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 凹
一
盧曉蘭是被翰墨的清芬熏染大的。
個子高高的,面皮白白的,曲線也很女性,橫看側(cè)看,往規(guī)矩了看往埋汰了看,都是個無可挑剔的美人。但她的性子很綿軟,像暗夜里的花,開得豐饒卻靜默。也就是說,她從來不認(rèn)為自己是個美女,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女孩而已。便不招搖,很自然地來去,就像家鄉(xiāng)的那條拒馬河,水流著,就是了。
她的父親是個鄉(xiāng)村教師,叫盧老蘭。用字很雅,像個藝術(shù)家的名字。雖然他真的就是個頗有功底的書家,老蘭之名卻非筆名,也非雅號,而是本名。從小到老到死,一直就“老蘭”。
老蘭的名字是他父親起的。老人沒多少文化,不知道唐宋八大家和揚州八怪之類,起名的時候,腦子里絕沒有風(fēng)雅的東西。家鄉(xiāng)的崖畔上有一種虬結(jié)的灌木,開蘭花一樣的碎花。由于開在陡峭的地方,人們折不到它的花枝,干脆就視而不見。即便被人遺忘著,每年也開得很認(rèn)真,經(jīng)久不衰,寂寞而不懈怠。人們覺得這花沒心沒肺,很皮實,很賤。在京西,老,有長久,固執(zhí),無用的意思,人們就把這花叫作老蘭。
他是個早產(chǎn)兒,出了滿月還是尖嘴猴腮,紅黑的皮膚,且多皺,沒有一點富貴之相,他父親皺了皺眉頭,隨口就賜了他一個老蘭的名字,意思是說,這孩子一輩子也不會有什么指望,一切由他去了。
這孩子長大了,有異相,也有異秉。別的孩子不愿上學(xué),樂于跟大人一道鋤耪,侍弄農(nóng)事,而他只想著上學(xué)。由于不合鄉(xiāng)俗,村里認(rèn)為這孩子有妄念,將來不會好,便丟以冷眼。他父親也反對他讀書,不給他上學(xué)的錢。他自己就到山上挖知母、柴胡、黃芩等藥草,自己解決學(xué)費。村里沒有學(xué)校,要到八里之外的川口,每天要起早貪黑,還要帶干糧。那時家里虧糧,干糧留給上工的人,他的所謂干糧,不過是稀粥、咸菜而已。他竟一聲也不吭,且練出來一種令人吃驚的本領(lǐng):用網(wǎng)兜提著稀粥在崎嶇不平的山道上疾走,竟沒有一星遺灑。班主任對這個整天喝稀粥的學(xué)生很憐惜,因為他學(xué)習(xí)出奇的好,便把自己的吃食,饅頭大餅之類,偷偷地塞給他。他一口也不動,給他的父親提回去,他說,我的胃口不適合這種東西。
他后來考上了大學(xué),而且還是北京大學(xué)。
在鄉(xiāng)下人眼里,這不啻進(jìn)了翰林院,都驚得不說話,便不再到他們家串門了。建國以來,整個縣也沒出過這樣的一個大學(xué)生,縣里也震驚了,派廣播站的記者來采訪,想樹個典型。記者問他的父親,他父親臉一黑,對人家說:問什么問,我懶得跟你們說話。只好去采訪他本人。他仇恨地看了父親一眼,也學(xué)著父親的樣子說到:我懶得跟你們說話。
臨出山之前,他父親終于說了一句話:我思磨著,你這一走,恐怕不會再回來了。
他點點頭,說:差不多。
他提著個很小的包裹獨自往山外走,一點憂傷也沒有,因為他對于這個家鄉(xiāng)從來就沒抱過些微指望。
走到川口的母校旁,他站住了。他覺得校舍有一種從來沒有感覺到過的破舊,一旦他有了能力,應(yīng)該翻修一下。
這個念頭,給了他一點憂傷,他揉了一下眼窩。
長途汽車來了。跨上車門的一瞬,他向來路回望了一下,竟發(fā)現(xiàn)了父親躲躲閃閃的身影。便半個身子在車內(nèi)半個身子在車外,僵在那里。售票員吼了一聲:你到底是上還是不上?
山間的長途車一整天才有一輛,他當(dāng)然是上的。透過車窗,他看見父親雞啄米一樣張望著,他心疼了一下。在車座上坐穩(wěn)了之后,他開始恨父親,因為父親突然之間扔給他一樣?xùn)|西:牽掛。
這個東西毒害了他。
少時的經(jīng)歷,使他不甘心承受它;索性忘卻,心底卻總有一絲隱隱的不安。他便心緒不寧,性情越來越偏激,好抱不平,好發(fā)議論,好提意見,大三那年,終于給自己掙來一頂右派的帽子,被下放到拒馬河畔的一個比家鄉(xiāng)還偏僻的小山村勞動改造。
生活又回到了原點,不得不靠重體力——從小就躲避的鋤耪、背挎、收割等農(nóng)事而立身了,但他卻處之泰然,甚至還感到從沒有過的輕松。他找到了一種心理平衡:人一旦落魄到最低點,“牽掛”這樣的東西,是可以理直氣壯地省卻的。一天夜里,夢中出現(xiàn)了父親雞啄米一樣張望的身影,醒來,他笑著搖搖頭,沖空茫里說了一句話:父親,真對不住,我顧不得你了。
他性情大變,沉默寡言,逆來順受,隱忍著遭遇到的一切不公。
他雖身膀瘦弱,但村里依然把他作為壯勞力使用,別人分到三壟旱地,他也絕不能是兩壟。大家長鋤伏地,并肩而進(jìn),他總是被遠(yuǎn)遠(yuǎn)地落在后面。眾人坐在地頭卷旱煙抽,等他,笑他,把他作為無味的日子里一劑有味的調(diào)料。
他也跟著笑。滿肚子的詩書,到底是敵不過胼手胝足的一身好膂力,他們笑得有道理。他抹了一把汗,埋下頭去。鋤把笨拙,滿心慚愧。
你們就不能幫他一把?一個女子直起身來,發(fā)出一個不平之音。
我們不幫。
為什么?
他念過大學(xué)。
這個女子叫王翠蘭,名字秀美,身塊卻宏闊,臀爿肥得有點丑。
都沒憋好屁!吼聲未落,她的身子就已侵進(jìn)他的地壟。你也去捻一袋煙吧,她用膀子蹴了他一下,把他推到一邊。剩余的地壟,轉(zhuǎn)眼之間就被她收拾干凈了。
從這以后,王翠蘭索性毫不遮掩地幫襯他,男人們都不敢吭聲,因為他們都知道,王翠蘭手腕的勁兒大得很,在你的腰桿上捏一把,會疼上幾袋煙的工夫。
王翠蘭她憑什么幫襯你?問過自己之后,盧老蘭反倒更覺得累了。
盧老蘭,你可千萬別美,她收拾完你的地壟,反過來就要收拾你了。一個人對他說。
他很反感這個人的說法,笑了笑,說,那我就等著。
一天晚上,王翠蘭推開了他的房門。他已經(jīng)躺下了,見屋里進(jìn)來一個女人,他想爬起來,王翠蘭擺了擺手,說,你躺著就是了。沒容他動彈,王翠蘭已鉆進(jìn)他的被窩。他被嚇壞了,像被釘在床上一樣,他“板”在那里,呼吸都要停止了。
王翠蘭猛地匝住他,你干嗎不收拾我?
嗚嗚。
他連掙脫的力氣都沒有,只能驚怯地嗚嗚著。
我要嫁給你。王翠蘭說。
嗚嗚。
王翠蘭的身子肥熱,他被燒得小下去,只剩下一個“冷”字。為了解救自己,他說,你先回吧,我娶你就是了。
王翠蘭二話沒說,翻身下地,走了。
盧老蘭自己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告別了所有的夢幻與浪漫,請了一幫吹鼓手,很實際地娶了一個女人。
第二年,他們有了一個女兒,即盧曉蘭。
盧曉蘭很小就能感覺到父親的委屈。父親到縣城去會朋友,臨出門的時候,王翠蘭吼了一嗓子:走路長點眼,別讓汽車撞死了。盧曉蘭聽著別扭,抻著父親的衣角,小聲地說:我媽怎么這么不會說話?盧老蘭笑笑,你媽她是好心,是在關(guān)心我呢。從縣城回來,他給王翠蘭買了一雙款式時新一點兒的布鞋,王翠蘭竟一把給鞋扔到院里。盧曉蘭給撿了回來,憂傷地看了父親一眼,我媽她怎么這么不懂感情?父親還是笑了笑,她不是不懂感情,她是心疼錢。
作為右派分子,只要形勢需要,盧老蘭自然就要被拉出去斗一斗。最初的斗,是傷及皮肉的。王翠蘭身子一閃,上到臺上,指著打人的人說,你再收拾他一下試試?那人一驚,你這是在干擾運動。她哼了一下,說,盧老蘭是右派不假,可我是貧下中農(nóng),他已經(jīng)歸順了,再收拾他,就有點不合適了。那人看了一眼她的身塊,一片宏闊,近乎蠻野,理論不得,便靜默了。
這之后,斗還是要斗的,武斗變成了文斗,應(yīng)景而已。
盧老蘭從批斗會上回來,王翠蘭往炕沿上一坐,把腿一伸,給我洗腳。
盧老蘭一笑,果真就洗了。盧曉蘭看不過,對母親說,媽,你一點都不懂溫柔。
你個死丫頭片子懂什么,王翠蘭黑了一下臉,說,溫柔是債,我不想當(dāng)債主。
盧曉蘭心情立刻就壞了,對自己說,等長大了,絕不能像王翠蘭一樣。
時光慢慢地往前走著,盧老蘭成了一個地道的農(nóng)民,沒有期待,不以物喜,不以己憂,即便到了右派帽子被摘掉的那天,他臉上也毫無表情。組織上給他落實政策,要給他一份公職,問他想干什么,他隨口說道:就在村里教書吧。
事后他才找出了留下來的理由:王翠蘭是一株不能移植的村樹,他只能傍地而生——雖然沒有愛情,但尚有恩情。由于缺少師資,村里只開了五年制的小學(xué),中學(xué)離村子很遠(yuǎn),孩子們上完小學(xué),就基本輟學(xué)了,好像他們沒有他的毅力,提著稀粥還要到川口去。他一旦留下來,就可以開一個中教班,他是有用的。
不管是后補(bǔ)的理由,還是確有準(zhǔn)備的預(yù)設(shè),作用到心理,都是一樣的:他一點都不遺憾,因為他覺得,他生來就是鄉(xiāng)土的,正如荒山老蘭,天然地屬于那刃懸崖。
中教班是個復(fù)式班,就他一個教員。他整天長在學(xué)校,很少回家。他甚至住在了學(xué)校。他很投入,把自己視為“重放的花朵”、“復(fù)燃的余炭”,再不開放、再不燃燒,恐怕就來不及了。
那一年,他其實還不到四十歲。
王翠蘭覺得他有點傻,但他每月的工資都悉數(shù)交到她的手上,自己一個子兒都舍不得開銷,就放任他了,覺得他理應(yīng)這樣。
后來就不這樣了。因為她發(fā)現(xiàn)學(xué)校里還住著一個女的,面白,眼媚,說話輕聲細(xì)語。她覺得這樣的女人是預(yù)備著勾男人的魂兒的。她對盧老蘭說,學(xué)生回家你回家。
為什么?
那里有只狗,母的,會搖尾巴。
你說得有多難聽。
這還難聽?
由于不可理喻,他只好悻悻地回家來,在家里備課、批改作業(yè),還讀些什么,直至雞第一次醒來,喔喔,喔喔……
王翠蘭不耐煩地翻身,都囔道,你還讓人睡不睡?
你盡管睡就是了。
我怎么睡?你聽見沒,燈泡都燒得叫了。
嘁,你是心疼那幾個電費。
就心疼了,你還說什么。
盧老蘭不禁搖頭。他很強(qiáng)烈地感覺到,這個屋檐下,不是一個教師所適宜的環(huán)境,對學(xué)校有了更深的向往。
第二天,他到了學(xué)校,感到學(xué)校的空氣都是甜的。
他的課講得可真好。
不僅學(xué)生愛聽,那個女教師也倚在教室的門口,旁聽得癡迷。
他無意間看到了她。她主動朝他點點頭,嫣然一笑。盧老蘭心里頓生了一團(tuán)霧,講不下去了。女教師轉(zhuǎn)身走了。他盯著那個背影,腰窩深陷,身姿裊娜。他不禁嘆了一聲,唉!
接下來,他的心就亂了,憑空就覺得,那個女教師是溫柔的,憑空就覺得,自己這半生,真是虛度了。
回到辦公室,他呆坐在那里,她怎么不來?他第一次有了一份期待。
晚上放學(xué)的時候,他沒有立刻回家,而是到操場去散步。那個操場很小,僅有一個籃球架子,籃球框的網(wǎng)線不知道哪兒去了,只剩下一點毛茬。他沒有散步習(xí)慣,走到這里來,連他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
操場一角出現(xiàn)了一個輕盈的身影,他心中一動,情不自禁地嗐了一聲。
那個身影走近了,卻是他的女兒盧曉蘭,他很失落,你怎么來了?
我媽來了,在辦公室等你。
王翠蘭靠在辦公室的門框上迎著他走近:盧老蘭,你憑什么不回家?
我憑什么就得回家?盧老蘭突然就倔強(qiáng)起來。
王翠蘭一愣,小心我收拾你。
盧老蘭搖搖頭,索性在辦公室的椅子上坐定了,一切由你。王翠蘭一下子失了方寸,說不出話來。后來就哭了,就罵了,盧老蘭,你臭不要臉。
盧老蘭居然嘿嘿地笑,好像被罵得很受用。
盧曉蘭卻感到很羞恥,你們別在這兒丟人現(xiàn)眼好不好?一邊說著,一邊把王翠蘭扯走了。
母女走了之后,盧老蘭一個人坐在辦公室里,突然就感到很寂寥,他不停地叨念著一個人的名字,袁曉晴,袁曉晴……袁曉晴,就是那個女教師的名字。念來念去,念出了一團(tuán)冷意,他索性站了起來,走出門去。
他走到那扇門前,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敲了。沒人應(yīng)答。但門是虛掩著的,他呃了一聲,推門而進(jìn)。那個女人就站在門邊,讓盧老蘭吃了一驚。怎么,你在?
