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東

無論怎樣千瘡百孔的軀體，都抹不去對尊嚴的渴望。

父親給弟弟取了個很平常的名字：劉志培。他比我小兩歲。他6歲那年不幸降臨在他頭上：他得了腦膜炎，好不容易搶救過來，卻變成了一個癡呆兒。他的臉是歪斜的，他走路也歪歪斜斜的，一個肩膀高，一個肩膀低，很滑稽。我笑話他，叫他“歪歪”，后來連父母也這樣笑著喊他了。

歪歪20歲那年，我認識了已經(jīng)退休的龔醫(yī)生，他對智障疾病頗有研究。他說歪歪經(jīng)過科學的訓練，有可能過上半獨立的生活。我跟父母商量了一下，決定試試。

接下來，歪歪被我們寄托在龔醫(yī)生的診所里，他和三名智障患者共同生活。沒多久，他竟然在那里開始練習寫字了!在三個月的時間里，歪歪已經(jīng)學會了二十多個字!

一天早上，龔醫(yī)生給我家打了一個電話，是我接的。

“你弟弟叫什么名字?”

“歪歪呀?！?/p>

“我知道他叫歪歪，我是問他的大名。”

“大名?”我想了想，說，“他沒有大名?！?/p>

龔醫(yī)生說：“今天，我叫他們每人寫下自己的名字，沒想到歪歪也在紙上寫下了三個字，”

我一驚：“哪三個字?”

“你過來看看吧!”

我馬上跑到龔醫(yī)生的診所。我看到了那張紙，三個歪歪斜斜的大字把所有的空間都占滿了——劉志培。

我當時就傻眼了。這是弟弟6歲之前的名字!

他得了癡呆癥以后，一直待在家里，沒有上過學，所以沒有任何人再叫過這個名字，我們都忘記了。可是，他在智障的世界里掙扎了14年，第一次寫自己的姓名時，竟然是劉志培!他竟然還牢牢記得他人生之初的大名，這個具有正常人的尊嚴的名字!

我抬頭看他，他正眼神炯炯地盯著我。盡管他五官不周正，但是表情里卻顯示著某種不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