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 弢
鄙人三生有幸,躬逢“盛世”,小小年紀即入了另冊,發(fā)落到西北邊陲“改造”,備受煎熬,九死一生,不料在逆境中居然結識了一位世紀老人。
那是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事情。史無前例的“文革”正如火如荼地在中國大地上進行,我所在的中學也不例外。我?guī)走M幾出監(jiān)獄,被整得死去活來,對于周圍的人和事已很淡漠。就在這段時間,經??匆娨晃还驴嗔尕甑睦险撸狨岫?,來往于寧夏大學與附中之間,只見他頭發(fā)花白,矮小結實,身板硬朗,只是腿腳稍欠靈便,穿著可不一般,一襲做工用料都很考究的毛料中山裝,我的印象里只有中央首長穿過。據說,這是個老右派,甚至還是“西山會議”派哩(1925年一批國民黨元老在北京西山碧云寺舉行會議,史稱“西山會議”);他是運動初期從北京那邊“遷趕”過來的,因他的兒子曹某某在寧夏大學物理系任教。當時,我已是自顧不暇,始終對老者敬而遠之。
一個偶然的機會,拉近了我同他的距離。寧大的老于頭嫌自家的炕爐子不好燒,又不知聽誰說我搪爐子搪得好,非要讓我去幫他搪爐子。其實我會搪個什么爐子?可又不便推辭,就硬著頭皮去了。老于頭是我多年的老同事,寧大建校之初就燒茶爐,后來又專司積肥,也就是掏大糞。老者與老于頭住鄰居,是他家的??汀U锰聽t子那天老者也在場。那爐子是怎么搪也搪不好,老者順口插了一句:“你不是俄文很好嗎?怎么搪開爐子了?”我已多年聽不到恭維話了,至于“俄文很好”這樣的評語,更是聞所未聞。又一日,妻子脖頸疼痛,正在一籌莫展之際,有人說曹老頭有工夫,何不請他給按摩按摩?我冒昧地向老者提出這個要求,他競欣然應允,按摩也頗見效。正好又都是四川老鄉(xiāng),老者一口純正的四川話,頗有親切感。一來二去就搞熟了。
這個曹老頭,很喜歡讓人猜他究竟有多大歲數,通??疵嫦?,都說他也就六十多歲,他聽了哈哈大笑,樂得合不攏嘴。原來,曹老伯當時已年近八旬。這么一位跨世紀老人,不知經歷了多少人生滄桑。
人們只知道他會武術,他也確實多年習練陳式太極(又稱內家拳),每天堅持,從未間斷。因此精神矍鑠,氣色極好,從不生病。有一次夜間行路,天色漆黑,不知不覺走到水潭中間,渾身濕透,回到屋里脫掉衣服,把身子擦干,就沒事兒了,也未患感冒。據他說自己是四十歲開始拜師學拳。有一次師徒二人過招,師傅尚未做好防護準備,他就出手了,師傅因此受了輕傷。他熱心向人推薦內家拳,希望大家都來學,一位姓田的老師跟他學了幾天,立竿見影,皮帶收緊幾個扣——肚子變小了。老人逢人便說,很是開心。
眼前這位慈眉善目、心胸開闊、樂于助人的老伯,和“遷趕對象”怎么也掛不上鉤。所謂的“遷趕”,就是把所謂的地、富、反、壞、右五類分子統統遷、趕出北京和其他城市,是“文革”初期“紅衛(wèi)兵”破四舊期間,除了抄家燒書、游街批斗、嚴刑拷打等等之外的又一“壯舉”。
