,阿來嘴角往上一翹,然后又立即歸位。那一晚,他反反復復這樣。我心想,這表情變來變?nèi)サ?,也不嫌麻煩,你就保持著笑容又怎么了?要說我也是,怎么就沒想想,在這場合,被酒杯撞著,被瓊漿泡著,被贊美聲圍著,被鎂光燈照著,除了王安憶能躲起來,謙虛著她自己的謙虛,驕傲著她自己的驕傲以外,連籌備會議的一干“雜碎”們都膨脹起來了,貓一場狗一場的鬧騰,阿來哪有心思談別的。
頒獎會后的第二天,浙江作協(xié)邀請獲獎作家到杭州簽名售書。張平謙虛地表示要到省作協(xié)機關看看,阿來反對說,到作協(xié)看什么?看辦公桌嗎?誰想看辦公設備,以后我?guī)銈內(nèi)ゼ揖邚S,那里的辦公桌比作協(xié)的好多了。張平服從了阿來沒下車。
阿來的驕傲是分對象的。他主持《科幻世界》等四本幻想類雜志時成就斐然,那叫一個揚眉吐氣,文學界其他刊物的同行們摸著癟癟的口袋,流著口水羨慕不已。阿來從編輯坐著直升機就當上了總編、社長,自己當老板,學習用市場化的方式做雜志出版,在資本運營和管理方面,他的腦瓜顯然比作家們的好使??啾M甘來之后,他嫌雜志社工作牽扯了他百分之九十的精力,為了能夠繼續(xù)“碼字”,他要求到作協(xié)工作,不要任何職務。既然放下“小老板”的架勢了,他不是不開手機,就是稱病不參加會議。有一次在四川開會,白天見不著他人,說他病了。晚上麥家把他弄出來見朋友,看他胡吃海塞的勁頭兒,我就問,你是裝病吧?他說,體檢,查病,說稱病、裝病都行,但是朋友叫我喝酒喝茶聊天,有病我也來,就別說裝的了。后來每次見他我的第一句話都是:裝得夠像的!前幾天,中國作協(xié)開會,好歹他沒稱病,總算來了。作協(xié)早就安排好車和人去機場接他,但沒接到。阿來并不在意,他常跑北京,路熟得很,覺得自己打車走也挺好。倒是半路上接到工作人員電話,不知哪句話他聽著不順耳,一路就氣哼哼的,到了賓館,好多人等候在大堂,任誰打招呼他都不吭聲、沒笑臉。第二天早上大會,人都到齊了,派人去叫他,他還是板著張臉。會議間隙和他聊天,我說,你還真生氣啦,要是讓我這種“沒譜兒”的人接你,你會認為耽誤事是正常的,誰安排我接人誰不正常。就是我打電話要求你說,是你自己有別的事,愿意打車,你也會替我的“失誤”圓場。他說,我就是不喜歡聽打官腔的話。
阿來當選四川省作協(xié)主席幾天后,來北京參加“兩會”,見到他時我仍然用:以后還裝病嗎?替代了通俗的問候和祝賀,他也習慣地回答:接著裝。其實我估計他也就這么說說了。有人過來問阿來,你們省作協(xié)主席是什么級別,他一臉不屑地說,我沒問是什么級別,文學對我就不是職位,而是愛好,大家選我,我就把事情做好。我說,事情多了別又得裝病才能寫作。他說,該裝還得裝啊,你說全省兩千多作家,讓我個個去交朋友,天天去做工作是假話,但對那些真心熱愛文學的人,我是誠心誠意交往,能做啥做啥。
阿來的驕傲從不掩飾。他在全國文學界,在四川省內(nèi)要算知名度很高的人物了,四川省、地、市的領導他幾乎都認識,但他從來不“裝孫子”。用阿來的話說,找領導就為安排個吃住太丟份兒。朋友來,有錢吃好的住好的,沒錢吃便宜的住差點,是朋友就不會挑理,憑什么放下“身段”去求當官的,我在這點上就架子大怎么了。
有一次一個縣工廠的老板轉了個彎兒托朋友找阿來,想請作家吃個飯,“提升”點文學品位。小老板擺闊說,你們作家不富裕,你們想吃啥點啥,吃多少都不怕。阿來問他,你工廠多少人?一年賺多少錢?小老板春風得意地回答:兩百多人呢,一年凈賺一百萬元。阿來挺起他那不驕傲時都顯得驕傲的身軀說,換好酒!你兩百人賺一百萬,我一個人一年寫一本書也賺兩百萬,這頓飯我買單。阿來在這頓飯局上沒少喝,但他沒了酒后放歌的情緒,別說“肉笑”了,連皮都沒笑。他說,這年頭兒,作家就得有點驕傲的資本。
阿來的驕傲是有理由的。我還記得那次在烏鎮(zhèn)采訪阿來。我問,中國作家你最喜歡誰的作品?他習慣地挺著脖子、胸膛和肚子說,讀得不多。我又問,你覺得你的創(chuàng)作達到一流水平了嗎?他說,你這是非讓我自己表揚自己:我做到了。
后來,《空山》連著出來兩部后,我又想起那次采訪中他說,我有足夠的素材去創(chuàng)作,我也有足夠的想象力去使用這些素材,我永遠不會缺乏激情。我當時就想:阿來是吃定那片土地了。的確,從他的一部又一部《空山》和正待出版的《格薩爾王》看,康巴藏族的確是他保持旺盛創(chuàng)作激情的源泉。很多評論家認為,阿來作品的語言是獨特的,是非常詩性的。我知道,他那具有特質的語言,得益于他早年是一位詩人。要說,阿來唱的比說的也不差。但凡聚會,他喝了酒就唱歌,唱著歌就跳舞。有一年他到浙江一個影視基地參加一個活動,趕上人家工作人員聚會,他喝了酒,完全忘記那場合他是客人,上臺又唱又“跳”,霸著麥克不放。他顛倒乾坤的陶醉動作,并沒有影響他的歌唱水平,全場跟著他大呼小叫,跟著他“群魔亂舞”。這陣勢,讓我想到他作品中的魔幻、民間、神秘的康巴藏族和那片奇異的土地。
你說,一個少年詩人,一個有頭腦的老板,一個優(yōu)秀小說家,一個原裝的藏族漢子,這幾條集中在阿來一個人身上,想找出他點兒驕傲的證據(jù),是不是比吃頓飯還容易呢?
