Ｒ．特里爾

是什么使毛澤東成功地掌握了最高權力，取得了最偉大的成就?他的魅力為什么能征服一代又一代的中國人?

是他特具的火一般的熱情?堅如磐石的信仰?力拔群山的意志?卓爾不群的個性?燦爛四射的人格魅力?是他通曉古今的學問?博大精深的思想?運用得得心應手的策略?還是風云激蕩的時勢加運氣使然?作為一個20世紀偉大的政治家，他的成就和缺憾是怎樣地影響了中國?

盡管毛有過失，但毛是20世紀魅力超群的政治家，他使中國有了一個新的開端。

如果毛不在30年代成為領袖，那么中國共產(chǎn)黨在1949年就不可能掌權。一場沒有毛的共產(chǎn)主義運動肯定會遜色不少，它將失去其應有的、區(qū)別于其它各國共產(chǎn)主義運動的特色。

是什么使他成功地掌握了黨政權力，取得了最偉大的成就呢?那就是他特具的火一般的熱情。沒有這個，就沒有人能像毛那樣隨著中國末代王朝的衰落來點燃他的時代。他很自信，也堅信他的農民軍隊最終會勝利。這——不僅僅是對權力的渴望——也賦予他堅如磐石的意志。

這種力拔群山的個性特征——上帝理解毛的這種作為——與時代的社會特征緊密聯(lián)系。毛生長于動亂年代，那時的人們呼喚著一只可以拯救他們的強有力的手。在那個激烈動蕩的年代，那些意欲擁護像毛這樣的決意反傳統(tǒng)者遍地皆是，可謂空前絕后。

那也是一個令人眼花繚亂的年代，全國像是準備了一百場節(jié)目的狂歡舞臺，待演的節(jié)目都在謀求公眾的允諾后以便隨時登場。共產(chǎn)黨人、國民黨人、軍閥、土匪、教徒、外國探險家及冠以其它名稱的人物，全都旋轉著擁擠在一起。興起、敗落、曇花一現(xiàn)的聯(lián)盟，方生方死的新行動計劃，在這種勢境中，一個意志堅決的人，有著千載難逢的良機與世爭雄，變革社會。與這一狂歡舞臺上的其他人一樣，毛也以命相注，并且氣運亨通。有三四次，毛以毫發(fā)之差避過了滅頂之災。

毛的秘訣在于他深知暴力的必要性，實際上他也樂于此道。當黨內其他領導人還呆在上海時，毛則拿起一桿槍跑到鄉(xiāng)下，走在了別人的前面。

在戰(zhàn)爭中，毛憑借兩個優(yōu)于人的長處而得心應手：靈活機動的策略和使下屬領會其策略的能力。

毛曾自稱為中間偏左派。這也是他的方法。他確實在鄉(xiāng)村對父親發(fā)出過絕妙的最后通牒；確實經(jīng)常靈活地利用“統(tǒng)一戰(zhàn)線”孤立過主要敵手；確實有意放縱過左派的那些好斗的家伙，并在他們能量耗盡、成為多余之物時就鉗制他們。

他對右派的憤恨決定了他時而向左蹦去，但極左不是他精神上的迷戀之處。他喜歡這種騎墻的姿勢。當他愿意的時候，用一支諷刺的利箭或一劑現(xiàn)實主義的苦藥，就可以反駁右傾，而且又抑制左傾。

他常說，“兩條腿走路”。這種天然的均衡性——有點像古代中國人信奉的陰陽剛柔相濟的二重性——在毛的全盛時期，對毛起了相當大的作用。

他博覽群書，足智多謀，而且他來自中國的內地。這些因素都同樣重要。在革命的熱潮中，他能冷靜明智地駕馭群眾的激情。

毛也曾為一些過火行為興奮激昂——如許多人在行將滅亡的舊中國面前所表現(xiàn)的那樣——然而他又能持超然之態(tài)分析自己所獲得的經(jīng)驗。

最后。不能撇開中華文明源遠流長的特點來解釋毛的品格。剛果能產(chǎn)生一位毛這樣的人物嗎?新西蘭能嗎?我們不能僅僅從其個體心理特質來說明毛的成功。舊中國產(chǎn)生了堅定的、反叛的、神奇的毛，正像毛締造了新中國一樣真實而合乎邏輯。

在中國和世界歷史上，毛都占有重要地位。毛領導了一場摧毀舊中國的革命，與其它任何主要國家急劇的社會變遷相比，他推動中國進入改革的運動可能更加劇烈。他為世界上這一最古老又晟龐大的國家恢復了獨立，贏得了地位。

