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 影
1
星期二清晨,我接到二姐的電話,說昨夜父親在睡眠中突然去世,早晨母親才發(fā)現,葬禮準備在星期五舉行。三句話后,她放下電話。從重慶到歐洲打長途,對她來說太貴。仍握在手里的話筒,嗡嗡叫,很像一個蜂窩。
到衛(wèi)生間洗臉刷牙后,我坐下,打電話給航空旅行社的一個朋友。那邊說明天班機已無票,兩天后,星期四,有余票。晚上八點三十分起飛,星期五中午一點十分到北京。我算算,嘆了口氣,問,下午,班機什么時候到重慶?
她說上午下午不一樣嗎,你有急事?我說,我父親過世了,我去奔喪。
她聲音一怔,說,真是,真是讓人悲痛的事。
聽了她的話,我第一個反應就是:我怎么還沒有悲痛,我為什么要別人為我悲痛?我請她幫我辦一下手續(xù),在機場取票,就放下電話。夏天衣服輕便簡單,一件件往箱子里裝,父親死了,父親不在了,這對我意味著什么,可能不過是多一系列事而已?我抱住衣服,像一個女兒應該的那樣哭起來,但我不知道我有什么必要哭。
2
第二天晚上按約赴一個聚會。我可以推脫,但為轉移心思,我還是去了。
我們坐在栗樹下吃晚餐,西紅柿汁加了一圈黃瓜汁,顏色花哨,味淡如四周人的臉。我沒有食欲,開始數桌子邊的人,除了三人認識,其他五人陌生。這個夜晚,有兩只貓,時不時在桌下散步,它們是姐妹。另一個國家打了幾年的戰(zhàn)爭停止了,和平似乎來臨。我把葡萄酒換成蘇打水,沒氣泡,既未冰過,也未加熱。我把身體往椅子里縮。
父親,你會不會在我面前經過?餐桌上有非常好的魚,你沒有見過。我希望你在我對面的那個位子坐下來,可以坐在任何一個位置上。但我看不到你,父親,你的魂在哪里飄游?貓在舔我的腳趾。
我躲在五哥身后。淹死的人浮在長江沙灘上,渾身腫脹,有的翻著白眼,直瞪瞪盯著你。這肯定是冤死的!五哥說。男的要四天,女的要七天,才能從水底浮上來。
父親說過,男餓三,女餓七。
那是餓死,不是淹死。他糾正我。
那晚入睡,江水竟?jié)q到家門口,伸腿可洗腳。大人們往山頂逃奔。屋頂上爬滿人。我坐在門檻上不想離開家,父親也在家里,耐心地等我。
我家門外有塊空地,空地外有小山坡,一片小樹林。樹枝條長,葉大。樹下就是路沿邊瓦房,經常被人走歪路走到屋頂上。房前有個蓄水池,一年四季都是浮萍,密密蓋住水,周圍種了菊、蘭草和薔薇。唯有從房前小徑可到那兒。
看著花開得艷,我想偷,偷就得冒險,說不定會掉進水池。一年年掉進池里的貓增多,都是母貓,叫春的聲輕了,人也不那么又煩又咒。
月光在水池里最亮,引人一點點向前走。我突然停住:一個男人,把一只鮮蹦亂跳的貓悶在水池里,露在水上貓的雙腿掙扎著,一會兒沒動靜了。他手一松,那只貓就進入水里。他做完這事,伸了個懶腰,將濕手在布衫上擦擦。
我一直未動彈,靠著邊。早就忘了偷花。看到男人離開。
我看到貓在水池里浮起,身上粘了許多浮萍。
餐桌對面是個女人,我對她說起童年。我看見她是在五月,一個月前的一個下午,郊外山上的一個旅館,半臥在床上。我與一個印度女人共住一幢大房子,她早晚必祈禱,聲音通過走廊的大圓壇傳過來。這個女人當時敲響我的門,問可以用隔壁的房間嗎。
我點點頭,當然。
那天,她帶來一個影響世界的消息,當然也影響我??墒俏也恢馈?/p>
清晨,她開紅車,頭發(fā)剛洗過,去吃早餐。
這刻我與她的話轉到如何記日記。她說,每個作家的日記都是假的,準備發(fā)表,所以像街上算命先生的話,躲躲閃閃,含含糊糊。不錯,那天,我就在日記中記了她的名字,開的紅車。
她說她開的車是紅色。
不應該是紅色,我的日記出了什么毛病,看來我不夠當作家。
3
上個月,我在南半球澳洲,那兒是秋天。父親你在哪兒?
