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漢宗

編者按：高翔，海軍航空兵四師10團——“?？招埴棃F”戰(zhàn)斗英雄，1965年9月20日，在雷州半島上空用國產(chǎn)老式戰(zhàn)機——殲六，擊落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戰(zhàn)機，美國F-104C戰(zhàn)斗機，因此被授予“一等功臣”，被后人稱為世界空戰(zhàn)史上的一次創(chuàng)舉。他是四種氣象飛行員，四種氣象教練員，四種氣象指揮員。1987年離休。日前，本刊特約記者在美麗的海濱城市青島有幸采訪到老英雄，下面是訪談的記錄。

記者：(以下簡稱“記”)，高老(簡稱“高”)，您好!請您首先介紹一下發(fā)生此次空戰(zhàn)的時代背景

高：好的。1964年8月5日，美國制造了震驚中外的“北部灣事件”后，全面擴大侵略越南戰(zhàn)爭的規(guī)模，戰(zhàn)火很快燒到了我國南部邊境，美軍飛機不斷侵犯我國領空。

記：當時“北部灣事件”是怎么形成的，是在什么情況下發(fā)生的?

高：也是1964年8月，美國驅(qū)逐艦“馬多克斯”號侵入北部灣對越南民主共和國進行武裝挑釁，并派出飛機連續(xù)轟炸越南北方，這就是震驚世界的“北部灣事件”。與此同時，美國派遣軍艦進入我南海游弋，并派飛機對我國沿海和內(nèi)陸進行偵察挑釁，甚至襲擊我商船和漁船，嚴重威脅我國南部邊疆的安全。

記：那當時軍隊是怎樣應對的呢?

高：為了有效地打擊入侵美國軍用飛機，對于美機的猖狂挑釁，當時副總參謀長楊成武將軍將有關情況向周恩來總理和中共中央報告。周恩來指示：原來的《六項規(guī)定》(注)已不適合當前的情況，應當撤銷，美機入侵中國大陸和海南島上空，要堅決打擊。毛澤東也指出：美機入侵海南島，應該打，堅決打。

記：這次戰(zhàn)績在我國海軍航空兵戰(zhàn)爭史上是史無前例的，十分卓著，您在空戰(zhàn)中擊落F104C時多大年齡?

高：34歲。

記：那在你打下F104C飛機時，您已經(jīng)飛行了多少小時呢?

高：在我打下F104C時，我已經(jīng)飛行了10多年，但總共加起來卻只有800多小時。

記：為什么飛行710多年，飛行小時這么短呢?

高：這個啊，跟當時國內(nèi)經(jīng)濟，國力有關，當時國家窮啊，用不起油。

記：空戰(zhàn)的具體時問，地點，我軍戰(zhàn)機的編隊情況?

高：具體時間是1965年9月20日上午10點左右，在我海南島西部領海上空，當時敵機來的是2架，所以我們也是雙機編隊起飛的，我和我的僚機黃鳳生一起編隊升空的。

記：當時是如何發(fā)現(xiàn)敵機的，在多少公里發(fā)現(xiàn)的?地面是怎樣引導的?

高：我和我的僚機升空后，在地面雷達的引導下到達作戰(zhàn)空域，之后在20公里處我便發(fā)現(xiàn)了敵機。據(jù)通報，當時敵人是從瓊州海峽過來的，就是大陸和海南島之間的海面，也就是從北部灣飛過來的，地面雷達在我們升空后，就一直不斷地提供敵機的方位、高度和速度，我們就順著地面的引導，在距敵機20公里處便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他。

記：駕駛的殲六飛機都攜帶了什么武器，是否攜帶導彈，飛機編號是多少?

高：那時我們飛機根本就沒有導彈，只有航炮，要有導彈就好了，他們也不敢這囂張和猖狂了。我們飛機只能帶200發(fā)航炮(而當時美軍的戰(zhàn)斗機如F-4、F-104已開始裝備空空導彈)，我駕駛的飛機編號是02號機。

記：殲六戰(zhàn)術性能明顯落后于敵方，是否想到空戰(zhàn)時會處于劣勢，你們是怎么應對的呢，當時害怕嗎?

