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在慶 王 寧 ?!※i
內(nèi)容提要 唐代舉子在參加禮部省試時有許多程序和活動,如交納書狀、五人合保、被接見于含元殿、謁見先師孔圣、進入考場時搜查符驗等。而在考場上,試子們也時有題詩于墻壁、廊柱,獻詩給主司以宣泄哀憐,祈求提攜乃至威脅者,甚至不乏代考作弊等小動作。他們試場上的處境與情感呈現(xiàn)出種種樣態(tài),其所創(chuàng)作的詩文作品不僅具有一定的歷史時代認識價值,而且不少也具有文學價值。
關(guān)鍵詞 舉子應試 活動 情感 創(chuàng)作
〔中圖分類號〕I10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09)03-0127-06おお
一
唐舉子到長安后,在考試之前有各種程序、活動,此處僅述其主要者一二。如需先要交納狀書(包括文解和家狀),并與其他舉子五人合保,而官府將合保編入舉格。唐文宗時任過宰相的舒元輿回憶他當年貢舉至京時的情形說:“臣年二十三,學文成立,為州縣察臣,臣得備下土貢士之數(shù)。到闕下月馀,待命有司,始見貢院懸板樣,立束縛檢約之目,磨勘狀書,劇責與吏胥等倫。臣幸狀書備,不被駁放,得引到尚書試?!保ㄗⅲ骸度莆摹罚虾9偶霭嫔?,1990年,第3318頁。)這里即說到納狀書事。舉子合保則見于《唐會要》卷七十六《貢舉中?進士》,其中記中書門下于開成元年十月奏:“今日之后,舉人于禮部納家狀后,望依前五人自相保,其衣冠則以親姻故舊、久同游處者,其江湖之士則以封壤接近、素所諳知者為保?!保ㄗⅲ和蹁撸骸短茣罚腥A書局,1955年,第1382頁。)在辦理上述手續(xù)后,在十一月還有于含元殿前的一次活動:“每歲十一月,天下貢舉人于含元殿前,見四方館舍人當直者,宣曰:‘卿等學富詞雄,遠隨鄉(xiāng)薦,跋涉山川,當甚勞止,有司至公,必無遺逸,仰各取有司處分。再拜舞蹈訖退?!保ㄗⅲ哄X易:《南部新書》丙卷,《宋元筆記小說大觀》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310頁。)這種活動相當于政府的禮賓司,正式接見慰勞入京應試舉子的活動,應該說舉子們這一天心情大致是不錯的,總有一種被人禮遇的快慰之情。關(guān)于這一活動的具體情景,唐代宗大歷十二年進士黎逢即據(jù)所經(jīng)歷,創(chuàng)作了《貢舉人見于含元殿賦》。貢舉人被接見于含元殿事的資料于唐極少見,此賦乃了解士人們這一活動細節(jié)的珍貴資料,今引錄于此:
國家開文學之科,旁求英彥,爰將貢于禮闈,命先參于秘殿。欲使懷才抱器,自此鷹揚;當令較伎逞能,從茲豹變。是以儒風益振,睿澤惟新。設振舉為教化之本,致朝見為榮貴之因。庶使八纮,碧幛絕臥云之士;遂令萬歲,彤庭觀獻賦之人。莫不張文柄以旁羅,詔諸侯而上貢。裨離邦去里,若攀龍附鳳?;蚍A間生之瑞,出則驚人;或懷希代之珍,來皆動眾。期美祿必取,期殊科必中。莫不遠湊天闕,爭趨帝閽。曹劉麏至,賈馬云屯。當仲冬月,候丹禁門。于時銅壺尚滴,粉壁猶昏。驪駒波躍,蠟炬星繁。俄而鐘斷長樂,殿啟含元,中使森而鶴立,諸生凜以駿奔。進抑退揚,儼褒衣而設禮;左旋右折,俯丹陛以陳言。曰:臣等才非可升,德非可舉。幸以辭乎海上,達彼君所。今則凝神注目,無非繡戶金鋪;接踵比肩,盡是鴻儔鶴侶。歡聲數(shù)四,周覽再三。散漫而龍池霧起,參差而宮樹煙含。既而中貴遙宣,勞卿遠見,咸精筆陣,勉赴文戰(zhàn)。時康俗泰,終有待于英髦;擇善搜賢,本無遺于寒賤。諸生乃退行列,整簪裾,瞻鳳扆,獻玉除。俟青春而變化有望,當圣意而光輝有馀。集鴻都而固難比矣,會虎觀而未可加歟,則唐之盛也,堯舜不如。③《全唐文》,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2180、3318頁。)