袁曉晴曖昧地笑了一下,目光水滑。老蘭。她居然這么沒有過渡地叫他,以至于讓驚異的盧老蘭想馬上逃出來。卻被她一把抱住了,且喃喃地說,你的課講得可真好。
她的氣息很香,語音很溫柔,足可以化解盧老蘭心中的那團(tuán)冷。但盧老蘭卻把她推開了,袁老師。這個語氣,在他們之間豎起了一段距離,再進(jìn)一步的溫柔,就顯得牽強(qiáng)了。怎么會這樣?連盧老蘭本人也沒有想到。
女人憂傷地看著他??諝饫镉幸还擅棺兊奈兜馈?/p>
盧老蘭退了出來。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他的心是空的,無意備課,撣撣床上的浮土,躺下了。在暗光中,他睜著眼睛。透過窗欞,如水的月色灑了進(jìn)來,室內(nèi)的擺設(shè)都清晰可見。這讓他不可忍受,他翻身下床,用舊報紙把臨床的窗戶又遮了一層。在躺在床上,在晦暗中,他的心情好多了,可以想心思了。他想到:透明的溫柔,等于預(yù)謀,等于構(gòu)陷,讓人感到不舒服。
接下來的日子,盧老蘭一直不回家。打開臺燈,他一心一意地備課,閱讀,寫。關(guān)上臺燈,他沉浸在對袁曉晴的思念之中——他覺得,這種想象中的溫柔,才是真正的溫柔,這夠用了。
后來,袁曉晴調(diào)走了。
王翠蘭到學(xué)校鬧過幾次,把袁曉晴鬧得真像一只會搖尾巴的母狗,她呆不下去了。
袁曉晴走的那天,沒人送她。對男女的事,山里人總是把責(zé)任推到女的身上,她失去了名譽(yù)。盧曉蘭覺得這很不公平,就去送她。她尾在袁曉晴身后,一句話不說。后來她忍不住哭了。袁曉晴那個背影,腰窩深陷,身姿裊娜,真美,讓她心疼。
袁曉晴很感動,臨上公共汽車之前,對盧曉蘭說:回去跟你媽講,我一點也不怪她。
盧曉蘭搖搖頭,說到:袁老師,我瞧不起你。
袁曉晴帶著終生不解的困惑走了。沐著汽車掀起的煙塵,盧曉蘭淚流滿面。她心里是很喜歡袁曉晴的,她那迥異于母親王翠蘭的女性溫柔,讓她欣賞,讓她迷醉,她真希望袁曉晴能跟父親實實在在發(fā)生點什么。
盧老蘭因為安心教職,潛心育人,被提拔為校長。
志得意滿的時候,一種叫牽掛的東西浮出水面,他想到了自己的父親。便偕女兒回了趟老家。依常理,他是應(yīng)該帶上王翠蘭的,起初還有這個想法,一旦動身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把她留在家里。
盧曉蘭意識到,母親永遠(yuǎn)地失去了父親。
故鄉(xiāng)還是老樣子,父親卻出奇地硬朗。他的歸來,好像是老人預(yù)料到的,所以他沒有意想中的喜悅,對楚楚動人的孫女,也有些冷。老人把盧老蘭領(lǐng)進(jìn)廂房,讓他看一樣?xùn)|西。
竟是一副紅漆髹面的棺材。
你看,這是給我自己預(yù)備的,是一水兒紫檀打的,多少年也漚不爛的。
盧老蘭一下子明白了:老人還是不指望他什么,連養(yǎng)老送終這樣的后事都自己考慮了。
回到學(xué)校,盧老蘭像是跟父親斗狠一樣,把校舍都翻修了一遍(本來是想修繕家鄉(xiāng)的學(xué)校的,但從父親身上他感到,家鄉(xiāng)并不需要他)。工程完工之后,他長嘆了一聲,他感到自己真的老了,今后不會再有什么作為了。不僅是事業(yè),也包括生活,當(dāng)然也包括他的感情生活。
盧老蘭開始練書法。王(王羲之)、柳(柳公權(quán))、蘇(蘇軾)、釋(懷素)、黃(黃庭堅)的名帖都收集全了。他臨帖臨得筆筆不茍,由于用力,嘴總是努著,像懷著一股不可言說的仇恨。所以,別人不敢說閑話,覺得他或許天生就是屬于書法的。不然,他為什么要花這樣的笨力氣?盧曉蘭懂得父親的心思:屬于他的時間太多,他沒必要那么匆忙。臨過兩年之后,他把所有的帖都收起來,開始“造”自己的筆體。即便是試筆,他也用正經(jīng)的宣紙。寫滿一張,端詳一番,然后搖搖頭,唰地就揉了,扔到字紙簍里。寫了揉,揉了寫,紙費多矣。王翠蘭說,你真忍心糟蹋東西。去,去,你一邊涼快去,他說,我還有什么?就只剩下紙了。
一天,他突然對盧曉蘭說,我開始正經(jīng)寫了。但久久地坐在書案前,就是不動筆。盧曉蘭都等得有點著急,催促道:爸,寫吧。盧老蘭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說:沒法寫,沒人研墨。盧曉蘭不解,上好的墨汁就在案上擺著,用就是了。她把墨汁往他眼前移了移。盧老蘭白了她一眼,竟厲聲說道:你給我出去!盧曉蘭嚇了一跳,長這么大,父親還是第一次用這種口氣跟她說話。她一聲不吭地溜出門去,隔著門縫觀察父親。盧老蘭開始自己研墨,動作笨拙,不停地嘆氣,好像寫字真是一種苦差使。她默默地推開門,爸,還是讓我給你研吧。
盧老蘭把墨棒交給她,在她手背上輕輕地摁了摁,說:寫自己的“體”,怎么可以不研墨呢?
盧曉蘭點點頭。父親稀罕這種情調(diào),因為這是他的生活。
盧老蘭的字,敦厚又纖秀,笨拙又俊逸,放縱又收斂,不知他哪來的本事,能把不同的格致融為一體。盧曉蘭感到這字寫得真好,敬佩之余,她不敢認(rèn)他了,他怎么這么陌生?
標(biāo)準(zhǔn)的宣紙他一口氣寫了八張,越到最后,寫得越好。盧老蘭自己也覺得好,問自己的女兒,你說爸的字好不好?盧曉蘭臉紅了,只是笑。寫字的人是自己的父親,如果直挺挺地說好,是一件羞恥的事。躲不過父親的追問,她小聲地說道:還可以。
盧老蘭故作生氣的樣子,說:小小的年紀(jì),就這么吝嗇。不過他心里覺得,女兒這樣,還是挺好的,顯得溫柔。
正經(jīng)寫字之后,盧老蘭每幅字上都鈐了印,像是別人的作品一樣,編了號,收藏起來。因為寫字,他與女兒在一起的時間多了起來,他依賴她給自己研墨。那天,學(xué)校一個老師求他給寫一幅范仲淹的《岳陽樓記》,以勵志。那個老師生活境遇不好,孩子多,家貧多事;可越是這樣的人,卻越是時時砥礪自己,豪邁得令人心酸。他被觸動了,覺得這幅字一定要寫得認(rèn)真一些。便全身心投入,筆暢墨酣。正在愜意處,硯中的墨卻枯了,他對身邊的盧曉蘭大喊了一聲:小袁,研墨!
盧曉蘭哆嗦了一下,然后凄然一笑,對父親說:爸,今天就別寫了,字怕歇,怕斷氣,再寫也未必好。
她是在提醒父親,研墨是需要時間的。
盧老蘭似有所悟,也罷。
曉蘭,剛才我叫誰了?
叫我了。
當(dāng)真?
嗯。
盧老蘭把手中的筆往幾案上一扔,頹然坐下,唉。
盧曉蘭走過去,坐在父親的腿上,爸,你的白頭發(fā)又多了。
盧老蘭也撫弄著女兒的辮梢,曉蘭,你的頭發(fā)怎么分叉兒了?
爸,盧曉蘭伏在父親懷里委屈地哭了。她說,你的字……,她想說你的字寫得真好,但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盧老蘭在研究書法的同時,捎帶著把當(dāng)?shù)氐臍v史也研究了。他發(fā)現(xiàn),腳下的這條拒馬河,原來是條大河,它在中游,分了南北兩條流脈:南拒馬河流到河北易縣,形成易水;北拒馬河匯入京南的大石河形成琉璃河——琉璃河上坐落著西周燕都遺址,是北京城的發(fā)源地。燕都古城系燕太子丹所建,荊軻刺秦的指令就是從這里發(fā)出的。所以,“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的慷慨悲歌,就是由拒馬河所生。他寫了一個一丈長、五尺寬的巨型條幅,上書四個斗樣的大字:拒馬滔滔。滔滔,在這里不是自然現(xiàn)象,而是歷史氣象。那墨色盈滿欲滴,從哪個角度看,都有寒光閃爍。盧老蘭自己都感到震撼,長出了一口氣,把條幅掛在了自家的中堂之上。他前腳掛上,王翠蘭后腳就給他摘了。王翠蘭說:就幾個破字,竟占那么大的地盤,堵得哄。盧老蘭哭笑不得,摑了她一個耳光,聲音顫抖地說:我掛的不是字,而是我自己。
王翠蘭這次表現(xiàn)得很大度,她沒有還手,捂著臉陰郁地笑笑,反問道:是嗎?
灶膛里的劈柴啪地響了一聲,盧老蘭不禁哆嗦了一下。但還是反應(yīng)慢了,歷史的重量頃刻間被化成了輕盈的火焰。
盧老蘭悲憤地向蒼茫中挺舉起雙手。
好像擎起一柄壯士之劍,卻不知刺向何方。
盧曉蘭目擊了整個過程,心中升起漫漫湯湯的憂傷。憂傷久久地沖撞著,被充滿,被窒息。竟聽到身體內(nèi)部響起一片拔節(jié)的聲音。
二
拒馬河分叉兒的那個村莊叫張坊。
張坊村西有座關(guān)帝廟,廟的建制很小,大小相當(dāng)于民居的小四合院。破“四舊”的時候把佛龕、香爐、抱柱聯(lián)、門神都砸了,失去了廟的功能。泄水槽堵了,生了青苔,飛檐上也長了草,一方歡場,變成了一塊生蠻之地。
卻住著一個名人,大書法家莫食言。
莫食言是黃埔末期的高材生,在國民黨南京政府的譯電處當(dāng)副處長,少將軍銜。由于是文職,手中沒有血債,共和國特赦時,回到原籍當(dāng)農(nóng)民。親屬怕沾染晦氣,沒人收留他,只好自己另過。他沒能力建造私宅,就住到廢廟里。村人覺得,這樣的處所,就是給他這樣的人預(yù)備著的,住就是了。
廟里很難見到炊煙,誰也不知道莫食言是怎么過的。
白天勞動,派給他的,自然是一些臟活累活,他逆來順受,連吭一聲都不吭。他面白,無須,且清秀,是地道的一介書生。但樣樣活都干得來,什么樣的苦都能承受,活得很皮實。村人敬重他,不覺得他“反動”,每有運動來,都會讓他順利過關(guān)。
他漸漸老了,村里人不好意思再派他重活,給他一些婦人干的活計。他不以為恥,甘于與婦人為伍,漸漸地胖了。已做了市政協(xié)副主席的一個老上級來看他,看到他鬢發(fā)烏黑、面頰肥白,沒有一點時光滄桑的影子,吃了一驚,你怎么搞的?他嘿嘿一笑,說:無他,我順生。
中堂、側(cè)壁、幾案、門楣上都掛著、放著字幅,墨香隱約又清晰。老上級忍不住地問:這都是誰寫的?
我。
老上級搖搖頭,你就吹吧。
莫食言一笑,難道你忘了,我當(dāng)譯電員的時候,就寫得一手好字?
老上級沉吟了很長時間,竟說:你小子占大便宜了,你雖然從社會上消失了,卻擁有了時光。
莫食言說:你是站在高處說淡話,誰有你便宜大,都當(dāng)政協(xié)副主席了。
政協(xié)副主席算個屁!
你是不知足。
好像有些話不投機(jī),莫食言便對老上級說,我還是給你寫幅字吧。便寫了一幅:東桑西榆。
字是漢簡體,峻刻,清奇。老上級撫視良久,說:字真是好字,但是寫漏了,露出了你的本性。其實你內(nèi)心有太多的不平,并不真的知足認(rèn)命,你只不過是學(xué)會了隱藏而已。
莫食言打了一個寒顫,臉色有些難看,但是很快又梳理出一絲笑容,說:看來你是不懂書法的。為什么?書法靠的是心氣兒,只有知足,才能平靜,只有平靜,才能滿心溫柔,只有滿心溫柔,才能流出好字。既然你承認(rèn)我的字寫得好,又從何以“隱藏”冠之?
好,好,你說得有理,老上級說,無論如何,我見過你之后,就放心了。
老上級來過之后,莫食言有了一個不被外人察覺的變化:他不再寫漢簡、漢隸這樣的顯露棱角的字,字體朝著嫵媚、敦厚一路不斷挺進(jìn)——行內(nèi)行外,遠(yuǎn)處近處都覺得莫食言的字好。好在哪里?好看。
向莫食言求字的人多矣。
他的性情出奇地好,誰找他要字他都滿面春風(fēng),立等可取。他名聲大好,名氣老大,縣里請他當(dāng)了政協(xié)委員,村人也以他為自豪——出門在外,人問哪方人士,答曰:莫食言那村的。
為什么不見莫食言眼下的炊煙?村里人這時明白了,原來他在吃墨汁。
村里人不好意思讓他出工了,讓他專心寫字。村里無償供應(yīng)他口糧,村干部拍著胸脯說:我張坊村這么大的一個地界,還養(yǎng)不起一個文化人?
一天晚上,一個八歲的孩子端著一盆燉雞進(jìn)了莫食言的房門。
孩子,你這是干什么?莫食言問。
我要跟先生學(xué)字。
莫食言一愣,問:你自己想學(xué)?
嗯。
這雞是誰燉的?
我媽。
莫食言明白了,學(xué)字的事,是孩子家長謀劃的。便對孩子說:你跟你媽說,莫食言他不吃雞。
孩子說:既然端來了,就端不回去了。莫食言說:沒關(guān)系,莫先生給你端著。
莫食言端著雞在前邊走,孩子在后邊跟著。到了孩子的家門前,他把雞盆推給孩子,莫先生就不進(jìn)去了。
孩子問:那我怎么跟我媽說?
你就說,寫字的事兒,是只有沒有出路的人,閑著沒有著落的人才干的,不是正常營生,好人不能干,孩子更不能干,會影響學(xué)業(yè),耽誤前程。
過了兩天,孩子又來了。他手里拎著一小袋核桃,進(jìn)了門就扔在一個角落里,好像不是送給莫先生的。
莫食言搖搖頭,說:來了我也不教。
不教我也來。
為什么?
我喜歡墨的味兒。
從這天起,那孩子天天來,來了也不說學(xué)字的事兒,只是給莫食言研磨、抻紙、撣墨洇、收拾房間。
趕也趕不走,就聽之任之。兩年下來,莫食言本人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如果有兩天不見孩子的身影,他心里竟有一絲淡淡的惆悵。
他會情不自禁地回想孩子在身邊的情景。孩子腳底很輕,身子移來移去竟無聲無息,像有他又無他。他喘出的氣息很好聞,像雨后從草尖兒上冒出來的那股甜絲絲的味道。
孩子一露面,他會急迫地說道:來了。
后來,他們會把筆墨紙硯撇在一邊,坐下來聊一會閑天兒。
你在班里排第幾?
自然是排第一呀。
你真是聰明。
不對,是因為難過,我就不明白,莫先生怎么就不教我寫字?
孩子的話深深地觸動了莫食言,情動之下,他曾經(jīng)有好幾次動了教孩子的念頭,但冷靜下來,他又把自己否了。因為書法這東西能腐蝕人的心,你一旦鉆進(jìn)去,就會化在里邊,再也不想出來了。為什么自己對外界的冷暖能逆來順受?就是因為這種甜蜜的腐蝕。所謂對命運的承受,就是在現(xiàn)實中的無用。我不能害了孩子。
孩子就這樣陪伴著他,不父不師,卻不離不棄。
他寫了一副“詩書在心居陋室,勝券在握定乾坤”的中堂聯(lián),自覺意境高遠(yuǎn),筆意湍飛,以為孩子一定會大聲叫好。不料,孩子端詳了半天,說了這么一句:寫字時,莫先生的心情有些不好。追問他這字到底好與不好時,他只是嘻嘻笑。
莫食言對作品仔細(xì)審讀了一遍,發(fā)現(xiàn)自己的筆墨過于放縱,有了一點多余的支脈。他醒悟到:孩子所說的心情不好,實際上是在說,這幅作品還有些不盡人意。
他大吃一驚,這點小瑕疵,即便是大方之家,也是不易察覺的,虧了還是一個不沾筆墨的孩子。這孩子哪來的這般能力?