當然你在床上,眼盲了幾十年,幾十年你居住在黑暗中。但是上個月,你把心愛的鳥,相思鳥,放出竹籠。是不是?那時,你已決定走,孤獨地離開?
我從來沒想到過你,母親病重,我只關心她,打電話給她,也從未想到和你說幾句話。還好,我也沒有想別的男性。男人我不愛,我在看一本書,那書在衛(wèi)生間里看比較合適。從小我就便秘,便秘時看這種書最好,好多國家好多作家在談論生活,他們的照片在封皮上,都比我快樂,有的人已經死掉,有的人還活著。
我實在不明白,昨晚坐在那么多人當中,難道單是為了逃避悲痛?你知道,我怕生人,我不喜歡人多。你也一樣,這樣你會非常不舒服。若你不愿出現在我面前,那你到我的身后,我很想聽見你的聲音。說點什么吧,比如,“嗄希多”,浙江家鄉(xiāng)話:孩子多,六個;我們飯量大,你擔憂;我們穿衣的要求多,你擔憂;我們惹麻煩多,你擔憂,等等。
我的身后是書架,沒有你。
花園離房間就幾步路遠,我想過去吸口氣,大家都坐著聊天,我也得守規(guī)矩。父親,花園里沒你,全是陌生面孔,陌生語言,要繼續(xù)待真是很難?;▓@的噴泉,一陣風拂來水汽。我本能地閉了下眼。
從山上流下來的溪水,這段稍微緩和些,坦斜的石坡,用錘子錐子打出來的一塊石板。洗衣和洗雜物,也洗馬桶。偶爾游來小魚蝦,用木缸逆水可截住。
我在水邊蹲下,在石板三步遠有一個木柵欄,欄外是一個幾乎垂直的大斜坡,水沖下去,像瀑布,人掉下去,命就沒了。我把塑料涼鞋脫掉,抓在手里,讓溪水沖洗它們,突然發(fā)現有個男人站在身邊。我抬起頭來,不是父親,一個路人,等著我讓出地來,他要洗腳。我沒有動,路人暴躁地吼我,并把我拉到一旁,一邊洗腳一邊吼。有一個星期,我耳朵聽不清人說話,里面仍響著那個陌生人的怒罵聲。
4
還有一天的時間啟程,歐洲與重慶的距離,就要被飛機測量并且縮短。翻出相冊,照片攤了一地板,卻找不到父親:我這才想起,他從來不照相,也不與人合影。
我決定去圖書館,那兒清靜,但人多。一上午,我讀到激情與瘋狂,平靜與控制,明白了這些與寫作的關系;我讀到撒謊和逃跑,占有和名聲,看出了這些和水的聯系。圖書館樓高過附近的一圈房屋,站在樓頂,幾乎整個城市的西南部盡收眼底。天藍云淡,陽光在窗子上閃耀,斑斑點點,如家鄉(xiāng)河流的水波。我是魚,的確我是特殊的魚,我也可在岸上存活,飛起來的時候,是側身向上,越過圖書館這幢帶藤蔓的房子或遙遠的旅館十八層,到達幸運的二十七層樓上。我喜歡水,帶鹽味時我一定是單獨的;浸入淡水時,則不必單獨。
可是,今天,我才知道一個人,小說中的一個人,我愛他,愛他是由于他愛我,愛他是由于只有他才使我的笑出自內心,愛他是他總是見我就笑,愛他是由于他哭,已經兩次,當我必須和他說再見時。從前,沒有一人這樣,父親也沒有這樣。
晚上回家,精疲力竭,上床前,我吃了安眠藥,沒它,我睡不著覺,睡不著覺,我就見不到父親,進入不了另一個非正常世界。夜里他可能出現,但我見他心切,想看清他的臉。小時候讀別人的文章,父親是背影,背影會越變越小,最后成為一個黑點。就是讓我重新從這兒出發(fā),去想象另外的點。黑色,當然比其他顏色更美。
我是個野孩子。爬樹,爬山崖,隨時一失足就會落入江里。越兇險的事,越刺激,我喜歡刺激。父親從未管過我,他總是沉默,但是一旦做危險的事,我就覺得他的眼睛在看著我。這時我總是懷疑他不是瞎子,他還是那個眼睛能穿透江霧的把舵手。但是他不說話。事過三十七年,我才明白為什么他總是沉默。昨晚栗樹下坐著的人不懂這點,他們高談闊論,從葉芝到將出現的日食到素食主義。
5
我的夢是一片黑色。
父親與浙江老家的親弟弟相逢,是在去年春節(jié)前后。大半個世紀唯一的一次。父親1939年被抓了壯丁,行軍經過十一個省,最后部隊撤離時,他做了逃兵。然后在重慶船運公司做了水手,在長江上走過多少來回,卻從未返回家鄉(xiāng)。以后眼睛瞎了,回家鄉(xiāng)也沒有用了。
父親去年八十一歲,我的叔叔七十六歲,在重慶南岸,臨江而立的白房子里,他們度過了半個月。分手時,兩人抱頭大哭。我活到這個年齡,從未見他哭過,但我相信他真的有理由哭泣。他們的語言用哭表示,江水在那時清澈,河床枯干,拿一塊木板,就可以輕易地游過長江。父親想念不想念船?
