濤 子
老渡口存在于這里很久了。大伙兒已不清楚它是什么時候開始有的,只知道打從有人在河兩邊住的時候起,這里就有渡口。最早是用竹木筏加繩索渡人,現(xiàn)在的船是一條已開始破舊的機(jī)器船。
老劉是這渡口唯一的渡船工。
早晨太陽冒花花和傍晚太陽映在河面時,是老劉最繁忙的時候。這也是他最得意的時間。老劉最喜歡這兩個時間。這時候,他的渡船上總會早早地?cái)D滿人,用期待的眼光看著他,希望他快些開船渡河。老劉喜歡看他們那求助的眼光。
這時候的渡口,也是最熱鬧的時候。每當(dāng)這時,老劉都會大著嗓門高喊早已站在渡船上的人,要他們站小心些,不然一開船,全摜到河里去喂魚了。老劉還會加上一句已說了不止幾百遍的話:“這大漳河可不是好惹的,那一年發(fā)大水,余老二他……”至于那一年發(fā)大水,到底怎么樣了,還有那一年終究是哪一年,老劉一直沒有說出來。
其實(shí),大家早都站得很小心了。上了渡船以后,他們早都各自找到一個很穩(wěn)固的位置,互相攙扶著,或者是抓著船上的什么地方,小心翼翼地站在那里,只等著早些過河。他們還有自己的大事要辦。
老劉佝僂著身子,一件已經(jīng)辨不出顏色的衣服歪歪地披在身上,敞開著胸膛,露出黑黝黝的骨瘦如柴的胸膛,走進(jìn)已陳舊不堪的駕駛艙,發(fā)動起柴油機(jī),在“突突突”的機(jī)器轟鳴聲中駛向?qū)Π丁T诙纱瑢⒋笳暮用鎰濋_一道浪花不斷前進(jìn)的時候,老劉利用這個間隙,和搭船的人說上幾句插科打諢的笑話。
大漳河是季節(jié)性河流,河水隨著季節(jié)的變換而不停地改變。每年的五月到十一月,是河水流量最大的時間。這一段,是老劉做生意的黃金期。而到了冬季,河流進(jìn)入枯水期,河面上一座木橋就能過去。老劉的船就沒有用了,只能停在岸邊,等候著來年河水再度漲起來。河水最大的時候,水面異常寬闊,浪濤滾滾,水流湍急,渡一趟需要幾十分鐘。河水小時,水面平靜,沒有絲毫危險,但這時卻需要很長的時間。有時候,船走在河中間,還會因?yàn)樗坏投鴶R淺,老劉得跳下水里去推船。那時,就更需很長時間了。
最后一撥人都渡過河了,老劉這才會愜意地獨(dú)坐在渡船上,點(diǎn)一支煙卷,悠然地吸一口,吐出長長的煙霧,瞇起一對小眼睛,凝視著大漳河水面上那被漫天落日映紅的波光,沉醉在大漳河那獨(dú)有的風(fēng)光里。直到太陽全部落下,星星掛滿天空,河岸兩邊的樹林顯出黑黢黢的神秘來,老劉才會起身收工,準(zhǔn)備回家。
老劉的家就在河岸邊。大漳河滋潤了廣袤的土地,也養(yǎng)育了無數(shù)生命。除了被河水滋潤的高高大大的楊樹和杉樹,還有野豬、兔子和野鴨。老劉就動了腦筋,托人從縣城弄了一支獵槍回來。晚上,背上獵槍出去,到樹林中隨便地放上一槍,就能打一個什么野味回來。然后,剝?nèi)テっ?,煮或者燉了吃。來往渡船的人,?jīng)常能看到老劉由于吃不完,掛在門口晾曬或凍干的肉干。后來政府不讓打獵了,還要收槍,老劉就將槍交給了派出所。沒有了槍,不能打獵了,但老劉照樣有肉吃。大漳河里多的是魚。收了船的老劉,就在河里抓魚。拿一桿叉子,站在河邊,屏氣凝神,瞅準(zhǔn)了一叉下去就能叉到一只膘肥體壯的大魚。魚做起來也方便,刮掉鱗放在鍋里燉上,等老劉下到河里洗完澡上來,魚早已熟了,香噴噴的能饞死人。
看到他這樣舒心的日子,人們都說:“老劉呀,你過得真是神仙一般的日子。有酒有肉,舒服呀!”