用賦這一文學體裁以詠含元殿的這一次接見貢士,雖然于具體情事的記敘不可能詳細,但還是可以了解到朝廷舉行此事的用意目的,以及此會的時間以及大致程序。如貢士們在清晨即集合,不久長樂宮鐘聲響起,含元殿開啟,中使即開始了接見貢士的典禮。會中尚有貢士的
代表發(fā)言,此后還有中使的宣慰勉勵之報告等。 黎逢之所以詠此賦,當是他親歷此會,心情頗為激奮,故感而作賦以詠之。
貢士們在元日時又有一次活動,是日皇帝接見他們。隨后在考試之前還有謁見先師孔圣的儀式?!短妻浴肪硪弧吨]先師》條記開元五年九月的詔書說:“古有賓獻之禮,登于天府,揚于王庭,重學尊師,興賢進士;能美風俗,成教化,……其諸州鄉(xiāng)貢、明經(jīng)、進士,見訖宜令引就國子監(jiān)謁先師,學館為之開講,質(zhì)問其義。宜令有司優(yōu)厚設食。兩館及監(jiān)內(nèi)得舉人亦準。其日,清資官五品已上及朝集使往觀禮,即為常式。”王定保:《唐摭言》,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0頁。)在這一儀式中,不僅“有司優(yōu)厚設食”,而且朝中的重要官員和朝集使都來觀禮,看來朝廷頗為重視這一活動,其故蓋在這一活動乃中華民族“重學尊師”之優(yōu)良傳統(tǒng)的具體體現(xiàn)。中唐文士黎逢亦有《貢士謁文宣王賦》詠述此事。從這篇賦作,我們尚能見到這一儀式的大致情景。其中說:“圣人沒而教在,明王興而道宣。命上公以陳信,展大禮以登賢,觴酒豆肉,金鏞蒐懸。致克禋以如在,當質(zhì)明而不愆。祁祁諸生,必恭敬止。廓廣庭以容眾,峨高冠以修己。臨奠獻之筵,肅造秀之士。
階間儼以成列,槐陰布以如市。將備禮于先師,遂儲精與祝史。于以致君恢復王化,宏闡人文。磬音繼于夜杵,燭影迎于朝云。見曲暢于和易,知具歆于苾芬。肅肅階戺,陰陰門闕。
喬木棲于暮煙,前軒滿于行月。群士沓而歲至,庶工齊而曉謁。上元酒以清滌,間朱弦而疏越。齊百王于建號,歷千古而未歇。”③黎逢乃大歷時進士,他躬歷此典禮,故將自己科場上的這一經(jīng)歷記之于賦。賦中記述此儀式的具體狀況以及文士們的儀態(tài);也寫到奏樂的事,有“磬音繼于夜杵”句,又有“燭影迎于朝云”之詠,可知此典禮當舉行于清晨。其中奏雅樂情形,中唐文士王起有《貢舉人謁先師聞雅樂》詩詠之:
藹藹觀光士,來同鵠鷺群。鞠躬遺像在,稽首雅歌聞。度曲飄清漢,馀音遏曉云。
兩楹凄已合,九仞杳難分。斷續(xù)同清吹,洪纖入紫氛。長言聽已罷,千載仰斯文。《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第5271頁。)
