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紹國
我說的林斤瀾先生大病,是說2001年12月末的那一次。醫(yī)院發(fā)出病危通知書。其實他中年時就曾暈死過去,那是冠心病犯的。這一次是急性肺炎鬧的。先是感冒,他遵循賈母三法,停食、飲酒、蒙頭大睡。從前是有效的,這回卻不行了。他的肺本不完美,他說七八歲時就嘮血,而我1979年第一次見到他時,他就多痰,因為在樓上,又沒有痰盂,只得吐在香煙殼里?!诘臏刂菁骷姨沾筢摳嬖V了我,先生住在同仁醫(yī)院。這是次年1月7日的事,8日晚我即和哲貴飛北京,夜宿同仁醫(yī)院邊上,9日9點上樓探望。在門外,見先生耳鬢貼棉餅,點滴管、輸氧管、呼吸機管……使人想起城鎮(zhèn)拉起的橫七豎八的電線、山間盤根錯節(jié)的藤蔓。每一呼吸,身體急劇起伏,恍惚中用手去拔掉這些難受的管子,而“特護”已牢牢按住他的手了。我和哲貴見他平靜了,悄悄進去,不想在我們站定時,立即醒來,睜眼像是擺脫什么??辞迨俏覀儍蓚€,滿臉的興奮和驚奇,他要坐起來,可是動不了。我說我們兩個是在天津開完會,順便來看看你的。又說了一二句寬慰話,便急急告辭。不急急離開,肯定要哭。陶大釗先生說:“我探訪他,哭了,明知道哭不好,給他刺激,可是我沒有辦法?。 ?/p>
先生的女兒林布谷堅決反對我們的探望。我能理解。那時她媽媽腦血栓,在西便門,我和哲貴又去探望,林布谷在,送我們出門,手做打電話姿勢,說:“有事通知你們?!?/p>
先生脫險后,得意地對我說:“我知道自己死不了。我每每醒來時,都覺得自己有足夠的體力,能對付。”
陶大釗在京城,和先生住得很近,走一條南禮士路就可以了。先生教導陶大釗怎么喝酒,陶大釗的女婿初次登門,送給丈人一個特大的進口的水果花籃,陶把它轉贈給先生。他和先生過往甚密。陶對先生說:你著作等身,你不要寫作了,身體第一。先生把陶大釗的話轉述給我,問我的意見,我盡管非常尊敬陶老師,但我明確表示了反對。我是投先生所好。那時,他是非常自信的,他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沒有任何改變。我太了解先生了,他是不會把筆放下的,筆放下了,就是魚掛在樹上了。我從先生處學會喝酒,處友,游山玩水,但學不會他對文學的咬牙獻身。他對我是失望的,從他只言片語中聽得出,而他最終還是明確同意了我的“快樂觀”。而先生就不同了,夫人走了,朋輩至交葉至誠、高曉聲、陸文夫、唐達成、藍翎……走了,最重要的是汪曾祺走了,涼秋肅殺,即使有酒,也驅趕不走寂寥。只有文學,只有鋪紙寫作,他才愉悅,他才興奮。他一生沒有情婦,文學就是情婦。你讀一讀《門》吧,你讀一讀《十年十癔》吧,沒有時間,就讀一篇最短的《花癡》吧,你能明白先生對文學的態(tài)度?!叭瑛Q鼓,八方搞怪?!薄盁o事生非”,“空穴來風”?!坝性拕t短”,“無話則長”?!靶≌f說小”,手揮五弦。抽象,象征。獨辟蹊徑,獨運匠心,獨立門庭,獨絕文壇。先生操弄藝術的過程是無比快樂的。他知道自己的成就,他是得意的。他并不孤獨,不寫作那就孤獨!