如果1998年,我還只是一個十歲的小女孩,我就會拿著木板,架在枯干的河流上,讓父親和叔叔過河去。這樣渡江,對岸一切都會變,不是一個有巨型船的朝天門,也不是一個有巨型廣場的朝天門,更不是一個越來越像香港的重慶。我們三人不時移動木板,從一個石礁到另一個石礁。對岸在變化:石坡陡峭,有廢棄纜車的朝天門,有我生父扔下我的那張像僵凍人的臉,有母親絕望的愛情,還有我十八歲逃離家的決心,那個調運船只泊點的小亭,擴音喇叭,兩江三岸都聽得見。
在岸那邊,父親和叔叔在哭,霧重慶包裹住他們的身影。我喜歡會哭的人,但我不喜歡父親哭。父親哭,心里裝滿了秘密和委屈,連親生弟弟也不能說。
他渴望我長大,希望我長得很聰明。他駛船經過一片山林,在一個山寨崖邊。那兒的水綠藍,清澈透底,他說過,你就是那兒的魚,不會叫,但誰看了,誰都會和你一起顫抖翅膀。
6
遠處教堂鐘聲和雷聲混雜。晚上十一點,我醒來,父親沒有在我夢里出現,我非常失望,肚子餓得咕咕叫。
在廚房做面條。夢不是夢,夢里我是清醒的,清醒得舊事一件又一件翻了出來。父親,每個人都知道,我并不是你親生的,我是個非婚女兒。我的那個家曾經為了我,鬧成一團,鬧上法院。
父親想過應該沒有我,甚至可能希望我死掉。我不存在,他會快樂得多。但他沒有做他想做的事。謝謝父親最終讓我留在家里。而他有多少次機會可以悄悄把我悶死,但他不愿意。他有多少次機會可以告訴我,我不是他的女兒,但他不愿意。
幼年我的夢一再重復:父親是一個持菜刀的人,有時他躲在我的床下。有一天母親不在,當時閣樓已經坍塌了一部分,正準備修,晚上一家人擠在父母房里。夜里我大叫著醒來,心里嚷著:父親不要我!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只有哭,大家被我恐怖的哭聲嚇醒,父親在另一張床上,安靜地說,都睡吧,天就快亮了。
我記得,夢里父親把我扔在街上。
雨聲滴答,時間滴答,我將熱面浸入冰水里,做涼面。面條細長,筷子挑上手直舉的時候,也沒有見到尾。我摸了一下臉,滿臉是水,咸咸的。
兩個古廟,分別改成小學和中學;一個在坡上,一個在坡下。小學的廟里夜里有鬼出沒,白日上課也可聽到怪聲。音樂教室有粗大的鐵繩,懸在梁上,自動卷曲。父親這天帶我到小學轉,說再有三天,你就會坐在教室里。那是緊靠辦公室的一間,掛著一年級的牌子。這口井里的水,以后千萬別喝,父親叮囑。
別人喝,怎么辦?
你別喝就行。
喝不得?
就是,你喝了就會兩腳生根,記住沒有?
父親不耐煩了,你長大得走他鄉(xiāng),才有志氣。我們往江邊看,江心沒有船,他用手遮住刺眼的陽光。
7
6月17日,星期四,晚上七點到希斯陸乘回中國的飛機。
我比兩天前更知道,我這次回老家,再也見不到父親,這奔喪之途,遙遠,炎熱,歐洲連續(xù)高溫,重慶已攝氏三十九度。
父親不再呼吸的身體,在冰里,在露天,在踏花被和花圈中央。在排隊進入海關時,我想到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淚又淌了下來,我用手掩住臉。機場里那么多人的說話聲,我盼望有一個聲音是父親:你別傷心,雖然你不如從前憂郁,雖然你的面容,用了化妝品裝點,雖然你以愛容忍恨,雖然你一天三餐都把小說當飯吃,雖然我什么也看不見,雖然我是一船水手中唯一上過幾天小學的人,眼睛未完全壞掉時,可以把一張報紙看懂,眼睛瞎了以后,我靠聽收音機知道世事。但是,我知道你,我知道你有一天會寫我們家。你已經這么做了,我沒看你的書。但是,我知道,否則三年前,為什么那么多人來我們家?
