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閻連科,男,1958年出生于河南嵩縣,1978年應(yīng)征入伍,1985年畢業(yè)于河南大學(xué)政教系,1991年畢業(yè)于解放軍藝術(shù)學(xué)院文學(xué)系。1979年開始寫作,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情感欲》《日光流年》《堅(jiān)硬如水》《受活》《丁莊夢》《風(fēng)雅頌》等8部,中、短篇小說集《年月日》《黃金洞》《耙耬天歌》《朝著東南走》等10余部,散文、言論集5部;另有《閻連科文集》12卷。曾獲第一、第二屆魯迅文學(xué)獎,第三屆老舍文學(xué)獎和其他國內(nèi)外文學(xué)獎項(xiàng)20余次。其作品被譯為日、韓、越、法、英、德、意大利、以色列、西班牙等近20種語言,在20多個國家和地區(qū)出版。
一
陽光煩亂,地上熱暖,氣候在悄著轉(zhuǎn)變。說喝酒去吧?買了啤酒,都到村后林地,席地坐下,喝到醒醉,有人把酒瓶磕在地上,將拳頭在半空揮了一下,說春天來了,我們該做些事了。做些啥兒事呢?索性都回去把老婆猛揍一頓吧。說完這話,彼此看了,都把目光落在張海臉上。張海思忖一陣,把拳頭捏了一下,揮了一下,說好吧,我是老大,既然都聽我的,今天就都回去把老婆揍了。說,誰不打不揍不是男人。誰不往死里去打去揍,就是兄弟們的孫子、重孫子。
聽到這話,春天來了,林里的桃樹散發(fā)著暖的潤氣,枯條忽地蓬勃,鼓出暗紅苞兒,喬張?jiān)熘拢埔杈品砰_。光亮層層疊疊,從鎮(zhèn)西探頭過來,把林地映出個通紅鮮艷。草芽在腳下蠕蠕動著,樹根在地里扭著身子。有一股初春的腥氣,呈著青色,在那林地彌彌漫漫。牛林、木森和豹子,都小著張海。他是兄長,大家對他,目光中自都含著敬意、驚異,問說真的打嗎?
張海說,春天到了,打一頓吧。
牛林折一桃枝看看,把一朵桃花苞點(diǎn)咬在嘴里嚼了,又“呸”地吐出,說打就打,誰怕誰呀。然后喝酒。舉起四個茶色酒瓶,碰在空中,砰砰響著,讓春天的草綠氣息,在那響聲中驚著閃開。酒氣碰著春氣,半空里漫了燥發(fā)的味道,人便覺得極想做些事情。又都年輕,就決定回去把老婆打上一頓。酒喝完了,手里的空瓶擲了出去?;蛘撸偷卦以谔覙渖砩?,那泛紅的青色樹皮,沉默不語,卻有汁水暢旺流淌。腳下的,早空的酒瓶,原都豎著,這時(shí)起腳一踢,滑向空中,風(fēng)擰著瓶口朝里澆灌,哨出泛青的響音,而后落下,砰地炸了,世界便轟然寧靜,可聽見了桃枝發(fā)芽的細(xì)響。還有,陽光和桃芽、桃苞淺綠的呢喃。而后,他們走了,個個心里暴烈,神情莊重,隊(duì)伍樣,張海在前,牛林殿后。走出桃園時(shí),回頭一望,桃園中竟有了點(diǎn)點(diǎn)紅色,極艷極新,仿佛世界忽然變了,陳舊中有了新意,酷冬也一下醒來,抖抖身子,春就來了。
春就到了。
春天了,人們不能不下力做些事情,就決定,先把老婆打上一頓。
張海說,你們記住沒有?
說都記了,你放心,老大。
問,誰要不打呢?
說弟兄還要下咒起誓嗎?弟兄們你不信著,你還相信誰呢?臉都紅紅青著,還有白的,各自表情,在黃昏里一筋一倔的僵著心情,在村口站了一會,也就分手分頭,朝村里回了。腳步聲響天徹地,砰砰亮堂,由遠(yuǎn)至近地到來,又由近至遠(yuǎn)地消失,只留桃園在后,有著生氣,有著淡然悠閑中春天勃勃的力道與不安。
張海家,住在村子進(jìn)口,新房,渾磚,是胡同里最早蓋起的青磚瓦房。那房子當(dāng)年的招搖,讓全村人都為之刮目。十年前媳婦來村里相看,至胡同口抬頭望,那青的瓦屋,猛地映在眼里,便對張海敬了。
張海說,同意嗎?
媳婦慌忙低頭。
張海說,我可是要找個馬上娶的。媳婦紅臉,慢慢抬頭,目光疑得異常濃密。張海說,我要去廣州打工,走后娘要有人做伴,有人侍候。媳婦想了半晌,點(diǎn)了頭后,又說,得回去跟爹娘商量來著。而后,就結(jié)婚,入門,伴婆,侍奉張海。
張?;丶?,進(jìn)門時(shí)臉是青色,朝門上踢了一腳,像那柳木大門,曾經(jīng)是著仇家。媳婦在院里做飯洗菜,手在水里泡著,粉紅著,兩朵花樣,聽見門的暴響,慌亂抬頭,問說你又喝了?張海不語,豎在院里,直直的,咬著嘴唇。媳婦看了,起身去屋里給他倒了茶水;出門時(shí),還用唇兒試了水熱,而后放在張海身邊。喝吧,媳婦說,喝了醒酒。又說,晚上吃米飯,你在南方米飯慣了。還說,你有同學(xué)找你,商量春天到了,該做些啥兒事情,說飯后他再找來。張海坐在一條凳上,茶水?dāng)[在條凳那端。他不看茶水,只盯著自家媳婦。媳婦洗菜,手在水里,紅紅的,兩朵花樣。菜水邊上,張海腳前,還有一條白魚游在另一盆里,歡天喜地,自由自在,可它不知,在那水盆旁邊,還放有一柄剪刀,不久就要用那剪刀,替它開膛破肚。那魚以為無辜,自顧地游來走去,尾巴拍著水面,啪啪啪的,濺起的水珠,飛在了張海臉上。張海忽地起腳,把那魚盆踢翻,讓水流在地上。地是水泥地面,魚在那地上水間,蹦高跳遠(yuǎn),像是受了冤的孩子,在地上蹦著哭喚。
媳婦不知所措,驚得站起,癡癡地望著張海,怎么了?怎么了?她一連問著,拿手在胸前腰布上擦著水珠,臉上的僵黃,原是驚驚的不安。
張海反問,你說怎么了?!
媳婦說,不都好好嘛,你是怎么了?
又一腳踢了面前洗菜的盆水,踢了菜筐,張海抓起媳婦就打。左手揪了她的頭發(fā),右手摑著耳光;忙了一陣之后,又雙手揪著媳婦的前胸,雙腳輪流踢著媳婦的雙腿。末了一拳,又把媳婦打出三尺開外,使她倒在地上,嘴里還不停地罵著,你她媽的,不過年,不過節(jié),又吃米飯又吃魚,你會不會過日子?!你是存心蓄意,要把這日子過得倉空屯泄,敗家敗財(cái);存心蓄意,要把家里那點(diǎn)存錢花干弄凈,分文不留不是?!
說我他媽的出門打工掙錢容易嗎?
說我喝多了,你她媽的故意給我倒杯又滾又燙的水,是想把我燒死嗎?
說孩子快放學(xué)了,你不去學(xué)校接她,一個下午你都在家干啥呀!
又打又說,又說又打,張海手腳不息,雙唇不停。媳婦倒下時(shí),他又追去朝她肚上猛踢,朝她腰上猛踢。朝她屁股上踢踢跺跺。開始時(shí),媳婦先還一驚一疑,問著為什么要打?我有了什么錯嗎?及至明白了張海嘴里的扯話,媳婦不再辯說,只是閉著雙唇,從地上爬將起來,用手和胳膊抱頭護(hù)臉,蹲在院里的一棵樹下,任由張海一下一下朝她身上踢著打著。任由他的,一掌一掌的耳光,朝著她護(hù)了臉的臂上摑著。任由任由的,直到在屋里看著電視的女兒跑到院里,突然撲在媽的懷里哭喚起來。任由任由的,直到在灶房切菜的婆婆跑將出來,先在院里驚怔一下,又突然沖來,梗在兒子和媳婦的世界,舉起巴掌,一下一下朝張海的臉上打去,罵著說,你沒事找事啊?想找事你到后山從崖上跳下去;想找事你到村里的井口跳下去;想找事你娘給你找來一根繩,你到哪兒上吊去!
張海不再打了。他看見從地上站起的媳婦,嘴角涌著鮮血。
豎在那,張海木頭一樣,任由母親一掌一掌朝他臉上猛摑。并不疼,可他心里忖忖,擔(dān)心母親會因?yàn)橛昧Υ蛩蝗坏乖谠豪?。這當(dāng)兒,有鄰居耳了吵鬧,風(fēng)進(jìn)來,群股著,一下把院子塞實(shí)擠滿,都說打啥呀,打啥呀,多好的日子,有啥可吵可鬧可打哩。就去拉母親、勸母親,把母親抱在胸懷里。因?yàn)橛腥死赃€要打。媳婦便忙利地抹了嘴角鮮血,攏了亂發(fā),和未曾被人打樣,也過來把婆婆拉下,說娘,你合著跟他生氣,他是喝了酒,心里怨暴,讓他在我身上泄泄酒就醒了,人就好了。
說,張海,死男人,你讓娘氣了,還不給娘道個歉啊。
說,又喝酒、又喝酒,等你喝敗了身子你就不喝了。
說,還不抱著女兒到門外去,站在這兒是光彩還是怕娘不生氣?
張海木一會,有些短趣,有些無聊,心里惘惘的,海上的霧一樣,寬得很、深得很,又都啥兒不清不明,只好從眾鄰的目光中,抱著三歲的女兒倔倔地走出門去。走過新蓋的瓦門樓,站在門口的臺階上,隱隱的,模糊著,他聽到別的地方里,一處兩處,也有萬馬齊鳴的嘶叫,有戰(zhàn)亂的爭吵和打架。還有村人朝著某方向跑著的腳步聲。他想跟過去,又當(dāng)然沒有動,腳像栽了樣,根著地,根了土,心也根得很,盤錯著,什么也思不開,想不動,只是把目光朝著黃昏里穿,就看見余暉中有著青顏色,春意著,仿佛還有花草的香味在街巷里走,如絲如線蕩蕩的。順著那個蕩,他的目光就又看到胡同那頭的桃園了,一個角,幾棵的樹,點(diǎn)點(diǎn)的紅,像夏夜凝在村外半空的螢。
村子大,消息也大。很快的,都知道有了幾家,同時(shí)吵架和打架。牛林把媳婦胳膊打折了。豹子呢,本意是打打就算了,誰知媳婦要抗拒,舉著剪刀作自衛(wèi)。這樣兒,豹子被激了,只能再打著。去奪媳婦手里的剪,卻冷猛扎了自己的手。一見血,不能不怒了,便用剪子捅了媳婦的肚??p了四針,紅血浸在白紗外,桃花著,朵朵的紅。
張海抱著女兒,立在門外,看見一群腳步風(fēng)掣著馳往鄉(xiāng)醫(yī)院,先是一簇,擁著牛林媳婦,托了她的胳膊,小心的,腳下卻風(fēng)急。路上人見了,問說怎么了?村人就答道,男人打她,倒在臺階,胳膊跌折了。村人說,這男人,打折了,花錢治療,不還是你自己家的錢。
接下,又有一群,拉了車子,車上堆了被子,豹子媳婦團(tuán)在被里,車子被人拉著,跑得火車樣。人們問,怎么了?怎么了?就急答,豹子打他媳婦,往媳婦肚上捅了一刀。人便驚在路邊,臉色蠟白,半晌說不出話來。
木森家里住在另外胡同,張海沒能看到景象。他和牛林、豹子,同在胡同住著,他們扎在深處,張海住在淺口,就都果真見了。人群簇簇,都往醫(yī)院跑著,議論聲風(fēng)來雨去,見冷見熱,全都聽得清楚,寒暖在身,知道他們和他一樣,都把媳婦打了,而且都是落手狠重,往死里昏里打去,不然不會動刀。不會折了人的胳膊。黃昏已經(jīng)降臨,落日寧靜,粉刷在村頭巷里,一路都是亮堂。燒飯的晚煙,飄飄的,升在空中。一時(shí)間,寂和繁亂,都不在了,只有麻雀的啁叫,水流樣蕩在檐下枝頭,顯著村落的安寧生氣。張海立在胡同淺處,心里亂得壓抑,總有一股不安,覺到對不住了兄弟,是自己說的回去了都把老婆狠命打了??墒亲约?,反倒不比別人打得狠重。還動了刀子。還折了胳膊。而自己,只是讓老婆傷了皮肉,嘴角掛血,稍事一擦,也就凈了,安然無事。
還那么立著,凝向炊煙,望著一陣,把女兒放在地上,狠狠說,回去吧。女兒不動,卻是求著道,爸,你要去哪?張海瞪了一眼,丟下女兒,大步走了。先往胡同深處瞅瞅,繼而往鄉(xiāng)里醫(yī)院走去,腳步間的快,猶如鬼在后邊窮追。
醫(yī)院距村十分短近,只二里,穿過街巷目光,就到了鄉(xiāng)的醫(yī)院。白墻紅字,寫著救死扶傷;還有鐵門,十字,藥房、大堂、急診,和手術(shù)室。因?yàn)橄掳?,大堂沒人,急診里有著進(jìn)出,果真都是胡同鄰人。張海過去,將目光越過門口的一片肩膀和頭,看到里邊一片白的忙亂,問說怎樣兒?