能說會道也莫言
第一次莫言的責編拉著我去見莫言,是他的小說《檀香刑》剛剛交到出版社。他雖名“莫言”,我卻早已“如雷貫耳”。很早之前,莫言軍藝的同班同學李存葆就曾在我面前預言:莫言將是中國最好的作家之一。那次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到北京,我們中國作協(xié)宴請他時,除了談魯迅,他居然百里挑一地只贊美了莫言,而且特別“精確”地把莫言的短篇小說列入世界前五位。
莫言的作品我最先讀過的是《紅高粱》,這個小說把文法規(guī)范句式“擰巴”著使,讀來,讓我這不講規(guī)范的人特提情緒。比如,“高粱愛情激蕩、高粱高密輝煌”,太有詩意了,雖然看上去東拉西扯的詞堆在一起,但真能攪和得你心旌搖曳。我覺著,這就是語言才能。毫不掩飾地說,見莫言之前,在我心里對他是有標準,有期待的。
莫言笑瞇瞇地坐在我對面,長成那樣不能怨他,頭發(fā)稀疏也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但挺壯一老爺們兒在前額頭上別個彩色發(fā)卡,他自己是免得頭發(fā)阻礙視力,而置別人的視覺感受于不顧,就是他的不對了。伸出手來握,在他幾十年的老手上,居然看到了兒童般的“胖窩窩”,翹起“二郎腿”,一只肉腳把舊皮鞋撐得鼓鼓囊囊。他的樣子自由自在,可笑又可愛:燒包加得瑟。
莫言看我直勾勾地盯著他腦袋,憨態(tài)可掬地摸摸發(fā)卡,生怕我伸手把那勞什子扯下來,其實我也沒那么勇。你想啊,挺著名的一個人物了,仍能保持身心的悠然自得,容易嗎?聊到他的中短篇,尤其是說到《透明的紅蘿卜》,我慷慨地奉獻了我能表達出的所有溢美之詞。然后,不無遺憾地問他,看樣子你以后就寫長篇了?他說,長中短什么都寫,三匹馬拉車。我心里想,八匹馬拉車都跑不出你們村五里地。沒想到,我只問一句,莫言回了我一堆:我總得從我熟悉的生活寫起吧,自己身邊的人,自己的親人都是我小說中的人物。高密東北鄉(xiāng)是我的故鄉(xiāng),屋邊的街、村口的樹、流淌的河,身邊熟悉的一切總在我腦子里轉,寫別的地方,我也寫不像啊。只要寫長篇我都回老家,觸景才生情嘛。
莫言是個溫吞的性格,說他溫和厚道沒錯,說他有些窩囊也不過分。出版社欠他稿費,他顧著朋友面子不愿去要。熟人幫他找人裝修房子,四萬塊錢把衛(wèi)生間裝得跟胡同里的公廁似的,他也不抱怨。自個兒再請山東老鄉(xiāng)來裝修吧,十幾個人開著兩輛大卡車,把所有的材料都拉進屋,水泥地換成木頭的,墻刷白了走人。我說,就這裝修隊伍,一準把你家弄得跟農(nóng)村大隊部一個水平,還好意思請大江健三郎到家吃餡餅哪。莫言挺會解釋:大江也是農(nóng)村出來的,都對物質生活沒有什么追求,吃飽穿暖有地兒住,挺好。
莫言極狡猾地在媒體面前制造了一個不愛說話的“謊言”。其實,莫言嘴皮子利索得很,莫言“名不符實”。就說他在香港、韓國、日本的演說吧,那叫一個“全球化”,那叫一個得體,那叫一個轟動。莫言緊接著我的話茬說,我是筆名,是自己取的,是因為小時候動手打不過別人,就編順口溜罵人,學校告到家里來,被爹娘合伙暴打過一頓。噢,莫言是記住了那次為多話而挨的打。開始寫小說,就把名字里的一個“謨”字拆開用,想警示自己少說話。我們聊了一個中午,他娓娓道來,我筆走龍蛇。莫言看出我由于來不及說話而“怒目圓睜”的情緒,做出一副無辜的樣子說,你問我,我要是不說,你說我耍大牌;我說,你嫌我饒舌。等莫言住嘴了,我擠對他這著名作家抽的是假煙,戴的是假表,穿的也是假名牌,他這次回答倒簡約了:可以省錢嘛??磥恚瑒e說見記者,他就是上電視,也是冬天大棉褲小棉襖,夏天布襯衫舊軍褲,衣著審美水平“相當湊合”。但很多和莫言接觸過的人都承認,他是中國作家中修煉得最像名士的“農(nóng)民”。
莫言“五張”了,還小孩兒似的貪玩,只要一坐到電腦前,不是瀏覽網(wǎng)站就是玩游戲,一個游戲玩下來,半個字沒寫就該睡覺了。他為了解釋自己不會打字,竟然說,為了嚴格自律,盡量拋開電腦用筆寫作。還說,一部書脫稿后就發(fā)現(xiàn),小說寫得不怎么樣,但是字寫得挺不錯,《生死疲勞》手稿被朋友用十條中華煙換走了。瞧,莫言這嘴,明明揚長避短也不讓人討厭。其實誰都知道這是“名人效應”,混到這份上,別說用手寫,就是用腳寫,也可以換煙抽,可以賣錢。無名鼠輩們呢,就是寫得比書法家好的,別人也未準溜上一眼。
莫言確實有本事把自己的“缺陷”說成花兒,就說他在大學當客座教授吧,總拿自己只有小學五年級的學歷說事。軍藝畢業(yè)算是 “大本”,還讀了什么研究生班,但他依舊稱自己是“小本”。他越這么說,聽課的大學生們越佩服得不行。
