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寧元

深秋的夜有點兒長。

嘭！阿海將一籮魚重重地撂在門口，“吱嘎”進了屋，爾后“嘩啦啦”一陣沖洗。

“順嗎？”躺在床上的妻子伸手看了一下表，溫婉地問。

“嗯！順?！卑⒑Ｓ妹聿林鴴煸谏砩系乃?。

凌晨五點啦，窗外依然黑糊糊的。從頭一聲“吱嘎”到后一聲“吱嘎”，今夜阿海足足出去了三個小時哩。

每逢阿海去割葉子，妻子總是為他提心吊膽，甚至無法入睡。

今天是阿海爹離世的祭祀日子。阿海爹就是在割葉子時不慎出事的。妻子要趁早趕市先賣掉魚，然后買些菜回家給公公做一頓齋飯。她一骨碌起了床，迅速梳理好頭發(fā)。

這籮魚是阿海割葉子的報酬。你瞧，少說也有七十斤吶，一條條透骨新鮮的大帶魚，還有不少螃蟹，嘴門“咯咯”地吐著泡泡兒。這些魚蟹，在市場上起碼能賣上六百元。漁民的規(guī)矩，在漁場請人割葉子從不付錢，只送魚，多多少少阿海從不計較。

割葉子的報酬惹人眼癢吧，可畢竟是高風險的活啊，只有在特定的地域，具有特殊本領的人，才能適應這項工作。這種行當非大海鑄就的能人莫屬。

阿海的家在位于洋鞍漁場的柴島。島上居住著三十余戶人家，參差不齊的房屋依崖而建?？罩续B瞰，柴島猶如一片葉子飄浮在東海萬頃碧波上。別看這里遠離大陸，可得天獨厚的自然環(huán)境和無窮無盡的海洋資源給漁家人帶來了無限的歡樂和憧憬。阿海從小就和同伴們在碧海清水之下的奇特礁嶼巖底攻采淡菜，練就了一副水下勞作的潛水好本領。他的水性超人，一般一口氣可以在深水下呆十分鐘，最長可達十五分鐘。初中畢業(yè)后，阿海就跟隨爹闖海捕魚，在風浪中經(jīng)受了百般磨煉。

每逢漁汛，總有數(shù)千條漁船來來往往在柴島附近洋面穿梭，漁網(wǎng)宛如雪片一樣撒下大海。在晝夜不息地捕撈爭搶水產(chǎn)資源時，漁船經(jīng)常發(fā)生螺旋槳不慎被漁網(wǎng)纏住的事故，這時，急需水性極好的人員潛入海中，快速把纏住螺旋槳的漁網(wǎng)割掉，漁船才能恢復正常行駛，不然，失去動力的漁船只能隨波逐流像病漢一樣無力地在茫茫大海中飄蕩，隨時隨地有觸礁或被驚濤駭浪傾翻的危險。也不知從啥時起，漁民就把干這個行當俗稱為割葉子。

阿海的爹原來也會割葉子，誰知十三年前，也就是他五十三歲那年冬季，幫助福建一條漁船割葉子，當他第三次潛入海中后，再也沒有上來。因找不到爹的遺體，悲痛萬分的阿海只能遵照當?shù)仫L俗習慣，哭撞著用稻草人代替了爹的遺體，埋葬在離家不遠的山坡上。依偎在爹的墓旁，阿海思忖良久，他凄然對天發(fā)誓，自己今生今世永遠不去割葉子。

可是一次偶然的巧合，阿海卻又毅然決然去割葉子了。

那是初冬的一天上午，海面上彌漫著絮一樣的薄霧，阿海和新婚不久的妻子跨島去親戚家喝喜酒。為安全起見，渡船傍山慢速行駛，當離島半小時后，渡船突然失去了動力，頓時在湛藍的洋面上左右搖擺不停。渡船失去控制，船員一時手足無措，乘客憂心忡忡。經(jīng)檢查，原來是渡船的螺旋漿被一頂廢棄的塑料漁網(wǎng)緊緊裹住了。這可咋辦呢？船上人聲嘈雜，船員神色凝重起來，船長哭喪著臉，一面安慰乘客，一面撥手機向海事部門報告。

此刻，生性耿直秀里含剛的阿海陡然蹙了眉頭。如果海事部門派船將渡船拖到海岸處置，來回最快也需個把小時。不就是割葉子么，在緊要關頭，俺可不能無動于衷呀！阿海拿定主意后，不顧妻子的擔憂和阻攔，疾步上前，“讓俺來試試吧！”霎時，乘客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了他，船長感動得熱淚盈眶，船員立馬拿來了一把備用的嶄新割刀和一瓶燒酒。阿海不假思索，伸手“咕咚、咕咚”喝了兩口，豁然提刀，頂著透心的刺骨寒冷，快捷脫掉衣服扔給妻子。轉(zhuǎn)身“撲通”一聲扎進波光粼粼的海水里，瞬間，飛濺起一片美麗的浪花。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船上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時間已經(jīng)過了八分鐘，咦，咋不見阿海出來哇？大伙兒本來懸著的心，一下子提出嗓子眼了。又過了約莫三分鐘，不知是何方神靈呵護，驀然間，阿海“嗖”地從海里躥了出來，只見他“呼哧呼哧”直喘粗氣，隨手抹了一把臉兒，爾后自豪地翹起大拇指，默然一笑。成功啦！成功啦！船員和乘客情不自禁地歡呼起來。阿海足足在水中堅持了十一分鐘！

此刻，海面迷霧已散，清洌的空氣里夾著絲絲咸腥的味道。渡船乘風破浪繼續(xù)行駛。船長一臉的欣喜，急忙拿出二百元錢懇求阿海收下，可被他婉言謝絕。船長當場宣布：今后阿海坐渡船一律免費。眾人拍手稱好。

這事傳開后，阿海先后多次接到割葉子的求助電話。這一陣子，他猶豫著，彷徨著……“你不像你爹那樣勇敢！”電話里老漁民的這句話像重錘一樣敲擊著他的心。難道自己不食人間煙火？難道自己腦子真的是一根筋？漁民的心是相通的??！大家都是兄弟嘛，理應有難同當，豈能回絕？情隨事遷，終于，阿海買了一條小機帆船和專用割刀等工具，從容不迫地干上了割葉子這個特殊職業(y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