人答,縫了四針。
又問,那個呢?
人答,骨折,拍了片子,正在骨科對呢。
立下一會,再問,牛林、豹子沒來?
說,有臉來嘛,打老婆,也算能耐;有本事出去打架,出去打工掙錢,都窩在家里武橫啥兒。
張海不再說啥,木一會兒,想進(jìn)急診看看問問,卻又終是沒有。猶豫后毅然回了,獨(dú)自著,腳步更為快捷,生著風(fēng)聲,到醫(yī)院門口,見著牛林媳婦的哥,二人瞪了一眼,擦肩而過。牛林的妻哥,又忽然回頭,喚說張海,你站一下。他就站了,和人家?guī)撞较噙h(yuǎn),聽人家教導(dǎo),說你是牛林兄弟,排行比他大著,該說道說道牛林,春天來了,出去打工去吧,還要蓋房,還要養(yǎng)家,在家閑著,無事生非,打老婆算啥兒本事。告訴他說,這次算了,若要再打,我可不會饒他。告訴他說,他媳婦娘家有三哥二弟,他可是個獨(dú)子;我們弟兄每人一口唾沫,就能把他淹進(jìn)黃河。說著瞟了張海,目光中很有別樣味道。
說完去了,只留著張海,僵梗在黃昏世界,木木的,孤獨(dú)著,雖然走時(shí)對著人家后影,惡惡噴了一口白痰,可自己都覺那痰吐得無力。覺得這時(shí)回去,沒有比剛才腳下生風(fēng),快捷有力,似乎有些沉重,如石樣墜著腳跟。抬頭望那村口景象,看見黃昏盡了,最后一抹光亮,淡淡如綿地綢在那兒,光色中有樹和線桿,還有人影。線桿枯著,電線橫在半空,麻雀落在上邊。樹是榆樹,碗樣粗細(xì),樹皮皺得刀鑿斧砍,可高高的枝條,已經(jīng)不僵不硬,不似冬天那樣枯無生氣;已經(jīng)垂了,柔韌著,掛了綠色,在那最后的光中,發(fā)出黃亮,如晨時(shí)的一抹光色。樹下,站了牛林、豹子,都在等那張海。彼此見了,怔著一下,淡了步子,無話可說,只是默然而立。
默過許久,山高水長,牛林想起一句話兒,說哥,依你說的,我和豹子,都狠狠打了;確實(shí)打得不輕。
張海抬頭,望望他們,說我去醫(yī)院見了。
牛林問,你去醫(yī)院,看我媳婦的胳膊……接上沒?
張海冷他一眼。
牛林低下頭去,笑笑說,我怕她殘了,以后不能干活。
豹子也盯牛林一眼,直盯到他感著有愧做個男人,把頭勾在胸間,而后豹子才又望著張海,等他說些什么。卻是等得久長,默得久長,沒有話說。弟兄三人,是站著三角,彼此相望,看見有人從身邊走過。有人從家里端著飯碗出來,老遠(yuǎn)和別人說話,問你家做了啥飯?說我家炒了瓜菜,你去吃吧,炒得多呢。這時(shí)牛林覺得憋悶,終于又問,大哥,你把嫂子打得怎樣?嫂子人好,就怕你下手和我同豹子一樣狠歹。
張海望望他們,咬了自己嘴唇,不語著,又望了別處。
豹子聽了這話,稍稍興奮,也很關(guān)心地問著張海,就是呀,大哥,嫂子最是人好,你可別和我與老二一樣狠手。又說,她也住在醫(yī)院嗎?還說,要么,我和老二,去醫(yī)院看看嫂子?像是找到了去往醫(yī)院的緣由,急要語落起腳。就等張海一句言語,一個眼神??蓮埡]有言浯,沒有眼神,忽然抬腳走了,倔倔的,腳步固執(zhí)堅(jiān)牢,如錘往地上砸著,不扭身回看后邊,也不旁目左右,只是正前,擰著目光,硬著脖頸,閉了嘴唇,大步地往家里去了,丟掉牛林豹子,像從身上拔出兩根刺兒扔了,所以走得力快,成竹在胸,要去實(shí)施一樁事情。
回到家,媳婦已把夜飯做好。還是那些青菜,那條燉魚。白的米飯,盛在碗里,擺在桌上。筷子,湯碗,還有一碟等放魚刺的小盤,擱在飯桌中心??曜訔l理溫順,躺在飯桌四方的米碗下邊,等著人去拿它。娘、媳婦、女兒,各守飯桌一側(cè),都在等著張海。堂屋燈已亮了。飯桌在那燈光以下,有著菜香魚香,混了米飯的白味,五顏六色,彌在飯桌周圍。張?;貋?,女兒喜著歡叫,我爸回來——我爸回來了。媳婦為了容讓和謙,朝進(jìn)門的男人紅臉一笑,將本已擺好的凳子,又用手動了一下,示意了請的意思。那邊的婆母,六十幾歲,輩正威處,坐在上方先自端起飯碗,動了筷子,卻并沒有真正夾菜,只是望著兒子,說快吃飯吧,一家人都在等你。言辭動作,和家里沒有發(fā)生過打罵一樣,清沌濃烈的和睦,也同那菜香一樣。
張海坐了。
坐在媳婦對面,瞟了媳婦,瞟了女兒,又看看母親,臉上依舊忖著心思,仿佛有話要說,又只能不說,把話緊緊憋著。見家人都端起米碗,也就端了米碗。見家人都去夾菜,也就欲要夾菜。可欲要夾時(shí),媳婦把魚頭夾起,送進(jìn)了他的碗里,只好順勢瞟了一眼媳婦,在眼角深邃了什么,低頭吃了一口米飯,放下碗去,說有水喝嗎?
喝湯吧,媳婦說,紫菜蛋湯。放下自己的米碗去為男人盛湯??墒菑埡?,卻望望別處,又望望母親臉色,說,我想喝碗白水。
媳婦又去倒水。把桌角的一個水瓶提在半空,旋了壺蓋,倒下一杯。玻璃的杯,因著水燙,提了杯口才到了飯桌。放下。吹著自己的拇指食指。說剛燒開的,死燙,你等涼了再喝。說完坐下,又去給張海夾菜。張海拿手碰了一下杯壁,果然滾滾燙熱。問說,剛燒的?
媳婦點(diǎn)頭后,說你急喝嗎?放在冷水碗里冰冰?
不用。張海臉上僵著硬色,在燈光中呈了蒼黃,仿佛失血,還有微的汗珠冒出。只是因著燈光,因于忙著吃飯,家人沒有在意。只是張海感到臉上有汗浸出,感到手上有些微顫。這個時(shí)候,屋里除卻吃飯,沒了別的聲音。女兒直說魚香,奶奶就往她碗里夾著魚肉,還說吃魚聰明,讀書后會有好的考試成績。媳婦見人說自己做的菜好,也在臉上淡有喜興,又往婆婆碗里夾菜??删驮趲纂p筷子舞錯時(shí)候,張海終于又咬了自己嘴唇。終于的,又把目光,盯在了玻璃杯上,最后問道,剛燒的水嗎?
媳婦再著點(diǎn)頭,說真的死燙,你等會兒再喝。
張海扭回頭來,盯著媳婦一瞬,輕聲著,哎,算我張海,對不起你了。
媳婦一怔,眼角有了淚水。卻是笑著說,打就打了,別再提啦,快吃飯吧。
張海說,把你的手,伸出來吧。
媳婦不解,放下筷子,望著張海。
張海說,左手吧,我看看左手。右手要用。
戲一樣,演著似的,媳婦猶豫一陣,看看張海冷的目光,又放了左手米碗,將手伸在飯桌上方,紅著臉道,我手好好的,沒啥看呢。女兒笑了,看著父親。母親不解,也歇了筷子,望著屋里景況??墒沁@時(shí),張海又復(fù)了一句,說算我張海,對不起你了。接下去,猛地抓起桌上滾熱茶杯,忽地澆倒在了媳婦的左手心上,左手腕上。隨著一聲叫的尖烈,媳婦把左手在空中甩了幾下,哭喚著,朝院里的水桶奔去。很快地,把手伸進(jìn)桶的水里,雙腳卻是不停地因著手疼在地上跺著蹦著。
隨后一時(shí)安靜,女兒朝院里的母親哭著追去。屋子里,張海突然蹲在地上,朝自己臉上摑著耳光。待娘明白了重又發(fā)生的事端,舉起手里的碗,就朝兒子頭上砸去。跟著又過來摑臉打罵,說張海,你個賊孽,你個賊孽!
屋里打著罵著,院里哭著喚著。一片的潑煩鬧亂。一片的豪驚豪悔。
亂著時(shí),張海卻醒,對打著自己的母親道,快別打了,你快領(lǐng)她去醫(yī)院治治吧,她的手和胳膊,一定滿是水燙的燎泡。母親就從屋里出來,借著院里燈光,把媳婦的手從桶里拔出,果然的,滿手滿腕,一滿世界,都是透亮燎泡,大的如桃,小的如豆,密麻著云集,亮如水球水珠,層巒疊嶂?;琶χ?,就扯著媳婦孫女,快步地往醫(yī)院跑去,還在嘴里道罵不停,驚了鄰居,都陪著往醫(yī)院里快步。
剩下張海在家,一下覺得,心和世界,都呼剌剌地寧靜下來。
二
說那木森,原來回去竟歇手歇腳,絲毫沒有打動自己老婆。
兄弟們知道這事,是著來日早上。日出時(shí)分,他媳婦去井上挑水,迎著朝陽,還哼了小調(diào)豫劇。弟兄四個,三個媳婦都在醫(yī)院躺著,她沒有,還挑水,還哼戲賣弄。早飯以后,牛林約了豹子,約了張海,都到村后桃園說事。昨天碎的酒瓶,都還醉在地上。昨天見紅的幾朵桃花,今天憤然紅了,燦爛著,奪人眼目。別的枝條,原都淡青,隔夜后便都青紅。豆似的花苞,一夜的春熏,再也含不住了紅色,泄露出來,唇樣的誘潤。還有枝上桃葉,片片的,黃里裹褐,褐黃一色,卻又總統(tǒng)青綠。嫩得滴水,像那葉是浸在露里。牛林、豹子,還有張海,都立在一棵桃下,在昨天喝酒碎瓶那兒,全是一臉老怒,憤然嫉恨,青臉青眼,木木著,悶了許久,張海說,真的沒打?
牛林道,我親眼見她挑水,走路腰還扭呢。
張海亂了一下心事,拿腳朝地上踢了一下。
豹子問,咋辦?大哥。
張海望著牛林。
牛林把拳頭提捏一下,說文斗不武,這事讓我處理。
說著就見木森來了,從村后胡同走來,似乎理短,走得很慢,腳步也軟,快到桃林時(shí),抬頭看看前邊景光,把頭勾下,又把目光扭到別處,躲著景色,終于踢踏著走近。到了桃林,到大伙面前,瞟了三張臉色,自己先自軟軟地蹲了下來。嗓子干干咳了一下,請求什么似的。
張海問,你沒動手?
木森嗯了一下,又看看大伙的悶煩和惱怒。
牛林問,為啥?