先生很想到故鄉(xiāng)溫州來生活。多次對我說“我有故鄉(xiāng)情結”。90年代初想在溫州買房子,我也為這事跑過,找到一個先生說的“又要馬好,又要馬兒不吃草”的房子。林布谷一早來電,說:“不要!”我也能理解做女兒的心思??上壬头蛉司褪窍矏酃枢l(xiāng),他倆都是溫州市區(qū)人,同齡,17歲同在粟裕任校長的“閩浙邊抗日干部學?!睂W習,后來相約先后到了臺灣,在家兩人都說溫州話。他們對家鄉(xiāng)的感情是很深的。也是在1979年,先生寫道:“這兩年日逐懷念故鄉(xiāng),那山深海闊的豐富的角落。有人說:作者的寶藏,是童年的記憶……”而后幾乎是隔年來一次,借各種各樣的機會,住各種各樣的賓館。面臉金色,心情花開。溫州是先生的根,是他夢縈神牽的地方。更主要的,故鄉(xiāng)人物、故鄉(xiāng)故事、故鄉(xiāng)歷史都會觸發(fā)他的創(chuàng)作靈感。大病之后不久,就說“我要到溫州走走”,又怕女兒不同意。終于,2003年10月,溫州召開“世界溫州人大會”,緊挨著又有一個“唐 詩歌作品討論會”,先生的老朋友邵燕祥、謝冕、牛漢都到了,先生順理成章來到溫州!先住溫州飯店,后移師均瑤賓館,直到夫人病危。住了幾月,均瑤賓館宿食竟不用錢,全免!2004年春,又一個機會來了,滄河小學迎來90華誕紀念會。滄河小學由先生父親林丙坤創(chuàng)辦,也就是林布谷的爺爺創(chuàng)辦。這回林布谷送她的父親來溫,她在中央電視臺工作,忙,只好早走,先生就留下來了。先生住天都大酒店,我單位《溫州晚報》的總編劉文起是個作家,對先生說:“你只管住下來,多久都可以?!毕壬诠枢l(xiāng),向來不花錢。他像一個快樂的孩子,穿街走巷,見同學,會親友。真叫“興高采烈”。你說城西街的豬臟粉干好吃,第二天早晨他準在城西街了,你說縣前頭的遁糖麻糍好吃,第二天早晨他準出現在縣前頭了。太陽起,他也起,斜背挎包,走一個多小時,折回。他多去少年時熟悉的地方,而且把前一天的食物燃燒掉了。有兩回,午后,溫州下雨,啊,老人家竟在雨中步行!我說這不行。他說:“我少年就是這么走的。”“這是破壞性試驗!”稱回來喝一點點白酒,整個人神仙一樣。但我說,這事以后不能再干,怎么也不行。
有一天,天都大酒店一位女服務員悄悄跟我說:“他中午慢慢地,把一瓶葡萄酒喝完了。”我想這有什么奇怪的。他一生與酒為伴。因為冠心病,醫(yī)生在40多年前就警告過他,不能喝酒。生命是神秘的,個體差異很大?,F在的醫(yī)學,又說喝點酒對心臟有好處。我想對的吧,先生的破心臟一直服務他,最后是肺器罷工,心臟也只好停跳。汪曾祺不是死于酒,先生也是。先生喝酒海陸空,葡萄酒、啤酒、白酒、洋酒都喝,中午可喝,晚上要喝,入夜拉他起來,也有興致,幾近全天候。畢竟是80多歲的老人了,我們不大勸酒,他自己的車剎也挺牢的。最有趣的是說自己的前列腺比我、吳樹喬、哲貴好,要我們不撒尿,跟他比喝啤酒!