三十年前,魔幻現(xiàn)實主義在中國風行一時,《百年孤獨》對莫言的影響可謂“巨大”,但三十年后,莫言讀到了它的不足,這表明了莫言的進步。他覺得馬爾克斯和他有共同的缺點:都把短篇的情節(jié)寫到長篇里去了。所以,提到“重復”這個問題,莫言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而且列數(shù)“老馬”作品中的不足時,真能算倒背如流。
莫言好脾氣,“地球人都知道”,但山東大蔥味兒仍然去不掉。中國文學的大獎——茅盾文學獎他總是沒戲。我就問他,不想得“那個”國際獎?他挺沖地說,如果我說不想,那我太裝孫子了!能得百萬獎金有什么不好?茅獎我也想得,但我怎么得啊?就說《檀香刑》吧,有些人說我丑化義和團運動,你說,得什么得啊。
莫言一天到晚笑呵呵,大肚皮里挺有量。那次他和一位批評火力很猛的青年評論家在一個會上發(fā)生了爭論,會場上針鋒相對,唇槍舌劍,而在第二天早上見到莫言時,他卻是神情落寞,郁郁寡歡,說自己沒修養(yǎng),影響了會議。后來我在網(wǎng)上看到他的說法,他認為這樣的爭論很無畏,沒有爭論在文本上。等《生死疲勞》出版后,我特別注意到字里行間“的”、“地”、“得”的使用很考究了,這說明莫言也不是聽不進一切批評的人。
在《十月》雜志頒獎會上,莫言的《生死疲勞》拔了頭籌。他把古典小說章回體作成小說標題,有人說他是“舊瓶裝新酒,故弄玄虛”,可這個小伎倆確實是奏效了。盡管我也覺得莫言這么個寫法,跟穿旗袍騎跑車似的。對此,莫言給了記者們一個非常合理的說法:我不是想創(chuàng)新出奇,是出于技術上的考慮。章回體的標題字數(shù)多,能全面地把這一章的內(nèi)容概括出來,也希望讀者能夠通過閱讀我的小說懷念起中國古典文學。大家聽聽,想通過個小標題就能讓現(xiàn)代“哄客”們懷念古典文學,他也太會說辭了。但我確實認為,他讓一個地主“豬狗不如”地“千年等一回”,等著做牛、做驢、做豬、做狗、做猴,這種奇思妙想只有莫言那個大腦袋能想出來,看似寫歷史,又像寫現(xiàn)實。這部作品中,讓人讀來笑得噴飯,也讓人想哭的語言藝術,不服不行??梢哉f,莫言的每部小說都是語言狂歡,感覺詭異,并且頗具莊子“鯤鵬萬里”的想象力,細體味,含意都挺深的。正如他著文說他是在“捍衛(wèi)長篇小說的尊嚴”。
一個作家的創(chuàng)作風格與他本人的經(jīng)歷、性格、氣質、心理密切相關。莫言從小懦弱,家里窮,常受人欺負,膽子還小,別說殺雞,連看殺雞都不敢,但他的作品卻總是“殺氣騰騰”。這要按心理學家分析,那一定是他童年“印痕”造成的,難怪他明明能說會道,又總要求自己“莫言”呢!
李蘭妮把我弄“抑郁”了
李蘭妮是個外向開朗、優(yōu)雅漂亮的女人,但多少有些神經(jīng)質。她八十年代初就開始發(fā)表作品,很年輕就拿到了“文學創(chuàng)作一級”正高職稱,出版過中短篇小說集和一部長篇小說,還有四、五部散文集。她的愛情一帆風順,她的家庭頑固不化,她的事業(yè)長袖當歌,她寫的電視劇在央視黃金時段播出,她得過“飛天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廣東省“魯迅文藝獎”,她還戴著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深圳作協(xié)副主席的“高帽”。作為女人,她是幸福的,作為作家她是幸運的,而人生沒有十全十美,三十多歲時她就患了癌癥,幾次化療期間又患抑郁癥,她的健康狀況注定了她后半生的艱辛與不幸。
連著好幾天的晚上,家里的電話總是不停地響,每響一次,我的抵觸情緒就上升一分,鈴聲吵得我實在難以忍受,想拿開話筒把電話掛掉。就在那瞬間,聽筒里李蘭妮比我還焦躁的“喂、喂”聲讓我無法拒絕。這些天,不管白天晚上,電話鈴聲一響我就煩。李蘭妮感覺到我的情緒,她長話短說:過幾天深圳的會議你一定要來。三天后的晚上十一點,李蘭妮頂著她那一頭著名的“黃毛”,輕絲薄紗、又紅又綠地飄來機場接我們。我形容不出她的服飾,而她經(jīng)典妖媚的妝容和令人驚艷的造型都是會說話的:她是那樣地熱愛生命,熱愛生活,追求完美。到賓館安排好食宿,我說,你放心走吧,這么低的樓層,就是從窗戶跳下去也摔不死啊。走到門口的李蘭妮頓時決定不走了,雙臂抱著兩腿蜷縮進沙發(fā)里問我:你怎么會想到跳樓呢?我說,怎么了,我的辦公室在十層,開窗時我經(jīng)常有一閃念:這窗只能打開一條縫,想跳樓都不容易。說著說著,李蘭妮的“血盆小口”繃緊了,眼睛警惕了,不停地問這問那。我說,你怎么像我媽呀,放心走吧,我就是吃三片安眠藥明天該幾點醒還是幾點醒,耽誤不了你的事。我是嬉笑調侃,她卻像只“金毛”似的“嗅”我話里的味道。臨走拿出一盒藥,分別包了幾份,又硬讓我別吃自帶的安眠藥,倒好水看著我吃她的。在深圳那三天,我是白天站著都想睡,晚上不吃藥睡不著,她在我眼前飄來晃去,她在我耳邊沒完沒了。其實,我常年都吃“舒樂安定”,從來都宣稱自己腦子有毛病,真不在乎李蘭妮再“摧殘”我一回。讓我奇怪的是,她咋就生生把我定為抑郁癥嫌疑人了呢?
