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媽當媽

上世紀70年代，我出生在太行山一個小山村。母親去世時，妹妹兩歲，我還不到5歲。那時，我還不懂“死”是怎樣的一個概念，直到看到一動不動的母親在父親、奶奶和姑媽的哭號聲中被裝進了巨大的“木匣子”，并在叔叔伯伯們的吆喝聲中放進一個很深的土坑中，被黃土層層掩埋，我才猛然意識到，從此后我將再也見不到母親了。我大哭著跳進那個還未被填滿的土坑中，邊用兩只小手刨土邊喊：“媽，你出來，我不讓你走！你走了，夜里就沒人摟著我睡覺了啊……”那時，姑母也只有17歲，見狀緊隨我跳進土坑中，把我抱在懷里哭著說：“好孩子，你媽媽走了，還有姑媽，夜里姑媽摟著你睡……”

我原本是一個孕期只有7個月的“早產(chǎn)兒”，體弱多病，麻煩不斷，靠父母的精心呵護才磕磕絆絆地活過了出生后的最初三年。這一次，我在遭受母親去世的巨大刺激之后，一病不起。為了保住我的小命，鄰居們勸父親把妹妹送人，可父親把妹妹緊緊抱在懷里，話沒說一句，就早已是淚流滿面。當時，姑媽和寡居的奶奶和我們這個小家分開單過，聽到這個消息，姑媽立即跑來，提出兩個“小家”再重新合起來，由她和奶奶照料我和妹妹。

我因腸胃不好，吃飯?zhí)貏e“挑食”，夜里還由于體質(zhì)太差、怕冷，非得有人摟著才能安睡。母親死了，睡夢中我便把姑媽當成了母親，還像母親活著時那樣，把自己的脊背緊緊貼在姑媽懷里，翻身后則會習慣性地把手放在姑媽的胸脯上。這是姑媽萬沒想到的。她猛地拿開了我的手，給了我一個脊背。我感到莫名的委屈，嘴里不停地喊著“媽媽”哭個不停。姑媽無奈，紅著臉重又把我摟在懷里。

姑媽無微不至地撫養(yǎng)我到8歲，我對她的依賴已如同母親。這年農(nóng)歷十一月十九日，20歲的姑媽要出嫁了，姑父是一名在縣城上班的技術(shù)工人。姑媽出嫁前一天晚上，把自己悄悄攢下的5元6角“私房錢”塞進了我的小包袱，接下來又不停地洗呀，刷呀，把我和妹妹所有的衣服、鞋子和床單都清理了一遍。

姑媽的婆家離我們村有5里多路，姑媽出嫁那天，我一路步行跟在姑媽的大紅馬后。婚禮結(jié)束后，我一想到姑媽從此以后不能和我待在一起了，就不由得想哭。當送親隊伍必須返回的時候，我附在姑媽耳旁悄悄地說：“姑媽，讓我叫你一聲媽行嗎？”姑媽緊緊摟著我，聲淚俱下：“行，行啊，孩子！姑媽就是你的親媽，一輩子都會疼你的……”

血血乳救侄

姑媽出嫁剛剛一年，我積勞成疾的祖母也故去了。我和妹妹跟著既當?shù)之斈锏母赣H艱難過活，瘦得皮包骨頭。姑媽心疼我，經(jīng)與姑父商量，把我留在了她的身邊。

但時隔不久，我便屢遭姑媽婆婆的白眼。她逢人就罵我“帶羔子”（指跟隨母親改嫁的孩子，是當?shù)貥O為輕蔑的一種叫法），姑媽更是經(jīng)常受到她指桑罵槐式的凌辱。

來姑媽家的第二年，我們這一帶遭遇大旱，田里幾乎顆粒無收。我的胃功能原本極差，再加上經(jīng)常吃不飽，沒過一個月我就臥床不起了。村中一位好心的醫(yī)生對姑媽說：“這孩子太缺乏營養(yǎng)了，可以說身體已經(jīng)虛弱到了極點，再這樣下去，恐怕度不過這個大災(zāi)之年了，不如早點把他送回去，免得……”“可送回去，情況也好不了??！”姑媽為難得直抹眼淚。

