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頤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每當讀謝翱時，悲痛的古典名句便油然涌入心頭，人世間的悲壯之美會使人肅然起敬，我十分慶幸有這位７００多年前的閩東鄉(xiāng)賢。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我就讀大學時，古典文學有兩本教科書，一本是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編著的《中國文學史》，此書如是說：“謝翱古體詩從韓愈、李賀、孟郊這個流派衍變而出，他在作品中勇敢地表達亡國之痛的情感，卻是以上幾個詩人所不曾有過的境界?！@些血和淚凝結(jié)而成的文字，應和文天祥的《指南錄》中著作永垂不朽”。還有一本，是朱東潤先生主編的《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厚厚九大本，我曾細細查閱，從先秦到清代幾千年的文學作品選，可謂浩瀚如海，能擠入其中占一席之地的閩東人氏，唯謝翱一人。

謝翱，字皋羽，南宋淳祐九年（公元１２４９年）生于福建省福安市，４７歲與世長辭。他流傳于世的《晞發(fā)集》，有２００余篇詩文，最著名的應是《登西臺慟哭記》。朱東潤先生主編的《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收錄的謝翱詩文也僅此一篇，可見此文的經(jīng)典性。

為誰慟哭也？提起他，便一定會想起那兩句名言：“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青照汗青?！蔽覈褡逵⑿畚奶煜榈膲蚜液勒Z。謝翱的后半生，幾乎是為文天祥而活著。南宋德祐二年（１２７６年）二月，元兵攻陷臨安。五月，宋端宗在福州即位，改元景炎。面對搖搖欲墜的大宋江山，文天祥臨危受命，以右丞相職任樞密使同都督諸路兵馬。他欲挽狂瀾于即倒，傳令各州郡舉兵勤王。此時年已２７歲，雖應試不第，但卻頗有詩名才氣的謝翱，做出一個驚天動地的舉動：“毀家紓難”。即將祖?zhèn)骷耶a(chǎn)全部變賣，用以招募鄉(xiāng)兵數(shù)百人，趕往南劍州（今南平市），投奔文天祥帳下。文公十分賞識他，留與大帳中，就任諮議參軍，朝夕相處，共商大事。有兩年多的時間，他跟隨文公轉(zhuǎn)戰(zhàn)閩、粵、贛，抗擊元軍。在此期間，曾有過一線勝利的曙光，但畢竟南宋王朝大勢已去！文公兵敗撤退中，在贛州章水之濱授命謝翱離伍，并解下一方端硯贈送謝翱。不久，文公便兵敗廣東五坡嶺被捕。

不知當年文公是否特愛惜這位比他年?。保矚q的青年人才，不舍得他跟隨自己走慷慨赴難的必然之路，而做出讓他離伍的決定?；蛘吡碛刑厥馐姑咳缃竦奈覀円仓荒懿聹y而已。但從此后的近２０年光陰里，謝翱對文公高尚人品及兩人間友誼的時常懷念，對文公遇難的萬分苦痛，對故國的深深眷戀，構(gòu)成了他生活的主要內(nèi)容。也必然構(gòu)成了他詩文創(chuàng)作中悲痛的主旋律。

謝翱與文公分手后，輾轉(zhuǎn)避難于浙江。他每遇到景物與當年離別時相似的地方，就心如刀絞，悲淚滿面……他曾寫道：“余恨死無以籍手見公，而獨記別時語，每一動念，則于夢中尋之。或山水池榭，山崗草木，與所別處，及其時適相類者，則徘徊顧盼，悲不敢泣?！弊阋姰斈戤愖褰y(tǒng)治的殘酷。公元１２８２年，文公在大都（現(xiàn)北京）菜市從容就義，走完了他大義凜然的一生。噩耗傳來，謝翱悲痛欲絕，他寫就一首五律詩：“魂飛萬里程，天地隔幽明。死不從公死，生如無此生。丹心渾未化，碧血已先成。無處堪揮淚，吾今變姓名?！碑敃r那種肝膽俱裂、痛不欲生的心情被抒發(fā)得淋漓盡致，特別是“死”、“生”兩字組成的奇特對偶句，格外哀切動人。故國河山依舊，竟然無可發(fā)泄感情之處，傷心之淚，未能明流，只能暗咽。

謝翱胸中塊壘不得不吐，極度悲痛飽著不得不發(fā)，于是就有了之后的三哭英靈。一哭是在輾轉(zhuǎn)浙江的三年之后，經(jīng)過蘇州，“望夫差之臺而始哭公焉”，因為蘇州吳縣是文公授命危難之際的辦公府治所在地。就是這一年，文公上書朝廷，力主斬降將兵部尚書呂師孟，并提出“分天下為四鎮(zhèn)，建都督統(tǒng)御其中，……使其地大力眾，是以抗敵。”等主張，但未被朝廷采納。南宋統(tǒng)治者反而繼續(xù)以乞降求得茍延殘喘，使得元軍乘虛而入，臨安淪陷。謝翱對著夫差臺哭，就是悲痛宋末昏君像吳王夫差那樣醉生夢死，而致亡國之恨。二哭在文公殉國之后的第四個年頭，“復哭于越臺”。越臺乃春秋時越王勾踐所筑。文公當年為抗擊元軍屢經(jīng)此地，被俘北上時，曾登臺寫下《越臺詩》，并還以臥薪嘗膽矢志復仇的勾踐自勉。所以謝翱二哭英靈于越臺，可謂百感交織。又過五年，也就是文公死難８年的１２９０年的一天，謝翱和好友數(shù)人，星夜乘船富春江經(jīng)嚴子陵釣臺登上西臺，在荒涼的西臺上，設位祭奠，放聲慟哭。這就是著名的三哭英靈，也便是那篇垂名青史《登西臺慟哭記》所記敘的哭祭場面：“……謁子陵祠……登西臺，設主于荒亭隅，再拜跪狀，祝畢，號而慟者三。復再拜，起。……復東望，泣拜不已。有云自西南來……若相助以悲者，乃以竹石如意擊石，作楚歌招之曰：“魂朝往兮何極？暮歸來兮關(guān)水里，化為朱鳥兮有味焉食？歌闕，竹石俱碎……”