高：這肯定是想到的，當時我們絕對處于劣勢。但也沒什么可怕的，毛主席說過，當時美國是紙老虎，我就認為是紙老虎，有什么武器打什么仗唄，在同國民黨打仗時，在抗美援朝的時候，小米加步槍就打掉他們的飛機、大炮，照樣全國不也解放了，中華人民共和國不也成立了。我們當時開的是殲六飛機，他們開的是F-104C飛機。他們速度比我們快，性能也比我們好，而且作戰(zhàn)經(jīng)驗相當豐富，都飛行了幾千個小時。當時美國侵略越南，一天三百多架次轟炸。他們的空軍在北部灣，高空、中空、低空層層配備有噴氣機、偵察機、雷達預警機等各種機型。1965年初，越南戰(zhàn)爭愈演愈激烈，美國也不斷向中國挑釁，特別猖狂。我們在訓練時，他們就來偵察，高度只有六七百米，猖狂到這種程度。當時，南越有很多機場都駐有美軍。美軍主力離海南島西南角最近，公海外停著美國航母，一般都是2至4艘，每艘上有百八十架飛機，都是F-4B和F-4C，再加上陸地上有相當多的飛機。而當時我們在海南島只有兩個機場，北邊?？跈C場，南邊陵水機場。我這一個小分隊的飛機還不到10架。兄弟部隊、夜航大隊裝備更落后，加起來只有20多架，陵水機場一個團的飛機最多也才30幾架。在后面廣西的空軍又支援不上。從兵力和裝備來看，咱們同敵人相差太大。這種情況下打還是不打?當時的想法是不打也得打!因為你去就是打仗的嘛，不過有什么武器我們就打什么樣的仗。我就感覺，這是打仗，不是給人家當靶標。雖然武器裝備差，可我們講，無論敵人什么時候來，我們都敢迎戰(zhàn)。

記：F104C是凌空爆炸的嗎?當時您攻擊他的時候他是什么反應?

高：是的，我從291米一直追到39米，打得他凌空爆炸。當時我運用了奇襲、近戰(zhàn)等小策略在他后方緊跟著，攻擊的時候，他還沒發(fā)現(xiàn)我在他后面。等他反應過來，就已經(jīng)晚了，飛機快要爆炸了，飛行員就跳傘了。據(jù)被俘后的飛行員史密斯交待，他當時并不知道是飛機打的他，他還以為是海上的艦炮、陸地上的高射炮打他的呢。

記：高老，這次空戰(zhàn)創(chuàng)造了超音速飛機最近距離的空戰(zhàn)紀錄，這是您有意采用的戰(zhàn)術嗎?

高：你想啊，以前我們國家總受別人欺凌、掠奪，我們那有什么精力去搞建設和科研，我們中國是在一窮二白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因此什么都比較落后。但并不是我們就怕了，雖然窮點，但我們有膽量、志氣和智慧。他們的飛機性能好、又能掛載導彈、又能在空中加油、速度又快，和他們作戰(zhàn)，不用點策略能戰(zhàn)勝嗎?從理論上講，我們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可我們并沒有因此退卻，反而激起了斗志，只能運用智慧和我們的優(yōu)勢來取勝。對于這次空戰(zhàn)，我只能用“奇襲”兩字來形容。加上我們的飛機有近戰(zhàn)的優(yōu)勢，我們又有不怕死的傳統(tǒng)，在空中敢和敵人拼刺刀，運用了迂回策略，迷惑敵人，這樣就把敵人給制服了。

記：您當時駕駛殲六在空戰(zhàn)中已經(jīng)受傷，還造成一臺發(fā)動機空中停車，您是如何把他安全駕駛返航的?

高：當時擊落敵機后，一推駕駛桿，飛機卻不聽使喚。一看儀表，發(fā)現(xiàn)右發(fā)動機指示燈報警，我心中暗叫不好，肯定是剛才開炮時離敵機太近，以至敵機爆炸時產(chǎn)生的碎片擊壞了右發(fā)動機，一會兒，右發(fā)動機便空中停車了，另一臺發(fā)動機也危在旦夕，這會意味著什么?片刻，我便冷靜下來，穩(wěn)住心神，憑著10多年積累的飛行經(jīng)驗努力控

制飛機。在剛返回本場的時候，由于飛機飛得比較巔波，在快要下降的時候，以至于目測點高了，飛機著陸點就在跑道的中央，如這樣的話，就會沖出跑道，撞上當時跑道盡頭馬路上的大楊樹，后果就不堪設想。這時容不了多想，在200米時，我迅速拉起機頭，思考著，如重新進行三轉(zhuǎn)彎的話，油料不夠，如此時進行跳傘，高度又不夠，怎么辦?這時從腦海里閃出了一個大膽的念頭，作小航線轉(zhuǎn)彎，重新著陸，這個科目可是從沒練過的，而且危險系數(shù)大，但此時容不得我多想了，不做也得做了。我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按照要領，駕駛著受傷的戰(zhàn)鷹，歪歪斜斜地降落在跑道上。在我走出機倉后，機械師對我說，高翔，你的命真大，如你再晚回來兩分鐘，就回不來了。原來，飛機剛停穩(wěn)，另一臺發(fā)動機也停止了轉(zhuǎn)動，你說有多懸啊!