三年前,我告訴父親,像書一樣大的東西,是電腦。我讓他的手摸它。每天早晨天未亮,我就坐在客廳里敲鍵盤,到天黑盡,對岸朝天門的燈光變藍綠時,才睡覺。那么多人,來我們家做什么呀?
拍家鄉(xiāng)風光。
他臉上露出笑意,仿佛明白我在撒謊,喜歡我撒謊。
母親一與我說話,就無法停止,父親常常提醒母親:她在寫書,你不要打擾。
我的確在撒謊:寫作就是虛構,寫得好與壞的區(qū)別,在于虛構的膽量。我的寫作實際上源自于父親:父親是該說的話不說,我是不該說的話盡說。螞蟻是一根線地排著隊回家,孩子們嫩聲唱著歌謠,而我每次回家其實就我一人,哪怕有成群的人,我也不過只是一個魂。父親年輕時的模樣,瘦瘦的臉,滿是汗,從江邊乘渡輪回家。他氣喘,停在半山坡。我聞聲趕去,竟然會與他錯過。
他從床上起來,八十歲的瞎子,他還能照顧自己。他蹲在他的臥室門前。他吃飯,菜和米粒從不灑落在地板上,他拒絕喝湯,自己倒茶,自己穿衣穿鞋洗臉洗澡。
這刻我蹲在我的椅子上,誰會想到我寫作時是這樣?誰又能說父親的血不曾流在我的身體里?多年前,父親蹲著做家務,說,船上的人都喜歡這姿勢,船在水上行駛,蹲著最穩(wěn),最安全。
父親會發(fā)瘋,有錢,有權,有頂天立地的威嚴,可以寫封信給偉大領袖報告人民的疾苦冷暖或上下級干部的不規(guī)行為。父親打過小日本,有警衛(wèi)和日本小車。有砸爛舊世界的勇氣,脾氣上來時,一個女兒一個女兒地狠打猛踢。文化大革命中整人報私仇,惹來一身禍。文化大革命后搖身一變,大喊冤枉。
這樣的人還能是某個人的父親?多年前,你看著我,大笑。
8
機艙里,我戴上耳機,調到音樂臺。電影《尤利瑟斯》里的音樂,一個女人的清唱。父親,電影里那個無家可歸的男人是你。你在江邊看見一場屠殺,你喜歡過一個女孩,也在霧氣騰騰中中彈。她就是我。我死于你之前。十年前的長安街上;二十年前的文化大革命武斗,三十七年前,大饑荒;一年前,現在,就是現在,在這個大城市郊外。
人生下來,就是隨時可以消失的鬼魂。
這音樂每天我都聽,我想起我死的時候,我正在愛一個人,他也是魚,真正的魚。雖然我有過好多誤會,把許多假魚當作寶物,也為其中一條假魚動過繁衍后代的念頭。但都不如我正在談到的人。父親,他高過我,喜歡穿白襯衣,喜歡書和音樂,喜歡一切美味,善良,正直,還有同情心,不是種族主義者,雖然我是。見我第二面,就說了三遍不喜歡孩子。因為他有孩子,所以,他才這么說。原來,他只是喜歡他自己的孩子。他也把我當孩子。他的牙齒整齊,笑起來時,迷人。不笑時,臉和你相似:憂郁。他的眼睛看我時又傻又亮。
9
是的,你已經認識他了。他的形象已經通過我的語言進入你的靈魂。想知道嗎?他什么也不缺,唯獨缺我。我看見他時,他正在等我,等我之后,他讓我讀一封信,有人將我們自然歸在一類,像歸放行李一樣自然,但不一會兒又分開我們,像對待小雞小狗,不把我們當人,不讓我們挑選,我們沒有挑選的自由。獨裁主義,無論哪里都存在。不過在我和他之間,是一種必要的冒險,仿佛從地獄返回人間。那個傍晚街道安靜,周末,可能是所有人進入睡眠,只有我和他。一個熟悉的城市,一個陌生的城市,我們是魚。我們需要水,他說。
聽到什么話,我笑出了聲。他發(fā)出奇怪的聲音,是要水。
怎樣的水?