詩中寫的是貢士們謁文宣王廟的情景,乃朝廷所主持的活動。但文士們之謁文宣王廟,也有私自拜謁的,這種活動恐怕更能反映一般文士的心境。羅隱即有《謁文宣王廟》詩:“晚來乘興謁先師,松柏凄凄人不知。九仞蕭墻堆瓦礫,三間茅殿走狐貍。雨淋狀似嗟麟泣,露滴還同嘆鳳悲。儻使小儒名稍立,豈教吾道受棲遲。”⑥《羅隱集?甲乙集》卷三,中華書局,1983年,第55、56頁。)羅隱所謁廟當不在朝中,故所見景象凄涼頹敗,毫無莊嚴肅穆氣象。加上他本人科場多次受困,故頗有麟泣、鳳悲的末世情調(diào),頗能反映唐末一般文士見到文宣王廟的心境。他的這一種心境還借《代文宣王答》詩更進一步表露:“三教之中儒最尊,止戈為武武尊文。吾今尚自披蓑笠,爾等何須讀典墳!釋氏寶樓侵碧漢,道家宮殿拂青云。若教顏閔英靈在,終不羞他李老君?!雹弈┦雷x書人的窮途末路牢騷發(fā)露無遺。
二
貢士們在經(jīng)過種種儀式活動后,大約于每年的二月初左右進入考場,參加各科考試。入考場時,貢士們所得到的待遇恐怕就沒有此前典儀時的風光與尊嚴了。這還引起曾為進士的舒元輿的不滿,以致有《上論貢士書》為鳴不平。文中敘述了文士們的考場情景說:“臣幸狀書備,不被駁放,得引到尚書試。試之日,見八百人盡手攜脂燭水炭,洎朝晡餐具,或荷于肩,或提于席,為胥吏縱慢聲大呼其名氏,試者突出。棘圍重重,乃分坐廡下。寒馀雪飛,單席在地。”對此情景,他不禁慨嘆:“嗚呼,唐虞闢書,三代貢士,未有此慢易者也。臣見今之天下貢士既如此,乃益大不信古圣人之言。……有司坐舉子于寒廡冷地,是比仆隸已下,非所以見徵賢之意也。施棘圍以截遮,是疑之以賊奸徒黨,非所以示忠直之節(jié)也?!?在發(fā)了一通牢騷不滿之后,他提出希望“俾有司嚴加禮待之,舉六義試之。試之時免自擔荷,廊廡之下,特設茵榻,陳爐火脂燭,設朝晡飯饌,則前日之病,庶幾其有瘳矣。”(注:《全唐文》,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4018頁。)舒元輿是中晚唐時人,其所說的舉場士子所受待遇之差想必是事實。杜牧在《唐故平盧軍節(jié)度巡官隴西李府君墓志銘》中即記李飛“始就禮部試賦,吏大呼其姓名,熟視符驗,然后入?!币灾吕铒w不能忍受,“飛曰:‘如是選賢耶?即求貢,如是自以為賢也?因袖不出,明日徑返江東?!保ㄗⅲ憾拍粒骸斗ㄎ募肪砭?,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36頁。)李飛的這一遭遇即為舒元輿所言之例證。而宋代范鎮(zhèn)《東齋記事》卷一所說則有所不同:“禮部貢院試進士日,設香案于階前,主司與舉人對拜,此唐故事也。所坐設位供帳甚盛,有司具茶湯飲漿。至試學究,則悉撤帳幕、氈席之類,亦無茶湯??蕜t飲硯水,人人皆黔其吻。非欲困之,乃防氈幕及供應人私傳所試經(jīng)義,蓋嘗有敗者,故事為之防。歐文忠公詩:‘焚香禮進士,撤幕待經(jīng)生。以為禮數(shù)重輕如此,其實自有為之?!边@里所說禮待進士,供賬甚盛、準備好茶湯飲漿等情形與舒元輿所說有異,或唐時科場有時也有如此禮待進士的時候,畢竟唐科舉歷時近三百年,各時期狀況當有變化不同。
在考場上,貢士們除了應付正常的科目考試外,有些人還時而有些小舉動,如在考場墻壁上、廊柱上題詩,或賦詩上主試者乞情,甚至在考場上作弊代考等等。這些不僅表現(xiàn)了文士們考場上的眾生相,也能體現(xiàn)舉子們的心情。盡管這些詩作并非宏篇巨著,未必能體現(xiàn)多少文學價值,但從中我們還可以窺見士子們的艱辛寒酸與感慨悲憤之情。下面的記載與詩作,即可展現(xiàn)士子們科場生活的一面,也可借以見其心態(tài):
麻衣穿穴兩京塵,十見東堂綠桂春。今日竟飛楊葉箭,魏舒休作畫籌人。(唐彥謙《試夜題省廊柱》)
⑥⑦《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第7686、6513、8133頁。)
