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 煒
有些人喜歡自由,有些人不是那么喜歡,有些人對疼痛的忍耐力極低,有些人對疼痛的忍耐力更強,有些人受到一點兒壓制就激動,有些人安之若素。這和經(jīng)濟富足沒關(guān)系啊。
時間太久,我怎么也想不起來20年前如何聽到柏林墻倒塌的消息。倒記得隨后的日子里,電臺里不斷有捷克斯洛伐克、羅馬尼亞的新聞,在齊奧塞斯庫倒臺之后,一個電臺主持人說,下面播放羅馬尼亞樂曲《春天》。1990年元旦到來的時候,我喝多了酒,翻墻進入校園,宿舍門口有一塊黑板,酒壯慫人膽,我用粉筆寫下“FOR ROMANIA”兩個字。
多年之后,一個春天的早上,我冒著雨趕到漢堡火車站,買了張票去柏林,那是我第一次出國旅行,拿著票上了車,感嘆德國的火車真舒服,那么大的皮沙發(fā)!檢票員來了,她告訴我:你這是二等車票,這里是一等車廂。于是我到二等車廂,原來德國的火車也并不都是皮沙發(fā)。
我到達柏林動物園火車站,崔女士接上我,然后換乘地鐵去看柏林墻。她說,柏林墻已經(jīng)被拆得差不多了,這一段還是原貌,保留著各種涂鴉,現(xiàn)在想想,墻上的畫都沒啥印象了,有一面墻,上面是一串數(shù)字,從1961寫起,1962,1963,一直寫到1989,我在墻邊拍了好多照片,然后回到市中心,看到索尼中心,這個巨大的體驗商店就建在原來的柏林墻上,被當作資本主義勝利的一大象征。然后我到東柏林玩,在巨大的馬克思、恩格斯塑像前留影,然后到勃蘭登堡門,買了一張海報。第二天晚上,我離開柏林,火車站擠滿了去度周末的人,他們要趕著冰雪消融之前再去滑一趟雪。
在勃蘭登堡門附近可以看見紅軍的塑像,可以看見逃離東德者的照片,在死難者的遺照前會有一個小小的花環(huán)。那個時候,那之前很久,那之后直到現(xiàn)在,我都沒有好好學習過德國的歷史,但我知道,施密特說過,“1989年,無論在東德、波蘭、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還是在蘇聯(lián),‘資本主義并沒有勝利,唯一的得勝者乃是向往自由的心愿?!?/p>
后來我才知道萊比錫的游行,民眾走上街,他們說“我們就是人民”,后來我才知道哈維爾那個著名的演講“人民,你們的政府還給你們了”,后來我才知道匈牙利在1950年代發(fā)生了什么,才知道杜布切克。我也看到了更多的新聞報道,但從來不知道東德的生活是怎么樣的,當然,我可以看電影《再見列寧》。
東德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樣子?MARY FULBROOK有一本書叫作《人民之國:從希特勒到昂納克的東德社會》,從幼兒園到學校,從國有企業(yè)到醫(yī)療體系,作者描述了東德生活的多個方面,只為講清楚一個道理——這不是西方人想象的恐怖的極權(quán)主義,這是一種“可參與可分享的獨裁”,百姓可以從這個體制中獲得生活保障。
5年前,《明星》(Stern)雜志公布了柏林Forsa研究中心作出的一份調(diào)查報告,“24%原西德人和12%原東德人寧愿回到柏林墻分隔東西的狀態(tài)”。新華社說,柏林自由大學2008年進行過一項調(diào)查,12%的前東德居民和11%的前西德居民表示,如果柏林墻沒有被推倒,他們現(xiàn)在的生活可能會更好。我不知道這些統(tǒng)計數(shù)據(jù)意味著什么,但總有人用這些數(shù)據(jù)闡述這樣一個邏輯——東德人是為了生活得更幸福才拆掉這堵墻的,但自由不能給他們帶來經(jīng)濟上的富足,這道墻還存在。
多年前,默克爾是個小姑娘,她也喜歡牛仔褲,她在西德的一個姨媽給她寄某種牌子的牛仔褲。她前些天在美國國會發(fā)表演講,說當時她只能借助于電影和書籍了解美國,其中很多都是她的親戚從西德偷偷帶回東德的。“我對美國夢充滿激情,每一個人都可能成功,通過個人努力在生活中使夢想成真?!薄皩ξ襾碚f,很長時間都不可能到達這片充滿無限機會的土地。那座墻、鐵絲網(wǎng)以及向那些試圖逃離的人們開槍的命令限制我接近自由的世界。”
當然,現(xiàn)在聽到這樣的演講,也覺得沒什么意思了,這也是一種套話。只是,回想起那一年坐著火車,看著窗外的森林中的積雪,想著去看柏林墻,忽然間有一種自由的感覺,我當時以為自己也在推倒柏林墻呢。我當時也以為自由和富足的生活是互為條件的呢?,F(xiàn)在,我終于明白,有些人喜歡自由,有些人不是那么喜歡,有些人對疼痛的忍耐力極低,有些人對疼痛的忍耐力更強,有些人受到一點兒壓制就激動,有些人安之若素。這和經(jīng)濟富足沒關(guān)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