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四月,梨花又開了。
詩人老高照例邀請朋友到他供職的林場來。那里有萬畝梨園,漫無邊際的白,和著四月的暖陽,平素難得一聚的人們,一起嘗野味、賞梨花,成了每年一次的慣例。
每年這時候,我都作為半個東道主,幫老高招待朋友。我的任務是開車把大家從車站接到幾十里外的梨園,一路陪歡,中午再到林場的食堂陪酒、陪醉。這“美差”,是我感覺最幸福的一件事,可惜每年只有一次,我因此更賣力。
但這次,天氣預報說約定的那天有雨,我郁悶了。本來就夠失落了,因為我預感今年小米不能來了,去年秋天,她被檢查出癌癥并做了手術。她住院期間,我們去看過她一次,知道每隔一段時間,她就去天津做化療或者復查,也知道恢復得并不好。
在這群朋友里,我和她最知心。她不會采了,“人禍”又復“天災”,偏偏還要有雨,難道一個盼了一年的美妙日子,要泡湯嗎?
百無聊賴地度過一個沮喪的夜晚,次日還沒起床,就聽到了滴答聲,以至于差點聽不到被設置成振動的手機,是老高,一定是通知我活動被取消了吧。
但老高卻催促我說,趕快“備馬”,去車站接朋友,他們坐的班車,已經(jīng)快到達林場所在的那個小鎮(zhèn)車站了。我拉開窗簾,看到雨霧迷蒙,問,你不是蒙我吧,這雨天……老高斬釘截鐵地說,早就約好的,和雨沒有關系。
這話好聽。別看老高當了多年的場長,骨子里還是個詩人。我也來了興致,洗把臉就去發(fā)動車。一行好幾輛,冒雨趕往小鎮(zhèn)。十幾分鐘后,到達那個簡陋的小站,就見一群穿得花花綠綠的朋友,已經(jīng)等在屋檐下。我一眼就看見了小米,天哪,真是她。她也徑直就奔我的車來了,還對后面故意起哄的人說,她和我是輕車熟路。
我沒料到她會來,更沒想到她還這么樂觀。
也不僅她,似乎誰也沒去詛咒這鬼天氣,也沒有誰質疑這么泥濘的路,還飄著雨,怎么去梨園,又如何賞梨花?都只顧說笑,浩浩蕩蕩奔梨園去。盡管車子在打滑,有些跌跌撞撞。小米坐在副駕駛座上卻興致頗高,她說,“梨花一枝春帶雨”,今天總算要領略了。
車一停,大家一擁而出,十幾把花傘次第綻放,與一團一團的梨花交相輝映,清風吹來,花枝簌簌抖動,不時有雨滴和花瓣飄落,雨中的梨花,因水的滋潤而倍添神韻。歡快的笑聲和驚叫聲此起彼伏。我嘲笑他們說,都說詩人是瘋子,其實也不傻,也知道雨天要備傘。小米說,你別笑話人了,這下你也成“濕人”了——此刻我扔掉傘,正站在雨中。
午飯更是特別,有野味炸蟬蛹、燒麻雀,有散養(yǎng)的柴雞下的蛋炒香椿芽,還有野蒜蘸黃豆醬,看著就開胃,就醉人,何況還有美酒呢?快樂的高潮一波又一波。小米自然也成了大家關心的目標——因為她眾人皆知的特殊遭遇。大家都流露出同一種感慨——都以為她不能來了,結果,她給了大家一個意外的驚喜。
小米樂呵呵地說,為什么不來呢?這是多么美好的聚會——多美的景色,多美的野味。多想念的朋友,這些加在一起,不就是幸福嗎?我們齊聲說,是。小米又說,而這個幸福,是早就安排好了的,去年就安排好了的,雖然有點按部就班,但也沒有理由放棄啊。
我低聲說,你真樂觀,這對你的身體有好處。小米說,別安慰我了,有幾個得了癌癥還樂觀的人呢?其實我可痛苦了,知道生命吉兇難測。當初得知患的是癌癥,我絕望得差點崩潰了,手術前后又嚇得要死。就在昨天,我還煩著呢——天津那個醫(yī)生又失約了,復查又得延誤一星期,我心里罵了他一萬遍??墒牵蛱斓臒啦荒苡绊懡裉斓目鞓?,四月到林場看梨花,這是明擺著的幸福事兒,我必須快樂地來,快樂地去。
小米說,她不想在遭遇不幸時強顏歡笑扮堅強,也做不到,但她明白,即使有再多的不幸,上天也會按部就班地安排一些快樂給她,比如今天。既然痛苦躲不掉,幸福就更不能錯過了。說到這,她眼里閃過一絲憂郁,說,她也不會因為今天高興了,明天就不怕痛苦,也許下次化療,還會哭得更沒出息呢。但反過來說,即使她知道后天就要死掉,而明天正好有一次快樂的事,她也一定會認真、努力地去經(jīng)歷。
一席話,使我暗暗欽佩。小米是一個弱女子,一個身患重病的弱女子,她不會成為世俗的榜樣——那種所謂堅強對待生命、與病魔抗爭的榜樣,但她使我明白了,大多數(shù)凡人,活著其實應該怎樣——享受那些按部就班的幸福,不要因為不幸而再失去它們。
編輯 王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