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羅爾德·達爾
房間溫馨整潔,窗簾都拉攏了,兩盞臺燈也都亮了,一盞在她身旁,另外一盞在對面那張空椅子旁?,旣悺ゑR隆尼在等丈夫下班回家。
她有一種慵懶含笑的神情,一舉一動都帶著這種神情。她彎身低頭縫紉的時候,顯得異常安詳。她的皮膚──因為是懷胎第六個月──有一種好看的瑩潤光澤,嘴顯得溫柔,眼睛似乎變得比以前更大更黑。
時鐘指著差十分五點,她聽車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接著聽見鑰匙開門聲。她放下針線活站起來,他一進門,她就迎上去吻他。
這向來是她每天最愉快的時刻。一個人待在家里挨過漫長的鐘點,這時有他做伴了,她安靜地坐著,感到心滿意足。他全身松弛地坐在椅子里的樣子,他進門時的模樣,邁著大步、慢慢穿過房中央的樣子,她都覺得可愛。她愛他注視她時,眼中那種專注而遙遠的神情,他那張樣子特別的嘴,和他對自己有多累從不吭聲的習(xí)性。
她說:“這真不像話,你在警方職位那么高,他們還要你成天用腿跑來跑去!”
他沒搭腔,于是她低下頭,繼續(xù)縫紉。
她說:“親愛的,你要不要我去拿些乳酪來給你吃?我沒弄晚飯,因為我以為我們會出去吃呢?!?
“不必了?!彼f。
“要是你太累,不想出去吃,”她繼續(xù)說下去,“還來得及做飯。冰箱里有很多東西,你可以就坐在這里吃,連動都不用動。”
她雙眼望著他,等他答一句話,對她笑笑,或者點個頭,可是他完全沒有反應(yīng)。
“反正,”她說,“我先拿些乳酪和餅干給你?!?
“我不想吃?!彼f。
她在椅子上不安地動了動,一雙大眼睛仍就瞧著他的臉。“可是你總得吃晚飯吧!我們可以吃羊排,或者豬排。你愛吃什么就吃什么,冰箱里頭樣樣都有?!?
“算了?!彼f。
“可是,親愛的,你一定得吃點東西!我這就去做晚飯,然后吃不吃隨你?!?
她站起來,把針線活放在燈邊的小幾上。
“坐下,”他說,“就坐一下兒。”
她慢慢坐回椅子上,那雙大眼睛,充滿疑惑、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他。
“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彼f。
“什么事,親愛的?怎么啦?”
他全身紋絲不動,低垂著頭,臺燈只照到他上半個臉,下巴和嘴唇都在陰影中。她注意到他左眼角處有一小塊肌肉在顫動著。
“這件事恐怕多少要令你震驚,”他說,“可是我決定,必須馬上告訴你,沒有別的辦法。”
他沒多久就說完了,最多是四五分鐘。她始終靜靜地坐著,驚怔地望著他,覺得他每說一個字就離她遠一些。
“就是這么回事。”他接著說,“我明白現(xiàn)在告訴你不是時候,可是實在沒有別的辦法。當(dāng)然,我會給你錢,照顧你的生活,可是我不希望這件事鬧大。鬧大了會影響我的工作?!?
“我去做晚飯?!彼銖娮约旱吐曊f,這次他沒有阻止她。
她第一個直覺反應(yīng)是不相信有這回事。她想要是她去做她的事,當(dāng)做根本沒聽見這件事,過后她清醒過來,也許會發(fā)現(xiàn)這一切根本沒有發(fā)生過。
她橫越過房間時,沒有感覺到自己的腳碰到地。她什么感覺都沒有,一切動作都是無意識的;走下樓梯到地窖去,開燈,打開冰箱,手伸到里面抓到一樣?xùn)|西,就拿了出來。
是一只羊腿。
好吧,我們晚上就吃羊肉吧。她拿著羊腿走上樓梯穿過客廳時,看見他站在窗前,背對著她。她便站下了。
他聽她走來,頭也不回便說:“千萬別替我做晚飯,我現(xiàn)在就要出去?!?