木森猶豫著嘟囔,我……下不去手。她還給孩子喂奶。萬一,把奶打了回去,就讓孩子餓了。
豹子說,我媳婦懷著孩子,幾個月,我還往死里打她,用刀捅,讓她縫了四針。
木森看了一眼豹子,求求的一臉哀色。然后,就都一陣重悶,誰都如被關(guān)在黑屋,彼此不看不語。光線明亮,從桃枝間傾瀉過來,把每張臉都照出透青亮色。有風(fēng),微微的,從枝上掠過,響出蜂音。螞蚱在草地上走跳。草是干草。干草間又許多綠色。春天了,初春。遠(yuǎn)處的山脈在寧靜中活的一樣,會緩緩晃動。細(xì)看,卻又穩(wěn)在那兒。下地的村人,荷了鋤,從桃園那邊路上走過,朝著這邊望望,下力望著,像要探詢他們似的,卻是望著又獨(dú)自去了。就這么悶著,悶到將要炸時(shí),木森望了張海。張海又看牛林。牛林就說,今兒這事,大哥讓我當(dāng)家——楊木森,你昨兒耍了咱們弟兄,今兒你自己說,這事咋辦?
木森姓楊。楊木森就蹲在地上半旋,雙手放在兩個膝上,臉是黃色,在日光中虛有汗水。他旋身過來望著牛林,目光中透著理屈,透著哀求,那目光像是污腐要爛的草繩,沒光,也不再結(jié)實(shí)。仿佛,誰用手一拉,或用手去那腐繩上碰碰,那目光就會帶著灰塵斷下。就用那種枯腐望著,等著牛林說話。
牛林說了——你還打嗎?
楊木森灰著臉色,咬著嘴唇,好像要把嘴唇咬出一個聲音。
牛林說,不打也罷,你自己想個辦法。
就又憋著,讓空氣死去,凝得不流。讓日光活活動著,卻是刀刃樣割著木森的鼻眼。他鼻尖上的汗,血樣的流疼。目光也被那日光逼到灰暗。就悶著,悶到極處,楊木森的臉上有了活色,是一種帶了淺血的暗黃,在他灰白的臉上,淺淺游著。游著時(shí),他抬起頭來,試著道——
這樣吧,我請哥和弟們吃飯。
豹子扭了一下身子,說我操,老三,吃飯能花幾個破錢?
木森還要說啥,豹子還要說話,牛林卻忽然說道,吃飯?行呀。到村口路邊兩層樓的小紅酒家。說著,他不看張海的疑問,不看豹子的驚愕,過來笑著拿手在楊木森的頭上拍拍——回去吧,多準(zhǔn)備一些錢,我知道你去年在工地上掙了多少錢。
事就完了?;㈩^蛇尾。連楊木森都不敢相信天大一樁事情,解決起來,竟是這樣快刀亂麻,鐮和青草。走回去時(shí),還又回頭望望,說我多帶幾瓶好酒吧——用這句問話,去探尋身后有否變故。
其實(shí)著,身后沒有變故,只是張海一臉淡然不屑。豹子怒怒地盯著牛林。牛林卻是臉上隱著胸襟城府,掛了笑說,哥,弟,今兒都聽我的,你們看我安頓。
小紅酒家扎在村東最端,路邊,樓屋,一層飯店,二層可以宿人。收拾得不算素潔干凈,然在那兒,也算了樸實(shí)可人;飯菜也好,服務(wù)也好,生意閑中有忙。依著時(shí)間,牛林先自到了。隨后豹子到了。隨后木森到了。隨后張海沒來,說有些急事,讓他們先點(diǎn)菜吃喝。木森來時(shí),提了三瓶高度白酒,都是當(dāng)?shù)卮坚?。因?yàn)闀r(shí)候尚早,不到午飯時(shí)辰,大堂里有些空曠,只有老二牛林,老四豹子,守著一張飯桌。牛林抽煙。豹子嗑著瓜子。還都喝著茶水。楊木森從外進(jìn)來,彼此看了一眼,說大哥沒到?牛林說馬上。木森說要個雅間啊。牛林說錢帶夠沒?楊木森昂然地拍了一下口袋。牛林便說跟我來吧。領(lǐng)著人即朝樓上走去。以為是討要雅間,并無多忖思索,就都跟著去了。上了幾步樓梯,見樓道有些暗黑清冷,如冬日的黃昏晚間。牛林在樓道口頓下腳步,咳了一聲,隨后有了燈亮應(yīng)答,老板娘小紅,就從一間屋里出來,四十幾歲,一臉風(fēng)塵誘笑,看看他們,說三個?牛林說叫人吧。中年小紅,就朝另一間屋里喚了一下,呼啦啦,從那屋里風(fēng)出四個女子,都還年輕,芳齡二十,或大或小。因?yàn)槌醮?,乍暖還寒,都把棉衣和羽絨紅襖團(tuán)在胸前,或提在手里,顯見她們是先還穿著,聽見喚喝,慌慌脫了,露出一些裸光來,比如前胸,比如肩頭,還有個小小姑娘,只穿一個小褂,竟然裸了肚臍眼兒。她們橫成一排,臉上有些硬的艷笑,像是羞澀,又像是因?yàn)榇蟀滋熳鲞@號游戲,讓人忍俊不禁,就都在臉上憋住那笑,如苞兒憋住不讓花開。走道里有幾個燈泡,一經(jīng)亮堂,就亮堂到能看到人的發(fā)梢青黃,看到姑娘眼睫的真假,還有紅唇膏的深淺差別。還有,她們身上的俗香艷味,各自大同小異,然那絲毫之差,也都能在燈下看得風(fēng)清月明。
望著一行姑娘,老板娘小紅說,經(jīng)了精挑細(xì)選,都是南方人,都很周正衛(wèi)生,你們來前我讓她們重又洗了。
老板娘小紅說,價(jià)格就按你們說的,大白天,我給你們優(yōu)惠。
老板娘小紅說,我不圖一時(shí)生意,我想吃回頭??汀K齻儨?zhǔn)服務(wù)不好,你們講給我聽。
老板娘小紅說,她們四個,誰跟誰著,由你們自己挑著分配。
說這些話時(shí),老板娘都是望著牛林。牛林臉上沒有羞怯,反倒硬著一層事端正色,莊莊重重,肅肅穆穆,待老板娘話盡話畢,他回身望著身后的豹子、木森,看豹子臉上有些紅黃驚詫,楊木森臉上厚著桃紅意外,也并不給他們解釋什么,只是對著眼前的木森莊嚴(yán)吩咐,說如果是弟兄,我們弟兄四個,今天就都在這兒那個;如果不是了可以走掉??纯此麄?,又看那排姑娘,說大哥過一會兒就來,年齡最小的留給大哥;其余三個,你倆挑吧。
牛林說,不挑不是?不挑了我就分了。
牛林說,今兒來的,其實(shí)都是精品,除了年齡,別的沒啥差別。
牛林說,木森兄弟,知道你膽小,你到最里一間屋里,那里安全。這兒哪都安全——這個姑娘歸你。
牛林說,豹子,知道你愛好肉多,這個胖白,多好的皮膚,云似的,歸著你吧。這個丑的老的,今天歸我。
牛林說,弟兄們一場,今天他媽的,生同生,死同死,有了意外我擔(dān)著,可誰要不愿有這同生同死了,以后就再也別稱兄道弟了。
由著牛林的吩咐,在楊木森還處著迷瞪時(shí),老板娘就把一串鑰匙提在手里了。分給木森的姑娘,款款嬌嬌地走過來,涎了笑,挎了木森的胳膊,用自己的肩膀推著他的肩,將他朝過道深里推將過去了。到了門口時(shí),老板娘開了門,說了安全保險(xiǎn)、祝??旎畹目吞自挘瑮钅旧瓍s是在門口軟著腿,臉上掛了羞怯和猶豫,緩過頭來受刑樣,看見了豹子被姑娘領(lǐng)進(jìn)緊鄰自己的一間屋??匆娕A掷瞧蠊媚锏氖?,正要朝另外一間屋里去,他便有了退卻閃場的意思了。就在這當(dāng)口,牛林看見楊木森的意思了,把自己一半身子鉗在門道里,頭朝外扭著,臉上肅穆了莊嚴(yán)和鄭重,青出一股紫色來,厲冷冷地道——
木森弟,今兒你怕花錢了我請客。
又道著,不想兄弟了,也還來得及。用話和目光逼視著,鄙覷著,直到楊木森慌著手腳和表情,說老二,你想哪去了,我是看看大哥來沒有。然后著,逃離一個世界樣,跟著姑娘走進(jìn)那間屋,把門關(guān)上了。老板娘小紅在外邊,為著若無其事的安全和責(zé)任,在外把那道門給鎖上了。
過道里,除了燈光和安靜,還有從樓外馬路上過來的帶著塵灰的汽車聲,趕集人奔著生活的腳步聲,還有老板娘成了生意的快活和情趣??纱叉i了豹子進(jìn)的門,走到牛林領(lǐng)著姑娘進(jìn)的房間門口時(shí),看那門卻正大方圓猛開著,牛林豎在正屋吸著煙,姑娘在他身邊穿著(不是脫)羽絨紅襖系著扣。
老板娘說,怎么了?
姑娘道,他不要。
牛林將吸的香煙朝門墻框上擰了擰,把煙頭扔在腳下踩一踩,微著聲,狠著音,說小紅,四個姑娘不管用不用,今兒一分不少都給你。說,你去把第二間我豹子兄弟的屋門打開來。
說愣啥呀,開門去,聲音小一點(diǎn)。
將豹子進(jìn)的屋門打開了。豹子和姑娘還沒做事情。也許還沒來及做事情呢。兩個人都坐在床沿上,好像姑娘有些冷,披著襖,抱著胸,讓她的乳房擠壓著。而豹子,只是木木怔怔坐在床邊上,拿手捏著姑娘的手。這時(shí)節(jié),屋門悄著響開了,牛林輕腳豎在屋的空曠里,直至他和老板娘最終走進(jìn)來,那空曠才似乎有木有草了,有春有冬了,屋里顯著人氣生氣了。
豹子從床上彈起來,看見進(jìn)來的是牛林,臉上的驚色退著成了淺白的紅。
牛林說,豹子,你要和這姑娘真耍了,由我去把楊木森的媳婦叫過來。你要不想耍,你去把她叫過來。
豹子便怔著。
牛林說,你把剪子捅進(jìn)媳婦肚里了,我把媳婦胳膊打折了,可他木森做了啥?
豹子還怔著。
牛林說,你要真愛這一口,那你在這和她耍,動作快一些,我去把木森的媳婦請過來。說著往外走,義無反顧的,腳步卻輕著,可也決絕著。從床邊走到門口時(shí),豹子仿佛洞覺什么了,轟然醒過來,狠狠說,二哥,我不愛好這一口,我去叫他木森的媳婦來。說話間,腳步靈明有力地走,在門口和牛林擦了肩,就朝過道和樓下里襲,還朝樓道最里的屋子探了一眼睛。然后著,人就風(fēng)過一樓酒家的大堂,順手順嘴喝了半杯剛才喝剩的茶葉水,閃閃的,消化在了大街上和這世界里。
牛林輕著腳,和老板娘還有姑娘們,從樓上跟著豹子淡下來,扭頭說,哎,去給我續(xù)上水,再給我取包煙。
事情就這么,簡單呢,簡單中也顯著深陰和怪蹊。
楊木森媳婦就來了,懷里抱著幾個月的娃,風(fēng)火著,身后還跟來了十幾個看熱鬧的孩子們。本來著,楊木森家距這也就半條胡同遠(yuǎn),幾十步的路,轉(zhuǎn)眼就到了。轉(zhuǎn)眼怨怒和兇狠就掛在他媳婦的臉面上。轉(zhuǎn)眼間,她惱惱羞羞地闖進(jìn)小紅酒家里,看見牛林正襟危坐在廳里喝著茶,抽著煙,兩個人目光對著時(shí),牛林沒有從凳上站起來,只是欠了一下身,說弟妹,你來了?