按說遷、趕的對象應該是沒有摘帽的右派分子,也就是當時所謂“沒有改造好的右派分子”。這么和善又很達觀的一個老人,怎么可能是死不悔改的右派呢?接觸多了,才漸漸知道一點來龍去脈。1957年,曹老伯在北京工業(yè)學院(今北京理工大學)任教授,整風期間,他從未公開發(fā)表過任何言論,卻萬萬沒有想到竟會栽倒在陳銘樞的萬言書上頭,當時陳銘樞的萬言書是很有名的。陳銘樞乃著名愛國將領,民革的發(fā)起人,為響應中央幫助黨整風的號召,他以這樣的方式向黨中央進言,遂找老友曹老伯談談教育方面的問題,老伯如實相告。據曹老伯說,1957年某月某日上午,李雪峰(時任中央書記處書記)還親自到陳銘樞家登門拜訪,說他所提的意見件件都要辦,誰知下午就風向突變,形勢逆轉,要抓右派了。陳銘樞很快成為大右派,受到公開點名批判。老伯也因此受到株連,戴上右派帽子,工資連降數級,且從此不準登上講臺,調至北京化工廠做技術工作。他的專長是染料化學,北京清河制呢廠曾請他去幫助解決技術難題,后來送他一些毛料作為酬謝,這就是他身上那件毛料中山裝的來歷。退休后賦閑在家,著書立說,與世無爭。詎料文革風暴襲來,竟遭此厄運,流落他鄉(xiāng)。
這位年逾古稀、孤苦伶仃的老人,最初被遷趕至隆德縣農村。隆德地處寧夏南部山區(qū),貧窮落后,自然條件惡劣。村里的造反派曾一度喪心病狂地欲加害于老伯,幸而老人練就一身好拳腳,這幫惡棍才未敢出手。數年之后,上面發(fā)覺不妥,遂將老伯從隆德遷出,安置在位于自治區(qū)首府銀川的寧夏大學,因老伯的兒子兒媳均在寧夏大學任教。兒子兒媳居住條件較差,筒子樓內一間十余米的小屋,只好為落難的老父親另覓住處,老伯便棲身在數百米之外與附中毗鄰的“窯洞房”內。這“窯洞房”也是物資極端匱乏時期的產物,因木材奇缺,遂仿照窯洞的建筑方式,全部以青磚砌成。別看其貌不揚,倒也冬暖夏涼。老伯孤身一人蟄居陋室,每日與書卷為伴,打發(fā)光陰。一日三餐,或由兒子預備,或托人到飯館購買。至于室內衛(wèi)生,只好得過且過。一度臭蟲肆虐,老伯苦不堪言,卻又無能為力,幸得友人相助,用藥熏殺,蟲害始除。
這位被掃地出門、流落他鄉(xiāng)的老者,個人歷史上會不會有什么劣跡呢?據老伯自己說,他是四川自貢人,年方十六即被選送出國留學,曾先后留學日本、美國和德國,所以日語、英語、德語都會。會的外語多了也麻煩,有一次他去見一個德國人,本該說德語的,誰知一上來就哇哩哇啦來了一通日語,搞得對方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原來是腦子里的“開關開錯了”。在日留學期間,他經章太炎介紹加入孫中山領導的同盟會,年僅十七歲。次年,也就是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fā),他中斷學業(yè),回國參加革命活動。后來又數次出國,完成學業(yè)。1924年,在德國取得博士學位后回到祖國,先后在北京大學、成都大學、南京中央大學、廣東大學(中山大學前身)等校任化學教授。據他自己說,最多時一月拿過八百大洋。國民黨元老謝持是他的岳父,因為謝持是“西山會議”派的一員,有人就以訛傳訛,張冠李戴地把他也說成“西山會議”派。
老伯說,他一生反蔣,他還說:“解放成都,我是既出力又出了錢的。”1947年,他變賣了染織廠等家產充作軍需,與一位姓周的中共黨員共同組建川康人民自衛(wèi)軍,周任司令員,他任政委,先后策動鄧錫侯等部在彭縣等地的起義,配合解放大軍先后解放了雷波、馬邊、新津及新津機場,加快了川西戰(zhàn)役進程。老伯說,就在成都解放前夕,周不幸被捕,經多方營救無效,英勇就義。
