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 程
奧地利心理學大師維克多·弗蘭克爾的“意義治療”理論,緣自他從奧斯維辛地獄中歷劫重生的傳奇經(jīng)驗。他在剖析二戰(zhàn)后西方的社會癥候時曾說:“每個時代都有各自的集體神經(jīng)癥?!备ヌm克爾認為,這是一種“大規(guī)模的事態(tài)”。用大師的“意義”理論來觀察當下現(xiàn)實,我們這個時代的“大規(guī)模的事態(tài)”,或應說是集體抑郁癥的流行與蔓延。
什么是抑郁癥?最近,湖北巴東縣野三關(guān)鎮(zhèn)的賓館服務員鄧玉嬌,持刀刺死了向其要求“異性洗浴”服務、并在被拒絕后又“扇”又“推”的政府官員鄧貴大。鄧玉嬌因涉嫌“故意殺人”被刑事拘留,巴東警方稱鄧玉嬌隨身攜帶著治療抑郁癥的藥物。鄧玉嬌血細胞偏低,他們懷疑鄧患有抑郁癥。
抑郁癥是神經(jīng)癥的一種,它主要表現(xiàn)為心境低落而悲觀,自我評價過低,容易自責或內(nèi)疚。抑郁的典型癥狀是自殺傾向,由于曾有情感遭遇拒絕與剝奪的早期經(jīng)驗,患者感到人生和世界充滿痛苦,因此有深重的無助感和無力感?;颊哂捎诎Y狀的表現(xiàn),往往思維遲緩,缺乏主動性,與人相處也比較困難。鄧玉嬌的情況是否與之相符,目前尚無權(quán)威的司法鑒定意見。被捕后,她曾被綁縛在精神病醫(yī)院的病床上,大喊:“爸爸,他們打我!”是真實抑或幻覺?不得而知。
對于鄧玉嬌一度被強制性送往精神病醫(yī)院進行觀察,新聞媒體和網(wǎng)絡輿情的反應都很激烈。《瀟湘晨報》評論員曉宇在文章中說:“人非生而抑郁,正如‘人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中一樣,叫人如何不抑郁?……同是抑郁淪落人,證明何必靠藥物?我們愿意舉手說出抑郁?!甭冒膰H關(guān)系學者楊恒均博士也激動地在文章中質(zhì)問:“莫非我們這個社會,只要不失去理智的人,只要沒有患上抑郁癥的女子,在面對淫官們強奸時,都會乖乖地躺下來?”也許,我們與鄧玉嬌同樣感到抑郁;也許,真正抑郁到不可救藥的是我們。集體抑郁癥的癥狀表現(xiàn)基本上就是個體抑郁癥的放大。今天人們很容易被喚起那種深重的無助感和無力感,因為我們發(fā)現(xiàn),我們生活的環(huán)境許多時候給人以不安全感甚至是荒謬感。被冒名頂替讀大學的良善百姓,和因發(fā)帖舉報被跨省追捕的普通公民,能不互相同情?東莞失蹤嬰兒們的家長,和株洲高架橋倒塌事件中死難者的家人,能不同病相憐?抑郁儼然成為相當一部分人的集體記憶。
當弱者被戕害、被欺侮,除了將責任歸于偶然,并奉勸自己忍耐麻木,有沒有其他有效的方式尋回自己的尊嚴?我們常常悲觀地感到,我們沒有力量改變生活,也很難為自己和這個社會做些什么,我們往往只是“理智”地順從忍讓,這似乎已成為我們時代的集體抑郁癥的主要癥狀。而當一沓錢(據(jù)報道說至少四千元)被身為公務員的鄧貴大隨手摸出來,砸在“民女”鄧玉嬌的頭上時,在強權(quán)的驕橫和法律的弱勢之下,我們這些自我評價過低的疑似抑郁癥患者全都窘住了。因為,嚴重的抑郁癥患者常常會思維遲緩,缺乏主動性。與犯罪嫌疑人鄧玉嬌相比,人們的反應太慢了。當那兩名“損害黨和政府形象的干部”(巴東縣委書記李洪敏語)毫無思想準備地倒在了鄧玉嬌的水果刀下,醒悟過來的人們才暫時忘記了法律意義上的正確,他們瞬間感到揚眉吐氣。
對于政府和公民而言,這種揚眉吐氣的感覺絕對真實,但也十分可怕。人們?yōu)猷囉駤傻脑庥龆呵榧^,據(jù)《廣州日報》,甚至當?shù)卣墓珓諉T都這樣談及已故的鄧貴大:“最該死的還不是他。”請注意“該死”這個詞,當它脫離了法律的語境,它所代表的情緒就只能是暴戾的。對弱者而言,暴戾情緒的蔓延是深度絕望乃至情緒崩潰的產(chǎn)物。我在《中國青年報》上讀到署名鄧聿文的文章,文中說:“如果不實現(xiàn)基層政府的轉(zhuǎn)型,不規(guī)范和限制政府的權(quán)力,不將官員趕到權(quán)力的籠子里去,等待我們這個社會的,很可能是更多修腳刀的出現(xiàn)?!笨墒?,對于罹患集體抑郁癥的群體而言,這種刀光的頻繁閃動無疑是一種整體的自毀。一個區(qū)區(qū)小吏,對“民女”,他是濫施淫威的“官人”;對“大官人”,他何嘗不是瑟瑟發(fā)抖的“民女”?恰如魯迅先生所說,“自己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虐別人。”倘若不是想辦法解開這個鏈環(huán),而是任其按照多米諾骨牌的次序火拼下去,那就真的成為集體抑郁癥患者們的“擴張性自殺”了。
暴戾的不是鄧玉嬌,從現(xiàn)有跡象分析,她也并不想自殺。她之所以成為犯罪嫌疑人,是集體抑郁癥的無力感害了她。她不想被置于束手無策的境地,可在那一瞬間她絕望了。弗蘭克爾說:那種強調(diào)人在各種條件制約之下只能束手無策的觀點,對神經(jīng)癥患者是有害的,它“促使神經(jīng)癥患者確信他本就容易相信的東西,即,他是外界影響或內(nèi)在情況的抵押品和受害者。那種否認人是自由的心理療法加固了神經(jīng)癥患者的這種宿命論”。真正的社會和諧是自由而富有尊嚴的,它會是對集體抑郁的最佳治療。我們每一個可能罹患抑郁的人都應該知道,維護權(quán)利和遏制權(quán)力會幫助我們樹立自我決定意識,會有助于我們釋放精神壓力,而不只是沒完沒了地自怨自艾,對于社會大眾集體抑郁的癥候,司法正義和制度理性應挺身而出,為促進其療愈創(chuàng)造一個真實、明朗、健康的氛圍?!?/p>
編輯:盧勁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