這之后,他每有新作完成,下意識地要聽聽孩子的意見。
孩子說,莫先生的心情好,這是在說莫先生的字好。
孩子說,莫先生的心情不好,是在說莫先生的字還差點火候。
他們誰也不說破,心里卻都明白了。
對寂寞的莫食言來說,這個不受業(yè)的學(xué)生,竟進(jìn)入了他的精神世界,甚至有些不可割舍了。
怎么會這樣?
寒來暑往,莫食言從來沒想到孩子要離開他。
這天,孩子突然對他說:莫先生,我要寫幾個字。
莫食言一愣,為什么?
孩子說:我要到良鄉(xiāng)去上重點高中了,再也不能天天過來給你研磨了。
良鄉(xiāng)是縣城,離張坊有八十公里的路程,孩子是要住校的。
莫食言的臉立刻就黑了,他久久地木在那里。感覺到自己的失態(tài),他凄然一笑,那好,我給你研磨。
使不得,我就用一得閣。孩子一笑,自己鋪紙、倒墨汁、告筆。
莫食言發(fā)現(xiàn),孩子的牙齒很白,很整齊,一顆是一顆的。他心中一動,這孩子是個美人兒。他眼睛“霧”了一下,明明是個男童,怎么就美人兒了?嗐!
寫什么?為了掩飾自己,莫食言問。
寫現(xiàn)成的詞兒: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
孩子懸腕、落筆、走字,像走輕車熟路,一氣呵成。
這是初試筆墨的人嗎?莫食言呆了。再看他的字,墨色均勻,筆鋒流利,似柳非柳,自成氣象。這已不是習(xí)作,是正經(jīng)的作品,經(jīng)得起玩味。莫食言失口問道:難道你偷偷練過?
孩子搖搖頭。
莫先生的表情,使孩子感覺到,他的字,先生是認(rèn)可的,便抿了抿嘴唇,問道:莫先生,我是不是可以題個落款?
你題,你題。
孩子題了三個字:盛九書。
你不是叫盛名狀嗎?!
莫食言知道,孩子的名字是他念過私塾的爺爺起的,意榜上有名,當(dāng)狀元郎。
孩子說:這是我的筆名。
為什么叫九書?
九,在漢語數(shù)字中,是最大的數(shù);至于九書,嘿嘿……
孩子不好意思點破,但莫食言一下子明白了:孩子不僅傾心于書法,而且還有野心。
他喉頭堵了一下,心情沉重:這個孩子,雖然不是他的入室弟子,卻早已被他害了。
盛名狀功課好,最后考進(jìn)了北京大學(xué)。畢業(yè)后分回本縣。由于是名牌大學(xué)的高材生,縣里很器重,免去了他到基層鄉(xiāng)鎮(zhèn)磨練的過程,直接安排到縣委辦。他聰明、伶俐,干什么像什么,又為人樸實,不事張揚,深得縣委書記的賞識。便順風(fēng)順?biāo)坏轿迥甑墓し?,從文秘科長,到辦公室副主任,一路攀升到辦公室主任。主任的位置坐了不到一年,縣委書記調(diào)到市農(nóng)辦當(dāng)了副主任,新書記不想再用他,把他推到縣政府那邊。那個年代,縣委辦主任一般都兼縣委常委,便順理成章地當(dāng)了主管文教的副縣長。
小小年紀(jì)就當(dāng)了副縣長,盛名狀自然是躊躇滿志、意氣風(fēng)發(fā)。他改革教育體制,實行山區(qū)與平原教育資源共享,既提高本縣的升學(xué)率,又拓展教育的覆蓋指數(shù),讓貧困地區(qū)的孩子也能人人有學(xué)上。他辦鄉(xiāng)鎮(zhèn)文化大院,以“文化下鄉(xiāng)”為引導(dǎo),增強(qiáng)群眾自辦文化的能力,推動“文化在鄉(xiāng)”的轉(zhuǎn)變進(jìn)程,最大程度地豐富了群眾的文化生活。他注重農(nóng)村合作醫(yī)療保障體系的建立和完善,在每個鄉(xiāng)鎮(zhèn)都建立了中心衛(wèi)生院,在每個行政村都開設(shè)了村民醫(yī)務(wù)室,基本做到了,農(nóng)民看病小病不出村、大病不出鄉(xiāng),很好地解決了農(nóng)民就醫(yī)難的問題。
他在全縣的黨員干部中威信很高,在基層群眾中的口碑很好。到山區(qū)下鄉(xiāng),村民一聽說盛縣長要來,便早早地支起了大鍋,用柏木炭給他燉全羊。所謂“燉全羊”,就是刮過毛發(fā)、濾過污血、凈過糞便之后,羊身上所有部位都放在一個鍋里燉,既全面分享,又原汁原味。這是山里人只有過年時才開筵的大餐。
這多少有些鋪張,但他并不去阻攔,因為他懂風(fēng)俗、懂民心,他不能太書生氣。
燉全羊要想地道,是要在沸湯里放幾粒羊糞豆兒的。會增加膻氣。沒有這股膻氣,還談什么正宗?
人問:盛縣長,放不放羊糞豆兒?
盛名狀一笑,當(dāng)然要放。
人們覺得縣長真好,隨和。
吃燉全羊,喝鄉(xiāng)下小燒,五內(nèi)通泰,他很快就進(jìn)入了醺然的境界。他對隨從說:你去買幾刀大紅紙,臨近春節(jié)了,我要給鄉(xiāng)親們寫幾副對子(春聯(lián))。
第一副對子寫出來,在場的人都大吃一驚,沒想到盛縣長的字寫得這么好!
在一片驚嘆聲中,盛名狀給全村的百姓每戶都寫了一副對子。山村冷清,卻滿目通紅。鄉(xiāng)親們串門,抬眼一看,呦,你家也有盛縣長。家家都有盛縣長,盛名狀在民間撥弄了一股熱熱的潛流。
消息自然要傳回縣里??h委書記搖搖頭,這個盛名狀,他要干什么?
盛名狀心里真的沒有什么想法,他只是率性而為。
后來,每到基層,辦完公務(wù),基層干部總會給他備下筆墨,讓盛縣長寫幾筆。盛名狀不多想,不推辭,寫就是了。漸漸地,鄉(xiāng)鎮(zhèn)領(lǐng)導(dǎo)的辦公室、會議室、接待室,甚至村委會的許多公共場所,都掛著他的字。
莫食言當(dāng)然會知道這種情況,他搖搖頭,心中嘆道:盛名狀啊,盛名狀,你放著體面的盛名狀不作,干嗎非要作盛九書?
盛縣長依舊率性而為,既作他的盛名狀,也作他的盛九書。心無波瀾,只感到充實。
老家張坊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天然溶洞,壁上石花形態(tài)萬千,令人稱奇;洞中有水道,可以弄舟。這是罕見的地下景觀,驚動了遠(yuǎn)近的游客,成了一個炙手可熱的旅游風(fēng)景區(qū)。村委會主任莫文虎胸?zé)o點墨,起不來風(fēng)雅的名字,但是他覺得,這么好的地界不應(yīng)該屬于人間,便隨口說道:就叫仙棲洞。
自然要請名人來題寫。在他的視野里,本縣的名人就兩個,一個是莫食言,一個就是盛名狀。他把兩個人一同請來。
師徒相見,都愣了半天,好像是初次見面的兩個陌生人。
莫食言拍了拍盛名狀已經(jīng)隆起的肚腹,名狀啊,你的確有縣長的樣子。
嘿嘿,莫先生,什么縣長,不過是九書而已。盛名狀說。
莫食言心里咯噔了一下,哈哈,我倒是忘了,原來盛縣長還叫盛九書。
盛名狀感到了什么,對莫文虎說:有莫先生在,我就不寫了。
莫文虎說:都寫,都寫。
那就請莫先生先寫。盛名狀親自給莫先生研磨。
那就不客氣了。莫食言斜睨了一眼盛名狀,發(fā)現(xiàn)他嘴角有一絲曖昧的笑。這讓老先生很反感,他暗暗把手腕往下翻了一下,筆尖兒上的墨滴在地上。名狀,你研的墨怎么不沾筆?
盛名狀的臉一下子就白了。
便一心一意研磨,好像又回到了少年時在莫先生身邊的情景。
莫食言走筆如風(fēng),氣脈貫通,字落在那兒,不像是寫的,渾若天成。
好!盛名狀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
莫食言得意地一笑,名狀,該你了。
盛名狀木在那里。有莫先生的墨寶奪人眼目,我還怎么寫?他說。
他說的是實話,他覺得自己不該來。
莫文虎催促道:盛縣長,你們的身份不同,橫豎得寫一個。
身份?
盛名狀若有所悟,還是拿起了筆。寫罷,他的落款是:盛名狀。
莫食言看了兩眼,不置可否,只是嘿嘿地笑。盛名狀面紅耳赤,他知道,自己的字哪敢跟莫先生的比,面子徹底栽了。本來是想跟先生喝兩盅的,此時已沒了心情,說,縣里要我回去開會,失陪了。
山門立起來了。
莫先生興沖沖地去看個究竟,一上眼,臉就黑了。上面雕的字,竟不是他的。在他自己的感覺中,他寫了二十多年的字,就“仙棲洞”這三個字寫得好,對得起以他為榮的家鄉(xiāng)人。
怎么會這樣?
他恨恨地念著上面的落款:盛名狀,盛名狀。
突然,心房像被錐子扎了一下。盛名狀,盛名狀等于盛縣長。難怪他不題盛九書,原來他不是藏拙,而是動了心機(jī)。
完了!再也找不到那個呼出好聞氣味的孩子了。
他從此再也不給別人寫了,只寫給自己。作為書法大家的莫食言從人們的眼里消失了。以至于喜歡他字的人相互碰面,會問出這樣的話:莫先生他是否健在?
盛名狀的字卻大行其道,賓館、飯店、商場、學(xué)校、開發(fā)區(qū)、名園、標(biāo)志牌,到處都有他的字。
盛名狀在本縣,儼然坐上了書界的頭把交椅。
但盛名狀自己卻并不以為然,他心里很清楚:他之于書法,決非要跟莫先生這樣的方家爭雄爭鋒,他志不在此,僅僅是喜歡而已。
在一個他志得意滿的時候,一個有心人有意無意地感慨了一句:盛縣長,依您的政績,早該當(dāng)縣長了,怎么上邊一點動靜都沒有?
盛名狀心中一動:是啊,在副縣長任上已足足干了六年,不貪不腐,積極作為,被提拔使用,是應(yīng)有之舉,怎么會被埋沒至今呢?
他突然就有了不平,去找器重自己的那個老上級——原縣委書記李明府。李明府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市農(nóng)辦的一把手,還兼著市委副秘書長。有輿論說,明年市委換屆,他很可能要進(jìn)常委班子。盛名狀不禁問了自己一句:老領(lǐng)導(dǎo)已權(quán)重一時了,我怎么不知道?盛名狀心中霧了一下:身在政界,卻疏于運籌,就連同船共渡的人都疏于問候,看來自己真的有問題。
向老領(lǐng)導(dǎo)道出自己心中的不平之后,盛名狀忐忑不安。
李明府搖搖頭,反問道:名狀,你放著好好的縣長不做,寫什么書法?
沒什么,只是一點個人愛好。
李明府又搖了搖頭,口氣很嚴(yán)肅地說:你不感到這有點多余?
盛名狀吃了一驚:那我怎么辦?
戒掉,徹底戒掉!
談話的氛圍缺少親情的成分,盛名狀覺得再談自己的事有點不合時宜,便說:我給您帶來兩盒西湖龍井,正經(jīng)的女兒紅。
李明府一笑,女兒紅的確稀有,但只供高級領(lǐng)導(dǎo),到了咱們這個層次,成色就難辨了。
盛名狀臉紅了,他聽得出來,老領(lǐng)導(dǎo)話里有話。囁嚅道:無論如何,一點心意而已。
李明府還是一笑,轉(zhuǎn)身進(jìn)了書房,拿出一盒云南普洱:這是大理的市長送我的,是從茶農(nóng)的棚戶里搞來的。
茶塊很不規(guī)則,沒有有意加工的痕跡。李明府從上面掰下來一塊,名狀,你拿回去品一品,看看成色怎么樣。
返程的路上,盛名狀一言不發(fā)。他在琢磨,老領(lǐng)導(dǎo)一貫大方,當(dāng)縣委書記的時候,桌上的好茶葉可以讓他這個下屬隨便喝隨便拿走,可今天是怎么了,竟很節(jié)儉地掰下那么一小塊。就他現(xiàn)在的身份,難道還缺茶喝?
對老領(lǐng)導(dǎo)的敬重,使他不好意思用吝嗇這樣的字眼。
他心里很不舒服,覺得自己一直就不懂官場。
從這以后,盛名狀真的把字戒了。與此同時,他有意跟現(xiàn)任書記改善關(guān)系,弄得彼此之間同聲同氣,旁人都有些嫉妒。兩年后市委組織部來考察班子,都以為縣委一旦換屆,盛名狀無疑會做成本縣的縣長。但上邊卻派來一位當(dāng)縣長,盛名狀呆在原地不動。
他再去拜見老領(lǐng)導(dǎo)。
得知問題還是出在縣委書記上。市委組織部領(lǐng)導(dǎo)詢問盛名狀的情況,縣委書記說:這個同志不錯,字寫得好。
盛名狀憤憤不平,這個人怎么會這樣?
老領(lǐng)導(dǎo)說:人家對你不錯,他并沒說你的壞話;否則,依你文化名人的影響,會順?biāo)浦鄣刈屇愕秸f(xié)去,當(dāng)個縣政協(xié)副主席。你應(yīng)該知足才是。
我對您有意見。悲憤之下,盛名狀說。
你是在埋怨我不舉薦你,這你就錯了。你是我的人,我怎么會不盡力呢?但市委領(lǐng)導(dǎo)說,盛名狀同志在文藝上特長過于突出,不適宜當(dāng)行政上的主要領(lǐng)導(dǎo),再看兩年吧,如果這個同志政治上確實可靠,可以安排他到市文聯(lián)當(dāng)個黨組書記,也是正縣級啊。事已至此,我還有什么話可說?