老伯冒著生命危險為解放全中國出錢出力,立下汗馬功勞,又親眼目睹蔣家王朝的覆滅,迎來新中國的誕生,照理說應該與中國共產黨肝膽相照,留在成都“參政議政”的,他卻選擇了離開。為什么呢?據他說,好像是覺得不大對勁,老伯于1951年遠赴北京工業(yè)學院教書。任教期間,讓他感到莫名其妙的是,幾次運動下來,他這個資深教授的工資不增反減,不過他也并未深究。
“文革”期間,生產滑坡,百業(yè)凋敝,素有“天下
黃河,獨富一套”之稱的寧夏銀川平原,也到了需從區(qū)外調運糧食的地步。我們雖遠離故土,卻也聽說原本富饒的“天府之國”居然吃開了蘭考縣的糧食。老伯痛心疾首:“四川這個地方能搞到沒有飯吃,哎,要點本事哦!”談起“文革”中大搞奪權、實行軍管等等,老人更是連連搖頭,不以為然。
寧夏地處偏僻,十分閉塞,基本上聽不到任何小道消息。粉碎“四人幫”一事發(fā)生后,北京許多人已有所耳聞,但寧夏的普通百姓卻一無所知。后來聽說有位仁兄因在北京開往銀川的火車上透露了這個消息,下車后即被送到某個“安全”的地方,直至消息正式公布之后才放出來。我好像是在消息即將正式公布之前不久聽說此事的,當時興沖沖地跑去向老伯報告這一喜訊,只見他老淚縱橫,十分動情地說道:“這下好了!這下好了!”他認為好多事情的根子都在這里。一個年屆耄耋、身處逆境的老人,還能有這份家國情懷,還會這樣憂國憂民,實在難能可貴。
當時,我們都絲毫沒有意識到個人的命運會因此發(fā)生改變。實際上,國家正在醞釀著一場巨大的變革。
1978年,老伯以八十五歲高齡只身前往北京,寄居在朋友家。他聽說胡耀邦這個人很開明,直接到寓所即可見到,便做好準備,前往富強胡同,沒費什么周折,就見到了胡耀邦。胡耀邦尊他為“曹老”。老伯的命運從此發(fā)生改變:獲準回到北京;給他解決住房;右派問題得到改正,退休金也大幅增加,用他的話說是“我現在很闊氣”;他還增補為民革中央團結委員。1981年,曹老伯以辛亥老人的身份參加了辛亥革命七十周年紀念活動。
老伯多年養(yǎng)成了讀書寫作的習慣,據他說每天都要伏案工作八個小時左右?!拔母铩敝屑t衛(wèi)兵抄家時抄走一部學術著作手稿,多年的心血毀于一旦,他痛惜不已,一再對人說遇到懂行的了。到寧夏后也不閑著,每日孜孜不倦地研究內家拳,準備將多年習練和研究的心得整理成書,讓更多的人從中受益。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我們在北京曾多次見面。他住在新建的勁松小區(qū)一幢兩室一廳的單元房內,水暖廚衛(wèi)設施一應俱全,按照當時的標準,算得上高檔社區(qū)了。老伯十分自豪地說:我們很闊氣的,附近還有個小公園呢。老伯的日常起居,有保姆照料,無需自己親歷親為。九旬老翁每日黎明即起,下樓練拳。他特意買了一張公交月票,經常到紫竹院等地與新老朋友聚會,還約了幾位老人每周去飯館聚餐一次,專點“舊社會的菜”吃。
不久前,我探訪了曹老的故居,樓前的小樹早已長大,我向鄰居問起當年活躍在樓前小樹下的老者,他們竟一無所知。幾十年過去,早已物是人非。記得有一次去看望曹老,我一進門就操起四川方言打趣地說:“你還活起得啊(你還活著呢)?!彼埠敛皇救酰骸盎畹帽饶氵€好!”那濃重的四川口音仿佛仍在耳邊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