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胡安·拉蒙·希梅內(nèi)斯

△▲小銀△▲

毛茸茸的小銀玲瓏而溫順，外表是那樣的柔軟，軟得通身像一腔純凈的棉絮，沒有一根骨頭。唯有一雙寶石般發(fā)亮的眼珠，才堅硬得像兩顆精美明凈的黑水晶的甲蟲。

我把它解開，它自己就向草地走去，漫不經(jīng)心地用前吻微微地去嗅觸草地上的小花；那些玫瑰紅的、天藍(lán)的、金黃的花朵……我輕輕地呼喚：“小銀呢？”它就仿佛帶著滿意的笑容，輕盈地向我走來，不知為什么會像是一只小小的風(fēng)鈴在嫻雅地?fù)u晃……

我給它什么，它就吃什么，可是它最喜歡的是黃澄澄的蜜橘，顆顆琥珀般的麝香葡萄，紫色的無花果，以及那些由滲出的果汁所凝成的一粒粒晶瑩欲滴的蜜露……

它溫柔而且嬌慣，如同一個寵兒，也更像是一顆掌上明珠……然而，它的內(nèi)心卻剛強而堅定，好像是石頭。每當(dāng)我星期天外出，騎著它經(jīng)過村里的僻街陋巷時，那些衣著整潔、悠然自得的農(nóng)民們，都注視著它說：“真棒！”是真棒。月樣的銀白，鋼樣的堅強。

△▲潔白的蝴蝶△▲

夜晚降臨，朦朧的暮靄已經(jīng)紫得發(fā)暗。教堂鐘樓后面，卻總是隱隱地泛著錦葵般紫綠色的天光。道路在往上升，到處是交錯的陰影，不絕的鈴聲，濃郁的芳香，鮮嫩的牧草，還有歌聲、倦意和渴望在彌漫。突然，一個黝黑的人，從煤炭麻包間可憐巴巴的茅舍中冒出，向我們走來。他頭戴便帽，手持鋼釬，丑陋的面孔在煙頭紅光明滅的瞬間忽隱忽現(xiàn)。小銀嚇了一跳。

“看看是些啥？”

“您請看吧……是些潔白的蝴蝶……”

那人要拿鋼釬去捅馱筐，我并不逃避，立刻將鞍囊打開。他一看什么也沒有。于是精神食糧就自由而簡便地通過了關(guān)卡，不必繳納任何賦稅。

△▲傍晚的游戲△▲

村莊的黃昏，小銀和我冷瑟瑟地經(jīng)過陋巷里深紫色的昏暗走向干涸的小河，那些窮孩子們正在玩著古老的游戲，假裝乞丐嚇唬人。一個在頭上套了口袋，另一個說自己看不見，還有一個裝作瘸腿……

后來，這些變幻不定的孩子們，只是因為穿上了衣服和鞋，吃到了只有他們的母親才知道是從哪兒搞到的東西，于是馬上就自以為是一群王子了。

“我爸爸有只銀表?！?

“我爸爸有匹馬?！?

“我爸爸有支獵槍?！?

銀表也許可以喚醒黎明，獵槍卻消滅不了饑饉，馬也可能將人帶向不幸。

一會兒，人們圍成了一個圈子。在茫茫的黑暗中，巴哈羅·貝爾德的侄女，一個口音不一樣的外地來的姑娘，用纖弱得像陰暗里一線明澈清泉般的聲音唱了起來，就像是一位高傲的公主：我是個小寡婦啊，雷伯爵的小寡婦。

……是的！唱吧，夢想吧，可憐的孩子們！小心啊，過不了多久，你們青春的曙光出現(xiàn)在天際的時候，春天就會像剛才裝扮的乞丐一樣，戴上冬天的面具，來嚇唬你們。

“走吧，小銀啊……”

△▲日蝕△▲

我們漫不經(jīng)心地將手插進(jìn)衣袋，陰影像無形的撲翼扇著涼風(fēng)輕柔地掠過前額，似乎走進(jìn)了一座濃密的松林。母雞一只接一只地跳上雞塒的棲架。四周，綠色的原野在變暗，如同大祭壇拉上了深紫色的帷幔?？吹靡姷囊黄咨?，是遠(yuǎn)處的海洋；稀疏的星星閃爍著淡淡的微光。平坦的屋頂由明到暗，各種各樣的白色是怎樣地在交替變換！屋頂上的我們，用風(fēng)趣的逗樂或者污穢的語言吵鬧著；在這日蝕的短暫寂靜中，人們顯得多么黯黑而渺小。

我們用一切可能的東西來看太陽：雙眼的觀劇鏡，長筒的望遠(yuǎn)鏡，深色的酒瓶，熏黑的玻璃；去到各個地方：凸出的窗口，畜欄的梯子，谷倉的氣窗，院子鐵門上鑲嵌的天藍(lán)和石榴紅的玻璃后面……