可是,我已經(jīng)不寫字了。
樹雖倒了,但影子還在。
郁悶之下,他想找個人訴訴衷腸。想來想去,總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最后,他認(rèn)定了一個人,莫食言莫先生。
他從功德福飯莊訂了幾個熟食,其中包括一甕白瓷燉雞。
關(guān)帝廟的門紅漆斑駁,門環(huán)銹厚,手拍在上面,聲音隱忍,像秋葉飄落時,那種無奈與含羞。
怎么會是你?莫食言有些吃驚。
啊,莫先生,久違了。
莫食言面色蒼白,表情冷漠。立在兩扇門之間。
怎么,也不請人進(jìn)去?盛名狀笑著說。
呃,盛縣長,真是不巧,東頭范家有老人過世了,要我去寫幾幅垂幔,就是挽聯(lián),已請過多時了,不好再耽擱了。
那好,我就在這里等。
那就得罪了。
盛名狀一個人呆在廟里,橫豎也坐不住,便前廳后庭地游走,他是在欣賞莫先生的字。莫先生的字掛滿了這里的空間,長長短短,肥肥瘦瘦,又好,又泛濫。他怎么不出手?他感到了莫先生的寂寞。
久等也不見莫先生回來,只好去范家尋他。范家并沒有喪葬場面,他明白了,莫先生是在躲他。
他很生氣,急急地走回去,鉆進(jìn)車?yán)?,狠狠地關(guān)上車門,對司機(jī)說:走人!
車子就要駛出村口了,他的心沉了一下。因為他看到了村口那兩棵鉆天楊。樹身上,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筑滿了鵲鳥的窩架,但依舊負(fù)重挺拔。他自責(zé)了一句:我怎么這么沒有度量?
回去。
回到廟里,他懷著兒時的崇敬,一絲不茍地給莫先生研了一盤墨。想驗一下墨研的成色,他拿起了一支筆。但馬上搖了搖頭,覺得動莫先生的筆有些不妥,便把筆放回原處,用食指在硯沿上告了告。竟?jié)獾m宜,不禁露出一絲得意的笑。
笑過,他重重地嘆了一聲,唉!
一股從來沒有過的悲涼,弄得他淚眼朦朧——
在官場,我是盛九書(書家),在書界,我是盛名狀(官員),都把我看成異類,都沒有我的位置——我堂堂的一個七尺男兒,怎么變成了一塊雞肋?
三
盧老蘭的歷史襟抱,字,都在孤寂中兀自拔節(jié)。但是,他感覺不到生命的高度。
他的事業(yè)疆域,不過是一爿寂靜而小的山區(qū)學(xué)校;他的情感舞臺,不過是一個臃肥而粗疏的王翠蘭——他沒有伸展的空間。他飽嘗了人生的悲涼與無奈,但是,他從來不哀嘆。因為哀嘆沒有回聲。
奇怪地,他的性情愈來愈溫柔,輕聲細(xì)語,滿臉慈悲,像一尊佛。
他的學(xué)生卻從沒人敢冒犯他。在他拈花微笑的嫵媚背后,有一絲冷。學(xué)生們感覺得到,卻說不出。
在他那里,好像沒有是非和原則,他對誰都好。
品學(xué)兼優(yōu)的學(xué)生溫養(yǎng)謙下河洗澡,不幸溺水。盧老蘭也不說什么,只是寫了一副字貼在校門口的影壁上:
好學(xué)生雖埋骨荒郊死而不死
壞孩子縱靦顏人世生亦虛生
那些表現(xiàn)差的學(xué)生好多天不敢在他身邊露面。這個盧校長雖口無藏否,但綿里藏針,被刺中了,還無顏言痛,他們一下子明白了事理,成熟了。
這所學(xué)校成了模范校。出了很多人才。
但盧校長卻病了,得了肝病。
盧曉蘭一點也不奇怪。無處伸展的植株,還要不停地拔節(jié),肯定要郁結(jié)。病了的盧老蘭字寫得越來越勤,越來越好,他說,書法治病矣。
但盧老蘭卻迅速地瘦成了一支寫小楷的毛筆,靜靜地躺在床上。盧曉蘭知道父親就要不成了,但心中居然沒有多少悲傷,她覺得父親一生寫了那么多字,那么多好字,已經(jīng)活在字紙里,他實現(xiàn)了自己的價值,也給后人留下了一筆獨特的財富,他沒有什么遺憾了。
一天,一向平靜的盧老蘭突然淚流滿面,躁動不安。盧曉蘭攥著父親的手,說:爸,你有話就對我說吧。
你爸白活了一輩子。
爸,你的字寫得真好。
在父親最后的時刻,盧曉蘭覺得,自己如果再不舍得用一個“好”字,才真的是一件羞恥的事。
那有什么用?
證明你活過,而且會一直活下去。
盧老蘭搖搖頭,你這么說,是因為你是我女兒。
好字是六親不認(rèn)的,它自己認(rèn)自己。
那我可以放心地走了。他合上了眼睛,面帶微笑,靜靜地躺平了身子,好像很樂意朝著那個預(yù)定的方向走。
結(jié)局好像就這么定了,盧曉蘭感到輕松了許多。
但是,盧老蘭突然坐了起來,大叫一聲:取火盆來!
盧曉蘭嚇了一跳,干什么?
我要你當(dāng)著我的面,把那些字都燒掉!
盧曉蘭震驚了,木在那里。
盧老蘭嘿嘿地笑著,叨念道:還是我那該死的父親有遠(yuǎn)見,給我取了一個盧老蘭的名字。老蘭,既然是長久,固執(zhí),無用的意思,那就讓它名副其實好了。
我做不到。盧曉蘭扔下父親跑出門去。屋外的陽光很燦爛,晃得盧曉蘭睜不開眼,眼淚奪眶而出。這時她才知道,自己眷戀父親的字,比眷戀父親更甚。
盧老蘭在屋里不停地嚎叫,把王翠蘭叫煩了,沒好氣地說了一聲:就依你。
灰飛煙滅之后,盧老蘭滿眼溫柔,對王翠蘭說:翠蘭,你知道我為什么沒撇下你跟袁曉晴跑?不是怕你收拾我,而是預(yù)感到,只有你能幫我這個忙。
王翠蘭厭惡地笑了笑,你就趕緊咽氣吧。
好,盧老蘭說罷,很馴順地咽了氣。
父親下葬后的第三天,也就是鄉(xiāng)下所謂“圓墳”的那一天,她白天給父親的墓堆培土的時候,刮起了一陣卷毛風(fēng),她被弄了滿身沙塵?;氐郊依铮裏艘诲仧崴?,想清洗一下。但母親一直活動在她的身邊,沒有單獨的機(jī)會,就罷了。原來都是母親幫她搓澡,可父親去世之后,她竟不愿意母親再看到自己的身體,覺得這很羞恥。
到了晚上,她來到拒馬河邊。
這個時候,正值早春,老蘭花剛剛開放,天氣尚寒。她怯在那里。
一陣微風(fēng)吹皺了河面,掀起一片窸窣的細(xì)響。這聲音與火焰親炙宣紙的聲音相仿佛,她的心疼了一下。自己是被翰墨熏染大的,但父親的決絕,卻剝奪了她成長的證明。他死得可真干凈?。∵@個家還有什么值得牽掛?她懸浮起來。她打了一個冷顫,想到:今后的自己,不是被遺忘,就是意外地獲得新生。但什么都是那么渺茫,只有星光下的河水真實。她苦笑了一下,像要脫繭而出的蠶,她赤身跳進(jìn)了冷冽刺骨的拒馬河水。她要給自己搞一個像樣的洗禮。奇怪地,身體的寒冷,竟讓她的心莫名其妙地?zé)崃似饋?。她不僅不再有憂傷,反而異常地亢奮起來:在遠(yuǎn)處的一個地方,一定有一個男人敞開了懷抱等著她。這個男人內(nèi)心錦繡,滿腔溫柔,且渾身上下,氤氳著醉人的墨香。她不顧一切地?fù)渖锨叭?,傾其所有,毫不保留。
水霧之中,竟恍惚地出現(xiàn)了袁曉晴的那個背影,腰窩深陷,身姿裊娜,真美。呸!美在哪里?不過是既想當(dāng)婊子,又要立牌坊的小花樣而已。
其實,盧曉蘭早已經(jīng)把袁曉晴忘了。是袁曉晴自己又把自己送回盧曉蘭的記憶。父親下葬那天,袁曉晴居然遠(yuǎn)道趕來。她蒙著頭巾,帶著口罩,穿著村婦的家常衣裳,且躲在人群背后。眾人都不會想到是她。但是盧曉蘭一眼就認(rèn)出了她。盧曉蘭先是心頭一熱,轉(zhuǎn)瞬就是一冷:你真不該來。
送葬的人群散去了,袁曉晴獨自跪在墓前。她是真哭,跟一般的村婦沒什么兩樣,只是一個字:丑。
盧曉蘭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她,感到她心中的確裝著父親。因為再斯文、再忸怩的人,在真實情感面前,也顯得丑陋。
你早點干什么去了?盧曉蘭更瞧不起她了。
盧曉蘭在村外公共汽車站等她。待她一走近,便說:你男人知道不知道你來這里?
曉蘭,你別這么刻薄。
你不想知道我爸臨終前說了什么?
他說什么?
他說,曉袁她屁股大,一定好生孩子。
你,你不要糟踐老實人。
你不想知道我爸臨終前干了什么?
他干了什么?
他把他寫的字統(tǒng)統(tǒng)都燒了。
呃,是嗎。
袁曉晴一點也不驚訝,口氣有些輕描淡寫,似乎盧老蘭的字與她袁曉晴無關(guān)。
這是盧曉蘭沒想到的,她為父親感到悲哀:愛盧老蘭的女人應(yīng)該是很在乎他的字的,除了字之外,他還有什么?父親的這一生真是一個虛空。
她對袁曉晴說:你真可憐,你還是趕緊走吧。
袁曉晴上車的時候有些慌亂,車門夾了她一下。
盧曉蘭對自己說:我可不學(xué)她那樣,我要是遇到自己稀罕的男人,不僅把自己的一切都給他,還要在乎他所有的一切。不然,怎么能證明自己?
從這時起,盧曉蘭就開始上路了。
考上了縣重點高中,走出了深山窄川;大學(xué)畢業(yè),走進(jìn)了鄉(xiāng)鎮(zhèn)機(jī)關(guān);接待縣里領(lǐng)導(dǎo),走到了盛名狀面前。
那天,鄉(xiāng)里搞了個揭牌儀式。鄉(xiāng)皮革制品廠廠址落成,找人題寫了廠名,字刻在銅板上,覆以紅綢,急迫地等著一個人。
為了把儀式搞得像個樣子,鄉(xiāng)里組織了秧歌隊,請來了駐軍的軍樂隊,從鄉(xiāng)機(jī)關(guān)選了幾個女青年當(dāng)禮儀小姐。禮儀小姐中就有盧曉蘭。領(lǐng)導(dǎo)對她說,女的里邊,就數(shù)你有形,簡直就是個國母,你什么也不用干,把那個人“盯”妥貼了就成。
聽到“國母”的稱譽(yù),盧曉蘭臉紅了許久。她贊美人與事物,就像贊美父親的字,從來不好意思用過于直白的字眼;被人這樣贊譽(yù)了,她有些抹不開面子。
她個子高,白,穿上旗袍,曲線驚險,身邊的一片人的眼神都不停地“剜”她,她總是情不自禁地掩旗袍的下擺。她真不明白,為什么一個小小的揭牌儀式非得預(yù)備禮儀小姐,還要穿旗袍。旗袍是這樣穿的嗎?她認(rèn)為,旗袍是屬于私密性的服裝,穿給適宜的環(huán)境,穿給適宜的心境,穿給適宜的人。就像密雕的清代家具,配以景德鎮(zhèn)的瓷器才好,一放上銀器,反而就怯了。
為什么現(xiàn)在的女人,雖然穿得光鮮艷麗,卻總讓人感到缺乏品位?都是因為它滿足著公共欲望,獨沒有小我的那一點任性。
那個人來了,正是盛名狀。
盛名狀在鼓樂聲中揭牌,面帶微笑,身手從容。揭下紅綢,他依舊站在那里,望著牌匾上的字,輕輕地頷首。那幾個字是:鑫鑫皮革制品廠。
本來是自己的手書,卻像在欣賞別人的杰作,他的自我感覺真好。
街上到處都有“鑫鑫”二字,鑫鑫百貨商店,鑫鑫成衣坊,鑫鑫兒童樂園,鑫鑫發(fā)廊……好像弄個商所,就會財源滾滾、遍地金銀。真惡俗。盧曉蘭下意識地嘟囔了一句。
這個意外的聲音刺了盛名狀一下,他收斂了笑容,朝身邊這個人看了一眼。這一看不要緊,像猝然遭到電擊,他的心抽搐了一下。這個女孩什么時候冒出來的?白鮮水嫩,曲線驚險,儼然天物。其實,盧曉蘭一直就“盯”在他身邊,只不過他在扮演縣長角色的時候,對周圍的一切都視而不見。
此時,他慌了,眼光不知放在哪兒才好。
這是怎么了?我堂堂盛縣長,縣內(nèi)縣外,閱人無數(shù),什么樣的佳麗沒見過?
他強(qiáng)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弄了一個笑容,問道:你是指字?
不,我是指“鑫鑫”二字。
啊,到底是在鄉(xiāng)下,很難免俗嘛。
既然美人說的不是字,盛名狀倒真的平靜下來。
盛縣長,請到貴賓室休息。盧曉蘭微微俯了一下身,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你請。盛名狀竟反躬而請。
那哪兒成,您是縣長。
盛名狀不是想紳士一下,而是聯(lián)想到徐志摩的“水蓮花不勝涼風(fēng)的嬌羞”的詩句,他是在憐惜美。
盧曉蘭引著盛名狀往貴賓室走,盛名狀的眼睛總也離不開她旗袍的下擺。她沒有穿絲襪,欲遮還露的大腿有致命的白和致命的豐腴。他知道自己有些失態(tài),但目光不能收束,他預(yù)感到,這個女子,將要改變他的生活。
盧曉蘭這時也打了一個趔趄,她被樓梯的臺階拌了一下。盧曉蘭能夠感受到盛名狀的目光,不免有些慌亂。這個閃失,讓她很羞愧。但重新走穩(wěn)定之后,心情反而變了:什么縣長不縣長的,不過是一個普通男人而已。
進(jìn)了貴賓室,紙墨筆硯早就預(yù)備下了。這讓盛名狀一下找回了自己,好,好,今天是個好日子,一定多寫幾幅。
鄉(xiāng)領(lǐng)導(dǎo)給盧曉蘭使了個眼色,盧曉蘭嫣然一笑,大大方方地給盛名狀告墨、鋪紙。
盛名狀看了盧曉蘭一眼,我先給美女寫一幅。
他毫不沉吟,率然命筆:
蔘花出冰雪
水蓮入清澤
敢問芳名?他要題款。
盧曉蘭。
呃,若是早知,應(yīng)該有“蘭”,不過,蔘花、水蓮與蘭,均是幽雅一族,情操是近的,也好,也好。盛名狀頗自得,笑吟吟地題道:寄曉蘭,××年盛名狀謹(jǐn)書。
明明是人在眼前,卻要“寄”,而且還要“謹(jǐn)書”,旁人不大明白,但盧曉蘭心里清楚,書者是在展示風(fēng)雅,是別有用心的謙恭,或者說,是男人的心動,是預(yù)付給今后的期待。她心里升起一股莫明其妙的的涌動,隱隱地意識到,自己跟這個男人一定會發(fā)生點什么。
這時的盧曉蘭,還不善于掩飾自己的情緒,她的臉紅透了,盛縣長,您太客氣了。
盧曉蘭臉上的紅云,讓盛名狀感動:這個女子內(nèi)心質(zhì)樸,還是一張品質(zhì)純粹的生宣。
他情緒大好,寫了很多字。在中午的宴席上,盧曉蘭居然被安排在他身邊,還能毫不扭捏地陪他幾杯酒,他更是晴空萬里,來者不拒,喝得大醉。
鄉(xiāng)領(lǐng)導(dǎo)又是一個眼色,示意把縣長扶到房間里去。
盧曉蘭沒有推辭,不知為什么,她愿意扶他。
在盧曉蘭的肩頭,盛名狀聞到了一股好聞的從草尖兒上冒出來的那種甜絲絲的味道,這種味道,讓他心里干凈,便不讓自己放縱醉意,努力走好每一個腳步,以減輕這個肩頭上的重量。
盧曉蘭感覺到了,心里一熱,反而真心攙扶他了。
一進(jìn)房間,盛名狀就掙脫了盧曉蘭的服侍,雖身姿搖擺,卻也穩(wěn)準(zhǔn)地坐在沙發(fā)上,而且坐得很端正。
謝謝你,小盧。
不謝。
小盧,我問你,我的字好不好?