我想到,轉身便走,沒有理會他。我有我的水,在天空之上,云團卷積的震動中,雨水,對我足夠。但我不知道他的水是我一生存在的原因。也是我死亡的原因。那個奇怪的夜晚。那是第一天,父親,我不知道他實際上是你派來的。你為我做了這件事,讓我有一個愛我的男人,讓我有一個值得愛的男人,直到我老,直到我重生。這是你和生父合伙做的唯一的一件事,由于你們不再欠我什么,由于你們都只是靈魂陪伴在我左右。
我欠你,像我欠生父,像生父欠你,也許,你也欠生父,你擁有了他最愛的女人,為了你,他離開了你和母親,他是愛的犧牲者。
好了,當我們都不在世上,我們都是一絲魂在飄游,我們真的可以心平氣和地說,我們誰也不欠誰。
10
晚餐過了,機艙屏幕在放一部喜劇片。有人在讀書,座位小燈亮著。窗外是漆黑的,中國時間正是凌晨四點一刻。
窗外的漆黑,沒有一點兒變化,飛機是一條小小的魚,在繞著地球游。
我在黑暗中去掉所有的衣服,赤裸著,像父親在我剛生下時見到的一樣,不過,這時我是一個成熟的女人。窗就是鏡子,魚的翅膀揚起,魚的尾巴擺動,魚的嘴唇呼吸,魚的氣味使那夜充滿了饑餓的人。
我一直在找父親,不知父親就在身邊。
我一直在渴望釣魚,不明白魚已在我手里。
父親是漁人,他坐在江邊,魚竿由山上的竹子一節(jié)節(jié)套上,伸得很遠,頂端顫顫悠悠,又細又嫩。我那時盤膝坐在一旁,我們中間是玻璃瓶子,里面是活蹦亂跳的小蟲子。
鯉魚釣了,得放。
這話在我所愛的男人嘴里發(fā)出時,我大吃一驚。不同的人,相隔太長的時間,相隔半個地球,一東一西。
鯉魚最具人性,通神。
我正眼看三十多年前長江上那個女孩的身影,臉紅心驚。鯉魚跳龍門。所有古老年畫你可找到她。點香敬菩薩時,還愿,就還這個愿?;丶姨嵝迅赣H,父親說,正是。你已經看不見任何魚了,那滑溜溜的魚竿在哪兒?我們喝過魚湯嗎?
不記得了,可能你從來都將魚放回到水里。
魚是你回家鄉(xiāng)浙江的愿望。從重慶向東流,在上海黃浦江打個回轉,躍上天臺山,游到你的村子前家門的池塘里。
11
我在奔喪途中。
向空姐要了一杯葡萄酒,沖下安眠藥,等于加倍藥量,還是沒有半點睡意。中間有三個空位,或許躺下來,神經會放松。但我不想移動。
我懷疑等幾個小時后,飛機降落在北京機場,我是否有勇氣站起來,走出去。我想看見父親,像我此刻怕看見他一樣?
你一直不是我的父親,是一個陰影,我已習慣在陰影的舒適。父親會死,雖然都說你萬壽無疆。我忍受了分離,無論是父親或是心愛的男人,我第一次在男人前面,加“心愛”,從來,人們都認為我是個女權主義者,要滅絕天下壞男人(男人的百分之三十)以及不壞不好的男人(男人的百分之七十)。我奇怪我會突然大轉彎,莫非出現了奇跡。
這奔喪的路太遠,飛機一共飛了十個小時,還好,中途不必停。在機場登記時,我潛意識中明白自己在用自己常常忘記的姓。按亮座燈,重新從包里掏出護照看,我的頭在陣痛。
繼續(xù)喝葡萄酒。
有陰影的父親,不是我的父親。我的父親姓陳,我從小就把陳扔掉,好像故意做給父親看,他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他,起碼我可以把他的姓遠遠地拋開,讓它別跟著我,讓我發(fā)慌,讓我愧疚。我選擇我要的姓:虹。
我選擇。
12
追本溯源,我應該跟生父姓孫。如果更確切些,那么生父也是隨母嫁到孫家,生父的生父姓李,那么,我原本是李家后代。
我的婆婆,生父的母親,我們見面,我告訴她既不跟姓陳,也不姓孫或姓李時,她連連說,好好,跟自己姓。那天,她哭了,在餐館。在這之前,我?guī)е鶒鄣娜巳フ宜?。沒有燈,雖是城中心,也跟南岸一樣又潮濕又骯臟。天熱,茶館重新開張,尋石梯朝下,拐進窄小的過道,上梯子。麻將桌邊,所有人全像鬼魅。
絕對是小說,我回頭對身后的愛人說。一個私生子來認親婆婆,這么多年的風浪,幾句話就能平?他讓我專心。
我已到達了頂樓,問婆婆的名字。里面確有一老人,她呆坐著,細眉細眼。皺紋在脖頸多,點的是十五瓦的燈。她只搖頭,不認我。我退出時,發(fā)現房內有一窩貓,純白,有一股濃重的貓味。梯子上也有,肉乎乎,我怕踩著,驚慌地下梯子。
在整條小巷跌跌撞撞找了個遍,也沒有我的婆婆。