說木森在樓上最端頭那間屋子里,你來得正是時(shí)候呢。
說上樓吧,也不全怪木森兄弟呢,那個姑娘浪騷得很,我每次來這吃飯她也勾引我。
說抓住了,你先給那姑娘兩耳光。
木森媳婦是鄰村人,高中生,有文化,頭年考大學(xué),只差一分就可錄取了。來年考大學(xué),復(fù)讀成績上了十幾分,可大學(xué)錄取也水漲船高十幾分,結(jié)果著,還是差一分,也就不考了,胸懷委屈地嫁給了楊木森。她是瘦身?xiàng)l,高柳兒高,頭發(fā)一辮兒獨(dú)在腦后邊??瓷先ィ瞬黄?,可是有魂兒,有韻味,主見足。在鄉(xiāng)村,她像獨(dú)自立在世間的一棵風(fēng)楊樹。進(jìn)得門,看了一樓餐廳的飯菜和閑客,又看了身后跟的一群人,臉青著,把懷里的孩子往一個熟客手里塞一下,獨(dú)自健步地,就往廳角樓梯上踏。
咚咚響,腳步如男漢的腳錘樣。
老板娘小紅從哪沖出來,哎哎著喚,想去攔,牛林哼一下,把手里的茶杯往桌上猛一磕,老板娘豎著不動了。
木森媳婦沖到了樓梯上。
牛林說,你往東拐。
木森媳婦就往東去了。
牛林說,鑰匙掛在門上哪。
木森媳婦便閃進(jìn)過道里,在一樓瞅著不見人影了。而跟著追求鬧熱的孩子們,還有已經(jīng)在廳桌上點(diǎn)了菜吃的客人們,明白不明白事情的原委與根由,但都明了有一樁好戲開幕了。世間里又有好看了。嗷嗷著,呵呵著,也都跟著朝那樓梯上擁。一時(shí)間,酒家仿佛廟會般,樓梯仿著戲臺般,人頭涌涌的,繁華著,鼎沸的人聲如夏季潮暴落狂的雨,哇哇白白響。還有掛在大人、孩子門牙上的笑,如爛黃燦紅的石榴花。牛林已經(jīng)從那桌前立起了,他知道好戲開始了,他該退場了。退到一個安靜的地方,躲著看,像黃雀躲后看那蛇蚌的斗。然就這當(dāng)兒,火口上,風(fēng)和油都已備下了,引子火也都燒下了,只待樓上最端里的門一開,戲就鑼鼓喧天、驚天鬧地開場著,真相大白著,明光與黑暗,萬物與世事,都該水落與石出,讓人們豁然開朗,認(rèn)出端底時(shí),楊木森的媳婦卻又從那過道里折身回來了。
她都已經(jīng)到了木森和那姑娘的門口又折身回來了。
已經(jīng)見了掛在門上的鑰匙又折著回來了。臉上原有青憤的顏色轉(zhuǎn)成了白。咬著的唇,也不再死死咬下去,只是閉繃出一根線。像上臺亮相樣,走折回來時(shí),到樓梯口淡了一下腳,若戲上的主角走了幾圈臺步后,到前臺立下腳,掀著金銀褂袍猛地昂一下頭,打量一眼臺下的觀眾般。木森媳婦就那樣,淡了腳,抬昂了頭,朝身下樓下瞟一眼,又不慌不忙從那樓梯上邊下來了。腳音輕輕咚咚著,眼睛朝上看,在一片驚愕寂靜中,下了樓,從那熟的女子懷里要過自家的娃,冷冷瞟了酒家的大堂和人群,竟就毅然決然地朝外走去了。
像不曾來過這個酒家樣,如不屑這酒家里的人事樣,從人群縫中擠出大門時(shí),看見豹子、張海也在外邊人群里,她立下看豹子,又對張海說,張海哥,春天了,你都領(lǐng)著他們出去干活吧,我死都不愿再在家里見到木森了。
說完后,走去了,讓張海、牛林、豹子感到了自己的淺賤和無聊。
牛林從酒家走出來,追著木森媳婦的影,臉上掛著失落和敗相,大聲喚著說,我操,天下還有這女人,竟就不在乎自家男人跟雞搞。
張海惡了牛林一眼睛,朝面前地上吐了一口痰。
豹子似乎弄不明白發(fā)生的事,望望木森媳婦快步的腳,又扭頭回來望著面前一世界失望的臉,自己臉上的惘然也如這世界地上的灰。
三
入夜深,村落靜默著,月光水在村里的房舍、街道和草草木木上。醒了春的夜,潤潤暖暖的清淡在各家院里、檐下走動和纏繞。聽著春味在夜里的流,像月光穿了林里的灑。都睡了。貓和狗都把眼給閉合了。老鼠們也回窩歇腳息神了。一世界的安寧和沒有世界樣。可是著,楊木森和他媳婦沒有睡。他倆的孩子也睡了,團(tuán)在床頭上,酒窩在夢里時(shí)淺時(shí)深地笑。木森坐在窗口下的一張矮凳上,媳婦坐在床沿和他對著面,一步的遙,兩個人的聲音一出口,就能碰著對家的耳,卻又似乎遠(yuǎn)得很,你說一句話,半晌后對家才會接著答,如那話必得翻山越嶺方能飄至對家耳里。
媳婦說——
離了吧,別吵也別鬧。
木森用力抬起頭,望過去——
我壓根就沒碰那姑娘一指頭。
媳婦默許久,用鼻子哼一下——
鬼才信。
木森抬起頭,挺了胸,壯了自己的聲——
不信咱去問問她,讓她當(dāng)面說。
媳婦扭身給孩子扯了被子角,蓋了孩子伸在外面的手,才又轉(zhuǎn)回臉——
去問?我惡心。
楊木森有些妥協(xié)地把頭低下去,長時(shí)長間后,重又用下力氣抬起來——
反正我不離。
便都又默著。
木森想吸煙。原是會吸的,結(jié)了婚,媳婦潑煩時(shí),便自戒去了?,F(xiàn)在又想吸,去自己身上摸,扭頭去身后窗臺上七找八尋著看。記得那兒是扔著一包煙,像秋天在地上扔著一片葉??墒菂s沒有,只好又回身坐進(jìn)安靜里。這時(shí)候,媳婦突然從床頭那兒找了那包煙,丟過去,鼻子里又飄出細(xì)微一絲的哼。木森接了煙,聽到了那絲哼,看看媳婦臉上冷冷的情,回身把煙扔在窗臺上,站起來,到媳婦這端把自己的枕頭拿到床那端,然后脫著鞋,不扭不看要睡了??墒窍眿D看他屁股沾了床沿時(shí),愣一下,自己從床上豁然離開了。
木森望著她。
媳婦說,你要睡床上,我和孩子睡到那間屋。
木森的手,僵在脫了半程的皮鞋上,猶豫著,再又穿上去,自己毅然地往外走,要去另間屋。到了界墻門口時(shí),他回頭用硬生生的口氣道,我再跟你說一遍,我沒碰那野雞一指頭,就是沒碰她一指頭。話很硬,有些了破釜沉舟的樣,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讓對家信自己。說完就走了。出了屋,看院里有寒意,月光冰白在地上和院落空曠處,像冬野里的水,隨緣自由地流,這兒一攤兒,那兒一攤兒,明白明凈著。木森望著院里擎在半空的泡桐樹,吸口院里樹下的清明氣,隨手要關(guān)門走去時(shí),聽到身后有了腳步聲,扭回頭,看見媳婦跟在身后著,豎在門框后的月光里,臉上有著平靜和熟慮,望了他,輕緩地說——
楊木森,算我求你了。離了吧,離了我今年還想再考一年學(xué)。我有個同學(xué)比我大一歲,比我學(xué)習(xí)差,可他離婚了,上年考到鄭州了。
說完這幾句,她沒有了剛才占理得勢的樣,聲音哀哀的,不再居高了,不再臨下了,像現(xiàn)在是求著她的男人楊木森。木森就直在樹下光影里,臉上斑駁著亮,想一會,用了剛才和她一樣居高臨下的腔勢說,原來是想離了接著考學(xué)去奔前程哦。你前程那么大,那么重,壓根就別和我結(jié)婚嘛,你和我結(jié)婚是為了毀我還是害我呀。
說完后,就走了。到對面一間屋子睡,把一世的沉靜默然都留在院落里,留給媳婦著。接下去,有了一聲關(guān)門聲。又有了一聲關(guān)門聲。世界便往深處沉。徹底寧靜著,月光在院落里的移,像春柳白絮在風(fēng)中的飄。桐樹下面動著的影,響著不見聲的音。都睡了。整個人世也都漸著了夢。從村后飄過來的桃園的味,水紅色,清濃的香,在村街上淺明嘩嘩的響。仿佛桃園那兒還有啥兒動物的叫,尖一聲,糙一聲,細(xì)滑粗礪地飄著闖進(jìn)村子里,撞在木森的窗欞上。木森沒有睡,他在院里靠西的廂廈里,那屋子原是給親朋客友留著的,有被褥,有床桌。還有沉寂和死靜。他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望著窗欞上的光,讓時(shí)辰和潑煩從腦縫汩嘩嘩地流,淌過來,蕩過去。淌著蕩著時(shí),像船撞在了岸上樣,一猛然,他忽地從床上彈起來,愣一下,趿上鞋,到門口拉圓屋門迎著對面屋子喚——喂——你聽著,要離咱倆離,可你別拿今兒酒家的光彩跟我說事兒。喚著說,聲音大得能破天分海般,然后著,世界就徹底安靜了,連一絲一毫的聲息都沒了。
對面屋子里,有了孩子的哭。
相隨著,燈亮了。孩子不哭了。世界又靜了。
果真是離了。戲一樣,上場一完結(jié),下一場的大幕轉(zhuǎn)瞬拉開了。
快得很,來日就去鄉(xiāng)政府。村子是鄉(xiāng)政府的所在地。和轉(zhuǎn)眼到了小紅酒家樣,轉(zhuǎn)眼就到了鄉(xiāng)政府的民政辦公室。鄉(xiāng)政府駐設(shè)在村街正中的一所大院里,民政辦設(shè)在三層樓的二層里。樓房外迎陽一面鑲了立地連天的大玻璃。走道梗在那玻璃后,日光折進(jìn)來,如水從河流插進(jìn)湖里去,無遮攔,通暢地流,然后聚著間,熱暖烈烈著。在外還得穿薄襖或毛衣,在政府的樓道里,就可脫下這些了。外面樹上將才發(fā)芽吐著了綠,玻璃后的盆盆草草便大紅大紫了,如季節(jié)仲春大春般。
管民政的人四十幾歲,爽朗又和藹,臉上掛著笑,說我管民政十幾年,操辦結(jié)婚、離婚的事,多得如牛毛馬毛和莊稼地里的草,可在咱們鄉(xiāng)村的地界上,農(nóng)民們,來離婚不打不鬧著,商商量量著,不爭孩子不爭財(cái),你們倆還是第一次。
管民政的說,要尊重那些第一個吃了螃蟹的人。今兒個,我就尊重你們倆。
管民政的說,你們倆,別站著,快坐呀。
管民政的說,最后給你倆幾分鐘,思想定了不再后悔了,我就給你們蓋章了。蓋了章那可就是法律不認(rèn)你們再是夫妻了。
還又說,蓋了啊。我真的蓋了啊。
就把一個大紅印壓在了和結(jié)婚證一樣鮮目亮眼的兩個紫紅皮小本上。手續(xù)費(fèi)是三十元。管民政的說,你們兩個誰繳手續(xù)費(fèi)?按道理是各交十五元。收了錢,他把兩個紫紅皮小本一個給了楊木森。一個給了他媳婦。從接了那紫紅皮小本兒,她就不再是他媳婦了。他也不是她的男人了。這是午時(shí)候,太陽濃得很,稠光密集地從頭頂瀉下來,如傾倒下來一柱一柱燙的雨。楊木森接了那小本,沒有翻開看,卷握在他手里,瞟了一眼原媳婦。
媳婦翻開看了看,讀了一遍內(nèi)里的字,才抬頭看了楊木森。然后,兩個人前后跟腳出來了,媳婦文明著,還回身謝了管民政的人。木森沒有謝,輕輕朝民政辦的屋門框上踢一腳,而后下樓來。下了樓,看見樓下有三個和媳婦年齡相仿的鄉(xiāng)村人,都是女性著,樣兒如媳婦又似姑娘,高低著,胖瘦各異著,抱著他幾個月的孩娃在樓下候著等。她們都是他媳婦的高中同學(xué)和朋友,都是高考落榜的復(fù)讀生,有兩個結(jié)過婚,卻又都離了,動些隱匿的手腳就又可重新復(fù)讀和考試;有一個,自著根兒沒有談朋友,發(fā)誓說考不上大學(xué)一輩子就不完婚了。木森看見她們時(shí),明洞她們是商量著才都離婚的。商量彼此離婚后,都去再奔那考學(xué)前程的。便就對她們有了隱忍的恨,于是回頭對著跟下的媳婦說,滿意了吧,又可以復(fù)讀考試了,可以考上大學(xué)進(jìn)城了,還可以正正堂堂對人說,是我去找雞你不得不離的。
媳婦立在樓角下,眼角垂了淚,說木森,算我對不起你,我只考兩年,考上了我去上大學(xué),再把孩子留給你;考不上,我抱著孩子回來復(fù)婚你還要我嗎?