記：那高老請您還原一下當時戰(zhàn)斗經(jīng)過吧。

高：好的，那我就系統(tǒng)地說一下。我們是1965年6月13日接上級通知，我們大隊決定從青島開赴海南駐防的。后來才知道，是毛主席親自下的調(diào)遣令。到了之后，就聽說了4月9日美國F-4B挑釁的事情，很生氣，真想一個一個把他們給干掉。9月20日，當時正是我和黃鳳生在進行戰(zhàn)斗值班，我是大隊長，黃鳳生是副大隊長。結(jié)果這時有了情況。一架被吹噓為“20世紀末代殲擊機”的F-104C型戰(zhàn)斗機正以高度4000米、時速1150公里沿海南島西部領海北上入侵我領空，在我領海上空作“S”線飛行，忽進忽出進行挑釁。F-104C是美國當時最先進的飛機，可在空中加油，飛機上還攜帶了2到4枚“響尾蛇”導彈。這一天是我們到后第一次進行一級戰(zhàn)斗值班，我迅速地鉆進了飛機。主任跑到我飛機下面喊：“高翔，來了個小的”。我說什么大的小的，照收不誤。10點47分那架F-104C戰(zhàn)斗機靠近海南島上空，當時指揮所判斷它可能要入侵我國領空，于是讓我們雙機升空。這架飛機膽子很大，在中國海南島西部領海線附近“擦邊”飛行。請示指揮所，指揮員提醒我要把握有利時機，攔截敵機；要監(jiān)視美機的動態(tài)，如果開戰(zhàn)，必須有美機侵入中國領空的絕對數(shù)據(jù)。

大約11點10分，美機大搖大擺進入我領空。指近員下令：“攔截攻擊!”我們當時在高空監(jiān)視，馬上編隊，以1300公里的時速切入目標前置點。發(fā)現(xiàn)F-104C敵機后，一陣斗智斗勇的追逐之后，我飛得越來越近，趁它轉(zhuǎn)彎時，我迅速打開加力，切半徑向敵機追去，占據(jù)有利位置，努力把敵機套進瞄準環(huán)，死死咬住，步步逼近，距敵機290米時，敵機的魔影終于套進了我的瞄準環(huán)中了，想跑也跑不了，我馬上按動航炮發(fā)射鈕，按著就沒松開，邊打邊向前追，直打到距它39米處，兩機即將相撞時才呼嘯著拉起機頭脫離，這對于時速上千公里的飛機不能不說是個奇跡。瞬間，敵機變成一團紅光四濺的火球爆炸而下，美空軍王牌飛行員菲利浦·史密斯跳傘后被我民兵活捉。

那時的情形，我真是沒法形容了，想起來真后怕。當時控制不了速度，快撞上了；我打完了，這么一拉起，然后就準備死了，這肯定得撞上。在開炮的瞬間，我想著就剩兩條路了，一個活，一個死。不打了，那就活了，回來后領導問我，我說，怕距離太近，怕撞上，沒打。如果我臉皮厚，不怕處分，我就可以這么說。但這條路我是不會選的，也不會落到我身上。我死也是光榮的死，我死了也是死得其所，像毛主席說的那樣。決心一下，一梭子炮彈就上去了，這一擺舵，動作比較粗，這一粗，腦子就想不到那么多。就這樣蒙頭蒙腦地就把那小子干掉了!我當時第一個動作是大喊了聲“打掉了!”看著那小子的飛機向下栽，60°角，后面冒著灰黑色的濃煙。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沒有死，我動一動，沒什么感覺，不疼，哪兒也沒傷著。要不是在飛機上，我真想蹦起來好好歡呼一下。

過后馬上有報道講這是“空中拼刺刀”，這詞用得多準確，一點也不夸張。我一直都很自信，這就是“空中拼刺刀”，你老美敢不敢打39米。當然這同時也是一次成功的奇襲。

由于打得太近了!美機爆炸的碎片把我的飛機打了13個洞，并造成一臺發(fā)動機空中停車，另一臺也快報銷了，這架飛機就等于是殘廢了，憑著多年來的駕駛技術和過硬的心理素質(zhì)，靠還在工作的單臺發(fā)動機，我硬是把它歪歪斜斜地降落在跑道上，全身而退。

記：這場“空中拼刺刀”近距離格斗太精彩了，當時的影響不一般吧?

