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湘健 陳 瑾
蘇教版高二教材《短篇小說選讀》中第一篇小說就是魯迅先生的《在酒樓上》。這篇小說表現(xiàn)的是一個向往革命的知識分子在走投無路的境遇中銷蝕了靈魂的人生悲劇。而主人公呂緯甫也就成了魯迅筆下困惑的和悲劇命運的知識分子的經(jīng)典代表形象。下面我們不妨試著來分析這一典型人物的悲哀的具體表現(xiàn)。
呂緯甫是小說敘述者“我”多年的舊同窗、舊同事、老朋友。記憶中的呂緯甫“敏捷精悍”,眼中有“射人的光”,“神情和舉動都活潑”,是“同到城隍廟里去拔掉神像的胡子”,“連日議論些改革中國的方法以至于打起來”的青年,是一個深受新文化影響的,關心國事,積極向往革命的熱血青年。而當前的呂緯甫呢?“行動遲緩”,相貌“頹唐”,“失了精采”,滿口“無聊”“敷敷衍衍”“隨隨便便”“模模糊糊”,從事一些鄉(xiāng)里鄰里瑣事,對未來迷惘而不知的人物。為什么同一個人物前后會有如此巨大的反差,他消沉落寞的原因是什么?對這根源的挖掘也正是能解讀出呂緯甫的三重人生悲哀來的。
首先,呂緯甫的悲哀表現(xiàn)在理想的破滅,信仰的倒塌。文中“我在少年時,看見蜂子或蠅子停在一個地方,給什么來一嚇,即刻飛去了,但是飛了一個小圈子,便又回來停在原地點,便以為這實在很可笑,也可憐??刹涣犀F(xiàn)在我自己也飛回來了,不過繞了點小圈子。又不料你也回來了。你不能飛更遠些么?”以及文章結尾寫“你看我們那時豫想的事可有一件如意?”由此可見,他青年時的追求與夢想沒有得到很好的實現(xiàn),最終還是回到了原點,向殘酷的現(xiàn)實妥協(xié),屈服。這些可以從他給小弟弟遷墳,給順姑送花,教授“子曰詩云”這樣的瑣事中看出。例如他明知棺中什么也沒有卻“決然”打開,并稱自己這一命令“是一個在我一生中最為偉大的命令”。曾經(jīng)如此一個有志青年,居然“最偉大的命令”不是體現(xiàn)在自己的理想信仰,而是開棺,這不是不諷刺,不是不令人悲哀的。
其次,呂緯甫的悲哀還表現(xiàn)在清醒自知。文中有這樣一句話:“看你的神情,你似乎還有些期望我,——我現(xiàn)在自然麻木得多了,但有些事也還看得出。這使我很感激,然而也使我很不安:怕我終于辜負了至今還對我懷有好意的老朋友?!蔽覀儗τ隰斞感≌f中人物的麻木并不陌生,阿Q,《祝?!分恤旀?zhèn)的民眾,《藥》中的看客……但呂緯甫的麻木顯然是不同于這些人的。前者的麻木是不覺醒的,是不自知自己的人生悲哀的。而呂緯甫則是深知自己身上的變化,認識到這種變化的可悲性及不可避免。這好比借酒來麻醉自己卻不醉依然清醒一樣,他無法真正甘心徹底沉淪。于是在他的敘述中就帶有了一種負疚感和自慚形穢,如“我有時自己也想到,倘若先前的朋友看見我,怕會不認我做朋友了”。這種對自己的人生有清醒的認識,這種清醒的麻木也正是呂緯甫人生的深層悲哀所在。
另外,呂緯甫的悲哀還表現(xiàn)在作為“大地堅守者”,現(xiàn)實的妥協(xié)者而最終落入虛空的人生悲劇中。選文后面附了錢理群先生對魯迅小說的解讀,錢先生認為“我”是一個“漂泊者”,仍然懷著年輕時的夢想,四處奔波追尋,卻苦于找不到精神的歸宿,而呂緯甫是在現(xiàn)實生活的逼壓下,已不再做夢,回到了現(xiàn)實的日常生活中,成為“大地的堅守者”。在這里我們不妨引用魯迅小說《孤獨者》中魏連殳對自己的生存狀態(tài)的認識來分析。魏連殳先前也是一個異于常人的有追求、有理想信仰的人,是世人眼中的另類人物。他的起初可以說是為自己而活的,等到理想在現(xiàn)實中遭打壓而破滅時,他就是為愛我者而活,因為“還有人愿意我活幾天”,等到這一境界都無法實現(xiàn)時,他就為“不愿意我活的人”而活,最終直至生命的消逝。那么我們看呂緯甫,是否也有相似之處呢?夢不能實現(xiàn)轉(zhuǎn)而投向現(xiàn)實。然而現(xiàn)實中結局又如何呢?想要抓住一些美好的事物,情感,回憶,結果卻是:“然而出乎意外!被褥,衣服,骨骼,什么也沒有。我想,這些都消盡了,向來聽說最難爛的是頭發(fā),也許還有罷。我便伏下去,在該是枕頭所在的泥土里仔仔細細的看,也沒有。蹤影全無!”而另一事件中,順姑也早已逝去,迎接“我”的是“像一個鬼”的順姑的妹妹和“惡狠狠的似乎就要撲過來咬我”的順姑的弟弟。這樣的兩個結果都意味著呂緯甫轉(zhuǎn)而為現(xiàn)實,想成為“大地的堅守者”而不得,最終面對的還是人生的虛空。而這種虛空在魯迅筆下并不陌生。如《傷逝》中涓生無論是選擇在謊言中逃避還是后來選擇面對真實,結果得到的都是內(nèi)心的虛空,而且后者甚至是更深層的虛空。那么呂緯甫人生的轉(zhuǎn)變,為自己尋求的不同的人生出路,一次又一次陷入一種虛無,這可以說是他人生更深層的悲哀了。
呂緯甫的悲哀不僅是他個人的悲哀,也是當時那個時代很多知識分子的困惑和悲哀的典型體現(xiàn)。理解了呂緯甫的三重人生悲哀,我們或許也就能走近那一群體,也就能更深刻地認識那個時代了。
錢湘健,陳瑾,語文教師,現(xiàn)居江蘇錫山。本文編校:劍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