作為主宰人物，在20世紀全世界最引人注目、人口最多的社會中，毛本身就是一位巨人。在有記載的中國三千年的全部歷史中，他可以列入六位最主要的統(tǒng)治者之中。

作為一位統(tǒng)一者，他可與隋朝(公元6世紀)和明朝(公元14世紀)的開國皇帝并駕齊驅。甚至可以其壯舉與他崇拜的英雄、叱咤風云的秦始皇相提并論——秦始皇在耶穌降生前221年就統(tǒng)一了中國。

作為中國社會的改造者，他要勝過隋朝和明朝的兩位開國皇帝——因為他們幾乎未改變社會體制——并且，這一點只有反傳統(tǒng)的秦始皇才能與他匹敵。或許還有王莽(公元8-23年在位)——他在封建主義的衰落時期進行了“社會主義”的嘗試。

作為一種學說的創(chuàng)始人，毛超過了包括秦始皇在內的以前任何一位中國執(zhí)政者。也許，堪與他并列的是建構了中國人生活模式的孔子及其他圣哲。在某些方面，毛又超過他們，因為他生前就聲名遠揚，而中國大多數(shù)圣賢則是死后留芳。

以20世紀的眼光來看，毛之所以如此偉大，是由于他的影響在現(xiàn)代中國歷經(jīng)接連不斷的種種動蕩仍經(jīng)久不衰。他的經(jīng)歷，足以使他成為將馬克思、列寧、斯大林合為一體的中國革命的化身。

五十多年前，毛是中國的馬克思，因為他分析了被外國列強瓜分了的封建中國的種種弊端。他成為中國的列寧，是因為他領導了走農村包圍城市以奪取政權的造反道路。1949年后，他又戴上了“中國的斯大林”這頂帽子，因為他要用泥刀和磚頭來建設一個社會主義新中國。

毛不止是一種，而至少是集五種角色于一身的人。他是點燃全國反抗烈火的農民運動組織者、軍事統(tǒng)帥、豪放不羈的浪漫主義詩人、賦予馬克思主義一種新的東方倫理的哲學家、全球最龐大的行政機構的政府領袖。

他是社會活動家，也是夢想家，是半知識分子，有點像戴高樂和丘吉爾。這類思想、行動一致的人物在動亂年代總是具有影響力。他們發(fā)現(xiàn)，歷史由于競爭的刺激才顯得活生生。毛堅信過去的美景可以再現(xiàn)于未來，這激起了他最初的政治雄心。他的獨特興趣在于歷史是如何演進的。他認為，理想和非凡人物的堅強意志是歷史的關鍵所在。

這類集活動家和思想家于一身的人物與空想知識分子不同。他具有軍人的氣質，兵權之劍倚在史書之旁。與最引人注目的邏輯真理相比，他更熱愛自己的國家。對于20世紀中葉大多數(shù)的中國人來說，毛的主要成績在于統(tǒng)一了中國。這個幅員和多樣性方面與整個歐洲相類似的國家常常缺乏政治上的統(tǒng)一。在20年代，中國變得如此衰敗和混亂——如孫中山遺憾地說過的：像一盤散沙——以致許多中外人士本能地認為，不可能把中國合為一體了。

毛統(tǒng)治的時代是中國歷史上最為統(tǒng)一的時代之一，方言逐漸消失了。學校教育使孩子們很容易辨認打上了“新中國”印記的喜馬拉雅山脈和東鄰朝鮮的森林。共產(chǎn)黨的組織網(wǎng)絡使中國29個省的相互依賴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毛領導的中國在世界上站起來

了，這一點中國人看得相當重，它恢復了中國人的高大形象。“東亞病夫”的迅速崛起足以使亞洲的其它國家對它新產(chǎn)生的能量感到緊張。除了擔心中國會被外來的襲擊消滅之外，年輕的毛對一切都無所畏懼。

自1949年宣告“中國人民站起來了”以來，壯年的毛意之所欲已得到證實。當北京宣布一次核試驗時，你只要看著中國年輕人臉上的那種激動之情就可以了；或者，你也可以同老年的中國人談談，雖然他們中個別的喜歡社會主義，他們還是會說政府的好話。因為中國人在世界上有了自尊，這使他們感到驕傲。

什么是毛思想呢?他第一次把農民置于馬克思主義革命計劃的中心，他把帝國主義當作他所處時代的世界政治的關鍵，這甚至超過了列寧。這些就是他學說中的孿生支柱。

然而，毛也創(chuàng)造了兩個概念。它們使基于支柱頂端的理論大廈具有了特色。他極端惱恨僵化，他用自己欣賞的觀點取代了歐洲馬克思主義確定了的規(guī)律，這就是：一切皆流，永遠如此。

