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友唐

編者按:1919-2009，90年的漫漫長途，90年來五四精神延承著、演繹著……

1919年所代表和凝蓄的精神，早已融入中華民族的血液之中，民主與科學、愛國與進步的養(yǎng)料傳輸給一代又一代的中國人。

今天，讓我們撥開歷史塵封，再次回首1919年風云激蕩的巴黎和會，那由此開啟的精神起步。

序幕:次序之爭

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中國于1917年8月正式參加協(xié)約國對德奧宣戰(zhàn)，之后，支援協(xié)約國大量糧食，派出17.5萬勞工，犧牲了2000多人。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協(xié)約國勝利了，中國也成為勝利國。

戰(zhàn)勝國英、法、美、日、意決定，1919年1月18日至6月28日，與戰(zhàn)敗國（即同盟國，德、奧、保加利亞）在巴黎凡爾賽宮召開和平會議。會議共有27國參加，俄國原也是協(xié)約國成員，因1917年11月7日爆發(fā)社會主義革命，政權(quán)歸蘇維埃，故而未被邀請。

會前，和平會議秘書廳通知了中國。協(xié)約國在鼓動中國參戰(zhàn)時，曾答應戰(zhàn)爭勝利后，給中國以大國待遇，可以在和會上占有5個代表席。和會日程確定后，中國按照5個席位安排出席人員。北京政府得到和會秘書廳通知后，內(nèi)定外交總長陸征祥、駐法公使胡惟德、駐英公使施肇基、駐美公使顧維鈞、駐比公使魏宸組五人為中國全權(quán)代表。

但廣州軍政府提出，應南北雙方共派人員組成代表團，并于1919年1月9日發(fā)表伍廷芳、孫中山、汪精衛(wèi)、王正廷、伍朝樞五人為代表的名單。

當時孫中山在上海，伍廷芳年老不能成行，能赴法國的只有汪精衛(wèi)、王正廷和伍朝樞。美國駐華公使芮恩施出面與北京政府大總統(tǒng)徐世昌疏通。北京政府為表示中國一致對外，決定讓王正廷以軍政府代表身份加入代表團，取代駐法公使胡惟德。

1月13—17日，英、法、美、日、意五國舉行巴黎和會準備會議，背著多數(shù)國家制定了和會的議事規(guī)則。規(guī)定英、法、美、日、意五大國為有“普遍利益的交戰(zhàn)國”，可參加和會的一切會議。比利時、中國、塞爾維亞等國為有“個別利益的交戰(zhàn)國”，只能出席與其本國有關(guān)的會議。議事規(guī)則還限定了各國出席會議的全權(quán)代表的名額，五大國各5名，比利時、塞爾維亞、巴西各3名，中國、波蘭等國各2名，共計70名。

中國代表團抵達巴黎，下榻于巴黎呂德西亞飯店，以那里作為代表團總部。中國派出的是五名全權(quán)代表，團員共計52人，其中專家17人，外籍顧問5人。但中國只分配到兩個席位，經(jīng)與和會列強爭論，和會才允許中國派出的5名代表輪換出席。1月17日，中國代表團舉行了一次“排座次”的會議，五位全權(quán)代表需排定名次上報巴黎和會。當時北洋政府的外交總長是陸征祥，在未得到北京政府命令的情況下，陸征祥在自己代表團的會議上，宣布五位代表的次序初步定為:陸征祥、王正廷、顧維鈞、施肇基、魏宸組。

陸征祥提出五位代表的次序后，顧維鈞主動謙讓，要求把自己排在第五位。最后陸征祥將上報參加和會五位代表的名次改定為:陸征祥、王正廷、施肇基、顧維鈞、魏宸組，并呈請大總統(tǒng)徐世昌按所報名單予以任命。

1月18日，和會舉行開幕式，王正廷以中國代表團次席資格，隨首席代表陸征祥出席，被和會任命為海口與水陸交通小組委員會委員。

但在和會3天之后，1月21日，徐世昌從北京發(fā)來訓令，改變了陸征祥原來上報的名次:“特委陸征祥、顧維鈞、王正廷、施肇基、魏宸組充赴歐參與和會全權(quán)委員。”把王正廷從第二位擠到了第三位。代表團秘書長岳昭燏未與各位當事人通氣，便把變更中國代表名次致函和會。