他說,認命吧,還得讓你母親領你。我無可奈何地點頭。
母親第二天帶我去,就在那個貓主人隔壁。長相與貓主人兩樣,大眉大眼。但老遠一見我,就伸過手來,把我握住。
第二年我回重慶,母親說,你婆婆走了。在我看望她不到半年,我相信是真的。雖然她曾經在我嬰兒時,見過許多次,但我記得的唯有一次。與生父一樣,似乎一次,就是一生。而父親養(yǎng)育我有十八年,幾乎早晚在一起。也沒有意識到就是不在一起的感覺。
重慶老家,舊院子地基蓋了一幢白房子,殘留著只開紅球花的樹。這花吐出毒氣,市政府一再說,要在全市清除掉這樹。這樹一旦清除,老家就什么也不留,而在江旁的卷煙廠毒氣更大,附近居民不敢抗議,抗議了也沒用。
那兒天空灰蒙蒙,陽光白得刺眼。
在我還未選擇姓虹時,天空要清爽些。
虹在天上,父親可能會望見,他仰起頭來,下過雨后,江南北橫跨著七彩,它是我的本色??上?他望不到。
從我開始習慣姓虹,我沒有意識到父親根本就看不見我,在早年,我在他眼里就是不清晰的。他眼睛瞎了,二十年來,沒看見過我,而我時不時看見他,感覺他,他的眼瞎,是上帝的禮物,重重災難后的意外補償。他唯有超人的感覺,感覺是不可以遺傳的,我們沒有血緣關系,但這感覺卻是他給我的,我還是一個嬰兒時,他沒能力讓我吃飽,卻讓我感覺滿溢。
13
在北京機場轉機去重慶,有一個小時候機。還好,我平靜地坐著。這次,一個電話也不想打。北京,隨便可數出一串朋友熟人的名字。但這時,這些名字在淡去,而氣溫在繼續(xù)上升。我渴望父親迎面走來,這愿望越來越強烈,我開始不安地四下打量。在中國的土地上,父親出現的可能,比在歐洲容易得多。
我對父親說,你應該出現,你從來也沒有這樣不理睬我。
我必須清理掉你的衣服。
包括家里那張有架的繃子床。
拖著行李的人,不時有人奔向服務臺買磁卡,而電話機前排隊的人神情全一樣,煩躁,身子扭動,沒有誰的外表有我安靜。
我要砍掉它,扔掉。
我在心里對他說,你會笑我,我從來都騙不了你。我小時想在上面睡覺,你和母親不允許。
飛了十小時,又跨過八個小時時差,候機室鐘已經是下午兩點三分。重慶,葬禮早就進行了一大半,你已經從煙囪里升出,變成了白煙。家里人請來紅白喜事樂隊,整夜搓麻將。有人真哭,有人假哭,樂隊有這一節(jié)目。你在這里,是想逃開那喧囂,來尋找我?像從前那樣。
我不在意那一切,我來,是由于我也是個魂,我在收腳跡,我要幫你收腳跡,因為你眼睛看不見。
我突然明白我奔喪的目的!我應當與你一樣,沿離開重慶的方向走。
但這是北京,你從沒到過。我在北京時,你說你經常夢里到北京——擔心我會險遭不測。如此一想,你還是會來北京的。長江沿岸我都去過,我會陪你一起去。
我埋下頭,把所有人說話的聲音拋開,只留飛機起降的聲響。我聽著,聽著,父親在修理繃子床,用牢實的麻繩仔細穿過檔頭的小孔。這是他和母親結婚后第一件家具,紅木,幾十年亮晃晃如新。掛上麻紗蚊帳,哪怕蚊帳上補丁成群,也使陰暗窄小的房間帶著希望和溫暖。萬縣,長江中游的一個小地,朋友折價,讓他不肯接受這禮物的心安些。
嫂子會喜歡,朋友說。
這句話決定床的命運。架子床可拆,父親的船運它回家,母親哭了,因為激動,因為驚喜。
14
母親哭了,這次是由于我去為生父建墓。今年四月,天氣沒有這么悶熱難忍。
天亮前就得動身,經過個體早市,馬蹄蓮白中帶青帶綠,一籃全買,第一次在集市上沒有討價還價。天在下雨,下雨好,母親夜里說。一夜的話都沒有說完。那時,重慶的雨沒完沒了。母親聽了我的抱怨,說,舊歷三月,桃花天,雨下得人軟綿綿,男人走,要女人牽。
在石橋廣場等朋友的車,車也是白色。
雨時斷時下,我在背叛你,父親。
我的臉紅,當清晨我在他房門前穿過;我的眼睛蒙上霧,不敢正視他,哪怕他所在的方向。街上沒有剃頭匠,他的胡須應該刮了,頭發(fā)不長,他看不見我給的是什么藥,卻能分辨是哪種藥,放入不同的藥瓶,他的手和心的感覺不會將藥片弄錯,什么是感冒吃的,什么是氣管炎吃的,他沒別的毛病,但他一定知道我將去看生父,那是一片荒地,要半天快速飛車,那荒地卻臨江依山。當深夜我回家,他什么也沒問,他從來就不問我去哪兒,可我趕緊躲進母親的臥室。
穿好衣服。
吃了兩口稀飯,廟堂改建的小學,依然用鐘聲作上課信號時,我剛背上書包,父親只是說,快跑!
