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寧
我還沒有出生的時候,父親便開始在附近的中學里做語文老師。他是一個癡迷于講臺的人,即便是無需加班的周末,飯后散步的時候,也常常東拐西拐就到了學校。我那時候還不知道父親不過是一名民辦教師。隨時都會被學校辭去。因為他被那么多學生喜歡著。又被包括校長在內的老師們尊崇著。而且。他教的班成績永遠都是第一,所以學校有什么理由,將他攆出校門?況且。能夠聽父親激情飛揚地講一節(jié)課,一直都是外校許多老師們的夢想呢。
只有一次,一個家長想要雇父親給她的孩子做家教,被父親婉言謝絕后,心里不爽,便扔下一句話說,有什么好清高的,不過是個民辦老師。指不定何時就失了業(yè)呢。父親聽了,沒說什么,我卻是有些微微的難過,扭頭去看時,卻發(fā)現父親原來也是一臉的憂傷。
我高中畢業(yè)那一年,校長終于找父親談了話。父親低頭默默聽校長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完,停了許久,才說:好的,我這就回去收拾東西。父親用了一天的時間。給他所教的每一個學生都認真地寫了留言。每寫一個他的心便會痛一次。他曾那樣熱愛著這些孩子,他熟悉他們稚嫩的字體,熟悉他們的單純和任性。熟悉他們甜美的笑容,可是而今他再怎么不舍,也終于要走了。
這之后,父親開始在小城里做各種工作。他跟母親賣過糕點和咸菜,也自己開過三輪給人運貨。有一次我去找他,看見他正紅著臉。跟一個老板模樣的人推讓著什么。走近了才知原來那個老板認出父親是自己的老師,執(zhí)意要多付給他一倍的工錢?;蛟S這個學生,是為了感激當年的一份師恩,但他卻不知道。自己的好意是多么深地傷害了父親的自尊。一個當年被所有學生愛戴著的老師,如今卻要為了生活,給自己的學生打工。
父親很少提及“老師”這兩個字。我和母親,亦是小心翼翼地,不去碰觸他心內的傷疤。我們以為他在瑣碎無邊的日子里,會將那些尷尬的往昔。慢慢地淡忘??墒?,他還是那樣倔強地在附近學校下課鈴聲響起的時候,突然放下手中的活。怔怔走到書房里去看那一摞的教案和課本。他還是那樣固執(zhí)地不去走經過學校大門的柏油路。而改走遠離校門的崎嶇的小道。甚至每天吃過晚飯,他不是去開電視看新聞聯播,而是踱到書桌前,靜坐上片刻。這樣的習慣,在我大學畢業(yè)后,終于開始改變。那時我在小城的高中里做語文老師,像一個盼著糖吃的孩子。父親每天都渴盼我有改不完的試卷帶回家來。這樣他就可以戴上老花鏡,在燈下細細幫我批閱。起初我并沒有理解他的這份迫切,反而因此覺得麻煩。不愿將厚厚的一摞試卷塞到書包里去。他知道了竟是隔三岔五地便跑到學校里來找我,看我埋頭于作業(yè)本里便微笑著坐在旁邊。一本本地幫我翻好了放在一旁。偶爾我請教他一個詞的用法,他立刻就一臉的歡喜和雀躍。
我以為這是因為父親老了。所以才越來越像孩子一樣的天真和單純。直到有一天,我請父親聽我的課,中間讓他給學生們講一些感悟,他竟又回復到當初的神采飛揚。我坐在臺下。看著身邊學生純真的神情,忽然又想起了那些我曾經無限崇拜著父親的往昔。原來。老的不是父親,而是時光;它走得如此之快,以至跟在它身后的我們。再也想不起像父親一樣。被中途攆下車去的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