不久,李蘭妮那部帶著油墨味道的《曠野無人——一個抑郁癥患者的精神檔案》送到我手上。讀后,我頓時想起李蘭妮追著我絮絮叨叨的緣故了。她這部用紀實筆法,散文敘說,作家責任編織的三十四萬字作品,至少讓我明白了“抑郁”的三大指標:十五天以上睡不著卻定時醒,對什么都不感興趣,有跳樓的想法。還讓我懂得了,抑郁癥分心理的和生理的,也有“混合雙打”的,生理的是大腦里缺失 “五—羥色胺”。我打電話給她說,你是拿我對照三大指標吧?我可不缺什么“五”,我可不缺,最多算是進了點水,非往一塊扯啊,恨不能發(fā)現(xiàn)個苗頭就讓人吃藥,我是那種把別人都弄抑郁了自己也抑郁不了的人。李蘭妮說,你別嘴硬,把失眠當職業(yè)病的人是高危人群,近來我往返深圳、北京總找你聊,就是給你做“認知”呢!誰讓你睡不著覺還總拿“跳樓”當玩笑。
說笑歸說笑,李蘭妮在治療期間,帶著身心難以忍受的痛苦寫作,把自己的治療過程和心靈感受記錄下來,在溫情與血腥的巨大張力中創(chuàng)作了這部內(nèi)容、形式、蘊涵別具一格的著作。既有對童年回憶的隨筆,又有專業(yè)、冷靜的學術分析和個人經(jīng)驗、感受,還有權威書籍、資料的鏈接和補白。一百一十六篇日記后面的隨筆告訴大家,一個人要找到抑郁的根源,必須從童年、從家族、從精神文化、從基因傳承里去找。這部作品還提示我們:越有自控能力的人,就像一張弓,繃得越來越緊,沒有緩解和釋放,就會斷掉。白天可以自控,夜晚潛意識是控制不住的,所以失眠、噩夢,長夜難熬。李蘭妮就是那種對自己無能為力,對別人笑臉相迎的“自控型”人群的典型代表。讀這部作品,也讓我有了另一種感受,那就是,有些人天天戴著快樂的面具大話江湖,但啟齒對他人說出真我,卻是件天大的難事。如若能推倒這個障礙,一定有助于疏導“死撐”一族人那顆看上去堅強的心。
李蘭妮以往也獲過這個獎那個獎,但是寫《曠野無人》,她不再追求什么,是接近潛意識的一種創(chuàng)作狀態(tài)。生命的靈支撐著她,死亡的靈糾纏著她,她似乎是在作用力和反作用力的斗爭中,把所有的形式和文采全都拋開,任文字流淌,任靈魂號叫。毋庸置疑的是,這個特殊文本出自一位優(yōu)秀作家之手,它所包含的文學元素,支撐和浸潤著表述生命原生態(tài)的文字。熟悉李蘭妮的人都知道,她九十年代的散文作品文字講究,抒情婉約。我記得。一九九五年她隨中國作家代表團赴美后創(chuàng)作的那篇《老人的美屋》,寫出了她對兩位老人廝守一生的感嘆,和她對“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美好期待,是那樣情真意切。而《曠野無人》這部“超文本”,卻是與以往她創(chuàng)作《澳門歲月》、《傍海人家》、《雨中鳳凰》都不同的寫作。面對李蘭妮這部新作,我常想,作家的創(chuàng)作需要想象,但很難想象出李蘭妮這種無法比擬的想象。
李蘭妮是在克服重度抑郁的狀態(tài)下完成這部作品的,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她抽自己的血戰(zhàn)勝自殺念頭的身體痛苦與精神痛苦,可謂“字字血,聲聲淚”,但她“好人”一樣出現(xiàn)在朋友中,和大家拼酒鬧騰時,為了理解李蘭妮嬉鬧之中展現(xiàn)的那份生命的尊嚴,我們從來避重就輕,調侃她那“一把辛酸淚”,然后荒唐地對照自己查證,結果是人人自危,并歷數(shù)那些曾經(jīng)被抑郁癥困擾的文學界名人:三毛,顧城,張純?nèi)绲鹊攘囊宰晕俊?/p>
去年六月深圳“市民大講堂”請李蘭妮去講與抑郁癥的戰(zhàn)爭和作家精神檔案,我曾擔心沒有多少人會對這個話題感興趣。進去一看,報告廳三百多座位,人滿為患,墻邊站的,臺階上坐的,爆棚。有這么多人關注“抑郁”,真應了鐘南山的話,這是個應該引起社會關注的問題。
罹患癌癥與抑郁癥是怎樣一種痛苦,那種感受如何讓旁人感知,如何讓人們在預防和治療中頑強斗爭、生存,這是李蘭妮創(chuàng)作這部作品的優(yōu)勢,她覺得“匹女有責”描述、認知這種刻骨銘心之痛,這種無限生機之幸。李蘭妮用生命的實踐驗證了“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優(yōu)喜聚門兮,吉兇同域”,也告訴我們:寫作使人堅強,寫作有益健康。
方方的生活“風景”
嚴歌苓編劇的電影《梅蘭芳》正在轟轟烈烈熱映,方方的長篇小說《水在時間之下》同時靜悄悄出版。兩位女作家用不同的藝術形式,把真實的京劇大師梅蘭芳與虛構的漢劇名角水上燈,攪于“死水”而出了“微瀾”。