木森笑了笑,說你以為我家是旅店啊,誰敲門投宿我都給床屋?
然后就走了,大著步,路過那三個候等的姑娘時(shí),扭頭看了自己的娃,想去摸,又沒去,只是淡了腳,又男人氣概地走掉了。到鄉(xiāng)政府的大門口,再又扭回頭,看見管民政的那干部,正隔著玻璃望著他們的影。他把目光收回來,對著隨后跟來的四個準(zhǔn)備復(fù)讀復(fù)考的女子中抱著他女兒的原媳婦,扯撕著嗓子叫——我他媽的真后悔,結(jié)婚一年多,竟沒有打過你一下,沒有罵過你一句。
說完話,真走了,融進(jìn)了日光下的街道里。這一天,是個逢集日,街上人影晃晃,繁華鬧熱,四鄰八村的人都從冬天醒過來,奔著春集了。
楊木森也向著春集去奔著春事了。
正街距木森家里百來步的遠(yuǎn)。他到胡同口,看見正有鄰居在門前說笑閑坐著,沒回去,徑直著走,到了村后去。看見桃園間,一片旺烈烈的紅,像有火燒在村后里。原來桃樹開花不是漸次緩緩的,而是在你的粗疏間,眼睛朝哪看一下,扭轉(zhuǎn)來,它就轟轟隆隆盛開了。開盛了,每根枝條都掛紅。每棵桃樹都是一燃團(tuán)團(tuán)的火。桃園的樹下有狗在追著。有喜鵲從這一枝頭躍到另?xiàng)U枝頭上,一跳閃,就登向前方一樹的另家枝頭了,像上一樹的枝條一彈射,把鳥射到了下樹樣。天藍(lán)得很,透著桃紅望出去,那藍(lán)就藍(lán)到碧綠含紅的幽深里。
木森看見了他們喝完酒扔在桃樹下的酒瓶兒,還是碎下一地界,醉了一世界,在日光下泛著藍(lán)深的光。
木森想朝那酒瓶走過去。可是沒有去,心里空,也似實(shí)到?jīng)]有一絲縫隙兒。明明就離了,可覺得和媳婦依舊有關(guān)系。覺得沒有離,可手里捏的紫紅皮離婚證,都已經(jīng)汗沾在了手窩里。感著奇,感著假,覺得事情太戲了,兩頁巴掌大的紙,空空洞洞三行字,其中一頁蓋了章,媳婦就不再是自己媳婦了,一年多日夜的勞作、說話、性事和生女兒時(shí)哭哭啼啼的喚,不拉著他的手,女兒就生不入世的樣,都還歷歷掛目著,可卻又似了前朝往年的事?;秀遍g,木森想到了小紅酒家里。想到昨天花了錢,與那姑娘廝守一個鐘點(diǎn)他都沒有碰她一指頭。想到冤得很,沒有碰摸她,媳婦倒因著這事把婚離掉了。
是她給了媳婦離婚的緣由和借口。
沒有她,媳婦自然是不會離婚的。不會都做著母親了,還要想那脫身考學(xué)的事。都已經(jīng)到了這年月。
恨了她,就想去找她。
便去了,腳步噔噔地朝著人世里砸。義無反顧著,朝那街上走去時(shí),似乎生怕有人看不見,招搖地晃著膀,搖擺著頭。有人問,去哪兒?大聲地說,小紅酒家里。問,吃喝呀?大聲地說,找姑娘。就把對方嚇得不敢言語了。到了那酒家,壓根不看門口的情景與熱鬧,直往里邊奔。老板娘小紅正在廳堂和廚師一道剝著蔥,見了楊木森,一臉掛笑地問說吃些啥?像把昨天的事情忘了樣。他不看老板娘,直說我找那個和我一間屋過的姓劉那姑娘。老板娘慌忙把他拉到樓梯下的一間小屋里,說了一些話,給了他一把白鐵大鑰匙,就讓他上二樓他昨天呆過的那間屋。
那間屋樸素厚道,屋里擺了床,擱了桌,床上鋪了紅床單,桌上有茶盤,盤里有沒灌水的空暖瓶,有被他用過的玻璃杯。走進(jìn)去,楊木森再次如昨天一樣細(xì)細(xì)看了那屋子,立在窗口前,竟猛地發(fā)現(xiàn),原來在這窗口間,把目光從幾院誰家的瓦屋縫里瞭過去,一樣能看到村后的桃園林。因著遠(yuǎn),因著是站在二樓窗口間,日光透了白玻璃,便看到村后的桃花如飄在半空的一霧紅色的煙,悠悠著,裊裊的,不再是一樹一團(tuán)的紅,而似飄淡淡的云,宛若落日前同時(shí)從各家灶房燃升半空的炊事兒。
木森就看著,聽見門響了。
就看著,聽見關(guān)門扣鎖了。
就看著,聽到腳步伴著浮笑走過來。
木森轉(zhuǎn)過了身。果然還是昨天來的那一個。昨天她穿了一件紅毛衣。今天她還穿了那件紅毛衣。紅毛衣把她的胸乳箍起來。胸乳也把毛衣扛起來。她是渾圓身,團(tuán)圓臉,臉和乳房一樣白,一樣的鼓滑和潤嫩。說不上她好看。也說不上她就不好看,只是一身的鼓脹誘著人。昨天他們呆在這間屋子里,陌生著,彼此傻呆呆地坐,她說你不碰我嗎?他瞪了她一眼。她有些羞澀地朝他笑了笑,說不碰可不是我不讓你碰我,錢花冤枉了,你別怪我不愿侍候你。然后他冷惡她一眼,自己坐在床邊喝了水瓶里最后留的水。接下去,悶一會兒,他聽不到隔壁有動靜,以為是豹子在那邊悄悄行著事,待自己有心行事時(shí),樓道有了媳婦的腳步聲。
驚悔著,那腳步到門口站站又折轉(zhuǎn)回去了。
后來就發(fā)生了一串的事。到今天,到這時(shí),木森是決計(jì)不再冤枉自己了。既然是因著自己和這姑娘有事媳婦才要離婚的,那就果真有事吧。既然花錢了,那就樂受樂受吧。他盯著她朝他走過來。盯著她慢慢立下腳。盯著她臉上有些邪意洋洋的笑。她卻笑了說,你忍不住又來找我了?
她說,就是哦,男人嘛,該享受了就享受。
她說,其實(shí)你長得好看你知道不知道?女的都愛你這樣子你知道不知道?
她說,我洗過了,你也洗洗吧。
她說,喲,你怎么不說一句話?我沒得罪你,你臉黑著干啥呢?
他便把目光從她黑亮的發(fā)上移到她的臉上去。從她的臉上移到她的高胸上。從她的胸上移到她平凸凸的小腹上。又從她的腹上移到她的腿上和腳上。她穿了一雙棉拖鞋。竟是光著腳,沒有穿襪子。想問她你是睡到現(xiàn)在才起床?想問她你今年有多大?干這營生多久了?一天能賺多少錢?可她忽然低頭看了自己的腳,腳趾在拖鞋里玩耍著,指尖頂著拖鞋的面,像一雙小兔在袋里掙著身子想要出來般,而后又笑著,抬了頭,搶了話兒問他你不洗?
——真的不洗我脫吧?
——你把臉扭到一邊去。
——剛初春,天還冷,讓我先給你暖暖被窩吧。
說著也就脫了褲,又去脫毛衣。當(dāng)毛衣從她胸上卷了頭發(fā)卸下時(shí),她的胸活蹦亂跳了,只留一個薄薄的小褂透在上半身。到這兒,她便打住了,不再往下脫了,誘他樣,又似冷,把兩條雪白的胳膊交在她胸前,不往床邊走,而是朝他貼過來,臉上艷了笑,說我好看嗎?
說我比你老婆性感吧。
說你老婆有我漂亮嗎?
說上床吧,上了床你就知道我和你老婆誰好了。說著去拉他的手,還去他的腿間摸一下。忽然的,他像被她觸怒了,從腿間把她的手扔到一邊去,揚(yáng)起胳膊來,一個耳光打在了她的臉面上,隨著她的一聲青紫艷紅的叫,他又一把將她從面前推開來,便緊了雙唇從屋里出來了。
樓下的,被樓上的驚叫呆著了。事情變得急,誰都不知為啥著,一律律把目光投到樓上去。他便撞著那墻似的目光和驚愕,不管人家問什么,絲毫不作答,橫了身子和性情,從那目光里莽莽撞撞穿過去。走到大街上,匆匆望了天空和行人,看見有個十幾歲的小姑娘,拿著一枝桃花從他面前跳著步子走??戳艘谎劬Γ揠x子散的家里走去了。
四
豹子媳婦,并沒回家著。
張海、牛林的媳婦,一并出院回家了,在醫(yī)院住了三宿天,該回家營生什么營生什么了。可是她,住院七整天,拆了肚上的幾針線,花了一筆錢,人卻不見了。
黃昏時(shí),豹子去了醫(yī)院找,說我的媳婦呢?
醫(yī)生道,早就出院說說笑笑了。
沉忖著,豹子沒忖出結(jié)果來?;氐郊?,見媳婦的哥坐在上房里,臉上掛有鐵青色,娘給人家燒的一碗四圓荷包蛋,依舊雪白金黃地浮在瓷碗里。人家坐高凳,他娘縮在低凳上。人家手里捏了打火機(jī),憤憤抽著煙,把黃昏的屋里霧成黑,娘手里拿著一方火柴盒,萎如跪相著,仿佛是要跪下給人家燃火點(diǎn)煙般。人家揚(yáng)眉盯在屋門外,娘抬頭仰視端端著人家的臉。豹子回來了,迎著景象怔了怔,淡在屋門口,叫聲哥——你來了?人家滅了煙,起來豎直身,看看門外落日的黃,拿手摸了摸三間新房的黑門框,再抬頭朝房頂、房梁瞅了瞅。那房是去年豹子結(jié)婚蓋起的,有一半房錢是從媳婦哥的口袋出來的。人家就理直氣壯的,看看這,摸摸那,最后了,用很輕很柔的嗓子問——
這房子沒有走形變樣吧?
豹子點(diǎn)著頭——結(jié)實(shí)呢,哪能變樣兒。
媳婦哥——住著舒服吧?
豹子疑一下,猶豫著,點(diǎn)了一下頭。
人家又從檐下隨手拿起一柄剪,白的亮,王麻子牌,翻轉(zhuǎn)翻轉(zhuǎn)看,又掛在檐下釘子上,拍了手上的灰。豹子媳婦就是用這柄剪子自衛(wèi)的。豹子就是搶了這柄剪子捅進(jìn)媳婦肚里的?,F(xiàn)在時(shí),那剪子掛在檐下釘兒上,微搖搖地?cái)[,落日趕巧照了剪,有著光影在那門框上閃。
人家說,豹子,打狗還要看看主家哪。
豹子瞪了眼。
人家盯著他,把衣服擼起來,露出肚皮來——你厲害,也朝著我這捅上一剪吧。
豹子的目光軟塌了。
人家又把衣服朝著上邊擼——你捅呀,朝著心窩口上捅——我把妹妹嫁給你,把我家蓋房的房梁送給你,磚瓦送給你,還把一個存折給你讓你去著銀行隨手取——現(xiàn)在著,一年間,你朝我妹捅了一剪刀——捅就捅了吧,她住院七天你沒去醫(yī)院給她說聲歉——沒說沒說吧,現(xiàn)在你還敢怒目瞪著我。那好吧,你索性也把剪刀朝我胸口捅了吧——你捅了我連一句疼和哀求都不叫。我要叫了我就不是男人了。就不再是了你的媳婦哥。
——你捅呀!
——你捅呀!!
——你捅還是不捅啊?!
天將黑下去。落日的紅黃已經(jīng)薄成紙,村里的炊事大都過去了。村街上有來東去西的腳步聲。還有雞回窩的愁。隨后間,跟來的靜,鋪天蓋地像是月色的染。豹子不敢再看媳婦哥,他把目光斂起來,低了頭,勾下去,將本就不長的脖子努力著弓,直到看不見媳婦哥的黑亮皮鞋了。直到只能看見自己的腳尖和褲腿。直到看見娘嘴里說著啥,碎步拿了青菜、雞蛋往著灶房忙做飯。至這時(shí),豹子突然嘟囔了一句話——
算我錯了吧。錯了還不行?