就在那時,瑪麗·馬隆尼徑自走到他身后,毫不猶豫地高舉起那只凍羊腿,使出全身之力,朝他后腦砸下去。
這等于是用鋼棍砸他。
重擊發(fā)出的聲音,和他倒在地毯上撞翻的小桌子,令她驚醒過來。她逐漸恢復(fù)神志,覺得又心冷又驚愕。她站了一會兒,對那個軀體不斷眨眼,雙手仍緊抓著那塊不像話的肉。
我把他殺死了。她喃喃自語。
真奇怪,她腦子突然一下子變得那么清醒。她是警探的妻子,很清楚自己會受什么刑罰。那也好,她不在乎。事實上受了刑罰心里反而會好過些??墒呛⒆釉趺崔k?懷孕的謀殺犯,法律會怎么處分?
瑪麗·馬隆尼不知道。她也不打算冒這個險。
她把肉拿到廚房,把它放在鐵盤上,把烤箱打開了,再把鐵盤塞進烤箱。然后她把手洗干凈,照照鏡子。她試笑了一下,可是笑得實在很怪。“山姆,你好嗎?”她大聲說,“勞駕,我要些馬鈴薯。”那聲調(diào)也很怪。
她練習(xí)了好幾次,然后拿著大衣走出門。
這時六點不到,雜貨店的燈還亮著。“山姆,你好嗎!”她神采奕奕地說,對柜臺后的人粲然一笑。
“哦,是馬隆尼太太,你好!”
“山姆,我要些馬鈴薯。對,還要一罐豌豆?!?
那人轉(zhuǎn)身,伸手到背后架子上去取一罐豌豆。
“派垂克太累了,他今晚不想出去吃。”她告訴他,“你知道,我們每個星期四都出去吃飯。今天剛巧家里沒有蔬菜?!?
“馬隆尼太太,肉要不要?”
“不必了,謝謝你,家里有肉。我從冰箱里拿了一只上好的羊腿肉?!?
“哦。”
“我不太喜歡把它沒解凍就去燒,山姆。你認為沒關(guān)系嗎?”
“我的看法是,”雜貨店老板說,“解不解凍沒有什么差別。還要點什么?”雜貨店老板頭朝旁邊一翹,和顏悅色地望著她,“甜點呢?飯后你打算給他吃什么?”
“嗯,你想什么好,山姆?”
他四下一看?!耙淮髩K美味的乳酪蛋糕怎么樣?我知道他喜歡吃的。”
她說:“好極了,他真愛吃這個?!?
東西都包好了,她把錢也付了,她擺出最愉快的笑臉,說:“謝謝你,山姆,晚安?!?
她匆匆趕回家的時候,對自己說她現(xiàn)在只是趕回家去,丈夫在家等著吃晚飯;她一定盡可能做得可口,因為她可憐的丈夫太累了;倘若她進門的時候,發(fā)現(xiàn)異常的事,或是悲慘或是恐怖的事,那自然會給她很大的震撼,她會悲慟驚懼得發(fā)狂。要記住,她不應(yīng)當(dāng)預(yù)料會發(fā)現(xiàn)什么。她只是派垂克·馬隆尼太太,在星期四黃昏帶著蔬菜回家,要給她丈夫做飯。
因此,她由后門進廚房的時候,嘴里哼著調(diào)子,臉上帶著笑容。當(dāng)她看見他橫躺在地上,倒真受了震駭。往昔對他的熱愛與渴念涌上心頭,她在他身旁跪下,放聲痛哭。這輕而易舉,她根本不必裝腔作勢。
幾分鐘后,她站起來走到電話旁。有人接了,她就哭訴說:“快!快來!派垂克死了!”
“你是誰?”
“我是馬隆尼太太。派垂克·馬隆尼太太。”
“你說派垂克·馬隆尼死了?”