這個問話讓盧曉蘭感到很意外,她笑笑,說,縣長,您累了,先休息吧。
你為什么不回答我?盛名狀居然很生氣。
盧曉蘭一愣,做出難為情的樣子,說道:您別難為我,我一個鄉(xiāng)下女子,哪里懂得字啊。
你騙不了我,從你的眼神里我看得出,你是懂得字的。
盧曉蘭一驚,難道他知道我的翰墨身世?便問道:縣長,您認(rèn)識不認(rèn)識一個叫盧老蘭的人?
盧老蘭是誰?
是我父親。
令尊他做什么?
他是個教書的。
盧曉蘭不禁生出一絲悲涼,她是在為自己的父親悲涼,那么功底深厚、下筆生煙的一個真正的書家居然遠(yuǎn)在深山無人識,她一下子懂得了兩個字:湮沒。
一股隱忍不住的悲傷讓她心緒不平:天道多有不公,人間不可言說。她覺得眼前這個男人不配跟她說書法的事,他憑什么這么自得?便說:那么就說您的字。
快說。
您的字好看。
看得出盛名狀很受用,嘻嘻笑著,但嘴上說:要說實話,不要奉承領(lǐng)導(dǎo)。
盧曉蘭一笑,不過,僅僅是好看而已。
婀娜水袖之中突然抖出來一把刀子,自得之人凝固了笑容,為什么?!
缺少底蘊(yùn)。
在貴賓室里,在盛名狀縱情書寫的時候,盧曉蘭就看出來,他的字沒有來路,也就是他沒有下過臨帖的功夫,只不過他是個聰明人,會揣摩,會偷筆,敢寫,寫熟了而已。當(dāng)時的情景她不會說,依常理,以后的情景她也不會說。為什么就說了?她是在替被湮沒了的父親盧老蘭說話。
盛名狀一下子站了起來,向空中做了個托舉的動作,因為還從來沒人這樣說過。他沉不住氣了:小盧你必須給我說清楚。
盧曉蘭開始朝門前邁步,盛縣長,您最需要的是休息。
盧曉蘭閃出門來,盛名狀在后邊喊:小盧,你別走!小盧,你不能走!
自有的彈力使門自己就關(guān)上了。盧曉蘭聽到里邊傳來一個沉重的聲響,她知道,盛縣長他摔倒了。
樓道里出現(xiàn)了鄉(xiāng)領(lǐng)導(dǎo)的影子。盧曉蘭,你怎么會放過這么好的機(jī)會?
盧曉蘭冷冷地說:您甭?lián)?,我今后有的是機(jī)會。
屋里的盛名狀的確是栽倒了。盧曉蘭的話,比他知道自己升遷無望還讓他難以承受。他一下子失去了支點,酒力發(fā)作了。
老領(lǐng)導(dǎo)李明府給他展示的政治前景,使他看清了自己:既然等待自己的不過是個市文聯(lián)黨組書記,再多的用心也沒什么意義。換個說法,既然被定格在字上,那么,為什么不寫?
一旦重新拿起了毛筆,紙上龍蛇馳騁騰挪得盡情之后,浮躁的心氣居然澹定下來。他覺得,有字可寫的日子,其實什么也沒有失去。漸漸地,他變得心緒安靜,眉宇疏朗,甚至內(nèi)心充滿了溫柔,對什么事都想得開,對什么人都看得慣,有一種無因由的知足。他胖了。
在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他意氣湍飛地寫完一幅字,擲筆推窗,清風(fēng)拂面,七竅盡爽,看到萬家燈火無聲地閃爍,他心中竟冒出一個字:愛。他愛生活,愛這個世界。
書法真是一劑藥,一旦吃下去,就平靜,就知足,就溫柔。夜色中,他思念莫食言。莫先生他也在寫嗎?
他不再有顧忌,走到哪兒寫到哪兒。人們投其所好,總給盛縣長備下紙墨筆硯;他也順?biāo)浦?,樂在其中。寫過的字,他的題款不再是盛名狀,而是盛九書。
他甚至主動給縣委書記寫了一幅。寫的是:
詩書在心雖無言
河山錦繡弄玉聲
詩書在心,喻有思想,有謀略(這是從莫食言那里偷來的半句);無言,則喻不尚空談,求真務(wù)實。玉聲,指鶯歌燕舞,百業(yè)興旺;為什么用河山,而不是江山?江山對應(yīng)的是帝王,河山與縣令才恰切些。盛名狀畢竟是出自名牌大學(xué),即便是諛詞,也要有“格”,不然,就肉麻了。
縣委書記也是個聰明人,他很會心,很受用。一向看不起文人勾當(dāng)?shù)乃?,竟然把盛名狀的字精心裝裱,掛在了自己的辦公室里。
這是個特別的廣告,使善于觀風(fēng)頭的各級官員,對盛名狀高看幾眼,他的字,便在縣境之內(nèi)大行其道。他與縣委書記的關(guān)系,看上去,很和諧,甚至很親近。但他心里知道,他不會提拔自己,不過是井水與河水相安共存,樂得給他一個小小的空間而已。
這就足夠了。盛名狀沒有貪心,很知趣。
他寫字寫得上了癮,有一句口頭禪:縣長的帽子是可以摘的,但不能奪我手中這支筆;誰要奪的話,你看我會不會跟他拼命?
在這方面他是真用心了,他與市書協(xié)、全國書協(xié)的掌權(quán)人物混得很熟,本縣的名勝和山水他都陪著走遍了,還建了掛牌基地。所謂基地,行里人都明白,休閑度假的處所而已。他當(dāng)上了市書協(xié)的理事,全國書協(xié)的會員,在他自己的意識里,他不再是票友,而是真正的書法家,甚至是書法名家了。
他到基層寫字的時候,當(dāng)?shù)毓賳T自然會以潤筆費的名義給他塞紅包,起初他是拒收的,因為他是縣長;現(xiàn)在不同了,他來者不拒,因為他是書法家,收取潤筆費,是順乎情理的事。甚至人家給的少了一點,他還會情不自禁地皺皺眉頭。
他兼著縣書協(xié)的主席,經(jīng)常要組織一些筆會。他每次都忘不了請他的啟蒙老師莫食言。為了以示尊重,每次邀請,他都不用公箋打印的通知,而是親筆寫了請柬,派專人送去,言辭也謙卑:恭請恩師莫食言先生大駕光臨訓(xùn)佐,九書上。
但莫食言從不露面,他覺得盛九書有些忘乎所以,有些鬧。他甚至對人說,盛名狀(他一直不叫他盛九書)的路數(shù)快盡了。
雅集之上,見不到莫食言的影子,盛九書心中嗒然,有錦衣夜行之感。久請不到,他的心情變了,覺得莫食言有些小氣,從心里開始看不起他。
字行廳堂,名行江湖,且囊中飽滿,盛九書覺得自己發(fā)達(dá)了。但到了晚上,他時常感到一種難以排遣的寂寞,他覺得自己缺少一樣?xùn)|西:一個知音,一個紅袖添香的絕代佳人。
他的夫人劉愛蓮是他大學(xué)的同學(xué),河北涿州人。京西與涿州,古時同屬范陽郡,同一的鄉(xiāng)俗、同一的鄉(xiāng)音,在校園里他們很有的說,便自然而然地走進(jìn)了婚姻。劉愛蓮從一畢業(yè)就在縣城的中學(xué)教書,現(xiàn)在還是個普通老師。作為主管副縣長,盛名狀幾次想把她調(diào)入縣教育局、縣文化局或縣文教辦,但劉愛蓮固執(zhí)己見,她認(rèn)為機(jī)關(guān)浮躁混濁,她只想跟單純的孩子在一起,做一個單純的老師。單純的生活使她心寬體胖,但她的智力并沒有發(fā)達(dá),在盛名狀眼里,她很幼稚,幼稚得像個中學(xué)生。教書雖然沒有前途,但她兢兢業(yè)業(yè)、一絲不茍,像個圣徒。為沒有前途的事獻(xiàn)身,還不算幼稚?盛名狀有時跟她聊聊官場的事,她會本能地堵上耳朵:我不想聽那些臭事,臟。至于他的書法,她認(rèn)為他不務(wù)正業(yè),她甚至說:人一為文,將行之不遠(yuǎn),國家怎么會讓你當(dāng)縣長?他有時寫了得意的字,會把字幅從書案上扯到臥室里逼著她發(fā)表意見,她說,不過就是一幅字嘛。他說,這是藝術(shù)。她說,難道我還不知道是藝術(shù)?
他從外邊回來,興沖沖地說:我今天給焦化廠提了一塊匾,大家都叫好。
給潤筆費了嗎?
給了。
那就好。
你就知道錢。
愛錢是女人的天性,難道你不知道?
劉愛蓮接過紅包,一張一張地數(shù)起來,數(shù)得很認(rèn)真,竟至數(shù)亂了。再數(shù)。
盛名狀心里很煩。他覺得劉愛蓮的這個樣子與圣徒一般的人民教師的身份不符,正如他熱心于書法而與縣長的身份不符一樣。他們都有些不正常。
劉愛蓮胖得沒有腰段,臀部肥闊得一片囫圇。他不禁皺了皺眉頭,心想:幸虧沒跟她要孩子。
雖然睡在一張床上,他卻從來不想跟她親熱,他覺得那很可笑。他有時也想不通,女人一沒有賞心悅目的身體,男人怎么就會愛不起來了呢?睡到半夜,他突然醒了。醒來就睡意全無,整個心就像化不開的夜色,既堵得沒有出路,又一片空曠。他翻身下床,進(jìn)了書房。他厭倦地看了一眼書案,但還是倒上了墨汁。第一筆就澀住了,因為真的不情愿寫。揉了紙,重新來;再揉掉,再來。經(jīng)過了一個很緩慢的過程,才漸漸地上路了。
寫滿了一張紙,他懶得再看上一眼??葑?,竟淚流滿面。他覺得自己活得不好,很不錦繡;如果有一個經(jīng)得起研磨的錦繡女人身邊而立,要書法干什么?
然而,如果不發(fā)生什么意外,他還是要寄情于書法。他得活得像個人物的樣子。
缺少底蘊(yùn)。
這僅僅是對我盛九書的字而言嗎?
盧曉蘭,你哪里懂得男人,而且還是一個有身份的男人?你要為此付出代價!
四
自從鑫鑫皮革制品廠接牌之后,盛名狀頻頻地在這個鄉(xiāng)出現(xiàn)。
他把自己手里的幾個新興產(chǎn)業(yè)項目都落在了這個鄉(xiāng),比如高爾夫球場,水上體育館。
鄉(xiāng)領(lǐng)導(dǎo)知道,盛縣長的用意不在繽紛山水、興隆百業(yè)之間,而是別有情寄。他們投桃報李,每次來,都要安排盧曉蘭作陪。這一切都做得不顯山不露水,渾若天成。
在一個單獨的時候,盛名狀問盧曉蘭:小盧,你說我的字缺少底蘊(yùn),從何而來?
盧曉蘭有些難為情,紅著臉說:盛縣長,不好意思,我那天喝多了,說的是酒話。
確實如此?
確實如此。
盛名狀知道盧曉蘭在撒謊,但此時的他,因為沒有酒的迷醉,樂于聽她撒謊。這個美麗的謊言,成就著他的尊嚴(yán),他可以落落大方下去。
其實已經(jīng)沒有必要深究。知道她懂字,人長得又美,這就足夠了。盛名狀想。
小盧,我知道自己的字還欠些火候,因為不是科班出身,基本功差些,只是率性而寫,尚無“體”,因為我是縣長,別人不好意思說透,自己也樂得一個虛名,好玩兒就是了。
盛名狀意外的坦誠,讓盧曉蘭暗自一驚,她有些慌亂,說:盛縣長,您的字的確好。
輕易就說出來一個“好”字,這是盧曉蘭自己沒想到的,她深深地埋下頭去,不想讓對方看到自己的臉。對自己的父親都沒這樣過,我這是怎么了?是不是一走出那個純凈的山村,人就變得世俗了?
謝謝。盛名狀說。
盛縣長,寫字其實就是寫心氣兒,寫心中的情感起伏,寫出了,痛快了,就成了,至于合體不合體,真的不重要了。盧曉蘭說完,暗暗咬了自己的舌尖一下,想驗證一下,說話的是不是自己。沒想到,這人一陷落,就會按著陷落的邏輯往下走——居然會為自己本應(yīng)羞恥的好話找依據(jù),她瞧不起自己。
真是懂字啊!盛名狀被盧曉蘭強(qiáng)烈地打動了。他沖動地抓住了她的手。小盧!
盧曉蘭的手竟沒有躲,馴順地被他抓著。
這個男人不僅會寫字,而且還有真性情。她一下子想到了袁曉晴,和袁曉晴留下的不可彌補(bǔ)的遺憾。
小盧,我喜歡你。
盧曉蘭被抓住的手在竟他的手心里輕輕地?fù)狭艘幌?,我知道?/p>
盛名狀把盧曉蘭一下子擁進(jìn)懷里,且越抱越緊。因為他感到,盧曉蘭也在用力,呼應(yīng)著他的激情。好像他們已約定好了,要在今天完成這個擁抱。
但是,在激情尋找另一個更強(qiáng)烈的出口的時候,盧曉蘭用力地推開了他。
您要是真的喜歡我,就把我調(diào)走,最好是調(diào)到您的身邊。
怎么,你怕?