媳婦哥把衣服放下來,哼一下,朝大門外邊走。腳步上的力,有節(jié)奏,有氣韻,仿佛不僅是勝者,還是再和豹子斗氣就敗了自己的顯赫與身世。院落是三分地的院,有上房,還有偏的廂廈房。媳婦哥從廂廈前面走,沒有扭頭去看在灶房切菜燒飯的豹子娘。到了大門口,門樓下,立腳回著頭,用很凈很亮的嗓子對著豹子家院落間的一方空地說,今年也把那空地上的房子蓋起吧,磚瓦、木材我都給你備下了,你只準(zhǔn)備一些工錢就行了。
再前走,入了門樓內(nèi),又回頭,大著聲——你娘六十幾歲了。人過六十就該想到她的百年了,去我家門前伐棵大的樹,給你娘的棺材備下來。
又前走,出了門樓兒,站在大門外——以后不用跟著村人去外打工了。跟著我,掙的比去廣東還要多。
就走了。最后的夕陽色,在媳婦哥身上鍍了一層金,他走著,像一尊神像在靜里朝著村外移。豹子把媳婦哥送到門外大遠(yuǎn)處。他是在人家將到門外才忖忖思著去送的。送了幾十步,踏著村里的寂,臉上厚著土灰的僵,直到人家回頭終于說——明天去把你媳婦接回來。他才立了腳,望著停在村口候了人家的一輛新卡車。
車響了。
他回了。
看見娘從灶房走出來,手里端了一盤剛炒好的菜,還有一盤餾熱餾暄的白蒸饃,雪雪的,騰著氣,可娘卻在那蒸騰的氣后蒼黃著臉,眼上含了淚,手上的菜盤、饃盤顫巍巍地抖,像那菜和饃是偷著人家的,又被人家撞著了。豹子看見娘,沒有怔,沒有愧,只是過去接下娘手端的盤,對娘說——娘,放下心,我有一天會讓他們一家老少都朝我們低著頭,會讓他們見了你就像見了他們祖奶奶。
日色豁然耗盡了。似乎還在村落和地野的哪兒里,響出一聲脆的斷裂來,像一根音弦繃斷著。斷后更是墜入大的沉靜里,天便最終黑下來,世界又開始暗釀別的事情了。
翻越一脈山,也就到村了。
豹子媳婦娘家是山脈那邊的一隅小村莊,叫宋莊。太陽升著時(shí),豹子在娘的央求下,倔倔遲遲動了腳,到日將平南時(shí),終于到了宋莊里。媳婦家在著宋莊是旺戶,不僅族上人口多,媳婦哥還是一村長。叔伯哥有人在縣上,有人在鄉(xiāng)里,都為國家經(jīng)營著事。還有幾孔磚瓦窯。還有一新一舊兩輛大卡車。還有別的生意和經(jīng)營。家里的房子是樓房。院落的地上鋪了水泥磚。院子浩大如著半個籃球場。她沒父沒母了,是哥把她帶大的。哥能干,讓她的人生比有父有母還俏貴。豹子就來了。村口上有冬醒的樹林泛著綠。幾家院落的杏樹白出雪樣的花。春香的濃,緣于靠了山脈和自然,濃得在天空化不開,像人失腳跌進(jìn)了季節(jié)的油坊里。只是這香更清更純著,沒有油的膩。
豹子在村口立腳吸了一鼻子,看有人趕著耕牛過去了,才朝著媳婦哥的家里去。在村口,正路邊,媳婦在替嫂子曬著洗的被單子。日光把那搭好的被單映成幕布的白。有著一股水浸堿的味,在那季節(jié)的暖里蕩蕩來去地飄。彼此見著了,媳婦黑了臉,豹子涎著笑說我來接你回去哩。
媳婦把最后一條單子往繩上草草搭上去,扭了頭,不言語,就往哥的那方院落里走。
嫂在院里洗,感覺了,也笑道——他來了?
媳婦把衣盆往地上磕一下,豹子便豎在門口僵持著,大聲地喚——嫂子,洗衣啊。
哥從屋里出來了,沒有應(yīng),只朝大門口上瞟了瞟,就對妹子說,跟著豹子回去吧,他以后再敢這樣兒,你扭頭就往娘家回。
事情本就完結(jié)了。嫂子已經(jīng)給豹子端了凳,還給豹子倒了水,媳婦也把準(zhǔn)備回的衣物包裹提將出來了??墒怯邥r(shí),又來了一個人。是媳婦的一個叔伯哥,鄉(xiāng)干部,管民政,曾經(jīng)很城市地不用幾分鐘,不問幾句話,就讓楊木森和他媳婦文文明明離了婚。這時(shí)他回村里歇著星期了。他聽說叔伯妹子被男人捅了一剪子。他在家里喝了一杯水,來看叔伯妹子了。進(jìn)了門,見豹子提了媳婦的衣物包裹正要走,便豎在大門口兒上,橫了路,攔著豹子說,你真的捅了我妹一剪刀?
——你也膽大了,是欺負(fù)我們宋家沒人怎么著?
——如果是打是罵就算了,可你動了刀,犯了法,我打個電話公安局就會抓你知道嗎?抓了你就會判刑知道嗎?
——就這么簡單就又想把我妹子接走嗎?這么吧,我不難為你,你當(dāng)著我的面,當(dāng)著我妹子和哥嫂的面,就在這院里向我妹子寫份檢討書,保證今后再也不打她、罵她好不好?
——寫吧你。春天了,草木發(fā)芽了,人手人心也該思忖動動了。
果真把一支鋼筆遞過來,還從自己提的包里撕來一頁紙,合著伸到豹子面前去。太陽已是頂照了,亮得很,如頭頂懸了發(fā)光的金。有左鄰過來看熱鬧。又有右鄰過來看,院里便云了許多人,十幾個,仿佛是看老師體罰學(xué)生般。也像看一個干部在整修他管的百姓般。其實(shí)呢,也就是鄉(xiāng)干部在管治他所轄所領(lǐng)的老百姓,可是又親戚,事就復(fù)雜了,戲劇了,沖突得法情矛盾著。人們都盯著豹子看。媳婦也在看。手里拿的回婆家的東西似乎多余著,提不是,放了也不是。媳婦的哥嫂也在看,說算了吧,豹子一來就算向咱妹子道歉了??舌l(xiāng)里的干部哥,卻是瞪了眼——啥子算了吧,這次動剪扎進(jìn)妹子肚里去,下次他就敢動刀扎進(jìn)妹子心臟里。事就僵持了。他不光是著鄉(xiāng)干部,年齡還大著媳婦哥,他嚴(yán)肅,別人就不可嬉戲了。也就僵持著。豹子盯著干部伸過來的紙和筆,咬了下嘴唇,不知如何是好了。不知是該接那紙筆還是不接了。他都已經(jīng)小學(xué)畢業(yè)了十二年。十二年他都沒有動筆寫過字。何況寫檢討。微微瞇著眼,瞟了媳婦還有媳婦哥,希望他們這時(shí)有話解開圍,可豹子看見媳婦和媳婦哥也都看著他,似乎是希望接了那紙筆。希望他當(dāng)眾寫下一份檢討來。
豹子心怒了,他把嘴唇咬得更緊著。
鄉(xiāng)干部似乎也覺得這樣僵持不為好,忽然從邊上拉過一張凳子來,把紙筆拍在凳面上說,不寫檢討也可以,我知道你文化淺,其實(shí)連小學(xué)都還沒畢業(yè),提筆寫下通篇錯字也丟我們宋家人。這樣著,不寫檢討你到屋里去,給我妹她爹媽跪下來,對著我叔嬸的遺像磕三個頭,對他們的在天之靈保證你以后不再打罵我妹妹,更不會動刀動剪傷害我妹妹。
干部說——兩樣你選一樣,是跪下磕頭還是寫檢討?
干部說——豹子弟,你是一樣不選是不是?
干部說——去磕吧,磕頭簡單呢。春天了,草木都發(fā)了,你也跪著動動膝蓋和頭了。跪下來動動你的嘴巴吧。
果然的,豹子去跪了。
他把手里的行李用力放在那擺了紙筆的凳面上,大著步,青色了臉,跨過人肩和院子,到妻哥家上房屋中央,沒有看正屋桌上岳父岳母的遺像和牌位,呼啦啦猛地跪下來,砸著磕了三個頭,沒說話,起身扭頭就走了。出屋時(shí),他昂昂地瞟了院里的人,到鄉(xiāng)干部的面前立下來,目光冷過去,說我跪了,頭也磕掉了,還有啥兒讓我做的嗎?
鄉(xiāng)干部說,你可以領(lǐng)著我妹走掉了。
沒有看媳婦,也沒有多看誰一眼,更沒有去提凳上的行李包,如去跪著磕頭樣,豹子大踏步著朝外走去了。朝外走著時(shí),他聽到那些追著他的目光聲,和哧哧笑的壓抑聲,還有似乎是媳婦在嫂的催促下,跟上來的腳步聲。
可他沒回頭,也沒再管顧啥兒聲音和響動,徑直著,沿著來路朝村外急步著走,仿佛想立馬甩下媳婦、村落和那些宋莊人,如可以甩掉背上的一群瘤一樣。
是午后,太陽溫中有暴,看似和藹,卻在內(nèi)里存了烈烈的秉性。豹子走在前,媳婦緊步兒跟在后。她的那包裹,藍(lán)色,碩大,裝了衣物,和從娘家那兒帶的干果柿。還有,她在醫(yī)院時(shí)的洗具和用品,沉沉重重,如一袋人生食糧樣??杀?,并不幫著她去提,而是灑脫著,由她提,由她左手和右手,不歇兒地更替著換。
她說,你不能走得慢一些?
他不理她,只是梗硬著身子向前走。
她說,你替我提一下包裹呀。
他捏一下手中的汗,淡了腳,忖會兒心,走得更快了,仿佛怕她隨之跟上來。天空金黃,透亮澄澈,如一湖明凈的水。人走在燙熱里,不只是溫?zé)嵩锸?,還一心煩亂,一股惡念。山梁上除了日光、梁道、芽草和遙在遠(yuǎn)村的靜寂,余結(jié)的,就是他們腳步落在土道上的悶響。有一股春時(shí)樹木泛吐的綠,還有野草從土地間掙出來的腥,加之土地在日光中熱暖暖的香,混成春天的濃重,在山野蕩蕩地波流和漩渦,仿佛還有春氣的濤花聲。這些都讓豹子感到周身的刺扎不舒服。他后悔自己來接了媳婦了。想不接,她也不能如何著。難道她哥敢把自己吞吃了?想她在鄉(xiāng)里做著民政事業(yè)的那堂哥,敢真的把自己送上法庭去?尤其后悔著,自己竟真的在她家里跪下了,就是不跪著,又能怎個樣?
能把自己殺了嗎?
想到那殺字,豹子渾身一震顫,舉起胳膊在天空旗一會,將拳頭捏得鐵硬,搖搖揮揮,咬著對牙,從牙縫就把那個——?dú)ⅰ?,喚將出來了,如雙手扯著一根繩子,咬牙扯嗓,要把那繩子拽斷樣;且把那殺字,扯拽得韌長韌長,聲嘶力竭,把媳婦嚇得收住雙腳,在后邊怔怔地看著他,包袱在手里滑了一猛兒,差點(diǎn)落到地上去。
喚了完了后,回頭看看不遠(yuǎn)處呆怔的人,臉上的驚愕色,愕成蠟白和黃蒼,在陽光與土地間泛了恍惚的亮,也便覺得有快意。有了復(fù)仇的舒暢和急切,便又從鼻孔輕哼一下子,才又朝著前邊走。走去很遠(yuǎn)后,聽到了媳婦跟來的腳步聲。到這時(shí),豹子不再快走了,腳步慢下來,循著自己的心事和思想,讓思忖一直往前著,如心在一條胡同一直往前樣。他喚了那殺字,也就存有惡念了,果真想要?dú)⒘讼眿D去。起初時(shí),想到那殺字,身上和心里,都還有著驚震和惶恐,可眼下,卻是純色平靜了。想到回了家,一刀把她徹底捅掉去,由她親哥與堂哥,看著自家妹的尸,哭喚后悔到蒼天無奈那景象,該是何等快意的一樁事。又想等她吃飯時(shí),在她的碗里下了藥,讓她只幾口,忽然間肚疼打滾,碗落地上,人在地上擰著團(tuán)著,大張嘴巴,一手捂肚,一手揚(yáng)在半空,喚著救人——救人——可自己卻是立在她面前,樁下來,盯著不動,只是對著她的苦痛,冷冷笑一下,或者對著她的死相,說出兩個字——活該!或說——報(bào)應(yīng)。是說活該,還是說報(bào)應(yīng),豹子拿不定主意了。也就猶豫著,慢下腳步,理不出活該和報(bào)應(yīng)這詞語間的差別。只是覺得,活該二字,日常一些;報(bào)應(yīng)二字,書本一些。似乎別的,也都意思盡同。便就慢蕩蕩地走,低頭看著腳下,沿著梁坡上的土道,車轍里因?yàn)樯钣?,像蜿蜒的溝渠,又窩聚了光亮,有金星在那車轍的溝里流。車轍外面,擺了常年的腳印,兩邊連著田野。泛綠的淺草,翠成亮黃亮碧,飄著那草的氣息。田野里,冬醒的麥苗,一綠就綠成湖光,碧碧的,沒有雜色,只有一片一片春腥春烈的苗氣和田味,藤纏蜿蜒地繞在天空,又朝山脈外面拂動著。梁上的麻雀,引路一般,叫一陣走了,又蕩在前路樹上。豹子近了,它再飛再落。就這樣,豹子跟著那麻雀翅膀,深著心事,忽快忽慢。媳婦跟在后邊,以為快是快著,他也向來腳步就快;而他慢時(shí),以為是為了等她,也便有了感動,追他幾步,大聲地喚——
豹子,你提一會兒行李。
——豹子,你倔啥兒脾氣,捅我一剪,流血縫針,還不許我娘家人惡你幾句?