快跑!此刻,他帶領著我在黑暗的世界穿越,他熟悉它勝過我,我總是懼怕它,免不了大叫大嚷,他教會我與它較量,而并不失去自己,獨獨失去他,失去他蹲在地上為我做學算術所需要的小棒,他幾乎是閉著眼睛在用刀削。這個世界給我的第一個印象不是別的,而是:我的父親眼睛不好。
陳瞎子。這是鄰居給父親的外號。
我恨那些人,像我愛這個男人,他出乎意外地讓我心動,一再改變主意:決不離開他。他的皮鞋比他的臉先吸引我,然后突然有一天,我在衣柜里發(fā)現,我有一根皮帶,和他的一樣,他的大,我的小。
陽光強烈,已經幾個月,這個夏天會持續(xù)到秋天,可能到明年,他會一直遮上窗簾。我們的房間里到處有鏡子,我們彼此看見對方的身體。我們的房間到處都有燈光,以至于他能在黑暗中看見我。在別人身邊我睡不著,在他身邊,卻是一個夢也沒有。沒和他睡覺前,我夢見他,第二天早晨,這是我和他說的第一句。
什么樣的夢?他遞給我又一杯西紅柿汁。
我們在我老家重慶,到處找餐館,這個你不滿意,那個你也不滿意。我餓得厲害,但你仍然不肯進一家餐館。
他含笑看著我。
一個小時候機,我竟然有幾分鐘打了個盹。我總做同樣的夢,重慶,夢和記憶是一致的,在重慶我總是迷路,在未遇到他之前,我總是如此。父親在長江上,他的船消失在夜里,有時是一片風雨中。他既是船長,又是領江。他開過最大的一條船,是客輪,從重慶到上海,那次,他可以看見家鄉(xiāng),接近家鄉(xiāng)浙江,但船過三峽,在武漢,船就動不了,機械問題加上政治問題。旅客移到另一條船上,船員則開始整頓檢查。
武昌魚在江水中跳躍,父親用岸邊的蘆葦做了風箏的骨頭,地圖糊上。風箏向東飄,突然直線墜落,掛在一棵樹上。那天,父親的筷子沒有動過餐桌上的武昌魚。他一頭栽進長江,游到江心,就仰泳,身體漂浮,眼睛,耳朵,嘴里,心里,全是水。
15
飛機兩個小時到重慶。兩個小時,我可以合上眼睛休息。兩個小時,越過黃河秦嶺大巴山,從平原到山巒起伏的盆地。兩個小時,長江南岸的葬禮正在進行,或已接近尾聲;長江之北,我的詩人朋友們在聚會,因為一個孩子誕生。同是爆竹炸響聲,有人慶祝死,有人在慶祝生。
那個女人原是個接生的護士,有個孩子六歲,丈夫到農村搞調查,饑餓加上得病死了。父親缺乏營養(yǎng),連日連夜加班,手一松,眼冒金花,從船上掉下江。送入最近的縣鎮(zhèn)醫(yī)院,她與父親認識了。
母親與生父在山上,剛下班,身上的汗把頭發(fā)粘連。他們還不是情人。母親說得去看丈夫,請假,他出事,頭摔壞,醫(yī)院檢查出眼睛也有問題。
母親看見護士,對父親說,她不僅僅是護士。
父親受傷不輕,沒有回答。
母親去拜訪護士,她沒有想到。母親發(fā)現她的床下有父親的布鞋,屋外曬著男人的衣服。那布鞋是母親一針一線做的,母親不是嫉妒一個比自己年輕的女人。
母親走了。
父親傷好后,眼睛確認不能再在船上工作,回家。母親收到過一封信,是那個小縣鎮(zhèn)寄來的。母親拆開,但不識字,在大街上找人幫著看。信短,說你走了,我和你干女兒不習慣,好想你。你什么時候再到鎮(zhèn)上?