在毛看來，革命不是一個事件，它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生活方式，毛的政治意識中有兩個恒定不變的東西：一是他環(huán)顧四周時看到的是無數(shù)的不滿星火；一是他渴求用變化之棒來攪動鍋中之水。

我想，毛根本沒把社會主義當作一門科學。馬克思、恩格斯則不同，他們宣布以前所有社會主義者的思想都是烏托邦式的空想。對如何策劃奪取政權，毛像計算尺般的那樣精確。然而，他追求的社會卻不能以科學法則來劃定。

毛從不自滿，他總在追求一種更有人情味和極具影響力的社會主義，這是他的優(yōu)點所在。如果說，德國人發(fā)明了作為科學的社會主義，那么可以說，毛盡了最大努力使社會主義融化成一種社會道德。他不僅需要一個新型的國家，而且需要一種作為他的追隨者的新型公民。

毛聞名于中國以外的世界。在毛以前中國三千年的歷史中，從某種程度上說，還找不出毛這樣的人。然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個在農村環(huán)境中長大的人，極少費神去關注中國以外的事。兩次去蘇聯(lián)是他僅有的一點國外履歷。

毛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都把視野和熱情局限于中國。其它國家僅在這樣的范圍內才能引起他的興趣：或者它們干涉了中國，或者它們具有中國能學習的思想和經(jīng)驗。

毛的偉大在于他的不屈不撓，在于他的精神銳氣以不可抵御之勢注入世界意識中。在許多國家，“毛主席”這一有助于跨越文化障礙的親切的尊名，已成為大多數(shù)國家家喻戶曉的用語。在60年代，《毛主席語錄》譯本的數(shù)量和種類之多，使《圣經(jīng)》也黯然失色。即使是孔夫子，他的學說也從未傳播到如此之多的國家。成吉思汗以其影響名揚歐洲，然而，他沒有學說。毛是“第一位以樸素而直率的語言同世界談論我們的切身利益的中國人……”。

在西方，人們對有色人種的東方世界產(chǎn)生的、有巨大影響的政界人物不習慣。一位中國人站在世界歷史的界岸上向我們招手——這就是毛的新奇之處。盡管他是大地的兒子，一位土生土長的中國人，但他以作為本世紀世界政治巨人之一而走完自己的人生歷程。我認為，就他曾有過的全球影響來看，只有羅斯福、列寧或許還有丘吉爾才能與之相提并論。

毛的民族主義傾向是如此之強，以致于如果社會主義不能拯救和繁榮中國時，這位地地道道的中國圣哲會隨時把它束之高閣。在二次大戰(zhàn)后的國際政治中，正是這位中國圣人以一種奇特的方式發(fā)射出兩顆最具反響的子彈：1960年他與蘇聯(lián)的聯(lián)盟破裂而終止了國際共產(chǎn)主義聯(lián)合；十年后，他向美國敞開了大門。把一個兩極世界改變成三角關系的世界。

他所施展的技巧令全世界驚訝。全世界由此在一定程度上領略了中國精神的真諦。

總之，毛的偉大，在于他似乎具有無止境的吸收能力，他找到了社會進步的源泉：人和階級。

他把歷史上和現(xiàn)實上人的智慧、階級的智慧，全部吸收為自己革命的認識、指導和力量，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他見人之不能見，想人之不會想，言人之不能言，行人之不敢行，斗人之不敢斗。天地無非我用，千秋不過彈指，斬鯨縛龍，移山倒海，還深奧以通俗，化腐朽為神奇。只有毛這樣的人，才不為貌似強大的帝國主義所恐嚇，不為五光十色的資本主義所眩惑，不為荊棘叢生的革命道路而氣餒；只有毛這樣的人，才堅信工農力量的無堅不摧，才能以弱勝強，轉小為大；只有毛這樣的人，才能越站越高，越看越遠，越斗越勇。在中國革命和社會主義革命的無比艱難、無比宏偉的開拓道路上，毛這樣的領袖人才曠世難求，是無法模仿的。

毛支配了一個需要超人的時代，現(xiàn)在已沒有這種需要了。毛的“群眾”可以站起來放松舒展下“它”的肌體了——中國正在這樣做。抽象的“它”也將變成具體的“他們”。

他們將把毛譽為中國的偉大統(tǒng)一者。他們會時時回過頭來對毛作倫理上的評價，就像在不同時代，人們對孔子作評價一樣。在規(guī)劃未來的現(xiàn)代化的社會主義中國時，人們不必顧慮毛，但可汲取他的思想。

不論怎樣，毛是我觸及的歷史人物中最偉大者之一，不論歷史舞臺怎樣變幻，他永遠與中國與世界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