二十多年前,我認識了方方。那時她的小說《風景》剛剛出版,我覺得那是當年文壇最好的作品,她筆下近乎殘酷的“風景”,讓我找到了和自己相似的生活類型,感動之深,記憶至今。也就是從那部作品起,方方被譽為中國“新寫實”派的代表作家之一。據(jù)我所知,方方早年的作品“不太受人待見”,她不可能大紅大紫,但隨著《祖父在父親心中》、《白霧》、《桃花燦爛》、《落日》等中篇小說和長篇小說《烏泥湖年譜》、文化隨筆《漢口的滄桑往事》等作品的出現(xiàn),方方挺立文壇二十多年。
年前,我到書店去找《水在時間之下》,醒目的玫紅色封面很誘人,就是貴了一點,三十五元。心想,“相望于江湖”二十年,這錢得從她兜里掏。正好有機會到湖北,手心朝上理所當然。那天是省里作家大聚會,幾個活動一起舉辦。方方假裝正經(jīng)地念了幾頁紙的稿子,下來后,為了避免“組織安排”,我倆跟地下工作者接頭似的小聲約了飯后喝茶,她反復強調:私人聚會,誰都不叫。一轉眼工夫這人沒了。
方方是自己開車來的,好像是穿了件皮衣,她從車里鉆出來時滑光錚亮的。方方那張小虎牙一齜的笑臉和皮開肉綻、鼻青臉腫的“坐騎”同時呈現(xiàn)在我眼前。她忙解釋這是“顧此”而“失彼”的結果,原想一個晚上把連“接見”我三件事一起辦了,不成想,到第二個“局”,車停在那里,平白地就被別人撞了。她嘿嘿笑說,看什么看,這車不是公家的,從車燈、車門到車輪子,都是漢字碼出來的,保險也是自己上的。
我知道,湖北省作協(xié)是正廳級,但她這個主席不是公務員。方方還是嘿嘿一笑說:我當省作協(xié)主席后,工資、待遇沒多出一分錢。她跟同事逗著玩常說:我是貼錢給你們當主席??!也是,她雖然有了“豪華”的辦公室,但她不可能改掉午飯前才起床的習慣,大多數(shù)工作是在家里處理,電話費當然全部自理。我說,從年輕時我就覺得你“孤芳自賞”,應了我的話了吧?這樣的主席,估計全國也就你一個。方方說,你不用嘲笑我,我從八十年代就靠自己的工資和版稅生活,沒有一分錢來路不正,我很坦然,花錢也花得很愉快。沒有錢買房買車的時候,我就豁出一段時間寫劇本,去賺電視劇的錢。一旦我把這些錢賺到手,依然寫我的小說。
方方的性格硬朗,特別自信。在我們這幫同齡人都不“畫皮”出不了門的時候,她仍然堅持不化妝,不戴金銀首飾,但這并不說明她不時尚,她追求把“科學”引進到生活中,凡有關日常生活使用的新玩意都想嘗試。她家堆了不少看上去時尚,但并沒給她帶來便捷的“偽科學”用品。就說她花幾千塊錢買的那個電子掃描筆,如今也就一擺設而已。
同學、朋友聚會是方方生活中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多年來,她的稿酬收入令人眼紅,大家總要求“吃大戶”。有一次聚會,方方生病沒能去,聚會照常,但帶信給她:你不來沒關系,請把餐費交出來。
女作家林白就經(jīng)常到她家蹭飯。為了解饞方便,林白每次吃飯時都把方方的廚藝吹捧到天上,以便下回繼續(xù)來吃。這個小伎倆方方一目了然,但她還是很樂意聽到這樣的吹捧,就像朋友列數(shù)她的作品一樣,她很享受這種贊美。她們聊文學,聊讀過的書,還會罵罵彼此都不喜歡的人,嘲笑一些不會讀小說卻自以為是的人物。好玩,一對兒“不靠譜”。
方方從來不拿自己當個官,自由散漫、直來直去,到現(xiàn)在還沒習慣開會,開會也不習慣“講話”,常常是口無遮攔說得全場笑翻。
很多愛好文學的朋友問我是否認得方方,大都誤把她當成男作家。她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烏泥湖年譜》出版后,評論界把她定義為知識分子寫作。我說她這知識分子于她父輩而言是個“異數(shù)”,伶牙俐齒,個性實足。方方父母都是知識分子,她從小嬌生慣養(yǎng),雖然當過三四年裝卸工,但身上殘存的“驕嬌二氣”還會時常露點小崢嶸。
方方不否認她個人和她的作品都有些“尖銳”。但凡讓她說話,她永遠為別人聲嘶力竭抱打不平。她的作品也大都表現(xiàn)了人活著的一種殘酷。而方方的珍貴也就在于她能理解他人生活的殘酷,方方作品的魅力也就在于她能寫出他人內(nèi)心的痛苦。
方方當主席提出了三件事,其實是任何一個當了作協(xié)主席的人都應該去做的事。其中一件就是要對女性作者給予幫助,成立一個女性讀書會。如今,方方除了讀書、寫作、做飯之外,就忙著為這些作家做點實事。
在我認識的女作家中,很多都當了作協(xié)主席、副主席。事實證明,女人做事牢靠。女人熱情負責。輪到自己頭上的事,一定會做得一絲不茍。這是長期以來的經(jīng)驗。
范小青這女同志