“我想是?!彼龁柩手f。
“我們馬上就過來?!蹦侨苏f。
他們的車來得非???。她打開大門,兩個警察走進來。這兩個人她都認識──整個分局的人她差不多全認得——她便倒在杰克·魯南的肩膀上,哭得好傷心。
她簡略地敘述她出門到雜貨店去,回家發(fā)現(xiàn)他倒臥在地板上的情形。她說了就哭,哭了又說。這時魯南發(fā)現(xiàn)死者頭上有一小塊凝血。他指給歐麥雷看,歐麥雷立刻起身去打電話。
沒多久醫(yī)生也到了,過后又來了兩個探員,其中一位她還叫得出名字。她把經(jīng)過又說了一遍,這次從頭說起,派垂克進門的時候,她正在縫紉,他非常累,累得不想外出吃飯。她說于是她把肉放進烤箱里,她補充說:“現(xiàn)在還正在烤著──”然后她出去到雜貨店買蔬菜,回到家就發(fā)現(xiàn)他倒臥在地上。
“哪一家雜貨店?”一個探員問。
她告訴了他,他跟另一個探員嘀咕幾句,那探員就出門上街去了。
十一分鐘后他就回來了,筆記本上記滿了一頁紙。她在哽咽中,聽見幾句低語:“……舉止很自然……樣子很快活……打算給他做一頓豐盛的晚飯……豌豆……乳酪蛋糕……她不可能……”
過了一會兒,醫(yī)生走了,另外兩個人進來把尸體放在擔(dān)架上抬了出去。兩個探員留下沒走,兩個警察也沒走。
杰克·魯南溫婉地告訴她說,她丈夫是因為后腦挨了鈍器重擊而死的,那東西是一件大的金屬器具。兇手可能已經(jīng)把兇器帶走,但也可能把它拋棄或藏在這里某處。
“還是那句老話,”他說,“只要找到兇器,就能找到兇手。你知不知道屋里有什么東西可以當(dāng)作兇器用的?例如,一把大螺旋鉗,或者一個重的金屬花瓶?”
“我們沒有重的金屬花瓶?!彼f。
“或是一把大螺旋鉗?”
她說沒有。不過,車房里也許有這類東西。
他們?nèi)ニ阉鬟@幢房子,留下她獨自坐在椅子上。她聽見外面碎石子路上的腳步聲,有時看到窗簾縫中透過來的手電筒閃光。時候不早了,她注意到壁爐架上的鐘已經(jīng)快九點了。那些男人好像漸漸累了。
他們繼續(xù)搜查。警佐魯南走出廚房說:“馬隆尼太太,你瞧你的烤箱還開著,肉還在里面?!?
“哎呀!”她驚呼起來,“真是的!”
“我最好替你關(guān)掉火,是不是?”
“那就請你把它關(guān)上,杰克。多謝你了?!?
警佐再回到客廳的時候,她用她那雙又大又黑、淚汪汪的眼睛望著他:“杰克·魯南?!?
“什么事?”
“你跟他們幾個能不能幫我一個小忙?”
“馬隆尼太太,我們會盡力而為?!?
她說:“你們都在這里,你們都是派垂克的好朋友,而且是在幫忙捉拿殺他的人?,F(xiàn)在你們一定都餓壞了,而我知道要是他在家里,我不好好招待你們,派垂克在天之靈一定不會原諒我的。你們何不把烤箱里的羊肉吃掉。烤到現(xiàn)在,應(yīng)該恰到好處?!?
“那怎么行?!濒斈暇粽f。
“別客氣,”她懇切地說,“我自己什么都吃不下。要是你們把它吃完,那真是幫了我一個忙。而且吃完你們還可以繼續(xù)工作。”
那四位警員猶豫了好一陣子,但是他們的確都餓了,所以,最后都有些心動,一齊進廚房自己動手去吃了。那女人仍留在客廳原處,她側(cè)耳傾聽他們從敞開的門后傳來的聲音,她聽到他們之間的對話,因為他們滿嘴都是肉,說話的聲音不太清楚。
“查理,再來一點?!?
“不要了,別把它全吃光了?!?
“她要我們把它吃完,她是這么說的?!?
“好吧,再給我點。”
“那家伙一定用了一根好大的棍子打可憐的派垂克。”其中一個人說。
“所以,我說該容易找得到?!?
“我也是這么想?!?
“不管是誰干的,一有機會他一定就會丟掉,不會隨身帶著?!逼渲幸粋€人打了飽嗝。
“我認為兇器一定還在這房子里面。說不定近在眼前?!?
在隔壁房間里,瑪麗·馬隆尼開始偷偷笑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