王正廷認為北京政府故意剝奪南方軍政府出席和會的權(quán)利，老資格的外交家施肇基也因自己名字從第三位被擠到第四位十分不快。王正廷就聯(lián)合施肇基共同發(fā)難。二人認為這是陸征祥“違信爽約”和“顧維鈞在幕后操縱”。當顧維鈞獲悉政府的訓令變更了原次序的消息后，出于減少內(nèi)部摩擦及維護中國代表團在和會中的形象，曾勸說陸征祥不要重新通知和會變更位次，而應向北京政府說明情況。但陸征祥不愿更不敢違背北京政府的訓令，堅持將變更函遞交了和會，引起了王、施對陸、顧的誤解和不滿，后來顧維鈞再三解釋。陸征祥感到事情難辦，以生病為由住入醫(yī)院，并要辭職，北京政府方才同意維持原次序。王正廷、施肇基在對外交涉中仍忠于職守，為力爭山東權(quán)益而四處奔走，為和會后期堅定的拒約派。

沖突:日本發(fā)難

1月27日，英、法、美、日、意五國“十人會”討論中國山東問題，通知中國代表團列席。中國代表團經(jīng)過商量，由王正廷和顧維鈞出席，因顧維鈞對山東問題有關(guān)情況比較熟悉，所以王正廷推他擔任主要發(fā)言，28日繼續(xù)。日本提出了中日早有協(xié)定——1917年9月24日章宗祥發(fā)出復照，對日軍繼續(xù)占領濟南和青島，控制山東表示“欣然同意”。

中日代表1月28日在“十人會”發(fā)生首次論辯后，山東問題一直被擱置。2月2日，日本駐華公使小幡通過控制北京政府的親日派首領段祺瑞向徐世昌施加壓力，要他迅速撤換王正廷和顧維鈞。

中國各方面紛紛致電巴黎，給王正廷和顧維鈞以強大聲援，警告北京政府不得撤換王、顧二人。北京政府由外交部電告王、顧:“誡勿再與日本代表意見相左”。2月13日，北京政府致電挽留以病請辭的陸征祥，后又致電聲明:“全權(quán)次序，仍以送會名單為準”，迫使北京政府承認了王正廷第二代表的資格。北京政府采取緊急對策:派駐法國公使胡惟德、駐瑞士公使汪榮寶、駐瑞典公使顏惠慶、駐意大利公使王廣圻等均參與和會事宜，在內(nèi)部討論時，一律列席，發(fā)表意見，加入投票;親日派企圖擴大王正廷與顧維鈞的矛盾，但是，王、顧在維護中國主權(quán)的問題上始終一致。

陸征祥3月8日晚離開巴黎赴瑞士。這一時期山東問題的交涉主要由顧維鈞主持進行。在得知威爾遜將由美返法的消息后，陸征祥也于3月22日返回巴黎。為了限制王正廷的權(quán)利，3月28日國務院奉大總統(tǒng)諭加派陸征祥為委員長，強調(diào)“所有和會事宜，即由該委員長主持一切”;又派了駐法公使胡惟德、駐意公使王廣圻為全權(quán)代表。

中國代表曾向美、英、法、意等國尋求過支持。法總統(tǒng)說青島問題法、日已有成約，故不能支持中國。3月26日，顧維鈞拜會美國總統(tǒng)，提出膠濟鐵路對中國生存和東亞和平的重要性，威爾遜說可在和約上作出規(guī)定，但未再通知中國參加討論。

在中國代表尋求支持期間，日本也進行了一系列活動。日本警告說，山東問題如果得不到圓滿解決，日本將不在和約上簽字。于是，美、英、法、日背著中國對山東問題進行了一番相互承認對方利益的交易，4月30日，美、英、法三巨頭同意日本繼承德國在山東的權(quán)益。和會對山東問題作出最終裁決:《凡爾賽和約》第156、157、158條中，規(guī)定把德國在山東侵占的全部權(quán)益“讓與日本”。5月1日，英國外長白爾福將上述三條款口頭通知中國代表團，中國代表團馬上對此提出抗議，同時打算對上述三款“聲明保留”，有條件地在《凡爾賽和約》上簽字。