早就想寫范小青,因為她是我的“酒友”。可一提筆,黃蓓佳的樣子就如影隨形地在我眼前晃,她倆在中國數(shù)得上名的女作家中算是挺“養(yǎng)眼”的一類。這兩位江蘇省作協(xié)的副主席不僅文學成就匪然,一個個楊柳細腰、裊裊婷婷不說吧,還“花枝招展”,最重要的是她倆都不忸怩作態(tài),不裝大尾巴狼,該啥樣就啥樣。有一次,范小青樂嘻嘻地對我說,我們倆都有“粉絲”啊,黃蓓佳的“粉絲”叫黃瓜,我的“粉絲”叫“飯(范)桶”。
有了范小青的如是說,我想到黃蓓佳就會想到纖細、清爽的“黃瓜”形象。前些年我到南京,會后和范小青、黃蓓佳同桌吃飯,飯一開局,一撥又一撥人過來敬酒,敬到黃蓓佳,她微微欠起身,酒杯輕碰雙唇,算是回應,再會勸酒的人到了她那兒也似乎沒了詞。敬到范小青,人家酒杯沒伸過來,她早早站起來熱情地說:干了吧!剛清凈會兒,范小青忍不住,歪著頭與我們商量:咱們?nèi)セ鼐匆幌掳伞F鋵嵎缎∏嘁仓牢覀儾豢赡芨帮埻啊比ギ敗熬仆啊?,就自嘲地、一邊走一邊說:我自己去吧,就這壞毛病??粗诟髯乐g“熱情酒溢”,我“氣憤”地說:范小青哪兒是“作協(xié)”的,分明改“足協(xié)”了,把自己當球往外踢。
范小青說自己是“飯桶”也不是瞎講。范小青和黃蓓佳常常一起出場,一桌美酒佳肴,人家黃蓓佳挑著精細的素食吃點兒。范小青可好,見了美食決不嘴軟,吃飽了舉著杯飄然而去,喝得美滋滋踏云而歸。凡到這時我們大家都會被范小青一一擁抱,禮畢,她還可以挑著愛吃的再吃,那勁頭兒就如同往飯桶里倒,急急忙忙像是補足了“給養(yǎng)”再去戰(zhàn)斗似的,全然沒了酒前蘇州女人的精致優(yōu)雅,也全然沒了素日里的矜持與安靜,一副“欲與酒公試比高”的男子氣概。我說,你寫小說真不比男作家差,可以和他們論論英雄,這種場合你就只能論雌雄啦,別跟他們叫勁兒。范小青連聲說,是啊,是啊,他們一點都不爽氣,還是我主動先喝了,他們才喝。我扭頭和旁邊的人小聲說:看范小青這樣,小時候腦袋肯定摔壞過。范小青眼睛朦朧了,聽力不差,抓住我解釋說,你說對了,我小時候狠狠地摔過一次,小學以前的事都記不住了。聽她舌頭都不打彎的醉話,看著她喜氣洋洋的模樣,在座的一致認為,范小青小時候不是從棕床上大頭朝下摔過,就是掉到“蘇州河”里腦袋進了點水。
還有一次也是我到南京參加會議,報到后把行李放進房間就被朋友拉去喝酒,夜半三更回到房間,跌跌撞撞地去開燈,忽聽有人嘻嘻發(fā)笑:喝多了吧。嚇得我酒醒了一半,看看兩張床都平平整整,人在哪兒說話呢。嘿,本來就苗條得像柳葉似的范小青筆直地躺在床上,被子一絲不茍,里面跟沒睡人似的。定神一看,范小青沒枕枕頭,只枕了一件襯衣。關了燈范小青還不停地笑話我,我問她,你的枕頭呢?她好像是說,因為天天趴在電腦桌上,有挺嚴重的頸椎病。我說,傻了吧,那叫積勞成疾。她說,不寫更難受。我笑她“癡”,她說我啥,我沒記住。反正誰也看不見誰,你一句我一句 “瞎說”了半宿。但她對寫作的癡迷對文學的執(zhí)著,由于她“低枕有憂”讓我記住了。第二天一早,我滿房間找我昨夜不知甩到哪兒去的鞋,邊找邊問她,你這身份怎么混得跟我“同居”?范小青呵呵呵呵地笑:我昨天從蘇州趕過來就很晚了,被塞在你的房間,能看看你酒后的樣子挺好玩的。我說,你看我現(xiàn)在赤著腳,就想起你筆下那個腦膜炎的赤腳醫(yī)生萬泉和了吧?大不了你把我當“赤腳記者”,反正什么時代、什么環(huán)境就有什么產(chǎn)物。范小青聽出我“會意”了她新作《赤腳醫(yī)生萬泉和》里的那個笨得不稱職的醫(yī)生,所以她忽然顯得比昨夜看我笑話還開心。說心里話,我確實和她作品里那個“笨人”有共鳴,因為我也經(jīng)歷了那個有“赤腳醫(yī)生”的時代,我喜歡范小青傾全部愛恨描寫的那個“不正常”的人。我對范小青說,你用一個腦子有毛病的赤腳醫(yī)生的一輩子,把從“文革”到改革開放幾十年中的中國農(nóng)村醫(yī)療問題以及中國的歷史與現(xiàn)實都帶出來了,這讓我覺得你聰明絕頂。范小青聽我夸她的作品,像小孩兒吃糖一樣甜笑,真比我見別人夸她漂亮時高興多了。她說,你的感覺很對,要談寫小說,我是努力把生活化開來,小說應該將“政治”放在小說背后,只有人物是永遠的,政治和歷史在人物身上。這是我們清醒時的對話。后來的日子,范小青醉酒的“糗”事不時有捷報傳來,聽得我把耳聞當目睹似的高興。