劉虛白與太平裴公早同硯席,及公主文,虛白猶是舉子。試雜文日,簾前獻一絕曰:“二十年前此夜中,一般燈燭一般風。不知歲月能多少,猶著麻衣待至公?!雹茛嗤醵ū#骸短妻浴?,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47、163、109頁。)
韋承貽咸光(慶按,光,《詩話總龜》卷十引作通,是。)中策試,夜?jié)摷o長句于都堂西南隅曰:“褒衣博帶滿塵埃,獨上都堂納試回。蓬巷幾時聞吉語,棘籬何日免重來?三條燭盡鐘初動,九轉(zhuǎn)丹成鼎未開。殘月漸低人擾擾,不知誰是謫仙才?”⑤白蓮千朵照廊明,一片承平雅頌聲。更報第三條燭盡,文昌風景畫難成。(薛能《省試夜》)⑥
闢開公道選時英,神鏡高懸鑒百靈?;煦绶謥砣陂g氣,欃槍滅處炫文星。燭然蘭省三條白,山束龍門萬仞青。圣教中興周禮在,不勞干羽舞明庭。(殷文圭《省試夜投獻座主》)⑦
李洞,唐諸王孫也,嘗游西川,慕賈閬仙為詩,鑄銅像其儀,事之如神。……洞三榜裴公,第二榜策夜,簾獻曰:“公道此時如不得,昭陵慟哭一生休?!雹?/p>
劉允章,祖伯芻,父寬夫,皆有重名。允章少孤自立,以臧否為己任。及掌貢舉,尤惡朋黨。初,進士有“十哲”之號,皆通連中官,郭薰、羅虬,皆其徒也。每歲,有司無不為其干撓,根蒂牢固,堅不可破。都尉于琮方以恩澤主鹽鐵,為薰極力,允章不應,薰竟不就試。比考貼,虬居其間,允章誦其詩,有“簾外桃花曬熟紅”,不知“熟紅”何用?虬已具在去留中,對曰:“詩云:‘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侍郎得不思之?”頃之唱落,眾莫不失色。王讜:《唐語林》,《唐語林校證》本,中華書局,1987年,第214頁。)
(溫)庭筠,字飛卿,舊名岐,并州人?!徘榫_麗,尤工律賦。每試,押官韻,燭下未嘗起草,但籠袖憑幾,每一韻一吟而已,場中曰:“溫八吟”。又謂八叉手成八韻,名“溫八叉”。多為鄰鋪假手。然薄行無檢幅,與貴胄裴誠、令狐滈等飲搏……大中末,山北沈侍郎主文,特詔庭筠試于簾下,恐其潛救。是日不樂,逼暮先請出,仍獻啟千馀言,詢之,已占授八人矣。執(zhí)政鄙其所為,留長安中待除。(注:辛文房:《唐才子傳》,《唐才子傳校注》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年,第726-727頁)
上引詩歌、記載乃唐時部分士子在考場上的活動與心態(tài),盡管只是當時考場上的點滴記載,我們?nèi)钥蓮闹懈Q見當時的一些情景。一般的讀書人臨近考場,心情更是緊張復雜,特別是多次舉場的挫折,士子們感情上更是百感交集,焦躁不安。羅隱在《逼試投所知》中說:“桃在仙翁舊苑傍,暖煙清靄撲人香。十年此地頻偷眼,二月春風最斷腸。曾恨夢中無好事,也知囊里有仙方。尋思仙骨終難得,始與回頭向玉皇?!保ㄗⅲ骸读_隱集?甲乙集》卷三,中華書局,1983年,第57頁。)所謂“二月春風最斷腸”,乃指考試落第的心情。而詩末二句乃在多次受挫后,所出現(xiàn)的失望之極,委身命運的凄惶之情。上引唐末文士唐彥謙題省廊柱詩可知,彥謙已落第十次,他百經(jīng)奔波之苦,以至于“麻衣穿穴”,仆仆風塵。此時又身在考場,感慨萬千,發(fā)出了“今日竟飛楊葉箭,魏舒休作畫籌人”的祈望。據(jù)《晉書》卷四十一《魏舒?zhèn)鳌罚菏鏋楹髮④婄娯归L史,“毓每與參佐射,舒常為畫籌而已。”后來他遇到人不足而有參加射箭的機會,遂“容范閑雅,發(fā)無不中,舉座愕然,莫有敵者。