老劉這時就瞇著眼睛一笑,說:“神仙算啥!天上的神仙,不如大漳河邊一個老漢?!?/p>
有人就說:“老劉,我拿五十畝稻田跟你換這個渡船?!?/p>
老劉聽了搖著頭說:“五十畝稻田?你再搭五臺收割機(jī),我也不換。我老劉不是傻子?!?/p>
也有人說:“老劉,你的日子好是好,我看你還缺一樣。”
老劉說:“缺啥?我頓頓有酒有肉,啥也不缺?!?/p>
那人說:“你缺女人?!?/p>
老劉一聽,忽地就不出聲了。
大家看到老劉的表情,就不說話了。有人還用眼睛去瞪那個多事的人,怪他亂說話,然后就岔開話題,說一些別的。等船到岸了,就快快地走了。
老劉以前是有過女人的,不僅有過女人,老劉還有一個兒子。很多年以前,老劉的女人生了一場病,等老劉用獨(dú)輪車折騰大半夜,將她送到醫(yī)院時,女人已經(jīng)斷了氣。女人扔下老劉、一個兒子,只身走了。老劉只能一個人拉扯著兒子過?,F(xiàn)在兒子早已長大成人,幾年前考取了重慶一所大學(xué),也快畢業(yè)了。
女人離開老劉太久,現(xiàn)在老劉想起時,已有些模糊不清了。女人離開后,老劉一直是一個人過的。
老劉的女人離開太久。老劉有些渴望女人了。
關(guān)于老劉的身世,有兩種說法,一種說是在安徽老家犯事了,才跑到了這兒來。另一種說是十幾歲時,家鄉(xiāng)遭了災(zāi),生活不下去了,老劉才跟著親戚流落到了這個小鎮(zhèn),最后在大漳河邊落下腳來。前一種是大伙兒猜測的,后一種是老劉說的。后一種的可信度要高得多。
老劉的女人離世以后,老劉也曾另有過一個相好的女人。那個女人也是從外地流落到此的,年齡比老劉小幾歲,長得也端莊。女人離過婚,和老劉認(rèn)識以后,經(jīng)?;ハ嘧邉?。老劉平日的拆洗、縫縫補(bǔ)補(bǔ),都由女人做。老劉渡船掙得的錢,也給女人一些。老劉已經(jīng)決定,打算和她結(jié)婚,生活一輩子。但有一天女人說自己有病了,要到縣醫(yī)院去看病,請老劉給她一些錢。老劉就把自己的積蓄拿出來交給了女人,說自己要渡船,不能陪她去看病。女人哭著說不用,等她看完病回來,他們就結(jié)婚。
女人一走,從此就沒有了音信,再也沒有回來。
夏天的一個早晨,老劉渡完了最后一撥人,舒服地坐在渡船上吸煙。忽然,一陣巨大的機(jī)器轟鳴聲,驚得他站了起來。老劉用手遮擋著太陽的光芒看去,只見一些又高又大的機(jī)器朝這邊開過來,它們上邊裝載著一些更加高大的奇形怪狀的機(jī)器。開到老劉身邊不遠(yuǎn)處,開始卸東西,然后,就看到一些穿著一樣顏色衣服的人,頭戴頭盔,吹著哨子,互相比劃著什么。
終于,有兩個青年人推著摩托車上船,要渡河。
柴油機(jī)突突地吼叫著,渡船終于將他們兩人送到了對岸。下船時,一個年輕人看了看老劉破舊的渡船,說:“老劉,以后就不用你天天渡我們了。你的這船太舊了,也該退休了?!?/p>
老劉不明白他說的是什么,充滿笑意地說:“啥?不用我渡,我退休了你們還飛過河嗎?
年輕人用手指了指不遠(yuǎn)處那些日夜轟鳴的機(jī)器,說:“你沒看到他們在干什么嗎?以后過河我們要從那兒走。要修橋啦!”
老劉還想和他說什么,兩個年輕人已跨上摩托車,飛快地遠(yuǎn)去了,只在身后留下了一股騰起的塵煙。
老劉站在那里,看著那些龐然大物,就像被人抽走了什么一樣,忽然渾身沒了力氣。他明白了年輕人說話的意思,大漳河一旦修成了大橋,他們過河還用得著他渡嗎?老劉踽踽地回到船上,也不到駕駛艙里去,只軟軟地呆坐在船上,一尊木雕一般一動不動,任太陽烈烈地暴曬著全身,滿頭滿臉滾下豆大的汗珠子。
晚上回家,老劉第一次不想下河去洗澡了,草草地吃了飯就上炕睡了。
幾天里,老劉渡船時都是蔫蔫的,沒有精神。別人跟他開玩笑,他也不吭聲,大家都不知道老劉怎么了。
有一天早晨,老劉起來去尿憋了一夜的那一泡尿。走出門,忽然發(fā)現(xiàn)大漳河一下子寬了好多,都快望不到邊了。河水渾濁,挾雜著泥漿,浪濤洶涌,滾滾向前而去。自己的渡船也差一點(diǎn)被推上岸來。原來是上游連日大雨,昨天夜里大漳河又發(fā)洪水了。
老劉忙再一看那邊的工地,發(fā)現(xiàn)好多機(jī)器被淹在水里,有幾頂帳篷也被水沖倒。
老劉看著,忽然狡黠地大笑起來:大漳河是一條普通的河?誰不知道,多少輩人了,大漳河上就沒有人修得起橋???,遭殃了吧!
這時,村長帶著人走了過來。
村長說:“老劉,開船,渡我們過河去!”
老劉一下子來了精神,看來這個渡口上是少不了他,只要有人坐他的渡船就行。老劉飛快地發(fā)動機(jī)器,一邊討好地說:“村長,你這是要到縣里去嗎?”
村長說:“去啥縣里!修橋的工地遭水淹了,我?guī)┤巳退麄儼褞づ裱缴兜哪切〇|西弄出來。等這大橋一修成,我們過河就再不用這么麻煩了。大漳河上太需要修一座大橋了?!?/p>
老劉“哦”了一聲,突然就狠狠地一加油門,將船開得飛快,直向?qū)Π稕_去。
責(zé)任編輯 阿 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