以段祺瑞為首的親日派，為了和日本進行骯臟交易，滿足日方必須照簽《凡爾賽和約》的要挾，竟策劃改任駐日公使章宗祥為和會代表，調(diào)回王正廷和顧維鈞。此舉還未動作，國內(nèi)即爆發(fā)了五四運動。

5月4日，北京3000多名學生代表沖破軍警阻撓，云集天安門，打出“還我青島”、“收回山東權(quán)利”、“拒絕在巴黎和會上簽字”、“廢除二十一條”、“抵制日貨”、“寧肯玉碎，勿為瓦全”等口號，并且要求承辦交通總長曹汝霖、貨幣局總裁陸宗輿、駐日公使章宗祥。學生游行隊伍移至曹宅，痛打了章宗祥，并火燒曹宅，引發(fā)“火燒趙家樓”事件。

這次游行活動受到廣泛關(guān)注，學生團體和社會各界人士紛紛支持，全國各大城市相繼罷課、罷工、罷市，聲援北京學生的愛國運動。

高潮:簽還是不簽？

盡管五四運動要求北京政府訓令和會代表拒絕在和約上簽字，給北洋政府造成了不小的壓力，但北京政府仍希望參加巴黎和約的簽字。在運動初期，政府派出軍警鎮(zhèn)壓游行活動，并逮捕學生代表。

5月14日，鑒于國內(nèi)外的形勢，陸征祥就是否簽約一事電請徐世昌:“動輒中國單獨不簽和約，難免不有破壞對德聯(lián)合之嫌，將來影響所及，非祥所敢揣擬。”又說:“祥一九一五年簽字（按:指簽署二十一條）在前，若再甘心簽字，稍有肺腸當不至此。惟未奉明令免職以前，關(guān)于國際大局，當然應有責任。國人目前之清議可畏，將來之公論尤可畏。究竟應否簽字？倘簽約時，保留一層亦難如愿，則是否決計不簽。時間日迫，關(guān)系至鉅，聞見所及，合再瀝陳。萬祈速即裁定，立即電示?！?/p>

在未接到政府明確指示前，陸征祥基本上做到了忠于職守，與代表團其他成員屢屢向和會提出抗議，并正式聲明對山東條款予以保留。但代表團接到了北京政府于5月23日發(fā)來的簽字指令，內(nèi)稱“經(jīng)熟思審處，第一步應力主保留，以俟后圖。如果保留實難辦到，只能簽字”。

5月28日，中國代表團在巴黎呂德西亞飯店舉行秘密會議，討論是否執(zhí)行北京政府關(guān)于簽約的指示。王正廷首先發(fā)言不簽字，王廣圻認為應該簽字，立刻有人附和。顧維鈞傾向不簽字，胡惟德主張簽字，要陸征祥鼓起勇氣簽字，施肇基最后發(fā)言不簽字，陸征祥難以定奪，在會上沒有明確表態(tài)。

當天，陸再電政府請求“立速電示”。這之后，代表團逐步解體。6月初，施肇基以陪同梁啟超訪英為名，擅離職守，返回倫敦。其他駐歐公使也相繼返回各自任所。陸征祥的一貫準則是惟政府的指令是從，為了既執(zhí)行簽字令，自己又不負簽字之責，他向政府推薦他人簽字。6月9日，陸征祥密電政府:“因病請免外總長職，并保胡惟德繼任，留待簽字?！痹谖传@得政府許可的情況下，索性以“舊病驟發(fā)”為由，于6月14日住進法國圣克魯?shù)箩t(yī)院，不再主持代表團工作。

陸征祥住進醫(yī)院后，顧維鈞擔負起了續(xù)交涉山東問題的重任。他態(tài)度鮮明地力求拒約，向和會不斷提出各種最低條件的保留方案。他先后向和會提出了五種讓步方案，即“最初主張將保留意見注入約內(nèi)，不允;改附約后，又不允;改在約外，又不允;改為僅用聲明，不用保留字樣，又不允;不得已，改為臨時分函聲明不能因簽字而有妨將來提請重議……完全被拒”。顧維鈞也到醫(yī)院與陸征詳“經(jīng)常碰面”，向陸報告情況。6月27日晚，顧維鈞趕往醫(yī)院把準備次日遞交和會的“聲明稿交陸征祥過目”，陸征祥毫不遲疑地簽署了這個聲明反對簽字。