毓嘆而謝曰:‘吾之不足以盡卿才,有如此射矣,豈一事哉!”(注:房玄齡等:《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第1186頁。)彥謙此處應用晉人典故,即在于表露能有如魏舒親與射箭,得以命中,登科及第,以盡其能的機會。劉虛白則顯得更令人同情,他已經(jīng)二十年舉場的生活,但仍然是身穿白麻衣的舉子。而且更令他感嘆的是主考官竟是二十年前與他同為舉子在同一考場的裴坦。而二十年后,考場燈燭景象依舊,而他與裴坦竟是地位如此不同,怎不使人感慨萬千。他不禁興起了時光遽逝,歲月無多之嘆。其凄惻惶然之心情由此可見。也許由于他的命運以及“待至公”的期盼獲得了裴坦的同情,他此后竟在咸通十四年為裴坦放及第。韋承貽也是咸通中入考場的,也同樣是位貧寒之士。他于場屋交納完試卷后,對于此次能否中第實在毫無把握。面對著紛擾不安的貢士們,在一彎殘月的凄冷寒光下,他所盼望的是何時能有登第的捷報來到蓬巷棘籬的家門,從此再也不必重入考場,經(jīng)受痛苦的場屋折磨。
士子們在詩中多有提到考場中“三條燭”的事,這是當時考場情景的寫實。唐時科考多是白晝舉行,并可以延續(xù)至夜晚。宋代《古今詩話》載:“唐制:舉人試,日既暮,許燒燭三條?!保ㄗⅲ豪铐牐骸豆沤裨娫挕罚姽B虞《宋詩話輯佚》本,中華書局,1980年,第120頁。)五代后唐時的竇貞固《請貢舉復限三條燭奏》說得更詳細:“進士考試雜文,及與諸科舉人入策,歷代已來,皆以三條燭盡為限。長興二年,改令晝試。伏以懸科取士,有國常規(guī),沿革之道雖殊,公共之情難失。若使就試兩廊之下,揮毫短景之中,視晷刻而惟畏稽遲,演詞藻而難求妍麗,未見觀光之美,但同款答之由。即非師古之規(guī),恐失取人之道。今于考試之時,準舊例以三條燭為限?!保ㄗⅲ骸度莆摹?,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3318頁。)考場上既以三條燭為限,則當然也就有在時限之前完卷的,如韋承貽在燭盡鐘動之初已“九轉(zhuǎn)丹成”;也有難以完成的,如薛能詩所說得“文昌風景畫難成”??梢韵胍娔切T盡而未完卷者,其心情之緊張,手忙腳亂的窘態(tài),是如何地令旁觀者為之捏一把汗。而試者納卷后的無望的悲愁,肯定又會使他們何等地沮喪。
在試場上,文士們對主試者的態(tài)度與期望大抵是相同的,就是希望能主持公道,使自己得以在其門下及第,因此多對主司采取歌頌稱賞的態(tài)度。殷文圭在省試夜投獻座主的詩即是如此,故有“闢開公道”、“神鏡高懸”之句。當然這一頌詞未必即有違真心,不過也不能過分地相信它。在不少情況下,士子們的這些贊美之作,恐怕諛媚之辭不在少數(shù)。晚唐崇拜賈島詩的李洞,他在考場中所獻裴贄侍郎詩就要坦率激烈得多,也更能反映出他此時真正的心情。李洞曾多次在舉場敗北,但他卻是一位在詩歌上師學賈島,頗有獨特風格特色的詩人。不過,時人對他的詩歌看法卻不一致?!短撇抛觽?李洞傳》說:“洞詩逼真于島,新奇或過之。時人多誚僻澀,不貴其卓峭,唯吳融賞異?!保ㄗⅲ盒廖姆浚骸短撇抛觽鳌?,《唐才子傳校注》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年,第853頁。)后人亦謂“才江雖學島,要為自具生面。所恨刻求新異,艱僻良苦耳?!保ㄗⅲ汉鸷啵骸短埔艄锖灐肪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80頁。)對于他的一再落第,當時詩僧齊己頗為鳴不平,謂“到處聽時論,知君屈最深。秋風幾西笑,抱玉但傷心。”(注:《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第9480頁。