在古往今來眾多長歌當哭的文字中，《登西臺慟哭記》真是一篇奇文。由于當年的異族統(tǒng)治，謝翱哭英烈卻不敢直書文公姓名，不能明言文公業(yè)績，只能將全部的筆墨傾灑在生者對英烈亡靈的哭祭上。細細品味全文，謝翱那不能自已、飲聲泣血的慟哭，使萬千讀者強烈感受到文公驚天動地的壯舉和青史永垂的偉業(yè)，也深刻體會到他滿腔亡國的憤恨如富春江水浩浩蕩蕩而下。所以，他不僅為文公哭，為宋王朝哭，也為自己哭，為一切愛國志士而哭。三哭英靈、登西臺，可謂是謝翱十年來感情的總爆發(fā)，如火山巖漿噴涌而出。斂聲的慟哭里除了哀慘、悲痛，還有激憤、迷惘、仇恨、堅毅……真情飽著，功力非常，穿越七百多年的時光隧道，依舊感天動地泣鬼神！西方文藝理論家對“悲劇”的定義是：“把世界上美好的事物毀滅了展示給人類”。謝翱的三哭英靈，尤其是《登西臺慟哭記》，便是最好的詮釋。

那年，我應浙江朋友相約，游富春江。原是慕名毛主席和柳亞子的那首詩去的。建國初期，江南名士柳亞子自視頗高，寫了首《七律·感事呈毛主席》，“安得南征馳捷報，分湖便是子陵灘?！敝飨瘎t勸告他，“牢騷太盛防腸斷，風物長宜放眼量。莫道昆明池水淺，觀魚勝過富春江。”主席的詩成了千古絕唱，也使富春江、子陵臺名聲鶴起。

當?shù)搅烁淮航]境內(nèi)景點后，我才知道嚴子陵的釣魚臺與謝翱的哭臺，乃富春山半山腰兩個巨大的磐石，東西相望。導游告訴我，多數(shù)游人拜謁了山下的嚴子陵祠后，都登東臺、看釣魚臺。嚴子陵，浙江余姚人，青少年時，與漢光武帝劉秀同游學，倆人密切到同榻而眠，嚴老兄可以隨便把腳放在劉秀的肚子上睡覺。劉秀即位后，軟硬兼施，左請右請，請他出山輔政，他全然不理會，只管睡覺，睡醒了就在高高的釣魚臺上釣富春江的魚。這一釣就釣出了孤高正直、不慕名利的千古美名。

西臺距東臺不過幾百米的石階路，與東臺相比，冷清了許多。臺上有石亭，導游說，建于明正統(tǒng)元年（１４３６年），原亭額刻有“高尚其志”四個字，明末毀。清乾隆十九年重建。更額名為“垂竿百尺”。對此，我就不解了，莫非乾隆有所忌諱？倒是石柱楹聯(lián)尚可：“生為信國流離客，死結(jié)嚴陵寂寞鄰?！蓖で傲⒂惺鏋椤八沃x翱慟哭處”，背面乃著名書法家肖嫻書寫的《登西臺慟哭記》全文。

倚臺而望，腳下是絕壁百丈，富春江水清碧漣漪；兩岸青山翠谷，云影嵐光，山高水長。隔江對岸是謝翱墓。他客死杭州，友人遵照其囑，將他葬于此，并將文公所贈的端硯陪葬之。墓側(cè)建有“許劍亭”，墓前建立石碑坊。郭沫若先生在１９６１年到子陵臺時，曾賦詩一首：“西傳皋羽傷心處，東是嚴光垂釣臺。嶺上投竿殊費解，中天墮淚可安排?！?/p>

浙江的朋友調(diào)侃說：“你們是他鄉(xiāng)遇故知，長歌當哭唯謝翱，先天下之憂而憂；我們是故鄉(xiāng)見老鄉(xiāng)，不羨紅塵愿成仙，先天下之樂而樂?！贝蠹掖笮?。但我后來想一想，不然。謝翱之所以選此地為哭臺，除了山高水長風水使然外，我揣摩，他是決心效法嚴子陵，從此隱居，決不效力于元朝的。還有，光武帝也是個重整山河的中興之君，是謝翱心目中渴望的一代明主。柳亞子要效法嚴子陵，主席卻勸他“風物長宜放眼量”看來這是個哲學問題。古往今來，朝代更迭，滄海桑田，復雜時有多少深層次的奧秘至今仍是個謎，但簡單時，似乎息息相通，又一目了然。

人生的情感，無非是喜怒哀樂。只要是真情實感，只要融入到時代的年輪，那一定是真善美了。我想，謝翱的慟哭，留給后人的就是這種精神財富。文學理論上有兩句名言，“憤怒出詩人”，“國家不幸詩人幸”。

責任編輯 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