太陽在剛要隱沒之前的瞬間，錦繡般燦爛的金光，使得它變得兩倍、三倍、百倍地宏偉而輝煌。沒有漫長黃昏的過渡，使它顯得是那樣的孤單可憐，仿佛先由黃金變成了白銀，又由白銀變成了黃銅一樣。村莊好像一枚生了銹的小錢，小到了無從兌換。那些街道、廣場、鐘樓、山上的小路，看來是多么的渺小，多么的凄涼！

廄欄里的小銀，看來也不是它真正的模樣，變得不一樣了，更小了，成了另外的一頭毛驢了……

△▲寒栗△▲

明月在隨著我們走，那么大，那么圓，那么皎潔。睡意蒙眬的草地上，那些黑山羊和黑色的草莓果混在一起，怎么也分辨不清……有人隱匿起來了，一片寂靜，在我們默默地走過的時候……柵欄旁邊有一株很大的杏樹，白色的杏花和月光交相輝映，裊繞在樹梢上，婀娜得像一朵白云，輕輕地遮護(hù)著被三月星辰的寒光刺傷了的道路……一陣橘子的濃郁香味飄來……空氣濕潤，一片寂寥……啊，女巫峽的羊腸小道……

“小銀……真是……冷??！”

小銀，不知是因為我還是因為它自己的膽怯，急步走進(jìn)了小河，將月亮一下子踏成了碎片。粼粼蜂亂的水波，像一面用無數(shù)透明的晶瑩的玫瑰結(jié)成的網(wǎng)，伸張開來要去捕捉它的步伐……

小銀在向上升起的坡道上急步小跑，聳著后臀，似乎有人在后面追趕一樣，雖然已經(jīng)感到了漸近村莊的輕微溫暖，可是這最后的一段路似乎是總也走個沒完……

△▲小學(xué)△▲

小銀，如果你同別的孩子們一起去上小學(xué)，你就會學(xué)會字母A、B、C，也會學(xué)會寫字畫道道。你會和那只蠟做的小毛驢一樣懂得那么多——就是在玻璃缸的綠水中閃著玫瑰色、肉色、金色的美人魚的朋友，那只頭上戴著布做的花環(huán)的小毛驢。小銀，你還會比巴羅鎮(zhèn)上的神父和醫(yī)生懂得更多。

可是，雖然你還不到四歲，你卻長得這么高大，這么笨拙！要什么樣的小椅子才能給你坐，什么樣的桌子才能讓你寫字，什么樣的練習(xí)本和筆才能夠你用，什么樣的教堂唱經(jīng)班里的位置可以給你站著唱贊美詩呢，你說？

你別去。堂娜多米蒂拉——就是那個和賣魚的雷耶斯一樣，穿著耶穌受難時的紫色袈裟，系著黃色腰帶的太太——說不定會罰你在那有香蕉樹的院子角落里跪兩個小時，或許會用一根長長的蘆葦稈來打你的手心，也可能會把你作為午點的甜糕吃得精光，甚至?xí)没瘘c著了一張紙放在你的尾巴下面，使你的耳朵變得通紅、滾熱，就像莊稼漢的兒子面臨著一場打罵的風(fēng)暴一樣……

你別去，小銀別去。還是跟我來吧。我來教你認(rèn)花朵和星星。人家不會笑你是一個小傻瓜，也不會將他們叫做毛驢的紙帽給你戴上；它那兩只耳朵比你的還要大一倍，它那紅圈、藍(lán)圈畫成的大眼睛，就像河里船只上畫的眼睛一樣。

△▲瘋子△▲

我騎在銀灰色的柔軟的小銀身上，身穿黑衣，胡子拉碴，頭上又戴著頂小黑帽，樣子大概很古怪。我穿過幾條后街去往葡萄園；粉墻在陽光輝照下白得耀眼。一群吉普賽孩子皮膚油亮，蓬頭垢面，破襖下面裸露著緊繃繃的被太陽曬得黑黝黝的肚皮，跟在我們后面跑著，用拉長了的聲音喊叫：“瘋子！瘋子！瘋子！”

……前面已是一片綠油油的田野，眼前展現(xiàn)著無限遼闊的天空，多么的湛藍(lán)明凈，猶如一派熊熊的碧焰。我神氣十足地睜開雙眼——任何煩囂都不去理會！——靜靜地接受這無名的寂寥，接受這端居于無限地平線之上神圣而和諧的晴朗……

遠(yuǎn)處，高高的打谷場那邊，還隱隱地斷續(xù)地傳來幾聲尖細(xì)、氣悶而無力的喊聲：“瘋子……瘋……子！”