)李洞有此遭遇,我們可以理解他在名落孫山多次之后,再次步入考場的心情了。按唐律規(guī)定,人們不能“無故登山陵”,“諸闌入太廟門及山陵兆域門者,徒二年?!保ㄗⅲ洪L孫無忌等:《唐律疏議》卷七《門禁》,中華書局,1983年,第149頁。)因此,非不得已人們是不會冒險哭于太宗昭陵的。李洞的“公道此時如不得,昭陵慟哭一生休”之獻詩,在場屋中當是常人所不敢如此唐突主司的。此言在主司看來,當然是非同小可之事,大有狂妄之嫌疑。而對于李洞而言,他發(fā)出此言,也確實不得不發(fā)以抒發(fā)其受屈不平之郁憤。至于羅虬、郭薰之依仗權(quán)勢,溫庭筠之“為鄰鋪假手”,也自是形形色色的科場生活的生動表現(xiàn),也很可見到對大部分舉子來說是如此莊嚴肅穆之場所,而對于個別人來說竟敢加以藐視。當然這種人是極少的,大多數(shù)試者的心情可以以屢試不第的劉得仁《省試日上崔侍郎四首》為代表:“衣上年年淚血痕,只將懷抱訴乾坤。如今主圣臣賢日,豈致人間一物冤?!薄叭绮∪绨V二十秋,求名難得又難休?;乜垂侨忭毧皭u,一著麻衣便白頭?!薄捌堇锓Q儒愧小才,禮闈公道此時開。他人何事虛相指,明主無私不是媒。”“方寸終朝似火然,為求白日上青天。自嗟辜負平生眼,不識春光二十年?!保ㄗⅲ骸度圃姟?,中華書局,1960年,第6303-6304頁。)劉得仁作于場屋的這四首詩,既稱頌了禮闈的公道,明主無私,又自述了自己屢落第的如病如癡,年年淚血的遭遇,表達了祈求同情援引的愿望。這種心態(tài)與做法,在這種場合頗為得體,是中晚唐時大部分應試文士的投文心態(tài)。
三
科舉與文學的關(guān)系,如有的學者所指出的,主要表現(xiàn)在進士行卷上,此不贅。從考場上來說,如前述,文士們也在各種場合創(chuàng)作了一些詩文,這同樣也是文士們文學創(chuàng)作的組成部分。歷來引起更多議論的是,進士科的士子們在考試中創(chuàng)作的詩賦。對這些詩賦的優(yōu)劣,以及考試中考試詩賦對唐人文學創(chuàng)作具有何種影響,歷來的議論是多有不同的。關(guān)于這一問題,可詳見程千帆先生的《唐代進士行卷與文學》和傅璇琮先生的《唐代科舉與文學》兩書的有關(guān)部分,此處不具述。這里僅簡要地談談在考試中所產(chǎn)生的曾為人們所稱舉的好的或其中較好的詩文,以見唐科舉考試中產(chǎn)生的值得一提的作品。
一般說來,應試時的定題作文,且又限時完成之作,是難以創(chuàng)作出好作品的,因此大量的應試詩文均是符合程式,但在內(nèi)容情感上缺乏感人之力的平庸之作,這是今日人們的共識。不過話又說回來,這些詩文僅從我們上引的作品中,我們就不難看到它們所具有的歷史時代的多種認識價值與意義,此不贅。就是在這類詩文中,也有少量披沙撿金,或不乏情感文采的較好的甚至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因此,在典籍中我們也時而可以見到稱賞它們的記載。我們且看看前人的記述:
(錢)起能五言詩。初從鄉(xiāng)薦,寄家江湖,嘗于客舍月夜獨吟,遽聞人吟于庭曰:“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逼疸等?,攝衣視之,無所見矣,以為鬼怪,而志其一十字。起就試之年,李暐所試《湘靈鼓瑟詩》題中有“青”字,起即以鬼謠十字為落句,暐深嘉之,稱為絕唱,是歲登第,釋褐秘書省校書郎。(注:《舊唐書》卷一六八《錢徽傳》,中華書局,1975年,第4382-4383頁。)
有司試《終南望馀雪》詩,(祖)詠賦云:“終南陰嶺秀,積雪浮云端。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暮寒”四句即納于有司?;蛟懼佋唬骸耙獗M。”⑤
計有功:《唐詩紀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284、503頁。)
唐崔曙應進士舉,作《明堂火珠》詩,有“夜來雙月滿,曙后一星孤”,其文深為工文之士推服。(注:鄭處誨:《明皇雜錄》,見《開元天寶遺事十種》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39頁。)
大歷十四年,侍郎潘炎試《花發(fā)上林苑》。表詩云:“御苑春何早,繁花已繡林。笑迎明主仗,香拂美人簪。地接樓臺近,天垂雨露深。晴光來戲蝶,夕景動棲禽。欲托凌云勢,先開捧日心。方知桃李樹,從此別成陰?!雹?/p>
文宗元年秋,詔禮部高侍郎鍇,復司貢籍,曰:“……常年宗正寺解送人,恐有浮薄,以忝科名。在卿精揀藝能,勿妨賢路。其所試賦,則準常規(guī);詩則依齊梁體格?!蹦嗽嚒肚偕献噘x》、《霓裳羽衣曲詩》。主司先進五人詩,其最佳者,其李肱乎?次則王收《日見斜
賦》,則《文選》中《雪賦》、《月賦》也。況肱宗室,德行素明,人才俱美,敢不公心,以辜圣教?乃以榜元及第?!赌奚延鹨虑吩?,李肱曰:“開元太平時,萬國賀豐歲。梨園獻舊曲,玉座流新制。鳳管勢參差,霞衣競搖曳。醼罷水殿空,輦馀春草細。蓬壺事已久,仙藥功無替。詎肯聽遺音,圣明知善繼?!鄙吓脑唬骸敖鼘偃珉耪?,其不忝乎!有劉安之識,可令著書;執(zhí)馬孚之正,可以為傳。秦贏統(tǒng)天下,子弟同匹夫;根本之不深固,曹冏曷不非也?!痹u曰:“李君文章精練,行義昭詳。策名于睿哲之朝,得路于韋蕭之室。
然止于岳、齊二牧,未登大任,其有命焉?!薄对葡炎h》卷上《古制興》,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第15-16頁。)
上述為人所稱舉的科場試詩,如從在科舉考試所產(chǎn)生的詩作的范圍上論,當然可算是較出色的。有些詩特別以個別詩句傳誦人口,如錢起的“曲終”二句,祖詠的“終南陰嶺秀”四句,崔曙的“夜來”二句。故李頎說:“自唐以來,試進士詩與省題,時有佳句?!保ㄗⅲ豪铐牐骸豆沤裨娫挕?,見郭紹虞《宋詩話輯佚》本,中華書局,1980年,第166頁。)但索其全篇,就有遜于這些佳句了。如果從今人通常的標準看,能稱為佳作的恐怕也有限。如崔曙《奉試明堂火珠》詩全詩云:“正位開重屋,凌空(一作中天)出火球。夜來雙月滿(一作合),曙后一星孤。天凈光難滅,云生望欲無。遙知太平代(一作還作圣明代),國寶在名都。”(注:《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第1600頁。)而錢起詩云:“善鼓云和瑟,常聞帝子靈。馮夷徒自舞,楚客不堪聽。苦調(diào)凄金石,清音入杳冥。蒼梧來怨慕,白芷動方馨。流水傳湘浦,悲風過洞庭。