范小青為人隨和,我們平日里聯(lián)系不熱絡,但只要我張口,她不管多忙還是有求必應,耐心地回復和處理。有一次中國作協(xié)開全委會,我?guī)е€差十幾頁沒讀完的《女同志》在開會時讀。我對范小青說,你把機關里女同志的生活、情感、性格以及服飾打扮、一顰一笑和生活細節(jié)都溶在日常工作里了,讀的時候我總有對號入座的真實感。只是“機關政治”挺殘酷的,不是那么溫婉輕松啊。范小青又高興起來,看來只要談她的作品,無論說好說壞,她都能聽進去,說別的她似乎全然不上心。這讓我想起評論家汪政和她關于《赤腳醫(yī)生萬泉和》的那篇對話里,凡到“表揚”她時,她總要說:謝謝汪老師。因此,我“嗤”地笑出了聲。范小青根本沒理會我的表情,緊接著說,我知道,我也懂,我寫的時候是有意想讓這種環(huán)境溫暖些。
范小青曾以短篇小說質高量大而著名,她的《城鄉(xiāng)簡史》獲得魯迅文學獎后,評論家認為她是在城鄉(xiāng)書寫與底層敘事上取得突出成就的作家,但我覺得她的短篇寫作挺多元的,絕不僅限于城鄉(xiāng)啊,底層的。我就更喜歡那個叫《我們的戰(zhàn)斗生活像詩篇》的短篇小說,那種喜劇筆調描述的我們這代人的父母在“五七干?!钡摹皯?zhàn)斗”生活,那種家境中“可教子女”與父母貓捉老鼠般的“戰(zhàn)斗”游戲,那種用童年視角回憶苦難歲月的敘事方法,真給了我許多心靈的慰藉,讓我覺得可以用另一種情懷去回憶過去,讓我與同齡的小青有了一種天然的親近感。
范小青在短篇寫得挺“拽”的時候,改寫長篇了。她有一系列的長篇都是寫“官”的。我想嘲笑她:沒當過官還挺能寫官。奇怪的是,從來沒人把她寫“官”的小說歸到“官場小說”之列,這大概就是這個假裝“飯桶”人的聰明之處了。當然這與范小青溫吞的性格、柔軟的心性有關,她壓根對官場黑幕不感興趣,對丑惡的權力欲不屑一顧。作為一個小說家,她只注重對人的觀察,注意人與社會的關系,她喜歡正面地、善意地、客觀地評析進入“官”這個特殊系列的人的性格和遭遇。無論評論家們怎么給范小青的創(chuàng)作歸類,各種意見歸納到一起,也無非說明了范小青有一雙敏銳的眼睛和一顆包容的心,就憑她對世態(tài)人情的了解與諳熟,無論她寫哪個階層的人都能出神入化、深入淺出。我曾想,范小青現(xiàn)在也當了官,如若誰把她只當個“坐家”,當成“飯桶”或“酒仙”來糊弄,那可就真是弱智了。范小青這女同志,她就是沒吃過豬肉也看過豬跑,她在寫作中把形形色色的人都琢磨透了,就是喝得昏了天黑了地,她看人也八九不離十啊。
蔣巍是個大忽悠
蔣巍是我的前領導。記得我們都在《文藝報》時,蔣巍組織過一個論壇,他當主持人,往主席臺上一坐,豪情萬丈,氣勢如虹。我們在臺下聽他哪兒都不搭哪兒的“理論”,外加口口聲聲的“美眉”,感覺他就像個巧舌如簧的堂子,把四六不靠的話給文學起來了。一群旁聽的博士生讓他給忽悠得暈了菜,會后蜂擁著要電話留地址。蔣巍得意忘形地沖我說,你總說我是中老年婦女的殺手,事實證明并非如此,我也很受年輕女博士歡迎嘛。
蔣巍調中國作協(xié)后,和吳秉杰成為互補型搭檔。吳秉杰這個人有十分學問,也就能講出三分;蔣巍是有三分學問,卻能講得像十分。只要開會蔣巍就亢奮,把筆記本電腦往桌子上一放,照著電腦慷慨。有一次他雞心鴨肺豬腸子地說了有五分鐘,聲音戛然而止,哈哈大笑說:我念錯了,不是這篇。孟繁華當場提議,給蔣巍發(fā)“中國第一忽悠獎”。還有蔣巍率團參加索菲亞國際筆會那事,他的演說文采飛揚,會后金發(fā)碧眼的作家紛紛上前與他熱烈握手,俄羅斯著名作家舍浦琴柯上前與他緊緊擁抱,一位法國女作家張開雙臂表示:蔣先生,你贏得了這個詩意的夜晚!就這點事,蔣巍反復說了有半年。吳秉杰一到這時就皺起眉頭說,你換個話題,煩死人了。我說,應該再發(fā)蔣巍一個“國際忽悠獎”。
我也奇了怪了,就說蔣巍那長相,把五官拆開來單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再加上一張大嘴叉,實在不咋的,但把零七碎八集中在他臉上排列組合,還就挺有氣質,也挺有女人緣。有一次到上海開會,我們女同志逛街請他保駕護航,到了街上他見到漂亮小姐就贊不絕口,進了商店就往女售貨員柜臺去。我和牛大姐一商量:咱們忽悠他一把。進了五家商場,我們讓他買了五雙鞋,一會兒說這雙鞋很男子氣很優(yōu)雅,一會說那雙是國際流行。蔣巍是燒包,買了就穿,從這個商場穿到另一個商場就換上新買的。回到北京的第二天,他太太給我打電話說,蔣巍背了一堆舊鞋回來,他說是你們說他穿上有氣質,有什么氣質啊,明天就都捐災區(qū)。
我曾給蔣巍定位為:標志性年份里的“腕兒”,蔣巍不樂意,說我對他的態(tài)度一貫不端正,要我介紹他時得加上“評論家”三個字。也是,他的《論文學的與時俱進》、《論時尚的文化意義》、《論文學的“中國制造”》等“宏論”,其觀點雖然令專業(yè)評論家們皺眉頭,但我相信,那是一個作家的獨立思考。就像他自己說的,公雞就得打鳴,都不爭鳴,天怎么白?