——堂哥讓你跪在我爹娘的像前保證,又不是讓你跪在我的面前,你值當(dāng)恨在心嗎?
她的嗓音,有些鑼的響徹。豹子聽了,如不間斷的電閃擊在頭頂。田野間,荒寂無際,果真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如世界荒了,天地也都不再在了。前面飛的麻雀,忽地落在了路邊一棵樹上,啁啾鳴叫,像是說著什么。豹子抬頭,看了麻雀,心里有了一聲驚天轟鳴。那麻雀落的野樹,是一棵長在崖頭的野棗,刺枝都已泛青,在那青上,還有一層層蒙蒙的白色。野棗樹胳膊粗細(xì),下半身躲在崖下,上半身的青綠枝冠,蓬在崖的上空。這讓豹子沿了樹身,從上往下望到了崖下溝底,十幾丈深淺,有呼呼的寒氣,從那溝里卷將出來。
忽然想,該把媳婦推下這道溝底——
豹子的腳步緩慢下來。
忽然想,就那么一推,至多她有一聲驚叫——
豹子又朝田野瞭眼望了一下。
忽然想,等溝底里無聲無息,自己就可去了——
豹子站到了崖頭路邊,探頭望了溝底的幽深靜寂,見著有烏鴉在崖頭的窩里嬉鬧。又抬頭望了天空,看日已過頂,明徹的光亮里有細(xì)微嗡嗡,然后,擦了額上和鼻尖的汗粒,輕聲自語說,好熱啊,歇歇吧。
就先自坐在了崖邊的草上。
媳婦來了。
豹子首先看到她到的不是身影,而是一雙大腳,穿了黑色半跟的皮鞋,布滿塵灰,如在地上跳動的兩塊長形泥塊。從下往上,再看褲腿,淺藍(lán)褲子,有些肥胖,似乎還未及目光移動,也就見了腰身,竟就忽然意外,媳婦已經(jīng)嫁來兩年,同床共枕,居然沒有發(fā)現(xiàn)她原是沒有腰的。原是桶狀,上下粗等。這讓豹子想到在小紅酒家營生身子的那個女孩,更是堅(jiān)心要把媳婦推下溝去。竟也變得坦然平靜,不做不休,只那么用力一把而已。他盯著她一步一步靠近,像一個肉團(tuán)朝他滾來??匆娝孪葱录暨^的頭發(fā)上,日光掛著烏金色澤,在她發(fā)梢上行舞飛風(fēng),宛似陽光,在她的頭上燃著跳躍。盯著她的臉和頭發(fā),想只要她到了近前,自己猛地起身,用力一推,也就龍飛鳳舞,一了百了。
自就暗力等著。也就果真近了。藍(lán)包袱在她腿間蕩來晃去。可是近了,只是近著,并沒有真的到他身邊。
她一屁股坐在了他的對面。路的那邊,兩步之遠(yuǎn),說——豹子,你走得太快了。
又望望頭頂,說——好熱啊,這哪像初春,像夏哩。
低下頭去,跺一下腳灰,說——回到家,我們做啥飯吃呢?
豹子不接她的閑話,只是盯著她的團(tuán)圓大臉,目光冷冷,咬了自己的下唇。放在膝上的雙手,汗如雨注。他把雙手從膝上拿下,擱在身子兩邊草上冰了一陣,目光又隨之落在她腳前的包袱上,僵硬著說道,你把包袱遞給我。
瞟他一眼,她沒有起身去遞,而是原封坐著,用力把那包袱拋了過來。
接了包袱,忖著心思,他又說,你也過來。
她看讓她過去,臉上掛了緋紅,人卻羞羞的未動。
生冷僵硬地拍著身邊的細(xì)草,豹子厲聲又說——過來呀,坐在這里。
他說的這里,身后就是懸崖,只要把她上身朝后一推一仰,人就可以驚著滾進(jìn)溝底。說完這些,豹子的目光中露了殺氣,手也開始瑟瑟抖動,仿佛她再不過來,他就會去把她抱來扔進(jìn)溝里。可是她,沒有看見他的兇煞,微揚(yáng)了頭,目光被日光應(yīng)對一下,就又緋紅著臉,扭頭看了四周,把頭勾將下去,看著自己的鞋尖,半羞半笑道——
大白天的,別做那事,夜里再做好嗎?
又說道,我哥嫂都說,其實(shí)你是好人,只是你那幾個兄弟心深。
還說,今年要蓋的那兩間瓦屋,哥嫂表態(tài),一分錢也不讓你花,只要你對我人好。
媳婦說著這些,還如和他初面時(shí)一團(tuán)羞色,人圓在地上,上身的大紅夾襖,火成一蓬焰光。黑的頭發(fā),在那光焰里閃著潤的澤亮。仿佛黑玉的女人頭雕,溜了地面,擱在荒野山脈的光亮半空。豹子盯著媳婦兇看,目光的冷色,被日光和媳婦頭頂?shù)挠裆仓局?,及至她話完了,他把雙唇死死閉著,沉悶一陣,抬頭朝田野的深遠(yuǎn)望了一眼,也便忽然起身,朝著面前包袱踢了一下,又空手朝梁下村落走去。
大踏步的,腳步聲顫震著山脈世界。
媳婦起身隨后,只是追著喚叫——
豹子——豹子——你把包袱提上呀。
五
桃園已經(jīng)大紅,海海洋洋,這一樹,那一株,皆著淫旺狂放。春天也就來了,一片真實(shí),驚天動地,不纏繞,不羞怯,轟轟烈烈地鋪天蓋地。一世界的樹木,槐樹榆樹,還有河邊路邊的柳桐,先是淺綠,后就猛地深了。田野和山脈上的莊稼野草,一綠就無所顧忌,赤裸裸地綠得沒有雜色。牛羊歡了,在那綠色中,慶天喜地。村人也都徹底從冬里醒來,扛著鋤锨,去田里鋤草澆地,路上還哼歌唱調(diào)。年輕的小伙,還敢去鄰居嫂的屁股上猛摸一把。
春醒了,或遲或緩,都已經(jīng)徹底醒來。
張海、牛林、豹子和木森,他們看著下地的村人,村頭領(lǐng)著孩子的老人,還有頭頂飛著的野鳥,和腳下濃妝了的野草,圍立在村后桃園里幾棵樹間的世界,看著十天之前,他們喝酒碎在地上的瓶片,說春天來了——做點(diǎn)事吧。
——做點(diǎn)事吧。
周圍的幾棵桃樹,都有碗口粗細(xì),八年的樹齡,正值著壯年時(shí)辰,桃花爛漫,香味刺鼻,從桃枝間透來的日光,原是徹明,可過了桃樹,染成了紅的跳躍。紅得讓人不敢睜眼,只能默著閉目。桃園鋪就在山坡以下,村的后邊,一大片著連地扯天,一紅百紅,百紅千紅,就紅得不著邊際,一塌糊涂,無可收拾,如漫在天下的洪水雨澇。站在山坡上眺下,這紅仿佛是海洋世界。站在桃園樹下切近,就紅得讓人只能閉眼??墒撬麄儯慌逻@紅,年年地,慣了這紅,像養(yǎng)花的人,聞不到了花香。養(yǎng)魚的人,嗅不著了魚腥。就那么,豎在桃紅下邊,牛林手里折了桃枝,豹子把手插進(jìn)褲的口袋,張海和木森,都是手里扶了一柄锨鋤,彼此看了一陣,忖了一陣,便就說道——
做些事吧。
做些事吧。
目光也都聚在了張海身上,仿佛弟弟們讀書,都要向著大哥討要學(xué)費(fèi)路費(fèi)。張海先是扶鋤勾頭,后就忽然抬起,毅然決然地——這樣吧,他說,廣州、北京,哪都不再去了。每個人兌上五千塊錢,哪怕借錢貸款,也要湊足兩萬,我去送到縣上禮賄一下,設(shè)法承包縣上修路的一段工程。
說完了,目光盯著大伙,仿佛征詢意見,又像催著大伙交錢。就都彼此看看,默死一陣,豹子忽然驚震道,湊啥錢啊,我老婆的堂哥,是鄉(xiāng)里民政干部你們知道的。他睡的屋里,藏著十萬塊錢你們誰都不信吧?可是我老婆親眼見了。親口跟我說的。不如我們今夜闖進(jìn)他的屋里,把他捆起來,揍一頓,把那十萬塊錢逼出來。說了看著周圍兄弟,還又瞟了一眼身后和頭頂?shù)奶一ㄅc日光,看其他三個還是默著沉著,只是似驚非驚地把目光投在他的臉上,便又補(bǔ)充道,十萬塊,逼他交出來,咱們四個每個兩萬五千塊。兩萬五,值了呢。多大一個數(shù)啊。話之后,又將自己的目光,從楊木森和牛林的臉上,移到年齡最大的張海,問說大哥——干不干?千載難逢哦。
說那錢是那鳥人準(zhǔn)備蓋房用的,今夜不動手,怕他明天就走存銀行了。
說這樣吧,只要你們?nèi)齻€陪我,我捆他,我揍他,由我把錢給兄弟們逼出來。
最后看張海死口不語,豹子把目光落到了牛林臉上,似是求著牛林的鼎力??墒桥A?,卻也笑了,淺淡一抹,掛在嘴角,如一抹桃紅掛在唇的兩邊。他笑著,看了身邊的張海,又瞅了身子這邊的豹子和木森,將目光走往遠(yuǎn)處的桃花枝上,歇了一息,盯著遠(yuǎn)處一枝紅上的兩只麻雀,待那麻雀飛了,桃園又歸著花靜,他把手里的那一桃紅朝半空拋去,拍拍手,一胸成竹地說,都聽我的吧,咱們寫信到鄉(xiāng)里、縣里,誣告他村長修路時(shí)貪污強(qiáng)奸;告他村支書計(jì)劃生育時(shí)不光超生,還在水里溺死過自己生的女嬰。把他們告下來,我們弟兄來當(dāng)村干部。說有了這村落大權(quán),這村落就是我們弟兄的。我們讓這桃樹別開花,桃樹他媽的也不敢開花結(jié)桃子。話到這,牛林有了興奮,抬手擦了一把嘴角的白沫,又看了一眼大伙,拿腳在地上跺一下,說實(shí)說吧,如何告村長和支書我都想好了,狀子我都寫好了,就等你們幾個按上手印了。說一冬天我為寫狀子,專門買了筆和紙,改了整八遍,村長和支書的罪狀我給他們每人各列了十二條,每人寫了十八頁。有我寫的告狀信,不把他倆告下來,你們把我牛林的牛字從我的姓中摳下來,把你們的姓安到我牛林的名前去。
話完后,牛林得意動情地再瞅大伙兒,看每人臉上還是厚著沉默和不語,就又想想接著道,告下他們倆,大哥來當(dāng)村支書,我來當(dāng)村長,木森你當(dāng)經(jīng)委會主任和會計(jì),掌握村里的財(cái)政和經(jīng)濟(jì)。豹子你當(dāng)治保主任,專門負(fù)責(zé)村里的安全和治安,誰不服就揍到他媽的頭上去。
以為有了分工和分配,各取名利會讓幾個兄弟動了心,然扭頭去看時(shí),張海還是扶著自己的鋤把不動彈,只是將下巴擱在鋤把頭頂繃著嘴,如在思慮世界樣。而豹子和木森,豹子似乎動了心,還問了治保主任能否讓他兼管村里的水利、用電和樹林。可那楊木森,卻是自這次來了桃園后,始末都未說一句話,把一張下地用的鐵锨在下顎頂一會兒,又將鐵锨橫在腳地上,一會兒站到锨把上,一會兒又蹲在锨把上,起落著,沒有一刻的安寧和踏實(shí)。然卻又只是聽著別人說,自己終是緊著臉,不說話。直到這時(shí)候,直到牛林把目光移過來,說豹子兄弟同意我的意見了,木森你同意不同意?