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保ㄗⅲ河嬘泄Γ骸短圃娂o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470頁。)這樣的詩作,包括上引的其他人詩,是很難入今日選家之詩選集中的。不過,從省試詩的角度,從當時人的審美評詩標準來看,此類詩也不愧為佳作。特別是王表的詩,如果不在內(nèi)容意義上多加苛求的話,也確實頗有詩藝之妙,在當時科場上洵為佳制。因此從這一角度來看,當時科場所試詩賦,也確實創(chuàng)作出一些為時人稱美的文學作品。 唐昭宗乾寧二年進士試放榜,后又有昭宗出題覆試。其中趙觀文、程宴等人及第,昭宗敕云:“今則比南郭之竽音,果分一一;慕西漢之辭彩,無愧彬彬。既鑒妍媸,須有升黜。其趙觀文、程宴、崔賞、崔仁寶等四人,才藻優(yōu)贍,義理昭宣,深窮體物之能,曲近緣情之妙。所試詩賦,辭藝精通,皆合本意?!雹菪焖桑骸兜强朴浛肌肪矶?,中華書局,1984年,第904-905、919頁。)唐昭宗的這段評語頗值得注意,它實際上可視為當時科場上的評文選文標準,即重視才藻、義理,特別講究“深窮體物之能,曲盡緣情之妙”。從這一衡文標準,我們也才能理解為何某些我們今日不以為特別好之作,而時人稱賞不已。以此標準看待王表之作,則其為主司所賞而擢第也就可理解了。類似此詩的省試詩之作應不在少數(shù),徐松《登科記考》所引錄的省試之作,即有一些“深窮體物之能,曲盡緣情之妙”的詩賦,如是書卷二十四乾寧五年所引的殷文圭、王轂的兩首《春草碧色詩》。殷文圭詩云:
細草含愁碧,芊綿南浦濱。萋萋如恨別,苒苒共傷春。疏雨煙華潤,斜陽細彩勻。
華黏繁斗錦,人藉軟勝茵。淺映宮池水,輕遮輦路塵。杜回如可結(jié),誓作報恩身。
王轂詩云:
習習東風扇,萋萋草色新。淺深千里碧,高下一時春。嫩葉疏煙際,微香動水濱。 金塘明夕照,輦路惹芳塵。造坐功何廣,陽和力自均。今當發(fā)生日,瀝懇祝良辰。⑤
當然,省試詩也確實有過富有情感而又描摹微妙的好詩,盡管這樣的作品為數(shù)不多。傅璇琮先生在《唐代科舉與文學》一書中即說:“在省題詩的范圍之內(nèi),除了所舉的錢起、祖詠所作以外,也不是沒有可稱道的,如與錢起同題的陳季所作的一首,其中‘一彈新月白,數(shù)曲暮山青也頗有新意。又如《唐詩紀事》卷五十六載童翰卿《省試昆明池織女石》詩也可稱佳作:‘一片昆明石,千秋織女名。向風長脈脈,臨水更盈盈。有臉蓮同笑,無心鳥不驚。岸云連鬢濕,沙月對眉生。苔作輕裙色,波為促杼聲。還如明鏡里,形影自分明。這首詩,如果不看詩題,是不會想到是省試詩的?!备佃骸短拼婆e與文學》,陜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432頁。)如果我們用心審閱現(xiàn)存的省、府考試之中的詩文,類似的作品一定可以找出一些。當然這樣說,并不在于肯定大多數(shù)的場屋之作,應該說盡管場屋生活促使文士們寫出了大量的文學作品,但其中大多數(shù)是不會感動人,不會為今人所滿意的。即在古人,也對這些詩作時有責難之辭,如《詩話總龜?后集》引《丹陽集》即說:“省試詩自成一家,非他詩比也。首韻拘于見題,則易于牽合;中聯(lián)縛于法律,則易于駢對;非若游戲于煙云月露之形,可以縱橫在我者也。王昌齡、錢起、孟浩然、李商隱輩,皆有詩名,至于作省題詩則疏矣?!彼f即有一定道理。オ
作者單位:廈門大學中文系
責任編輯:楊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