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妮
很久了,我都想弄明白,我的學生們?yōu)槭裁催@么熱衷于鼓掌。
2008年,給大一新生上第一節(jié)課,隨便問了兩個同學的年齡,他們都生于20世紀90年代。我問,1989年出生的有嗎?沒有人舉手。20世紀80年代就這樣被一筆勾銷了。
第一節(jié)課下來的印象,除了他們的年輕之外,還有他們的興致——太活躍、太盎然了。
從宣布上課到宣布下課,從我的提議到他們的即興發(fā)言,他們幾乎隨時準備鼓掌,隨時期待著被哄堂而起的響聲鼓動。
下了課,感覺不太對。我曾經(jīng)把學生們的熱衷鼓掌理解為這一代年輕人性格開朗,思維靈動,對我們的大學課程充滿興趣??墒?,我調查了2008級這個班的45個學生,填報我們專業(yè)的只有10個左右,其余都是調劑來的,他們原本想學的是法律、經(jīng)濟等熱門專業(yè)。坐在下面拍著巴掌,心里也許想的是怎么調換專業(yè)。除了湊不齊6000元學費就不能參加期末考試的煩惱,他們還有我完全想象不到的各種屬于他們個人的苦惱、疑惑。但是,所有待在這些年輕的腦子里的異想,都沒妨礙他們揚著臉熱烈地鼓掌。
第一個得到持久掌聲的學生是陳小力。新學期的課,會有10分鐘時間讓大家交流新聞。陳小力站起來先讀了一段新聞,緊接著自我發(fā)揮了一大段關于振興與崛起的即興演講。他越說越快,越說越激昂,同學們也相當配合他的“激情表演”:他還沒講完,下面已經(jīng)掌聲四起,熱烈程度可以用“雷鳴”來形容,直到陳小力坐下,還一直響著。于是,他再次起身,向教室后面各個方向揮手致意,招來了更熱烈的掌聲。
另一個同學是林樂慶,他在講新聞的時候,加了一段評語:“同學們不要忘了,在我們討厭的國家里,除了美國和日本,還有另外一個國家,他們排華的歷史證據(jù)就在我的手機里,同學們可以拿去傳看一下。”隨著林樂慶關于民族自強不息的結束語,下面又是雷鳴般的掌聲,在他坐下以后,還一直不斷。
最能引起掌聲的話題多數(shù)有關民族。各種媒體上都報道抵制某個跨國公司的時候,講新聞的學生們都提到了,課堂上的掌聲也因此比任何時候都熱烈。等掌聲落下,我問,有不同意抵制的嗎?馬上有人大聲說,當然沒有。我說,不同意的可以舉手。當天來上課的41個人中有3個人舉手,其中有來自貴州織金的趙朝舉。下了課,我問趙朝舉為什么不支持抵制。他回答我:“售貨員是中國人,賣的是中國貨,買東西的也是中國人,抵制他們就是抵制我們中國自己?!闭f著話,有兩個女生湊過來,我問:“你們都贊成抵制?”她們只顧著笑。我說:“你們是不是都鼓掌了?”仍舊是笑。我問她們?yōu)槭裁垂恼疲粋€女生說:“不知道。”原來,在不知道的情況下他們也會鼓掌——這是一種情緒感染?
丁傳亮也是得到掌聲比較多的一個。他講新聞,不是枯燥地念完了事,而是經(jīng)常隨口加一句評論。有一次,他講到受金融危機影響,還沒到春運,已經(jīng)有農民工提前回家鄉(xiāng)了。說到這里,他卷起抄新聞的本子,加了一句:“我看叫‘農民工不好聽,應該叫‘外來務工人員,‘農民工這個名不好?!闭f完這句,他就坐下了,教室里笑聲和掌聲同時響起來。課間休息,我隨便問一個來自城市的女生為什么給丁傳亮鼓掌,她回答我:“他說得挺好笑?!?/p>
如果說“一言堂”是中國大學課堂上的常態(tài),那么鼓掌就是學生們除了發(fā)言以外,能做的最快活的事情。這個集體動作是他們表達贊同或者自我振奮的一種方式。有相當多的時候,它只是機械的、無意識的拍打,表達的僅僅是對周圍氣氛的呼應,而不是大腦的理性思考。
我得承認,我不喜歡他們這么熱衷于鼓掌。我把薩特關于二戰(zhàn)時期法國人境遇的隨筆《占領下的巴黎》拷給他們,并在課上讀了這篇隨筆的節(jié)選。下面安靜,沒有掌聲。我也把新近搜集到的海南歷史資料中關于日軍侵占海南島的記錄介紹給他們,并對他們說,我查到的歷史記錄顯然太少,很可能記錄不準確,他們如果有興趣可以去做新的發(fā)現(xiàn)和補充,把真相一點點找出來。這節(jié)課,同樣沒有掌聲。
接近學期末,班長在說新聞的時候加了一條和學生們緊密相關的消息:“農業(yè)銀行不能給我
們貸款了,因為我們學生的還款率低于50%?!卑嚅L坐下以后,下面有幾分鐘的混亂和議論,然后鴉雀無聲。
教室里掌聲雷動的場面少了,然而,我并沒有感覺到寂寞。
最后一堂課上,我說:“雖然相處不到4個月,我還是感覺到你們長大了,有心事了,學會用自己的腦子想事情了,不再像第一次課那樣?!蔽铱吹胶⒆觽儞P著軍訓時曬得通紅的臉對著我傻笑,我說:“希望你們成為這個國家真正的知識分子?!?/p>
下面,沒有熱烈的掌聲,而這是我這學期最大的成功。
(連 芯摘自《南方都市報》2009年3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