在群眾的壓力下，6月10日，政府免去了曹汝霖、陸宗輿、章宗祥的職務;11日，總統(tǒng)徐世昌提出辭職。這種以退為進的策略曾奏效一時，不少原來反對簽約的地方實力派在挽留總統(tǒng)的通電中改變態(tài)度，于是北京政府主張簽約的立場轉(zhuǎn)硬，一再電令陸征祥出院負責。王正廷向國內(nèi)發(fā)回揭露北京政府訓令代表團“全約簽字”的電報，指出“一旦簽字則氣餒勢孤，永劫不復”，表示他本人“誓死必爭”。王正廷的通電見報，激起全國輿論熱烈反響，紛紛通電或組織請愿團赴京請愿。但北京政府通電全國仍百般辯解，又電命陸征祥“如實難辦到（指保留關(guān)于山東問題條款），只能簽字?！?/p>

這時，另一全權(quán)代表魏宸組也主張拒簽和約，并向陸征祥進言，不要簽約，“以免遺臭萬年?！敝链?，拒簽和約在四個留守的全權(quán)代表中取得一致。

6月27日晚上，《凡爾賽和約》簽字前夕，顧維鈞為求兩全，擬定了最后一個讓步至極點的妥協(xié)方案，只要求在條約簽字以前，由中國代表團發(fā)表一個口頭聲明，簽約不妨礙日后重提山東問題。第二天一早，胡惟德拿著聲明文稿去找和會秘書廳磋商，王正廷則直奔法國總理克里孟梭私邸力爭。但操縱世界霸權(quán)的大國對這樣一個讓得不能再讓的聲明，也根本不予理睬。

6月28日，《協(xié)約和參戰(zhàn)各國對德和約》簽字儀式在巴黎近郊凡爾賽宮鏡廳舉行。這一天，中國代表拒不出席，向操縱世界霸權(quán)的大國強迫中國把山東讓與日本說了“不”。電訊把這個“不”字迅速傳遍了全世界。

尾聲:和會之后

和會后，陸征祥代表中國代表團致電政府，引咎辭職:“和約簽字，我國對于山東問題自五月二十六日通知大會，依據(jù)五月六日祥在會中所宣言維持保留后，分向各方竭力進行，迭經(jīng)電呈在案。此事我國節(jié)節(jié)退讓……豈知至今午時，完全被拒。此事于我國領土完全，及前途安危，關(guān)系至鉅。祥等所以始終未敢放松者，因欲使此一問題留一生機，亦免使所提他項希望條件，生不祥影響。不料大會專橫至此，竟不稍顧我國家纖微體面，曷勝憤慨?！杂上榈确盥殶o狀，致貽我政府主座及全國之憂。乞即明令開去祥外交部長委員長及正廷、維鈞、宸組等差缺，一并交付懲戒。并一面迅即另簡大員籌辦對于德奧和約補救事宜，不勝待罪之至！”

沒簽和約，我國怎么宣布和德國結(jié)束戰(zhàn)爭關(guān)系呢？陸征祥也發(fā)了電文提出建議:“德約我國既未簽字，中德戰(zhàn)事狀態(tài)法律上可認為繼續(xù)有效，擬請迅咨國會建議，宣告中德戰(zhàn)事告終，通過后即用明令發(fā)表，愈速愈妙，幸勿遲延！”北京政府9月15日宣告對德戰(zhàn)事狀態(tài)終止，廣東軍政府也對德宣告和平。

7月2日，北京政府在研究巴黎和會時，徐樹錚主張撤回陸征祥，改派胡惟德為首席代表，兼程趕赴巴黎補簽和約，未被總統(tǒng)徐世昌所接受。

在巴黎和會上，中國拒絕簽字。這震撼世界的舉動，被歷史學家譽為“中國近代外交史上畫下最光輝的句號”，中國人將永遠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