蔣巍出生在哈爾濱,滿族后裔,如果是在萬惡的舊社會,他一準是個“那五”。有一次我們?nèi)ス枮I開會,去前蔣巍就張羅著帶我們?nèi)ネ?,說別看自己在北京掄不開,回家鄉(xiāng)就能找到惡霸地主的感覺。他嚷嚷著讓我們把行李存在前臺就跟他走,一路上神氣活現(xiàn)地指東道西,見了賣雪糕的說這是哈爾濱的特色,非要請大家吃。喜得我們一人要了兩支,到交錢時,他拍著口袋大聲喊:誰帶錢了?我錢包沒帶身上。沒轉一會兒,他咋呼累了,站在馬路中央氣宇軒昂地揮手打車。車到賓館,他首長似的揚長而去,剩下我們一群外鄉(xiāng)人和亂收費的司機打了一架。
蔣巍有一本散文集叫《我是個才華橫溢的家伙》,我說,見過吹牛的,沒見過你這么大言不慚的。蔣巍半真半假地對我說,其實我內(nèi)心很脆弱很自卑,只有往牛了說才有活下去的勇氣。這也許是真的,因為蔣巍無論在作協(xié)還是在中宣部開會,能輪上發(fā)言,他總是毫無畏懼地表揚自己,而且打不住。有一次領導明確地制止他:蔣巍你就不能謙虛點?蔣巍回答說:我是越驕傲越進步,一謙虛就退步。挺嚴肅一領導,讓蔣巍忽悠得一點沒脾氣??陀^地說,蔣巍骨子里是謙虛的,他特別注意學習作家、評論家的優(yōu)長之處。用他的話說,他所有的本事都是“偷”來的。
蔣巍當知青時曾寫過“解放莫斯科,攻克華盛頓”的“革命絕句”。當了記者以后開始搞報告文學,曾連獲全國第二、三、四屆優(yōu)秀報告文學獎,近年的《叢飛震撼》還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到了二十一世紀,我真看出缺人才了,中國作家網(wǎng)請他當總監(jiān),他為網(wǎng)站做了些什么我不知道,卻發(fā)現(xiàn)他竟然化名“黑桃”,偽裝成二十幾歲的女大學生,發(fā)表了一部網(wǎng)絡體長篇小說《今夜艷如玫瑰》,騙來一大批男粉絲,給他留言留信表示愛慕。他為了兜售這部書,光天化日之下,利用職權往別人的研討會上“塞私貨”,記者們第一眼看到的是他“艷如玫瑰”的笑臉和宣傳資料,與會者還以為是走錯會場了呢!
說了蔣巍這么多糗事,就是忘了說他那顆富于激情、正義的心。抗洪,抗冰雪,抗地震,蔣巍都到了一線。不可否認,蔣巍的寫作是有力量的。一位農(nóng)民兄弟因買了假種子告狀五年傾家蕩產(chǎn),蔣巍夫婦收留農(nóng)民住在自家,蔣巍怒火沖天地寫了一篇報告文學《你代表誰?》,批評當?shù)卣墓倭胖髁x,此文發(fā)表后經(jīng)國務院領導批示,當?shù)毓賳T被查辦,農(nóng)民終獲賠償,央視《新聞調查》還拍了專題片《無果的種子》。還有一個農(nóng)村未成年女孩遭到歹徒強暴,居然有人利用職權悍然偷改了作案者的血型,放跑歹徒。蔣巍了解情況后連夜寫了數(shù)千字的《呼蘭奇案》,發(fā)表在當?shù)貓蠹埳?,省市領導當即批示查辦,歹徒落網(wǎng),涉案人員被撤職。
去年,蔣巍到貴州去采訪創(chuàng)作抗冰雪,他一頭鉆到大山深處數(shù)月,寫出《靈魂的溫度》一書,但當時陪同帶路的同志“少見多怪”,對來者飯量比干活的農(nóng)民還大,什么場合都敢忽悠的做派認識不足,偷偷往作協(xié)打了幾次電話核實:這人是那位括號正局級作家蔣巍嗎?
蔣巍會書法、會畫馬,能唱歌、能拉琴,踢足球、打冰球,還自封中國作協(xié)籃球隊總教頭。依我看,他那身手,在任何球場上也就一出土文物了?,F(xiàn)在他的名片上又多了一行字: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如果過兩天他的名片上再加上兩行: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音樂家協(xié)會會員也沒什么可驚奇的,因為他的確是個才華橫溢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