不,這與女孩子的尊嚴(yán)有關(guān),我要清清白白地離開這里。
不久,盧曉蘭果然來到了盛名狀身邊,被調(diào)到縣政府文教辦公室。盧曉蘭調(diào)動的事,是鄉(xiāng)領(lǐng)導(dǎo)極力推薦,作為人才輸出的。一切都做得順理成章,好像與盛名狀無關(guān)。
接下來,他們自然而然地走到了床上,事情發(fā)生得沒有任何懸念。
盧曉蘭真是一張好宣紙,盛名狀在她身上盡情抒寫,楷書、行草、篆隸,都寫得好;一撇一捺,一橫一豎,均見功夫。盧曉蘭身體震顫,心靈震撼,忘情地回應(yīng),以至于他們的第一夜,就做了三次愛。盧曉蘭在日記上寫道:今天,我把自己給了他,完完全全地給了他。既是他的勾引,也是我自己的主動——既然遇到一個會寫字的男人,而且他還是那么溫柔多情,還猶豫什么?我絕不能像袁曉晴那樣,心動而不行動,讓自己一生都承受煎熬。他真是我夢想中的那種男人,既體貼你,又淹沒你,會讓你情不自禁地為他徹底開放,以至于忘記了羞恥。跟他在一起,覺得做女人真好……
她覺得,遇到盛名狀,是命中注定的事,她莫名其妙地生出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東西:感恩。
盛名狀的感覺是復(fù)雜的。
當(dāng)一片璀璨的處女紅開放在眼前的時候,他看清了自己:他既不是作為縣長的盛名狀,也不是作為書法家的盛九書,只不過是個男人,一個有種種原始欲望的普通男人。這既讓他感到泄氣,又感到興奮,因為這真實。奇怪地,作為一個處子,盧曉蘭看到自己身下突然綻放了的那片紅云,居然一點也不驚慌,反而還笑,笑得那么從容,不可思議。這讓身邊的男人感到震驚,他一邊哀嘆自己的陷落,一邊尋找到一個能夠安妥自己的支點:我今后,是會對她負(fù)責(zé)的。
他們恨不得天天在一起。
即便是短暫的中午,他們也會在盛名狀的辦公室里歡娛一番。
陽光無聲地淋灑在兩個人的身上,他們感到自己很潔凈,很神圣,愛得有理。在巔峰時刻,他們放任自己的歡叫,好像事情絕不像人們想象的那么嚴(yán)重。
激情過后,他們相視而笑,幾乎是同時開了口:咱們膽子怎么這么大,真是一對狗男女。
女人的乳暈很小,乳頭小巧而鮮紅,在陽光下,像雪峰之上一枚驚險的櫻桃。這個老大的男人突然就叫了一聲:我的小媽媽,然后就去吸吮。
女人憐惜地?fù)崦念^發(fā),喃喃而語:你應(yīng)該給我一套房子。
就真的給了一套房子。
女人個子高,卻還要穿高跟鞋,去房子的路上,崴了一下腳,女人說:你應(yīng)該給我一部車子。
男人說:那自然。
男人很慷慨,女人過得很歡快,以至于有一天她自己都感到了慚愧,問他: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功利?
男人說:愛情本身就是功利的,功利加功利就不功利了;所以,這一切都是我應(yīng)該做的。
你真逗。女人說:那我一輩子都跟著你,你怕不怕?
我為什么要怕?不過,我是有婦之夫,該怕的應(yīng)該是你。
在我眼里,她劉愛蓮是不存在的。我倒是為你擔(dān)心,你畢竟是領(lǐng)導(dǎo)干部。
有你,有書法,一個小小的副縣長算什么?
盧曉蘭索性把母親王翠蘭接過來一起住。王翠蘭撇一撇嘴,看來,你跟袁曉晴是一路貨色,不過,你比她能耐,逮著一個大個兒的。所以,你比她還不要臉。但是,我橫豎得靠你養(yǎng)老送終,也就認(rèn)了。我是你媽,我得提醒你,要學(xué)會保護(hù)自己,不要總是懷孕,一旦傷了身子,你就什么都沒有了。媽那個屄的,這是什么世道!
王翠蘭的話很粗俗,但粗俗背后是硬道理。盧曉蘭情不自禁地哭了一次。
這時的盛名狀,果然就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寫字和愛盧曉蘭身上。寫字可以換錢,盧曉蘭的房子和車子,讓他有了一個很大的虧空。
在一個溫情的時候,盧曉蘭對盛名狀說:老胖,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名家了,名家的作派,是很吝嗇筆墨的,再到基層的時候,你是不是應(yīng)該少寫些?
這是個委婉的說法。盧曉蘭心里清楚,人家之所以求他的字,給那么多潤筆,并不是因為他的字好,而是沖著他的縣長身份;無節(jié)制的獲取的過程,就是他的尊嚴(yán)漸漸喪失的過程。
老胖是他們相愛之后,盧曉蘭在私密空間里對盛名狀的稱呼。盛名狀固然有些發(fā)福,堪稱“胖”,但盧曉蘭的用意不在于此,在于她能從中找到自我——名狀,九書,都不屬于她,只有這個稱呼,才能確定她在他生活里的位置。
盛名狀很樂意她這樣稱呼他,能感到特有的溫柔。他笑一笑,說道:小盧,沒關(guān)系,好的書法作品是可遇不可求的,我現(xiàn)在正在狀態(tài),不寫,就可惜了。這還得感謝你,你的愛,讓我真正找到了書家的感覺。
呃,那就寫。
盧曉蘭從父母的關(guān)系上找到了做女人的感覺:說話要委婉,處事要馴順,這樣就溫柔,男人就稀罕。
他們真是恩愛,恩愛得盧曉蘭幾次懷孕,每次她都是自己到那種小診所,悄悄地做掉,一點也不給盛名狀添麻煩。盛名狀唏噓不已,好像疼痛就發(fā)生在自己身上一樣,他說:小盧,你放心,我會跟劉愛蓮離婚的。
盧曉蘭說:干嘛非這樣,這不挺好嗎?
久也不見盛名狀離婚,王翠蘭說:你真傻,男人不能慣著,要趁著他稀罕你的時候,想辦法收拾他。俗話說,樹不尅不成材,一旦他長老就了,就不在乎你了。
盧曉蘭憂傷地一笑,說:怎么收拾?就像你跟我爸,你越是收拾,他心中越?jīng)]有你。
王翠蘭黑了一下臉,不甘心地說:那就少讓他沾你的身子。
盧曉蘭笑著反問道:要是我自己想讓他沾呢?
你真賤!
盧曉蘭自己也覺得自己賤。他們之間的性愛和諧極了,到了一定的時候,她自己就想,別的女人也會這樣嗎?可她又想,可別的女人會單單愛上寫書法的男人嗎?書法且剛且柔,且陰且陽,是紙上風(fēng)情,就是性。那么,沾染書法的人,與風(fēng)月近些。
她又覺得自己的想法很可笑,因為歷史上有名的書法家都是男人,他們現(xiàn)時中落魄,但內(nèi)心風(fēng)流,無處伸展,便占有紙。豈止歷史!他父親盧老蘭,是這樣的,盛九書也未嘗不是。她盧曉蘭是什么?出身在那樣的家庭,潛潛地,她早就有了“紙”的意識。
盧曉蘭剛調(diào)進(jìn)文教辦的時候,盛名狀每次下鄉(xiāng)都要帶上她,當(dāng)文秘,做書童,大家都感到好。當(dāng)她真的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之后,再到場面上去,覺得人們的表情都是那么曖昧,即便是隨意的笑,也是那么意味深長。她對盛名狀說:別再帶我一起出去了,他們有多余的心思。
盛名狀想了想,說:也好。
但下邊的同志早就把她看成了盛縣長自然而然的一部分,不見她的蹤影,便說:怎么盧小姐她沒來?沒意思沒意思。盛名狀潑墨揮毫的時候,為其告筆、抻紙、撣墨,這些同志做得很笨拙,搖頭對縣長說:您看,要是有盧小姐在,有多好。
盛名狀對盧曉蘭說:你還是陪我去的好,不然,他們真的會動別的心思了。
你就不怕人家說閑話?
盛名狀略作沉吟,笑著說:咱們應(yīng)該磊落些。
他自己也覺得,沒有盧曉蘭的陪伴,的確缺少韻味。同時,心里有膨大的愛,他有了多余的膽量。
盧曉蘭就還做盛名狀的影子。
但盧曉蘭卻感受到了另外的一種東西——
盛名狀寫完字,心里明媚一些的人,會多給他一些潤筆費。盛名狀推辭道:是不是多了點?人說:不多,不多,沖著盧小姐,也應(yīng)該是這個數(shù)。盧曉蘭心皺了一下,憑什么沖我?心里暗淡的人,覺得盛縣長的這個做法,是在變相撈錢,不愿多給,又不想當(dāng)面造成難堪,便把裝錢的信封塞給盧曉蘭——實在拿不出手,就麻煩你了,盧小姐。干嘛托我轉(zhuǎn)?盧曉蘭說。你們誰跟誰。對方給了她一個不陰不陽的答案。
盧曉蘭感到,人家無論是情愿還是不情愿,都包含著對盛名狀的輕蔑,也包含著對她盧曉蘭的什么什么。她內(nèi)心隱隱地痛著,這個字,還是不要寫了。
但是,她沒有跟盛名狀說,而是獨自承受著。她早就跟自己說過,愛一個男人,就應(yīng)該愛(給)他的一切。
后來,本縣出了一樁大事,縣長因為車禍以身殉職。
就繼任人選的問題,縣委書記經(jīng)反復(fù)權(quán)衡,覺得還是盛名狀合適些。盛名狀學(xué)歷高,聰明、有魄力,能干點事。另外,通過這幾年的觀察,他寄情于書法和女人,沒有政治野心——沒有政治野心而又有短處的人,好駕馭。其實,最重要的一點,是盛名狀的老領(lǐng)導(dǎo)李明府當(dāng)了市委常委、市委秘書長,讓他中意的人當(dāng)這個縣長,也等于給自己鋪設(shè)了一道路。
他找到盛名狀。名狀啊,人家可都為縣長這個空缺上竄下跳,你怎么不跳?
盛名狀笑笑,我為什么要跳?
書記說:這很好,我們用干部,就是要用那些不投機(jī)鉆營的人。
您是說?
書記擺擺手,不讓他點破,笑著說:盧曉蘭這個同志不錯,怎么還是一般科員?應(yīng)該給她弄個主任科員當(dāng)當(dāng),呵呵……
盛名狀的臉立刻就燃燒起來。
別不好意思,該提還是要提的嘛。
從書記的辦公室出來,他既興奮,又郁悶——對他的個人生活,書記雖然什么都沒說,卻分明是對他說:你要珍惜機(jī)會,離女人遠(yuǎn)些。
再下鄉(xiāng)的時候,他對盧曉蘭說:我理解你的感受,你就不要陪我了。
這是盧曉蘭期望中的,所以她很溫柔地說了一句:謝謝。
后來,他說因為縣長空缺,縣長所管的工作,都分解到他們幾個副縣長身上,我有些忙不過來,你哪兒我可能要去得少些。
盧曉蘭也沒多想,說:忙你的就是了。
豈止是去得少,漸漸的,他干脆不去了。只是在電話里問個平安,話里也缺少到應(yīng)有的熱情,至于男女恩愛的表示,也像風(fēng)箏的線,似有似無。
盧曉蘭有些迷惘,有些憂傷,但隱忍著。她安慰自己:男女間的事,可能就是這個樣子,不可能總是繃得那么緊,就像風(fēng)箏,只要那根線還在,就會回歸,就會近。
后來她還聽說,他的字也不寫了,只專心于工作。她有些欣慰,他終于清醒了。
一天,在午睡中她被連續(xù)不斷的電話鈴聲驚醒了。盛名狀在電話里說:你趕緊到我的辦公室來,我找你有急事。進(jìn)了他的辦公室,他轉(zhuǎn)身就把門閂上了,然后把她抱起來,扔到床上,我想死你了!急切地書寫之后,還沒容她平靜下來,他就說:小盧,咱們還不能久呆,我還要參加一個會議。
你不說有事嗎?
還能有什么事?
你可真成。
這樣的事情經(jīng)常發(fā)生,盧曉蘭有些不情愿了。那天,午間的陽光真好,讓女人本能地就想懶。事畢之后,她故意拗著他的催促,就是不穿衣服,把個驚心動魄的光身子毫不羞恥地晾在陽光里。剛寫完的字,還要等晾干了才能卷起來呢,更何況一個女人。你把我當(dāng)成什么了,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她心里很悲傷,想哭,但卻堆出了笑,因為她知道,男人在這個時候,最膩歪女人的哭,有抱屈和索求的意思。她笑,隱去心痛,飾以小女兒的頑皮。
你真調(diào)皮,她美艷的身子讓他害怕,他一邊往門邊走,一邊說,不行,我得趕緊走,我真的有急事。他把她反鎖在房間里。
她掩面而泣,痛苦扭動的身子像只扭動的尺蠖。
她真想拿起床頭的電話,給政府辦打個電話,讓他們來看一看,一個女子,就這么赤裸裸地躺在縣長的床上。只是一個閃念,很快就被一個理由平復(fù)了:真的這么做,還能證明自己是一個飽經(jīng)翰墨濡染的女人嗎?
拒馬河的水,之所以美麗,不爭波瀾,順山順勢地流就是了。
這之后,他們恩愛完畢,不用盛名狀說話,她會馬上不聲不響地穿衣服,臉上的表情,既哀憐,又懂事。盛名狀喉頭梗塞,動情地說:小盧,我一定會娶你的。
盧曉蘭凄然一笑,說:謝了,但你千萬不要感情用事,你一旦鬧離婚,你這個副縣長還怎么競爭當(dāng)縣長?
盛名狀十分震驚,原來盧曉蘭什么都知道,卻承受得如此不露聲色!
這是怎么的一個女人!盛名狀一下子跪倒在盧曉蘭腳下,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盧曉蘭撫摸著他的頭發(fā),心里說:你這個人一點都不好,既不是盛老胖(愛情),也不是盛九書(書法),你只是盛名狀(縣長),你活得太自私,心中只有自己。但是卻溫柔地說了一句:因為你會寫字,我從小就喜歡書法家和書法藝術(shù),我管不住自己。
這得感謝盧老蘭先生,他是我的老師,我應(yīng)該叫他爸。盛名狀動情地說。
不,你的老師是莫食言,你應(yīng)該抽空去看看他。
好,好。
盛名狀不是順便的應(yīng)承,此時,他對莫食言的確有一種溫情的東西。種種跡象表明,如果不出意外,他很快就會坐上縣長的寶座。人在春風(fēng)得意的時候,會生出廣闊的愛意,甚至感激。他覺得莫先生是有遠(yuǎn)見的,如果當(dāng)初就把他收為入室弟子,他會沿著鄉(xiāng)村藝術(shù)家的傳統(tǒng)軌跡一路走下去,充其量不過是莫食言第二,哪有今天的這份輝煌?字是小道,然而莫先生卻指引給他大道,對他有大恩矣。
但是,沒等他來得及去行謝恩大禮,莫食言卻主動來回敬他了。用的是一種特殊的方式:一封舉報信。
莫食言在信中說:盛名狀依仗權(quán)勢,假書法之名,變相索賄受賄,擾亂了書畫市場,戕害了神圣的傳統(tǒng)藝術(shù),污染了社會空氣,造成了惡劣影響,請組織明察。
來得出人意料,卻恰是時候。
難道我研的那盤墨還不到火候?降臨的是政治災(zāi)難,盛名狀卻還作書生之問。
“明察”的結(jié)果,不僅是過分地收取了潤資,還有回扣,還有女人。所謂回扣,是盛名狀為盧曉蘭所在的鄉(xiāng)引進(jìn)項目時形成的。他當(dāng)時滿心溫柔,筆底生煙,了無禁忌,模糊了不義之財與合法收入的界限,權(quán)當(dāng)是潤筆費而悉數(shù)收下了。
正如莫食言所言,盛名狀的路數(shù)真的就盡了。丟官,雙開,判刑,像花蕾一旦綻放,就不可收束,毫無商量。
縣委書記的真誠惋惜,李明府的扼腕痛惜,減弱了花開的勢頭,他只被判了三年刑。他覺得欠了一筆無力償還的人情債,在法庭上,他真誠伏法,不再上訴,且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書法的禁忌是不能寫得太滿,應(yīng)該守虛,應(yīng)該留白。
被調(diào)查的日子,短短幾天的工夫,盛名狀的頭發(fā)就全白了。對鏡自憐,他凄然一笑:自己骨子里還是個文人,是弱的。
在家里吃最后一頓晚餐的時候,他居然在盤子里倒上了墨汁,掰著饅頭蘸著吃。劉愛蓮說:你是瘋了。他說:夏蟲豈能與之言冰?在歷史上,大書法家都是吃墨的,譬如米芾。吃著吃著,眼淚就奪眶而出,唏噓道:這哪里是墨,是醋,讓人骨軟,憑生嫉妒;是慢性毒藥,到了一個時候,人好好地站著,說倒就倒了,沒人能救得了。劉愛蓮說:你是況人與自況。盛名狀破涕為笑,搖搖頭,說:劉愛蓮,我發(fā)現(xiàn),你還是有水平的。
劉愛蓮笑了起來,笑著笑著,竟毫無前兆地放聲大哭。
盛名狀厭惡地拍了拍她抖動的肩頭:劉愛蓮,你是不是覺得很委屈?