我知道,先生興高采烈的時候,開懷喝酒的時候,正是創(chuàng)作狀態(tài)良好的時候。酒桌上,常常眼睛發(fā)光,驚異地悄悄說,“今天見到一個人,是我的初中同學……”怎么怎么?;蛘哒f,“我今天站在蟬街一個地方,忽想腳下當年就是一口井,我外公……”怎么怎么。我知道,他被觸動了,有想法了,來靈感了。
在溫州,經常出游。都是原《文學青年》編輯吳樹喬開車。吳樹喬是老車手,循規(guī)蹈矩,叫人放心。先生喜歡坐在副駕駛座位,每次上車,我都說,“綁起來綁起來”,吳樹喬接著也說,“對,綁起來”,先生自己也說,“綁起來綁起來”。他便拉過安全帶綁起來。車一開動,特別是飯后,他即睡著了,斜著頭,有輕聲呼嚕。睡足,即聊天,主要是他說話,說掌故,說文學,說人物,說制度。很有趣,很到位,很公正。比如老舍,他說老舍有恩于他,但解放后的老舍是個兩面人。鄧友梅是他一生密友,但80年代末以后,大失品格。他說他去革命的原因,一是沒事做,沒飯吃;二是當時的國民黨也實在腐敗。與他交談很隨便,什么都可以說,什么都可以問,問什么都有答案。
記得最后一次出游先是到衢州。衢州的牛蹄真是香!當地人說衢州有個神秘石窟,次日就去看了。我們看了,先生說,我來過,還寫過《農民的夢》?;丶曳募?,還真有!回程時,他聊劉白羽的散文,稱甜得發(fā)膩,又聊到豐子愷,豐子愷的漫畫、書法和散文。先生說豐子愷的散文《塘棲》最好。豐子愷稱自己到杭州,坐火車一小時即到,卻要坐客船,走兩三天運河,在塘棲過夜。塘棲的小吃很好,盆多量小,慢慢喝酒。稱船上吃枇杷是件適意的事,皮和核可以丟在河中,然后洗手。我說我們到豐子愷的嘉興去吧!先生說“好”,吳樹喬說“好”,于是把車從浙西南開到浙東北。在嘉興慢慢玩了一圈,最后領我們到了石門灣,豐子愷故居。先生是第二次來了。
2004年夏,好像是《北京文學》有什么活動,請先生回去,從此他再也沒有回到故鄉(xiāng)。
先生許多重要著作,是故鄉(xiāng)觸發(fā)的。重回故里,常會催生靈感。短篇是靈感的藝術。一部《矮凳橋風情》,17個中短篇組成,是1979年回鄉(xiāng)的成果?!多l(xiāng)音》是和少年老友團聚,忽然產生激情。《井亭》是重訪閩浙邊平陽山門的產物。還有“十年十癔”中的篇什,如《氤氳》。大病之后,先生陸續(xù)寫了30多篇散文隨筆和十幾篇小說。其中短篇《隧道》和《去不回門》也是他的杰作。前者寫人生人世,后者寫生命人性,前者似刀,后者似禪。有一篇像小說又像散文的《元戎》,以劉伯承為原型的,寫愛護生命,是驚魂之作。散文《點穴》、《滄河短草》、《驚心——混賬記略》,是藝術精品。
林斤瀾2005年說:“我每年總想到溫州住幾個月,布谷不讓來。布谷對我說,什么時候一起去,可她那么忙,怎么走得脫。我甚至對布谷說,到最后,我總要整個交給溫州。我的話說到底了?!辈脊冗€是不讓。耄耋之人,心肺又不好……我能理解這位獨生女的拳拳愛心。而我也有我的想法,人生暮年,快樂為重。溫州有那么多的親朋戚友、同學熟人,熱愛他的晚輩后學。溫州菜最合他的口味!這個“山深海闊的豐富的角落”那么溫潤,空氣那么好。每年住幾個月,心情舒暢,寫點東西,對他的身體有好處。精神狀態(tài)昂揚,免疫力強,疾病往往畏葸。2006年,一個好同學委托我,邀請作家看溫州,我制造一個“林氏團”,多是先生的下輩至好:章德寧夫婦、劉慶邦、韓小蕙、徐小斌、阿成、何立偉……我把情況告訴先生,先生也很快活,好像來溫很有把握的樣子。過兩天,我再問,先生有些低沉。我攛掇說:“多好的機會啊!”先生說:“買了飛機票,我只管走,布谷也奈何我不得,可這樣不好。”章德寧也給布谷打了電話,無效。我傷神,恐怕先生今生今世是來不了了。但,我還是努了最后一次力。2008年9月,溫州又要籌備第二屆“世界溫州人大會”。我想讓先生最后見一面故鄉(xiāng)。我同溫州文聯(lián)說,這回要邀請林布谷。我也同先生說了,先生不是“哈哈”,這回是罕見的“嘿嘿”。文聯(lián)報批,得到同意,可是不久,先生又病重住院!