高：影響是非常大的，也很鼓舞和振奮人心，特別是我們的飛行員們，前一陣子受的窩囊氣夠多的了，這一下子都覺得很解氣。當時北京各大報紙都報道了此次空戰(zhàn)，并正趕上國慶，我進京上觀禮臺，毛主席接見，周總理接見……美國人都懵了，他們沒有想到這種事情。F-104C型戰(zhàn)機被擊落的消息也迅速傳遍了世界，引起了世界軍事家們的震驚。世界各大媒體紛紛發(fā)表評論說：“中國人民是不好惹的!”美國電臺驚呼：“F-104C型戰(zhàn)機是世界最先進的飛機，它被擊落，美國政府實在難以想象?！本瓦B美國總統(tǒng)約翰遜聽到這一消息后，也沮喪地長嘆道：“中國飛行員厲害!中國人厲害!”我因此成為了世界上第一個打掉F-104C型戰(zhàn)機的人。

記：在那么危險的情況下打得敵機凌空爆炸，還創(chuàng)造了一個又一個奇跡，人們簡稱就是“五個第一”：第一個以劣勢裝備戰(zhàn)勝裝備精良的敵人；第一個打掉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戰(zhàn)斗機；第一個用超音速戰(zhàn)斗機最近距空中拼刺刀：第一個創(chuàng)造了在空中單發(fā)著陸的奇跡；第一個開創(chuàng)了空戰(zhàn)航空史上的輝煌。非常了不起!您覺得這樣評價滿意嗎?您覺得制勝最重要的因素是什么?是什么精神支撐著您?

高：哈(笑)，這些評價，我也是從媒體上知道的，太抬高我了，我可受不了這么多、這么高榮譽，但基本也是客觀事實的反應，也是偶然中的必然。要說這次空戰(zhàn)制勝的法寶是什么?我覺得是必勝信念!當時我下了決心，這就是空中拼刺刀，撞也要把它撞下來。后來飛機受傷后，一臺發(fā)動機停車，完全可以選擇跳傘，但我抱定一個信念：不僅要擊落敵機，還要保存自己的戰(zhàn)斗力，一定要把戰(zhàn)機安全飛回去。信心是力量的源泉，也是奪取戰(zhàn)爭勝利的重要因素。要說精神，說到點子上，還是毛澤東思想的武裝。“聽毛主席話，讀毛主席書，做毛主席的好戰(zhàn)士”，那時影響是很大的。毛主席調(diào)兵遣將，那是對我們的信任，當然得好好干!他們說，“高翔把毛澤東思想都用上了?！庇昧藥讞l?“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爭取勝利”。

記：能介紹一下當時被您擊落的敵機飛行員史密斯跳傘后的情況嗎?

高：好的。史密斯跳傘后當時就被我海南民兵俘虜。他見機慌忙掏出“救生符”，上面印有13國文字，其中漢語寫的是：我是美國公民，我不會說中國話，我不幸，要求你幫我獲得食物、住所和保護，請你領我到能給我安全的地方，讓我回美國，美國政府必將大大酬謝你們。那時中、美關系緊張啊，哪能馬上就放回去呢，直到20世紀70年代初，中、美關系出現(xiàn)松動，經(jīng)周總理批準，才得以回到美國。

記：事隔多年，您當年的對手史密斯來中國訪問的時候，還特意想見您一下嗎?當時都談了些什么話題?

高：是的，1989年10月，已經(jīng)從美國太平洋艦隊退役的史密斯隨一個代表團來到中國，他向中國方面提出的惟一要求，就是想見見當年把他打下來的中國飛行員。我們見面的地點是在上海錦江飯店，當天很多中、美官員和記者都在現(xiàn)場，我們一見面，兩雙駕駛飛機、發(fā)射炮彈的手便緊緊地握在了一起，很長時間沒有松開，就這么一直握著讓記者們拍照。過后，我們談了一下各自的家庭生活和個人近況，這樣一來，從當年的?？諏κ盅杆俪蔀榱艘粚τH密好朋友。最后我們倆有一個共同的心愿：就是希望兩國人民世世代代友好下去。

記：謝謝高老接受我們的采訪。

(編輯萬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