醫(yī)生走后，姑媽看到她嗷嗷待哺、只有幾個月大的孩子，突然有了主意。她草草喂過孩子，朝窗外打量了一會兒，紅著臉哆哆嗦嗦地揭起了衣襟，對我囁嚅道：“曠曠你也吃上幾口吧！姑媽沒錢為你買奶粉、葡萄糖，現(xiàn)在我只有用這個救你的命了……”“不！”我十分吃驚地望著姑媽，“我只見過嬰兒吃媽媽的奶，可我都9歲了呀！”姑媽又看了一眼窗外，急急地說:“可不這樣，我就有可能永遠失去你??！”說著就把她的乳頭硬塞到我的嘴里。

這是除了母親之外，我吃到的另一位“母親”的乳汁。

姑媽每天偷偷“喂”我一到兩次，每次都逼我多吸一些。有幾次，我發(fā)現(xiàn)姑媽乳頭上隱隱滲出血絲，不忍心再去吮吸，可姑媽還是硬逼著我說:“再堅持吃一段時間吧，待你能爬起床來的時候再停下來?！蹦菚r，我常常是邊吮吸邊哭：“姑媽啊，從今往后，你就是我的親媽，我就是你的親兒子……”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一天夜里，我和姑媽居住的屋門“啪”一聲被撞開了，是姑媽的婆婆。當時，我正吮吸著姑媽的乳汁，一切的一切全暴露在明亮的燈光之下。姑媽的婆婆不由分說，照著姑媽的臉就是幾耳光:“我說我的孫子近來為啥變瘦了，原來你在偷偷地喂一只野狗崽子！”姑媽“唿嗵”一聲給婆婆跪下了，哭著說:“他是個沒媽的孩子，身體又那么虛弱，我是實在不能看著他死?。　逼牌懦脵C要挾，要我立即滾蛋，從此不得登她家的門。

時間匆匆就是5年。就在我以優(yōu)異成績被市重點中學(xué)錄取、準備向姑媽報喜時，卻突然聽到了一個令我肝腸寸斷的消息：姑媽瘋了！

事情的大致經(jīng)過是這樣的：姑媽5 歲的兒子在跟隨婆婆外出游玩時，把一根鐵絲掛在了電線上，致使當場觸電身亡。姑媽的婆婆非但沒有絲毫自責，反把這一切都歸罪于姑媽身上。在埋葬孩子那天，歹毒的婆婆把姑媽猛地推進土坑，要姑媽為她孫子陪葬。姑媽痛失愛子，原本就傷心欲絕，再經(jīng)這一番非人的折磨，終于精神徹底崩潰，患上了精神分裂癥。

親情不會瘋

瘋了的姑媽經(jīng)常被婆婆關(guān)在門外。為了不讓姑媽再受傷害，父親把姑媽接回了家，并在她婆婆的要挾下“主動”在離婚協(xié)議上簽了字。

或許是蒼天憐人，就在我父親正愁沒錢為姑媽進一步治療的時候，本村一位喪偶多年一直未娶的鄉(xiāng)村醫(yī)生愛上了姑媽，在他精心照顧下，姑媽的瘋癥有所好轉(zhuǎn)。

一年后，姑媽再婚，我也高中畢業(yè)了，可盡管我學(xué)習成績優(yōu)異，最終卻因身體原因被取消了高考資格?；氐侥莻€靠天吃飯的窮山溝，我同樣由于體質(zhì)太差，什么農(nóng)活都做不了。我為此絕望至極，幾次萌發(fā)輕生的念頭。

當時姑媽的病情還很不穩(wěn)定，有時候發(fā)作起來甚至還很怕人，可令人驚訝的是，我的這些異常情況竟沒能瞞過姑媽的眼睛。姑媽白天寸步不離地跟著我，夜里則打地鋪睡在我的土炕旁，不論人們怎樣勸解，她都絲毫不為所動。

