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勝偉

一

1938年9月間，武漢保衛(wèi)戰(zhàn)正酣。由于日軍攻擊正面過寬，使國民黨第九戰(zhàn)區(qū)的軍隊急于填補防御體系中的部署漏洞，頻頻調動兵力。不知不覺間，南潯、瑞武之間形成了一條狹長的巨大空隙，在完整的防御體系中出現了一個十分危險的缺口。

對于防御體系中的這一缺口，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薛岳已經注意到了，但是他自恃手中尚有預備隊，量日軍也不敢冒死闖入這個缺口。或者說，如果日軍一旦闖入，正可以成為一次成功的誘敵深入，為包圍并消滅突入日軍創(chuàng)造有利條件。

此時，日本派遣軍司令官岡村寧次也發(fā)現了中國軍隊防御體系中的這個缺口，但岡村寧次敢闖。因為連日苦戰(zhàn)仍無法打破武漢外圍僵局的態(tài)勢，已使岡村寧次漸漸失去了耐心。他恨不能一口吞掉當面這二十多個師的中國守軍，一氣打到武漢去。他一直在為徹底打碎中國軍隊的防御體系而苦思冥想。尤其是當空軍向他報告：發(fā)現中國守軍出現這一空隙時，他為之振奮，快步走到地圖前，對著攻防交錯的一個個箭頭琢磨起來。越看，他兩眼越亮，腦瓜越明晰。從這個碩大的間隙插進去，就能夠有效地避免正面受阻，還能快速推進到守軍深遠縱深，使中國軍隊腹背受敵，徹底動搖或者瓦解中國軍隊防御體系。

于是，岡村寧次冒險命令第一○六師團長淞浦淳六郎中將率部集中主力突破五臺嶺一線的中國守軍陣地，急速插向德安西南地區(qū)，從側背對德安中國守軍的陣地展開攻擊。

岡村寧次把淞浦師團孤軍送入中國二十多萬大軍陣中，不是沒考慮到這其中的危險。但土肥原一個師團能在蘭封抗擊薛岳十多萬大軍，稻葉一個師團在江北能突入李品仙十多萬大軍中，甚至連得險勝。所以，此次他完全相信淞浦也應該能夠完成使命。

二

淞浦受命后，立即下令所有部隊脫離戰(zhàn)線，原地整補、訓練。岡村專門撥給他的幾千精兵，也從四面八方向師團駐地集中。淞浦一面研究方案、擬定計劃，一面調配部隊，補充糧彈。為適應山地作戰(zhàn)，他命令部隊放棄戰(zhàn)車、重炮，一律馱馬化。隨著淞浦一聲令下，一萬多人的隊伍向西挺進。其前衛(wèi)部隊輕松地突破了五臺嶺守軍的薄弱防線，馬不停蹄地向縱深插去。

10月1日、2日，一○六師團主力進至萬家?guī)X、老虎尖、石堡山一帶，迂回縱深攻擊的目標已近在咫尺。但淞浦一路順暢的好運也算是走到了盡頭。

薛岳望著地圖上標繪的那已繞到德安后方的大箭頭，不無驚訝地感嘆道：“乖乖，岡村這家伙胃口不小，想把我的二十多個師都包在里面。我看他是瘋了，竟敢把一○六師團孤軍送入我大軍之中，這也太沒把中國軍隊放在眼里了?！?/p>

說著他轉過身來，叫來機要參謀，給戰(zhàn)區(qū)陳長官和漢口委員長發(fā)電：“敵淞浦之一○六師團鉆隙精神甚強，已突至我白云山一線縱深，我兵團擬抽調大軍，殲滅突入之敵，以定后方?！蹦贻p氣盛，膽量驚人的薛岳，在武漢各戰(zhàn)場且戰(zhàn)且退之際，卻毅然定下了要殲滅日軍一○六一個整師團的決心。為此，以十二個師10萬中國大軍飛調萬家?guī)X，在短時間內就把淞浦師團一萬余人團團包圍在十多平方公里的山嶺之中。

當淞浦師團發(fā)現被圍后，最初兩天還算鎮(zhèn)定。岡村司令官曾向他保證過，堅持一下，第一○一師團將突破德安防線，在側后直接支援一○六師團。但淞浦支撐了兩天以后，發(fā)覺一○一師團仍被中國守軍阻在陣地前，一步未進。這才慌了手腳，于是決定組織突圍。

淞浦師團的突破口選在了中國軍隊第五十八師堅守的張古山陣地。晝間，岡村派來助陣突圍的戰(zhàn)機一批接一批怪叫著飛臨陣地上空，炸彈、燃燒彈有如雨點一般往下落。橫飛的彈片、熊熊燃燒的大火吞沒了張古山下守軍的陣地，吞沒了奮戰(zhàn)中的守軍官兵的生命。整個陣地不到一天，就只剩下滿目的焦土和光禿禿的山坡地，工事早已無影無蹤。