劉愛蓮戛地止了哭聲,說:盛名狀,你沒資格對我說這種話。
劉愛蓮,事已至此,我們離婚吧。
不離。
為什么?
我要守婦道。
就是說,你是想經(jīng)常到監(jiān)獄里去看看我,弄一些動人的場面,讓人家敬你?
那種地方我是不會去的,去的人應(yīng)該是她,盧曉蘭。
為什么?
那才浪漫。
五
盛名狀東窗事發(fā)之后,盧曉蘭成了人們關(guān)注的焦點。
她一下子成了縣里的名人。
許多不認(rèn)識她的人,都想看她一眼,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女人呢?
人們等在她可能出現(xiàn)的地方,心里涌動著一種莫名其妙的東西。終于見到了她,人們得出結(jié)論:這是一個最像女人的女人。
她沒有讓人們失望,覺得,她的確配做縣長的女人,縣長為她蹲幾年牢獄,是值的。
在好奇心被滿足之后,許多人甚至產(chǎn)生了一絲悲憫:這樣一個漂亮女人,在流言、白眼、戳點和唾液的淹沒中,她可怎么活呢?
盧曉蘭在超市買東西,在交款臺前排隊,居然有人閃開身子,盧小姐,你先請。盧曉蘭一愣,我們認(rèn)識?那人有些害羞地一笑,認(rèn)識不認(rèn)識不重要,你請就是了。她買了一箱蘋果,打的送回家,那個出租汽車司機(jī)竟搶先下了車,什么也不說,給她抱上樓去。
盧曉蘭坐在沙發(fā)上,久久地看著那箱蘋果。她想回憶一下那個司機(jī)的長相,居然什么也回憶不起來,心皺了一下,哭了。
她的單元房,車子,都被清退了。除了與盛名狀一同被釘在恥辱柱上,她什么也沒落下。但是,她沒有悲傷,覺得這樣很好,免俗,悲壯。
因為有母親跟著,她又租了一套樓房。關(guān)于租房的事,王翠蘭說:就你那點收入,租間平房算了。她一笑,問母親:咱們以前住什么房?王翠蘭不解,說:這還用問,自然是樓房。這不就得了!盧曉蘭說,干嗎不住樓房,樓房即便是被燒毀了,也是不落架的。
在盛名狀被宣判的那一天,她也做了一個自我判決:正式打了辭職報告。縣委書記親自找她談話。盧曉蘭,你這樣做有什么必要?盛名狀是盛名狀,你是你。不要怕人議論,閑言碎語就像是風(fēng),吹一陣子,也就過去了,不過是吹落幾片樹葉,樹依舊直。
然而我是人,不是樹。她低聲說道。接下來,任憑書記怎么好心說服,她只是笑,不說一句話。見她去意已決,書記嘆了口氣,說到:也罷,君子不可奪志,那就請多保重吧,不過,請你記住,遇到什么困難,就來找我。
辭職以后,盧曉蘭首先考慮的,并不是以后的著落問題,而是急于想見一個人,莫食言。
他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廟門是虛掩著的,輕推便進(jìn),但她還是輕輕地敲門。門內(nèi)一片繁密的碎響,那個人走得很急。門朝內(nèi)開了,發(fā)出一個尖銳的聲音。盧曉蘭被嚇了一跳,感到,這扇門即便是虛掩著,也好久沒有開啟了。她看到了那人的心境。
那人看了她一眼,也吃了一驚,你就是盧曉蘭,盧老蘭的女兒?
盧曉蘭點點頭。
那人毫不修飾地上下打量著她,嘴里嘆道:玉樹臨風(fēng),真是玉樹臨風(fēng)??!
盧曉蘭知道是在說她,臉不禁紅了。
我就是莫食言,知道你要來,一直等著。
莫食言向下虛了一下身子,做了一個請的姿勢。他向前走的步態(tài)有些慌亂,有好幾次,矮介都險些把他絆倒。盛名狀他不配你。他嘟囔道。這個聲音雖然低微,盧曉蘭卻聽得很真切。心里悲了一下,悲自己,悲盛名狀,也悲眼前這個人。
進(jìn)了房間,一種沉郁的墨香,讓人呼吸困難。這是一種渾厚而化不開的味道,就像燉肉的老湯,因為粘稠,以至于不敢品嘗。
舉目而望,她驚呆了。梁、柱、壁、案,所有空間都是字幅,像撲天蓋地的大水,人立刻就被淹沒了。除了字,就是積塵,只那張用于書寫的畫案,方有一小爿干凈??梢澡偳赌莻€書寫者。案邊新清理出一個立錐之地,放著一把老舊的木椅,是刻意為來者預(yù)備的。盧曉蘭應(yīng)約而坐。
那些字,寫得真好,好得像明珠暗投。她很自然地想到父親,覺得莫食言就是盧老蘭現(xiàn)世的余影。他們才真正屬于書法,大美無言。盧老蘭和莫食言就像坐標(biāo)的橫豎軸,盛名狀一放在上面,位置可疑,甚至微不足道。
氣息神圣而攝魂,盧曉蘭不知說什么好。她偷偷地看了一下對面這個人。白發(fā)皤然,無一亂絲,面色寧靜,近之如春,是市井里少見的藹然仁者。這樣的人,哪里會害人?
莫食言咳了一下,說道:盧老蘭先生是個真正的書家,包括字與人。
盧曉蘭點點頭,說:然而他寂寞。
好字是寫給自己的,豈能不寂寞?莫食言說,拒馬河水是涵養(yǎng)書法的,你的家鄉(xiāng)與我們張坊,都在河之畔,一個在上游,一個在中央,可謂一脈相承。我們同屬于字,心是近的。
總以為父親真的就被時光湮沒了,沒想到竟還遺留著這樣的一個知音,厚暗的地下,父親的眼前應(yīng)該有光。
盧曉蘭陡地感到一絲溫暖,點點頭,您說得好。
她一下子覺得這個人很可親,很可敬,不能冒犯。原來預(yù)備的一些責(zé)問,已不再能說得出口。她甚至隱隱地覺得,莫食言與盛名狀之間,可能是盛名狀多有不到之處。
盛名狀要是懂得這個道理就好了。莫食言嘆息道。
可是,他已經(jīng)成了那個樣子,說什么也為時已晚。唉。盧曉蘭也弄出一聲嘆息。
本來是想殺殺他的傲氣,沒想到卻弄成這個樣子,老朽糊涂啊。莫食言聲音顫抖,深深地埋下頭去。
盧曉蘭的心被剜了一下,不想再說什么,站起身來。莫先生,我給您研墨,求您寫幾個字,也好不虛此行。
莫食言搖搖頭,我已無顏寫字。
那好,就請您老多保重吧。
莫食言把盧曉蘭送出門外,一直送到她上了公共汽車。中間,盧曉蘭幾次回頭,示意他不要遠(yuǎn)送。莫食言笑著跟在她身后,謙恭有致,一言不發(fā)。她看到,在陽光下,他的臉色蒼白極了,像新生,又像末路。她覺得自己真的不該來。
盧曉蘭要給自己找個職業(yè),她本能地想,這份工作應(yīng)該與字有關(guān)。
她開了一家裝裱店。
行內(nèi)人說:三分畫(字)七分裱。裱又叫“托”,想到這層含義,盧曉蘭自得地笑笑,我盧曉蘭是干什么的?生來就是托字的。
開業(yè)就有客,而且絡(luò)繹不絕?,F(xiàn)在搞書畫的人真多!高官,離退休老干部,企業(yè)家,大款,小蜜,有權(quán)、有錢、有閑的人,身份一轉(zhuǎn),就是書畫家。說附庸風(fēng)雅也可,說安妥心靈也可,說填補(bǔ)生活的空白也可,總之,書畫可以養(yǎng)平凡人家了。
她每天都很忙,沒時間憂傷。
她聘了兩個裱糊匠,還有一個打下手的,就是她的母親王翠蘭。王翠蘭面黑,腫,笨,放在這樣的一個風(fēng)雅的處所,人們都覺得可笑。但還是放在這里。她是一個勞動慣了的人,有活可干,她就愉快,就少嘮叨,也就心寬,就不覺得她女兒晦氣,反而安慰她的女兒:不就跟錯了一個人嗎,嘁,這有什么?
盧曉蘭一閑下來,就去看盛名狀。她去得磊落,步態(tài)從容。而且每次都穿上讓盛名狀頓感豁然的旗袍。她現(xiàn)在有跟她母親一樣的心境:我就是他的小蜜,傍肩,怎么了?她面帶微笑,不卑不亢,風(fēng)姿綽約,好像是在給人們一個宣言:落馬官員的女人還是美的,就如翠玉,風(fēng)塵也是欺不得的。
這個效果是好的。再發(fā)議論,人們自己就覺得沒意思,甚至有些不體面,代之以驚嘆,驚羨,并對“人”有了新的認(rèn)識。
盧曉蘭覺得,盛名狀的遭遇,恰是命運賜給了他一個特別的機(jī)遇:他可以專心研習(xí)書法,把自己成就為一個真正的盛九書。
盛名狀苦笑一下,說:這是自然的,我除了書法,還有什么?
盧曉蘭把父親留下來的名家字帖悉數(shù)送去,說:盛先生,你就從臨帖開始。
她現(xiàn)在管他叫盛先生,蘊(yùn)含著三層意思:尊重,遵愛,遵從。
盛名狀是懂的,內(nèi)心感到溫暖。雖身處狹仄,反而覺得那個真實的自我,已在不遠(yuǎn)處,向他點頭微笑了。
一天,張坊的莫文虎突然出現(xiàn)在盧曉蘭面前,告訴她,莫先生他去了。
盧曉蘭吃了一驚,因為病?
莫文虎搖搖頭,說:他那么平靜的一個人,不知哪來的那么大的氣性,他是自己把自己送走的。
那天送走了盧曉蘭,莫食言心就灰了。他整天把自己鑲嵌在書案前那唯一清靜之地,不吃不喝,只做一件事,發(fā)呆。突然有一天,他給自己弄了一份盆燉柴雞,還有一瓶家鄉(xiāng)的柿子酒,恨恨地喝了起來。
一切都是怎么發(fā)生的呢?他強(qiáng)迫自己回憶一下。
盛名狀題的“仙棲洞”那三個字,他每天都能看見,每見一次,心里就痛一下。這是自己的家鄉(xiāng),自己是家鄉(xiāng)的文脈,而仙棲洞是家鄉(xiāng)的標(biāo)志,流芳百世的手澤,居然不是出自自家之手,豈堪承受?盛名狀每次發(fā)來的請柬,都像在傷口上撒鹽,他憂憤不已:大方之家困囿鄉(xiāng)隅,三等工匠卻在大平原大行其道,豈有此理?盛名狀留下的那盤墨,更讓他震怒:怎么,退讓、隱忍都阻擋不住,羞辱都送到家里來了,真是欺人太甚!
他把這都?xì)w結(jié)為官,因為盛名狀是副縣長,字隨人勢。所以,當(dāng)他從莫文虎嘴里得知盛名狀就要當(dāng)縣長了,他本能地意識到,這對書法無益。當(dāng)個副縣長就自以為是本縣書魁,一旦當(dāng)了縣長,還不膨脹成本國大師?真是不公道!他必須捍衛(wèi)字的尊嚴(yán),要有行動。嘁,盛九書,還九字為大,真不知深淺,聽著就讓人不舒服。
沒想到會有那樣的結(jié)局,莫食言哭笑不得。原來官場的規(guī)則與書界的規(guī)則是不一樣的,書界是矮化一個人的尊嚴(yán),讓其知輕重;而官場卻讓一個人徹底失去尊嚴(yán),讓其生存失據(jù)。我一個寫字的,哪里會想到那么多?他十分懊喪,連字都寫不下去了。
那段時間,他寄情于酒,似乎把余生的酒都喝盡了。
在昏沉中,他輕松了一會兒。是啊,自己既為書生,豈能冒入官場禁地?但是,你盛名狀既為官員,又怎可侵入書法圣地?我們都不怎么樣,扯平了。
僅僅是輕松一會而已,一旦酒醒,就更沉重。
他還想求助于酒。但一端起酒杯,就感到羞恥,都逃避了一輩子了,還要往哪兒逃避?以前的逃避,是反抗命運,問心無愧;現(xiàn)在的逃避,是開脫自己,良知有虧。不喝了,受著。
受著,讓莫食言找到了公平,內(nèi)心的慚愧也一天天淡下去。
然而,盧曉蘭來了。
見過盧曉蘭之后,莫食言方寸大亂,他陷入了深深的自責(zé)。
美,無辜,溫婉,懂事,這樣的女子,一旦見到,就讓人頓生憐惜啊。
看看你做的事,不僅害了一個寫字的,還害了生活。他對自己說。
柿子酒把灰暗的心燒亮了,他看清了自己。說什么為字討回公道?不過是名利二字而已;說什么寫字能讓人知足,平靜,內(nèi)心溫柔?不過是俗人的欲望暫時睡了而已??磥?,人活得自足,自適,自如,自得,自然,自由,難啊。他想起了老上級曾對他說過的話:隱藏??磥硭f對了,人性之弱是隱藏不住的。
一行濁淚,把眼前的嫵媚弄暗了。豈止是無顏寫字?連在江湖上行走的顏面也盡了。
他搖擺著走到床邊,床頭有兩瓶冬眠靈。一段時間以來,正常的睡眠背叛了他,煎熬是重的。他一把把藥瓶攥到手里,怪異地笑了笑。他聞到了床上的味道,不禁皺了皺眉頭。這哪里是人的氣息,居然就能容忍,甚至陶醉?他開始討厭自己。
他把藥片灑在桌上,權(quán)當(dāng)是佐酒的花生米,嚼上三五粒,就下一口酒,滋味獨好。痛快!他為自己擊掌。
當(dāng)意識開始含混的時候,他看到了滿屋的字。不禁生出一種疼惜:可惜了,這么好的字。
他擔(dān)心字的命運,便想:還是把它們燒了吧。
但是,已無力起身。也罷,既然都是為自己而寫,燒掉與留下,都是一樣的,都是身外之物,不足戀念。再說,他盧老蘭,就是燒的字,學(xué)他的樣子,就俗了。任它去吧,很好。
盧老蘭怎么生了那么好的一個女兒?