姑父跟人商議讓我去城里學(xué)點技術(shù)，我也想靠技術(shù)養(yǎng)活自己，可到哪里去湊那昂貴的學(xué)費呢？

那天中午，心灰意懶的我還在蒙頭睡覺，突然感到有人推我，睜眼一看，是姑媽?！敖o你，錢！”姑媽手里捏著一把大大小小新舊不一的紙幣，“去，進城。”隨后進來的姑父解釋:“這是家里所有的積蓄，包括買種子的錢。我攔不住她……”平素表情木然的姑媽，此時頗有幾分得意，我的鼻子再次發(fā)酸，急忙用被子蓋上了臉。

在高中同學(xué)的幫助下，我很快成了一家電器修理部的學(xué)徒。兩年后我學(xué)滿出徒，在城里辦了一家電器修理部。

我的生意漸漸紅火起來，存款也終于達到了6位數(shù)。然而，我還未來得及品嘗終于“有錢”的喜悅，一場“無妄之災(zāi)”又突然降臨在我頭上:我的一位同行朋友遭入室搶劫并受重傷，警察把我當成了頭號嫌疑人，隔離審查。

案子在受害人醒來那刻真相大白，我也在公安局待了整整36個小時之后被無罪釋放。走出公安局大門時，一位門衛(wèi)告訴我:“你媽從你進來后就一直守在大門外，任誰都勸不走，只是哭。”我知道，門衛(wèi)說的“媽”就是我姑媽。

可我在公安局大門附近卻怎么也找不到姑媽。直到晚上10點多鐘，我和姑父才在一個偏僻墻旮旯的電線桿旁找到了姑媽。只見姑媽被一根尼龍繩攔腰綁在電線桿上，滿臉都是被蚊子叮的疙瘩和血跡。原來，姑媽在日以繼夜地守候了30多個小時后又“瘋癥”復(fù)發(fā)，趁自己還有一點清醒時，就自己悄悄走到一個墻旮旯把自己攔腰捆了起來，她是怕自己犯病時走失、害得家人四處亂找，她想等到清醒過來以后自己回家……

望著姑媽腰間那青里透紫的勒痕，望著那低垂的頭和憔悴的臉，我再也壓抑不住自己的感情，“唿嗵”一聲跪在了姑媽腳下，哭喊著：“姑媽呀，姑媽，你就是我的親媽呀……”

天亦有情

歲月無聲，天地有情。我每日拼命工作，并傾盡所有在縣城買了兩套大房子，一套父親和妹妹一家住，另一套我和姑媽姑父住。我決心以兒子的身份永遠和姑媽姑父呆在一起。

不管工作多忙多累，我每天都會趕回去和姑媽、姑父一起吃晚飯。就寢時，我會端來熱水為她洗腳。只要有空，我就帶姑媽到公園看別人跳舞……

光陰荏苒，八年過去了，姑媽的瘋癥一次都未發(fā)作過，并且，除了可以把家務(wù)活做得很好，她還成了我們小區(qū)老年合唱團和舞蹈隊的一員，人也顯得越來越年輕。早已跟我成了朋友的醫(yī)生不止一次地感嘆：“你媽的確完全恢復(fù)正常了！這真的很罕見！真是奇跡！”

【本文啟示】至愛的親情是人類所有感情中最體貼、最溫暖，也最“安全”的一種感情，它源自本能（潛意識），為其它感情難以替代。這種感情為患者自身的康復(fù)提供了最適宜的人際環(huán)境和心理環(huán)境。盡管長期以來許多專家并不認同精神分裂癥可以通過心理治療或者家庭治療得以康復(fù)，但在最近幾十年里，隨著心理動力學(xué)、社會心理學(xué)、精神醫(yī)學(xué)等學(xué)科的不斷探索和實踐，則得出了與之相反的結(jié)論。親情，有時真的勝過良藥。

文/路康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