五十八師的防御更難了，沒了山林，沒了工事，這光禿禿的山坡既沒有防護，也沒有依托。淞浦師團的4個聯(lián)隊拼了命地往上沖，再加上兇猛的炮火和從天而降的炸彈，陣地上連只螞蟻都難活。師長覺得實在無力守住陣地。他把部隊集中在陣地后面，一批批地上，只能靠這種“添油戰(zhàn)術”來堅守防御，但成營成團地往陣地上調，沒兩天一個師就基本上報銷了。可淞浦師團第一一三聯(lián)隊的殘兵還在往上沖，守軍能戰(zhàn)斗的兵力加起來不過500人，情勢危殆。倒塌的師部旁，師長抱著電話機痛哭流涕，連呼軍長求援。軍長這一刻幾乎也成了光桿司令，根本無兵可調。可想到薛岳嚴酷的命令，想到武漢蔣介石對戰(zhàn)局的關注，他咬咬牙，還是把警衛(wèi)營僅有的兩個連派上去增援五十八師。

張古山陣地上，幾十名日軍已沖入陣地。警衛(wèi)營一趕到就加入反擊，幾十名日軍大多死在了陣地上，只有幾個逃了回去。

戰(zhàn)斗至此，第五十八師全師全都拼光了，但卻按照上級的命令扎住了口子，頑強地阻止了日軍的突圍。

三

淞浦師團突圍的企圖被第五十八師粉碎了。10月6日，淞浦師團傷亡過半，向外突圍顯然已無可能。無奈間，只能就地轉入防御，固守待援。

于是，中國軍隊在萬家?guī)X展開了圍殲一○六師團的戰(zhàn)斗。萬家?guī)X以東的戰(zhàn)斗打的最為激烈。僅中國七十四軍戰(zhàn)場正面，死傷的日軍就有四千多人。可見，七十四軍畢竟是嫡系，嫡系真玩起命來還真是很厲害。

但是七十四軍在向萬家?guī)X發(fā)動進攻中，遇到了長嶺和張古山兩大障礙，地勢險要，易守難攻。七十四軍損失了數千官兵才攻克了長嶺，但張古山卻像一道難以逾越的高山，擋住了七十四軍突向萬家?guī)X核心陣地的道路。

軍長一時想不出辦法，只扔給五十一師王耀武師長一句話：“張古山我不管了，但兩天后你要保證我能在山上向薛長官報告勝利?！?/p>

王耀武師長曾指揮部隊硬攻了幾次，可還沒等接近山頭日軍主陣地，部隊就被敵人猛烈的炮火和密如雨簾式的槍彈打下了山來。

“他媽的，盡給老子這些絕差事?！蓖跻溲弁麃G盔棄甲被打下山來的部隊，狠狠地罵道。罵歸罵，張古山還必須得奪下來。無奈之際，他召來了手下的旅團長們，商量對策。

德安以北七十四軍五十一師師部里，作戰(zhàn)會議正緊張激烈地開著。師長王耀武為如何盡快攻克張古山而大傷腦筋?？缮塘縼砩塘咳ィY論令王耀武沮喪：地勢太險，沒有重炮，張古山沒法拿下。

這時，坐在后排的一個瘦削精悍的青年站起來開了口：“師座，張古山并非不可取，但不可硬攻。三國時，鄧艾能偷渡陽平攻取西蜀，我們今天為什么不能繞過正面，從山背偷襲呢？”一口濃重的關中腔說出一席與眾人相反的話，引起了王耀武的注意。說話的人是三○五團團長張靈甫上校。

此時的張靈甫非日后在山東戰(zhàn)場上令解放軍頭痛的七十四師師長，他仍背著戴罪立功的重負。因為一年多前，他還是南京“模范監(jiān)獄”的囚徒。至于原因，還是他自己說的好：“為殺妻室當楚囚。”

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是王耀武在蔣介石面前保他出來，并把手下的一個團交給他。知遇感恩，他很想為王耀武盡些力。當然，他也想在戰(zhàn)場上用實力改變黃埔同窗對他這個學習成績太差的同學的冷眼。

王耀武見張靈甫有些主意，一時又興奮起來。他器重張靈甫，認為他作戰(zhàn)腦子靈，想法活，很有本事。

“鐘靈，說說你有什么打算?！?/p>

“師座，如果我們挑選一些精干官兵組成突擊隊，從張古山背面爬上去，出其不意地給他來個兩面夾攻，我想一定能拿下張古山?！?/p>

“嗯。主意是不錯，你們說呢？”王耀武說完，看看眾旅、團長還有什么高見和補充。

王耀武實際上已在心里接受了張靈甫的主意，征詢眾人意見，實際是在點將。眾人嘁嘁喳喳，說什么的都有，就是沒人自告奮勇。

張靈甫看明白了一切，又開了口：“師座，如果方案可行，若不嫌棄卑職的話，我愿率突擊隊進攻。”