喘息粗切起來,胸口有些堵,他拼命咳了兩下,居然聽不到聲音。但聞到了一股好聞的氣味,像雨后從草尖兒上冒出來的那股甜絲絲的味道。眼前出現(xiàn)了給他研磨的那個少年,他唇紅齒白,滿面清純。這孩子!他發(fā)現(xiàn),自己是愛他的。
他奮力挺了一下身子,向空茫里說道:九書,為師不毒,只是寂寞得有些脆弱罷了。
聽到莫食言去了的消息,盧曉蘭沉吟了很久,最后說道:莫先生他是有尊嚴(yán)的。
他留下了一海世界的字,你說該怎么辦?莫文虎說。
海世界,海了去,都是京西方言,喻多得鋪天蓋地,不可盡數(shù)。
盧曉蘭覺得這個詞用得好,與莫先生是配的,點頭說道:莫先生是你們張坊百年一出的人物,你們應(yīng)該建一座“莫食言書法藝術(shù)館”。
對呀。莫文虎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不過,他老先生的字應(yīng)該先整理一下,有不少都被蟲咬了。
他是指裝裱。
盧曉蘭說:那就交給我吧。
那么,費用由我們出。莫文虎說。
盧曉蘭眼圈一紅,轉(zhuǎn)過身去,擺擺手,你走吧。
送走莫文虎,盧曉蘭直奔“那個地方”而去(盧曉蘭從不用“監(jiān)獄”這兩個字),雖不是探視的日子,但她與那里的看守都熟了,人家樂得給她方便。剛聽完“莫先生他去了”幾個字,盛名狀臉煞地就白了,緊接著就放聲大哭。
他曾想,莫先生之所以那樣,是真的把自己看成對手了——既是對手,正可為良師,一旦從這里出去,他就會去討教,就會去切磋。既然同屬于字,哪里還來得恩仇?
可是,卻落空了。他頓感人生之虛,既哭莫先生,也哭自己。
在“那個地方”,盛名狀才真正進(jìn)入了字的世界。所有他能支配的時間,他都用來研習(xí)書法??磿ɡ碚?,臨名人字帖,試筆,揣摩,幾乎是日日有所得。
令他驚喜的是,從盧老蘭那里拿來的名家字帖上,居然有老人家留下的眉批。有時是小楷,有時是行草,有時是漢隸,各種字體都有呈現(xiàn)。原以為盧老蘭的書法藝術(shù)真的湮滅了,沒想到卻留下了這種特別的記憶。他把老人的字,都臨到宣紙上,全身投入,一絲不茍。他覺得,這真是命運之賜,命中注定,他要成為盧氏書法的藝術(shù)傳人(或許是唯一的)。他有了一種使命感。面壁而坐,不禁笑出聲來。這真有意思。他對自己說。
后來,盧曉蘭又把莫食言的字陸續(xù)拿來供他研習(xí),他一下子活在了兩個書法大家的藝術(shù)恩澤之中。
潛心的研究,使他發(fā)現(xiàn)了二者的區(qū)別:盧老蘭整體上雖有一種孤標(biāo)、冷峻的底色,但不經(jīng)意間又泄露出溫柔和美的內(nèi)心想望;莫食言則在溫厚之中時時閃現(xiàn)出清高與不羈。換個說法,盧老蘭的字,刻中有柔;莫食言則在柔中藏著鋒芒。他們都很復(fù)雜,都有不可言說的部分。
盛九書已經(jīng)上道,他管盧老蘭叫“谷瘦”,稱莫食言為“道寒”。內(nèi)心的敬意,使他不忍再直呼其名,而且,這兩個稱呼,正與他們的居停相符——一個出在山川僻谷,一個出在廟宇道場。
盧曉蘭來,他會迫不及待地道出心得,一會兒谷瘦,一會兒道寒,讓盧曉蘭真切地感覺到,盛九書已完全沉浸在“谷瘦”和“道寒”的雙重涵養(yǎng)中了。
她十分欣慰,盛名狀得救了。
三年恍惚而過(這是盛名狀的說法),重又站在陽光下的這個人,已經(jīng)是一個貨真價實的盛九書了。他修煉出了屬于自己的字風(fēng):單個看去,每個字都傲骨錚錚;整幅再看,一片溫厚,和諧而美(好看)。
他出獄后寫的第一幅字是:
谷瘦道寒不二境地
世溫人厚同一精神
從中可以看出,盛名狀雖遭遇了磨難,但心境是平靜的,不感世態(tài)悲涼,還感“世溫人厚”。他把自己的字拿給中國書協(xié)的一個掌門人看,那人不停地點頭,說:你的字可以拿到榮寶齋去估估價了。
他露出微笑,覺得三年寒窗,是值的。
但一回到現(xiàn)實之中,他的心境立刻就變了。他迫不及待地在原來的工作環(huán)境中走了一遭,發(fā)現(xiàn),他原來題下的大小匾額都被撤下來了,或者換上了別人的題字,或者干脆代之以印刷體。只有一處留下了,就是“仙棲洞”那張牌匾。這是莫文虎的的主意,他對人說:我不管別人怎么看盛名狀,他畢竟是我們張坊人,作為故鄉(xiāng)人,還容不下他寫的幾個字?
這其實是很正常的事,盛名狀應(yīng)該想得開。但是他就是想不開,覺得世態(tài)炎涼,世態(tài)欺人,也欺字。
這讓他憤憤不平。本以為他會躲在書齋里潛心寫字,樂天認(rèn)命,過一種自足自適的生活,他卻像有意要檢驗一下人情一樣,偏偏要到民間去書寫。這是他官員的出身使然:雖身陷江湖,卻對紅塵有所矚望,不是他太入世,而是不由自主。
人情真是不薄。他每到一地,原來的老下屬都盛情款待,一有字寫出,都會給他很高的潤資。他發(fā)了大財。給人的印象是:盛名狀雖然不官不商,只要他能寫字,今后的日子還是闊的。
好好寫就是了。他卻問人家:你能買我的字,是沖原來的盛縣長,還是現(xiàn)在的盛九書?
人家說:自然二者都有。
他的心緒就不平了,覺得人家是礙于情面,是悲憫——你看堂堂的一個副縣長都淪落到這種程度了,都成個體戶了,咱們干嗎不多給他幾個錢?
他每天都很憂傷,抑郁寡歡。
盧曉蘭勸他:你應(yīng)該釋懷才是,因為這個世道不比從前了,日子過得好了,人們對藝術(shù)就有了真的的愛好;你的那些下屬是有品味的,他們知道你現(xiàn)在的的字的確好,真心喜歡你的字。他們肯于給你高價,那是物有所值。
盛名狀搖搖頭,你不要安慰我,我的字他們要真的認(rèn)為好,為什么不掛起來?為什么他們不請我題寫匾額?
然而他們收藏,好字都是用來收藏的。盧曉蘭說。
盛名狀還是搖搖頭,哀嘆一聲:我完了。
那一刻,盧曉蘭真的有些瞧不起他,覺得這個人始終就沒有自知之明:就像原來他得勢的時候,弄不清字與縣長的的權(quán)利誰在起作用一樣,他現(xiàn)在還是弄不清人的悲憫與自身的價值的區(qū)別所在。她很想點明了這一點,但體恤他的磨難與自尊,對自己說:由他去吧,男人能認(rèn)清自己,很難,這個責(zé)任就留給時間吧。
到了后來,開始有人請盛名狀題寫匾額了。是一些純民間的小店小鋪。這些小店鋪的老板官場意識淡些,他們只認(rèn)字不認(rèn)人。這是純正的取向,正說明盛九書本身的價值。但他卻不以為喜,問盧曉蘭:單位怎么不請我?
盧曉蘭心里說:“單位”這種地方是有禁忌的,你一個落馬官員,人家怎么請?她只是笑,依舊沒有點破。盛名狀這時很脆弱,她覺得應(yīng)該對他好寫,母性的溫柔,似藥。
終于有家“單位”請他了。是新搬進(jìn)本縣大學(xué)城的工商大學(xué)分校。校長不是本地人,便不問本地事,只覺得盛九書的字有風(fēng)骨,有品質(zhì),有大家氣象,請他題就是了。這讓盛名狀大喜過望,即便是題了,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夜半醒來,騎車到了校園門口。他看到自己題的牌匾果真就掛在那里,才露出一絲笑容。笑也不舒展,曖昧而苦。他像欣賞別人的字一樣,反復(fù)把玩著,突然擊節(jié)嘆道:這字寫得好,真好!
往后退了兩步,又搖了搖頭:好在哪里?不好。
為什么不好?因為遲早還得撤下來。
他每隔幾天就要去一次,時光一晃就是半年。見久沒被撤換,他才最后肯定了自己:這樣好的字,也只有他盛九書才寫得出啊。
他的自信開始恢復(fù),走在人群里也有了書家的感覺。
因為有例在先,請盛名狀題寫匾額的“單位”漸漸地多了起來。
這期間,也的確有敏感的人稟報到縣委書記那里,說盛名狀又開始到處題字了。書記一笑,問:他的字到底好不好?
說句公道話,的確好。來人回答。
既然是這樣,讓他題就是了,有益無害。書記說。
盛九書的書法開始廣泛流通,本縣,本市,外地,甚至臺灣、香港、馬來西亞、新加坡、老撾、泰國,向他求字的人多矣。他還在臺灣、華盛頓搞了個人書法展。不僅成了世界名人,也成了本縣大款,后半生的富貴榮華已確定無疑了。
也罷,也罷,從現(xiàn)在開始,我的字,只寫給自己了。盛九書覺得,作為一個真正的書法家,應(yīng)該注意個人修為了。
奇怪的是,他走麥城的經(jīng)歷,被人美化成一段人生傳奇。說他的成功是他與一個叫盧曉蘭的美麗女子共同設(shè)計好了的,他們利用了世人的趣味,風(fēng)月,陷落,崛起,每一步都融入了時尚因素——悲情,驚艷,風(fēng)流,藝術(shù),樣樣不缺。人不臭,字怎么會香?他們絕頂聰明。
這讓盧曉蘭悲欣交集,她發(fā)現(xiàn):對與錯,血與淚,光榮與屈辱,人們是從來不關(guān)心的,人們只關(guān)心趣味,或者說,只關(guān)心故事。最后,故事代替了人,再后來,新故事代替了老故事,人只是故事的從屬。找出真相很難。
而他們的故事中,不管是盛名狀,還是盛九書,總之,他都是主角。我自己呢?她悲傷地問。
她想把自己與盛九書定格在他們的婚姻上。因為他屢有承諾。
但是,卻出了意外。
劉愛蓮得了尿毒癥。她三天就要做一次透析,耗資巨大。這個時候,怎么好意思拋下她不管呢?盛九書對盧曉蘭說,劉愛蓮就有一點好,在我最倒霉的時候,她不跟我離婚,且說,她要盡婦道。
這有道義的分量,盧曉蘭什么話也不能說。
盛名狀現(xiàn)在已經(jīng)真正找到了做盛九書的感覺。他每天足不出戶,整天伏案研究與書寫。一離開書案,意緒大好,便聽崔健的搖滾樂,便與盧曉蘭做愛。他笑著對她說:真理總是在遠(yuǎn)方,姑娘總是在近旁,書法究竟是虛的,沒有你的愛情,我寫那么好的字有什么用?他甚至有些恬不知恥,說:所謂書法養(yǎng)性,其實是說人一寫字就會滿心溫柔,就想做愛。再說,寫字的時候,不管是懸腕,還是端坐,練就的都是腰功。古人云:力發(fā)乎腰,就是這個道理。你看我有這么好的腰功,自然就樂得做愛??磥恚氵x中了我,你是有眼力的。
瞧你那副臭德性。盧曉蘭笑著罵了一句,轉(zhuǎn)身而去。她的心很沉,沉得像要墜下來,她下意識地在心口處托了一下,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隱忍地哭了一場。
她已落下了流產(chǎn)后遺癥,一遇到陰天下雨,膝關(guān)節(jié)就腫脹,她痛感青春已不在,但正常人的生活離自己卻還是那么遙遠(yuǎn)。她已經(jīng)有些承受不住了。
這能怨誰?
書法使盛九書內(nèi)心錦繡,善感優(yōu)柔,遇事少決斷,即便劉愛蓮沒有得那個病,也是不會斷然作出選擇的。事到如今,一切都在于自己——一味順從,一味遷就,該說的話沒說,該拒絕的沒有拒絕,以至于成癮,都懶得反抗了。甚至一有反抗的念頭,自己先就覺得慚愧。這是怎么了?
她開始怨恨袁曉晴。因為她的出現(xiàn),使自己斗氣地做了逆反的選擇——要毫不保留地為能寫出一筆好字的男人獻(xiàn)身。可是,能寫出好字的男人,都太愛惜自己,都太自以為是,都太自私,為其獻(xiàn)身值嗎?她第一次對自己產(chǎn)生了懷疑。雖然是第一次,卻鋒利得能割斷她的肝腸。為字所做出的付出,又真的值嗎?她索性又捅了自己一刀。
從這之后,對盛九書多情的注視,她不再能夠坦然地面對,她下意識地躲閃,目光游移,神情恍惚。她認(rèn)為他的熱情有些虛假。
盛九書關(guān)切地問:你是不是病了?
你這是什么意思?她反問道。
在她三十六歲生日那天,盛九書張羅著要給好好她過一下。她說:我都這么老了,還有這個必要嗎?
盛九書說:在我眼里,你總是年輕的。
她笑著搖搖頭。
盛九書問:你還記得我第一次給你寫的那幅字嗎?
自然記得。蔘花出冰雪,水蓮入清澤。
那個字幅還在嗎?
字幅被盧曉蘭收藏在一個神圣的地方,那是她的一瓣心香。但此時卻覺得不過是絹花一束,便漫應(yīng)道:你當(dāng)時不過是隨便一寫,我也就隨便擱在一個地方,恐怕找不到了。
那好,我就正正經(jīng)經(jīng)、認(rèn)認(rèn)真真地再給你寫一次。
筆墨飽滿,光澤四射,盧曉蘭感到有些刺眼。
因為她覺得,盛九書給她的不是什么愛情信物,而是一張婦德手諭。要她像蔘花,在寒冷中還要隱忍,還要燦爛;像水蓮,處晦暗之境還要清朗嫵媚,供奉美好。
她皺了一下眉頭。
盛九書沒有察覺,他興沖沖給盧曉蘭、王翠蘭和自己分切生日蛋糕。
王翠蘭嘗了一口,就撇下了,到廚房拿來一塊紅薯。嘿嘿,這洋玩藝兒咱吃不慣,還是這個好吃。
盛九書馬上拉下臉來,說:你老人家是怎么回事兒,怎么一點情調(diào)都不懂?
盧曉蘭愣了一下,霍地站起身來——我媽吃塊紅薯怎么了?對她來說,那是她的豪華大餐!
這個聲音既突兀又尖厲,連盧曉蘭自己都嚇了一跳。
盛九書大吃一驚,臉都白了。但還是很有涵養(yǎng)地堆起笑容,囁嚅道:曉蘭,你看看,你看看,我真的沒有責(zé)怪老人家的意思。
是我沒意思。盧曉蘭雖然也笑著,卻已淚流滿面。我為別人裝裱了那么多的字,而我苦心寫下的筆墨,怎么就沒人裝裱呢?
這一刻,她清醒了:自己的痛苦,才剛剛開始。
責(zé)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