△▲猶大△▲

別害怕，伙計！怎么啦？乖一點，我們走吧……他們正在槍斃猶大，傻瓜。是啊，他們正在槍斃猶大。昨晚上我就看見了，一個放在孟都里奧，另一個放在中央街，還有一個在市府井。由于夜晚的黑暗中看不見從頂樓到陽臺的吊索，我覺得似乎有一種超自然的力量將這些猶大釘在空中，一動也不動。破舊的大禮帽和女人的靴子，部長大人的面孔和襯裙，這種大雜燴般的混合，在寂靜的星光下顯得多么的怪誕！狗來回地向他們吠叫，馬也懷著疑懼，不肯在他們腳下經(jīng)過……

現(xiàn)在鐘在說話了，小銀，它說大祭臺上的帷幔已經(jīng)破了。我不相信村子里有哪支獵槍會沒有向猶大射擊?；鹚幍臍馕兑恢眰鞯搅宋覀冞@里。

一聲槍響！又一聲槍響！

……不過在今天，小銀啊，猶大就是議員，或者女教師，或者法醫(yī)，或者稅吏，或者市長，或者接生婆。在這神圣的星期六的早晨，人們都像孩子似的用怯生生的槍口向他們所仇恨的人開槍射擊。這是在春天里的一次無用的假想和荒唐的演習(xí)。

△▲無花果△▲

這是一個霧濃而寒冷的黎明，對無花果來說，可正是合適。六點鐘，我們就去里卡吃無花果。那些巨大的百年老樹的陰冷濃蔭下面，盤結(jié)著灰色的樹干，真像是黑夜里裙子下面伸出的一些懶洋洋的肥胖的大腿。那些闊葉——就是亞當(dāng)和夏娃曾經(jīng)穿過的葉子——珍惜地捧托著由降露的水珠穿織而成的薄紗，使葉面的柔綠變得一片淡白。透過叢叢低垂的翡翠般的綠葉，看得見曙光將東方的無色紗幕一次又一次地在著色染深。

……我們狂跑著，看誰最先能跑遍每一棵無花果樹。羅西約和我在氣喘、心跳的歡笑中拿到了這第一片葉子。“你摸這里?！彼闷鹞业氖职丛谒男目?；她那青春的胸脯上下起伏，就像有一股小小的波浪在回旋。又矮又胖的阿黛拉根本跑不動，站在遠(yuǎn)處干生氣。為了不讓小銀感到冷落，我連枝帶葉地摘了些熟透了的無花果，給它放在一彎低矮的老葡萄藤上。

阿黛拉因為自己的笨拙生了氣，她嘴角上掛著微笑，眼睛里含著淚珠，開始將無花果向我們砸來。我的額頭中了一顆無花果，于是我和羅西約也如法炮制。無花果在尖叫聲中紛紛落下；我們的眼睛、鼻子、衣袖和背脊挨到的無花果，比用嘴吃到的還多得多。那些歪打斜投的果子都落在黎明清涼的葡萄園里。有一顆無花果偶然擊中了小銀，于是它便成了狂投亂擲的目標(biāo)。因為可憐的小銀既不會回嘴也不能還手，我就和它結(jié)成一派進(jìn)行反擊。柔軟的青色暴雨穿過清涼的空氣灑向大地，就仿佛射出的一陣飛快的霰彈。

在懊喪、疲乏和更高的笑聲中，她嬌柔地坐到地上，宣布投降。

△▲晚禱△▲

你看，小銀，那么多的玫瑰在紛紛飄落下來：藍(lán)玫瑰，白玫瑰，還有無色的玫瑰……簡直可以說，天空都融化在玫瑰之中了。你看，玫瑰落滿了我的額頭、兩手和雙肩……我要這么多的玫瑰做什么？

你也許知道，這些輕柔的花朵是從哪里來的，可我卻一點也不清楚。它們一天天地使景色變得柔和，由淡淡的玫瑰色變成白色，天藍(lán)色——更多、更多的玫瑰——像弗拉·安吉利科一幅跪著贊頌天主榮耀的畫那樣令人感動。你不知道嗎？

那些玫瑰似乎是從七重天外的天堂里飄向地面上來的，也更像一陣溫和的帶著點色彩的雪花。它們滯留在鐘塔、屋頂和樹梢上。你看：一切的雄偉壯麗都會因為它們的點綴而變得精美、細(xì)巧。更多的玫瑰啊，更多的玫瑰……

小銀，當(dāng)晚禱的鐘聲響了的時候，我們似乎就失去了日常生活的力量，而別的一種內(nèi)在的力量，更加高尚，更加純潔，更加持久，主宰著一切，像感恩的噴泉，升上星空，在無數(shù)的玫瑰花中閃著光輝……更多的玫瑰……你自己的眼睛，你看不見，小銀；它們?nèi)犴樀匮鐾n天，它們就是兩朵美麗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