可豹子卻又忽然說,只要把我媳婦的堂哥揍一頓,讓他交出十萬塊錢來,你們誰的意見我都同意哩——我都跟著干。
牛林乜了豹子一眼后,仍用目光逼著木森的答。
楊木森從地上站將起來了。他歪頭看了面前的人,用腳把地上的鐵锨挑起來,靠在一棵桃樹上,不急不慌的,瞇眼越過桃花看看天,臉上僵了笑,拍了手上的土,說真是的,春天了,這桃花開得和女人臉一樣。
又把臉從桃花迎面轉(zhuǎn)過來,看著誰,如是誰也沒有看,目光瞄著一棵樹身子。春天了,他又說,春天說來就來了;說春天來了咱們都給老婆買件衣服吧。
說女人們原本賤得很,過年給她買件衣服她能記你一年好;到春天該開胸露懷了,再給她買件衣服她能記你一輩子。
其余人就都盯著木森看,像他臉上有臺女人唱的戲。像他渾身的神經(jīng)皮肉都有病。就看著,牛林朝地上吐了痰,豹子嘟囔了一句野粗話,然后都把目光重又落在了張海臉上去,像學(xué)生持了作業(yè)等著老師的判。
張海也盯著木森看,笑著說,楊木森,你的腦里長了石頭瘤。而后很不屑地扭回頭,瞟了牛林和豹子,天公地正說,春天了,反正要做事,總不能同時(shí)去做四個人的事;就是做,也要一個一個做。說這樣吧,抓鬮兒,三個白鬮兒,一個字鬮兒,誰抓了字鬮我們四個就都去做他說的那樁事。
便都想想同意了。
也就抓鬮兒。
抓鬮是張海主持的,他把一張煙盒紙一分為四著,在其中一片上寫了一個“春”字兒。疊了都抓了,那寫有“春”字的團(tuán)鬮兒,竟就睜眼落到張海自己手里去。這時(shí)大家都沉默,牛林卻發(fā)現(xiàn),張海在鬮里耍著手腳的事,抱怨著,毀了約,議定接下來的公正應(yīng)該是抽簽。
抽簽是牛林主持的,三短一長的簽,說定長簽誰抽了,四個人都去做那長簽人的事。其結(jié)果,長簽竟就落在牛林自己手里去。牛林得意著,說可以去誣告村長、支書了,大家馬上可以政變上臺了??杀?,原是心粗事笨的人,卻這次,事前戒了心,把大家扔的簽重又撿起來,瞪眼發(fā)現(xiàn)牛林一只手中握著四枝一般長的簽;另外一只手,藏了一枝更為長的簽。就氣了,動怒了,還臟口罵了一句侮?duì)斎枘痰脑挕_@一罵,事情就大了,沉默便深了,彼此盯著的眼,有了仇,有了恨,像要打架般??山K是緣于村間的情,沒有動起手。牛林就有些嘲諷地,哼一下,朝著一棵桃樹踢一腳,冷冷地對著豹子道——豹子弟,不就是你想借借弟兄們的手,到你老婆家墳上動動土。
說操,打人逼錢嘛,多大一樁事兒。
說你主持一樁手續(xù)吧,或抓鬮,或抽簽,哪怕也弄假,只要主鬮主簽落在你手里,我要不去你老婆家墳上挖個洞,我牛林就是你兒子。
話到這一分,豹子反倒無言了,只是盯著一棵桃樹看??茨翘覙渖纤朴袟顦渖系陌毯垩郏雸A大,牛眼一般著。張海和木森,分站他們兩邊,看著他們的僵持不知如何是好。太陽已經(jīng)正著了頂,平南的光熱和夏天一模樣。沒有風(fēng),只有桃花的艷紅刺目耀眼在這個世界上。就那么僵持著,到了沉悶像石樣壓將下來時(shí),木森忽然說話了。
木森說了句不可思議的話。
木森說,別僵了,讓我說句天正地正的話,在這桃園里,腳下沒有相等大小的卵石頭,可這桃花每朵大小都一樣,都摘一朵桃花朝著面前擲,看誰擲得最為遠(yuǎn);誰擲得最遠(yuǎn)就照誰的意思做。說這樣兒,誰也不能做手腳;你擲得遠(yuǎn),天公又地平,就是讓兄弟去殺人和放火,那也是老天安排的天經(jīng)地義的事。
就都為木森的主意感著荒唐和嬉戲,有心怒了他,然張海想一會兒,啞笑一下子,竟又莊重同意了。
說,就這樣,都擲桃花吧。
也便隨之都默默認(rèn)了這樁事兒。
就都摘一朵桃花朝著自家面前擲。張海、牛林、豹子擲的桃花都落在腳面前,可木森擲的那桃花,在清明寂靜的日光里,如羽毛飛在黃昏般,飄飄的,滑在半空慢旋緩緩地飛,閃著一朵透明的亮,留著微細(xì)紅的響,飄著飛,飄著飛,滑過頭頂?shù)年柟夂吞抑?,到面前幾步遠(yuǎn),才散著香味徐徐落下來。
便都驚了那朵桃花后,又都盯著木森看,想起木森的意愿淡得很,說是春天了,都回家給老婆買件衣服穿。
2009年2月17日于北京花鄉(xiāng)147號園
原載《收獲》2009年第3期
本刊責(zé)編關(guān)圣力
創(chuàng)作談:寫作最難是糊涂
閻連科
有位出家人,聰明慧智,在廟里勤讀苦攻,卻終是不得悟醒,一同離家的僧者,大都醒開后到了他寺,做了住持,只有他還在那廟里捧經(jīng)敲木,日復(fù)一日。終于有天,他問高僧師父:“我為何不能成佛?”師父答:“你太聰明了?!庇謫枺骸叭绾尾拍鼙啃俊睅煾刚f:“種地去吧。”出家的聰明和尚就丟下經(jīng)書,開始到廟旁種地。原初,小和尚并不會耕作勞種,不知春發(fā)秋果,不明四季作耕,可他明智好學(xué),勤于吃苦,第一季雖禾瘦欠收,第二季卻有了豐旺景象。到了第三年的秋天之時(shí),廟旁田地,已經(jīng)是果實(shí)累累,艷色味香,一派天景的風(fēng)光。可高僧師父到了這兒,望著這番豐景,緊緊皺了眉頭,半晌無言無語。和尚問:“師父,我種得不夠好嗎?”師父答:“太好了。好得過了?!焙蜕杏行怵H,生氣地問:“難道說是不好才好?”師父答:“你再種三年地吧?!毖援呏螅瑤煾笎澣欢?。從此,小和尚種地不再走巧,不再過力精心,只是隨季播種,雨后鋤草,秋日收獲;冬天休地貓冬,春耕伸腰荷鋤,有些懶散,有些惰安,可那田那地,卻也一樣景光饒豐,天堂色相。就這樣又過三年至秋之后,高僧師父再從廟里來到田旁,見該收的莊稼因未收而有些臥伏,該下架的瓜果,因未下架而稍稍有些蒂枯。師父四處尋找徒弟,卻在田里沒有跡象,到了遠(yuǎn)處庵內(nèi),見小和尚正躲著太陽,在庵里斗著蛐蛐,且見了師父,不驚不喜,只是欠了身子,示意師父坐下,就又專心地斗著自已的物蟲。
師父問:“你知莊稼該收了嗎?”
和尚說:“哦,忘了?!?/p>
師父問:“學(xué)會種地了吧?”
和尚不加思索:“又不會了?!?/p>
師父問:“蛐蛐斗得可好?”
和尚如實(shí)說到:“正在學(xué)哪?!?/p>
師父一笑:“你開悟了,可以走了。”
和尚走后,到他宇誦經(jīng)播教,后來成了高僧中的高僧。
這是一則佛事。是則悟佛的故事。比之于佛事,文學(xué)大約也是此理。我們今天的寫作,正如那和尚的敲木誦經(jīng),和前三年的廟旁耕地,景象活潑,條理順暢,有著盛世的文學(xué)景色。言之說走市場的產(chǎn)銷兩旺,純文學(xué)的雖然居高而不忘臨下,為社會旺景而亮嗓高歌者,也有其自已的寫作路套與風(fēng)光。都是大腦清晰,事理明白,如魚得水,個個都已開悟到了醒透醒透,可以做各方廟宇寫作的住持僧人。可是,我們是不是太過明透得道了呢?太如一個技術(shù)精湛的匠人——或說是一個工程設(shè)計(jì)的大師?不說那種自認(rèn)為純正、卻是一定要仰仗市場才可繁鬧的一種文學(xué);不說那些為歌而歌的文學(xué)辛勞,單說那些——我們自己認(rèn)為“我們的”才是文學(xué)的那號另外的寫作,其實(shí)從八十年代初始至今,搖搖擺擺,走走停停,左試右驗(yàn),終于到了今天,確實(shí)已經(jīng)可以說作家都已大徹大悟,明白道得,作品也都瓜果純熟,可胃適口。以修煉語言著稱者,語言已色香欲滴,如透熟的葡萄;以結(jié)構(gòu)奇妙著稱者,其結(jié)構(gòu)已如網(wǎng)如織,精美龐雜,繁簡得體;以沖擊現(xiàn)實(shí)著稱者,也已上至天人體制,下抵百姓草屋;以情感沖擊取勝者,也已完成該讓讀者掉淚時(shí)掉淚,該讓讀者會心一笑時(shí),讀者必然會笑一笑而思索。我們用三十年的時(shí)間,走完了從不會寫小說到太會寫小說的漫漫路程,正如那個學(xué)會種地的和尚,用他的聰明和勤奮,很快學(xué)會了種地、迎來了豐景一樣,這樣兒——可能錯就錯在我們太會寫作了。我們太曉白明洞了寫作的奧秘和深在。我們太過清明了寫作的目的和路徑,可以向哪去哪,想哪到哪了。有了什么目的,就能達(dá)到什么目的了。有了什么的藝術(shù)苛求,就可以實(shí)現(xiàn)那種苛求了。整個文壇的寫作,也正如一個人的創(chuàng)作,他從習(xí)作的糊涂開始,終于到了寫作的純熟,輕車熟路,經(jīng)驗(yàn)豐饒。不會是一種開始,而會,卻成了正果的目的和結(jié)終。回想那最終真正得道悟醒的和尚,他的第一步是不會,第二步是會而純熟,第三步是又從會到了不會。原來,從會到去不會,竟是一種真正悟開的境界。
從明白再到糊涂,才是最終的開悟和醒透。
我們的寫作,真的是景象天堂,美不勝數(shù),應(yīng)有盡有,連早年許多作家和批評家說的我們不缺技術(shù),不缺語言,只是在寫作中缺少了情感的那種怨報(bào),今天的我們也很快補(bǔ)上了這一缺課的憾事,很快有了一部又一部情感充沛、沖擊力風(fēng)來雨去的上乘之作。確切的,我們的文學(xué)不再缺少什么了。
應(yīng)有盡有了。
想有就有了。
有險(xiǎn)竣、有林溪、有平川、有漠景,有無限無限可供人研究說道的景色和猜想。而唯其沒有的,就是作家對寫作的一種無奈和糊涂,是從明白到不明白后的惘然和悵然。是在寫作中愁思百結(jié)的混沌和迷憾。是那種長久探索后的不悟和難悟。
我們太明白了寫什么和怎么寫。
我們太清楚了去處和路徑。
我們太知道了在寫作中用力和緩力,直行和彎步,還有那所謂的詩意、想象與思想。我們知道了寫作的一切奧秘和彎曲,幽暗和光明。我們都成了寫作的清醒者和徹悟者。可是,那個最終被高僧師父說你已經(jīng)開悟了,可以離開這兒去獨(dú)行佛事的和尚,是從會到了不會的,從聰明到了笨拙的,從勤奮到了惰安的。一句話,他是從明白又到了糊涂之后,才算真正的悟開并可成佛行佛的哦。
二○○九年五月四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