我上面所述,好像先生的死因是長別溫州。不是的,自然規(guī)律誰能放過!我只是說,倘若?;毓枢l(xiāng),身心情形可能會好一些,能多寫一點東西。能多寫一點東西,對先生是多么重要??!2004年,先生對我說:“蕭軍80歲時,北京作協(xié)在民族文化宮為他開會祝壽。蕭軍聲明從此封筆。我向前致賀,他笑道:‘到時候大家都一樣,你也封筆??墒俏蚁?,我為什么要封筆?”
但,先生同樣封筆!隨著體衰,想象力日益枯竭。筆力不逮,又反過來影響身心。封筆,對先生是多么可怕的事啊!先生就是在這樣互為絞殺下,走向死滅!
先生90年代寫過《門》,2003年在溫州寫了《去不回門》,2004年在溫州開寫《十門》,到北京陸陸續(xù)續(xù)寫了“三門”或是“四門”,便寫不下去?;蚴沁M京探望,或是在頻繁的電話里,我總問他的寫作。問他的寫作,我能探測到他精神和身體狀況。2007年,他已很少表露寫作的快樂,2008年以后,似乎有些回避談寫作了,漸漸地,我也不多問了。
2008年10月14日,劉慶邦給我一箋:
紹國:節(jié)前我和德寧、徐小斌一塊兒去看林老,林老有些悲觀,話也不想說,說他該與這個世界告別了。我們送他回家,看老人家走路還可以。慶邦
11月14日,我和吳樹喬等人來到和平門先生的家里。他很快活,仍然“哈哈”,問溫州,問我的女兒、樹喬的女兒。許多是重復之前電話里的問法。他的聲音已不洪亮,已差底氣。今年以來,總說自己老了,聲音越發(fā)消沉。每次和先生通話以后,總要難受一陣子。
2009年4月10日8點05分,我接到先生九妹林抗師母的電話。說先生病危,全身浮腫,神志時清時不清,要我有心理準備。我想立刻飛到北京去,但又立刻取消這個念頭。倘若來到先生的床頭,呼叫一二聲,昏迷中他又醒來,知道自己要死了,這是多么不好的事??!所以,我當日發(fā)給章德寧的信息中,說先生“早點走也好”。
次日18時08分,汪朝(汪曾祺先生之女)給我發(fā)信息:“林叔叔去世了,你知道嗎?”我在開車,沒有聽到。5分鐘后,章德寧來電,我才知道這個消息。意料之中的事,可是我怎么也控制不了自己,把車停在路邊,搖上車窗,淚如泉涌!先生是16時46分走了的。
17日,我和哲貴、吳樹喬、吳琪捷、鐘求是到八寶山革命公墓蘭廳和先生告別。八寶山據說還有其它公墓,上級別的人才上革命公墓,而有的人認為蘭廳還不夠,應當是更好的廳。我覺得這太無所謂,先生人已經消失了,什么都沒有了。先生已經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了,也不知道有多少悼念的人、是些什么人、多少花圈花籃、什么挽聯(lián)了,只有我們知道他留下了大量精美的小說、散文和文論,知道他留下了可歌可泣的藝術精神。這就夠了。
先生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