父親沒有回去過。
母親在事過三十多年,還記得這事,我真想知道父親怎么想?母親說你把工資的一部分給了那母女倆。母親說,她們也可憐。但母親告訴我的意思是,父親你先有外遇,否則她也不會愛上我生父,自然也不會有我。自然也不會有我為生父建墓一事。
16
生父的墓在清晨六點作過道場開建。道士先看了日子,選定了這天。辦喪的人一路可見,結婚也一樣,也要好日子。母親一生只有過一次婚禮,三個丈夫。
我把馬蹄蓮撒在生父骨灰之上的亂石堆上。我為他要說的話全在自傳里,他是識字的,我燒了一本自傳,火焰包裹著書,燃得很慢,風和雨對火速絲毫不起作用。他在讀這本書,本來就是獻給母親和他的,只為了顧全另一家子,生父的另一個妻子和兩個兒子。也因為如此,墓碑上我只能用一個字——虹。
村子不大,有池塘,有竹林,也有紫紅的玫瑰。村子里的人看熱鬧,竟有三人站在雨中與開車送我去的朋友閑聊。
那真是他的女兒啊?
長這么大。
這女,命真慘,從小媽就死了。爸又跟別人結婚了,窮得要命,到處欠債,為了她的生活費。真不容易,長這么大。
生活真比任何小說都玄妙。我站在地鐵的出口,陡峭的電梯足足好幾分鐘將我送上來。我已經遲了好幾分鐘,已經遲了好幾十年,我愛的人還在等我,非常憂郁。我沒有哭,只是說,我已經很安靜。事過許久,我才對他說,那天,我從地底而歸。
他張開雙臂抱住我,像抱住我所有的過去:飛機在重慶降落,乘出租車直奔南岸,遠遠聞到辦喪的樂聲,深夜了,如同白晝,父親如我想的一樣,只有骨灰了,火葬場千千萬萬無親人陪伴大小盒子中的一個。
而所有參加葬禮的人,全在街邊火鍋店熱熱鬧鬧吃火鍋。樂隊仍在,演唱的全是歡快的歌曲。
我受不了如此悼念的儀式。這樣的儀式安慰不了我。
奔喪到目的地,我卻閃出看熱鬧的人群。我走下石階,到江邊去,到水里去,讓我成為你的一條魚,你釣著的,放回的魚。你以你的走,讓我從此自由。
這時我感覺手被一只有力的手,熟悉的手握住。
父親終于出現了,我看見了父親。
他領著我,夏日江面比我春天走時寬,江水渾黃,香煙廠的巨燈照著的部分,濃黑濃黑。
17
遠遠的爆竹聲聽不清楚。
我這天起床已是上午九點。昨夜紅白酒混合喝,頭很重。到書房,放了一盤零度音樂,它是我在音樂店一生氣順手牽羊的結果。音樂是回聲,沒有任何故事。我突然明白,父親,不管是生父或是養(yǎng)父都沒有拋棄我而先走,如同我根本沒有回過中國;如同我根本就未到過歐洲一樣;如同我從未愛過一個男人一樣。這天十點半,郵差來了,他總是一天比一天晚。我拆開一封信,一個朋友告訴我,她的父親在昨天早晨過世,躺在自家床上。子女全到齊送終,卻等了好多天。最后有的子女忍不住了,開始找理由離開,家里開始爭吵抱怨,好像父親就等著看孝子孝女出洋相。最后,他腳狠狠地一蹬,尿流了出來,對誰也沒說一個字,就合上了眼睛。
【作者簡介】虹影,女,生于重慶。代表作有長篇小說《上海王》、《上海魔術師》、《饑餓的女兒》、《K》、《孔雀的叫喊》,詩集《魚教會魚歌唱》等。多部長篇小說被譯成二十余種文字在歐美、以色列、澳大利亞和日本等國出版。曾獲英國華人詩歌一等獎、臺灣《聯合報》短篇小說獎新詩獎、紐約《特爾菲卡》雜志“中國最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長篇自傳體小說《饑餓的女兒》曾獲臺灣1997年《聯合報》讀書人最佳書獎。現居北京倫敦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