張靈甫又提建議又自告奮勇，眾將佐自然皆大歡喜。方案順利通過。

返回部隊，張靈甫立即挑出了幾百精兵，當夜出發(fā)，踏上了人煙絕跡的崎嶇峽谷。

偷襲極其成功，張靈甫首先登上了張古山。以后的幾天里，盡管日機炸彈和炮火把張古山翻了個個兒，但他還是與友軍各團頂住了日軍無數次的反撲。張靈甫拖著受傷的瘸腿一直堅持到最后。他為自己爭了口氣，也為王耀武、為黃埔軍校爭了光。御敵他是有功的。在抗日戰(zhàn)場上，他的瘋狂勁猶如他在內戰(zhàn)戰(zhàn)場上一樣。說到底，他是國民黨軍中的一只鷹犬，他只為蔣介石效勞。蔣介石為正義而戰(zhàn)，他就是英雄；蔣介石行不義之戰(zhàn)，他就是遭人唾棄的頑敵。有人曾評價說：張靈甫是一個無政治頭腦的出色軍人。

四

張古山之戰(zhàn)戰(zhàn)至10月8日，淞浦師團僅剩數千殘兵，被壓縮在萬家?guī)X的雷鳴鼓、田步蘇、箭爐蘇等可數的幾個據點里。淞浦師團已陷入絕境，雖然田俊六親自組織向萬家?guī)X地區(qū)空投了兩百多名聯(lián)隊長以下的軍官，但戰(zhàn)局仍令淞浦透不過氣來。一次空投數百名軍官，這是日軍在中國戰(zhàn)場上絕無僅有的事，也足見淞浦已處于何種窮途末路的境地。

勝利對王耀武、對中國軍來說，似乎只有一步之遙了。然而就這一步，王耀武和他的將士卻實在是邁不動了。

9日，在薛岳的死命令下，萬家?guī)X地區(qū)各師，都組成了數百人的敢死隊，向萬家?guī)X、雷鳴鼓、田步蘇、箭爐蘇等最后幾個據點發(fā)動了全面攻擊。

最后5分鐘，對兩個搏斗得精疲力竭、傷痕累累而倒在地上的人來說，與其說是比戰(zhàn)力，倒不如說是在比戰(zhàn)斗意志、比戰(zhàn)斗精神。

王耀武部隊的戰(zhàn)斗力和戰(zhàn)斗意志還是略勝一籌的。他向部隊大聲喊叫著：“我們要比敵人能堅持，勝利就是我們的！”的確，在這最后一擊時，憑借著鋼鐵般的意志和血戰(zhàn)到底的氣勢徹底摧垮了淞浦淳六郎。當晚，王耀武的部隊和各友鄰部隊相繼攻占了雷鳴鼓等兩要地，殲敵一千多人、俘三十多人，繳獲輕重機槍近百挺、步槍一千多支、馬匹數百。但十分遺憾的是，突擊部隊進至萬家?guī)X距淞浦師團部不過百米時，因天色太黑，加之審俘不利，未能及時發(fā)覺淞浦中將，結果放走了這個最大的獵物。

聽聽戰(zhàn)后俘虜的供詞，就更叫人覺得遺憾。俘虜說：“幾次攻至師團部附近時，司令部勤務人員，都全部出動參加戰(zhàn)斗，師團長手中也持槍了。如果你們堅決前進100公尺，淞浦就被俘或者切腹了?！?/p>

淞浦雖沒被俘或者戰(zhàn)死，但逃至田步蘇后已成驚弓之鳥，無心戀戰(zhàn)。10日凌晨，他率領數百殘兵逃至甘木關。恰遇突破中國軍隊陣地前來救援的鈴木支隊，終于擺脫了滅頂之災。至此，除個別據點少量日軍殘兵死守待援外，淞浦的第一○六師團幾乎被全殲，被殲人數多達一萬多人。

王耀武善打硬仗、惡仗的癖好，使他終于贏得了萬家?guī)X大捷。這一場硬仗，既奠定了他抗戰(zhàn)中“百戰(zhàn)名將”的地位，也為他日后受到蔣介石的青睞和提拔奠定了重要基礎。

10月10日，國民政府國慶日。蔣介石收到陳誠轉來的萬家?guī)X大捷電報后，臉上笑開了花。在一片祝賀、頌揚聲中，他口授電報給第九戰(zhàn)區(qū)諸將士：

查此次萬家?guī)X之役，各軍大舉反攻，殲敵逾萬，足證各級指揮官指導有方，全體將士忠勇奮斗，曷勝嘉慰……，關于各部犒賞，除陳長官當賞5萬元，本委員長另賞5萬元，以資鼓勵。

薛岳的故交，時任新四軍軍長的葉挺將軍聞訊后，專門發(fā)來賀電，贊不絕口地稱道：“萬家?guī)X大捷，挽洪都于垂危，作江漢之保障，并與平型關、臺兒莊鼎足而三，盛名當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