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 寧
代學人逝去,留下的最重要的可能并不僅僅是學問,其一生的個人奮斗精神,才是對這個現(xiàn)實社會更有普世意義的價值留存。
一代文史大家,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卞孝萱,因病醫(yī)治無效,9月5日走完人生傳奇之路,享年86歲。
出生時,先生處軍閥混戰(zhàn)之世,家道中落,二月而孤,與19歲寡母相依為命。母親靠變賣家藏文物、親友資助和針線收入過活在江左揚州。
5歲時,母親望子成龍,卻無力供先生上學。原本目不識丁的母親,每日先向鄰人學會幾個字,然后回家教子,從不懈怠。
18歲時,正值抗戰(zhàn)拉鋸不下,先生高中畢業(yè),辭別母親,獨闖孤島時期的上海灘,自謀生路,在小銀行里做事,卻并未就此沉淪。
上海灘中,一個青年,工作之余,每每進夜校補習功課。初時所學甚雜,后來將注意力漸漸集中在文、史、藝,夜校傳授的知識遠不夠用,便拜圖書館為師,遇到疑難問題,總是多方求教,自然而然地由自學之路走上治學之路。
而立之年,幸得中國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金毓黻先生舉薦,先生進入近代史所工作。未幾,成為所長范文瀾入室助手,助其撰寫《中國通史簡編》。從此轉(zhuǎn)入古代文史研究,針對前賢研究較少的劉禹錫、元稹“全面進攻”。
不惑之年,先生著成《劉禹錫年譜》,成為20世紀劉禹錫研究開山之作,奠定學界地位。其柳宗元研究亦得到正在撰寫《柳文指要》的章士釗先生的關(guān)注,成為忘年之交。
知天命之年,為“文革”浩劫之時。初始,先生與社科院同仁一起下放至河南“五七”干校勞動。后章士釗致信周恩來總理,要求調(diào)先生回京充當他的助手,協(xié)助他校勘《柳文指要》。從此,先生每日進出章家大紅門,與行嚴老朝夕相處,章老又欣然函告總理,調(diào)卞來工作,全書有望如期完成。1971年秋,《柳文指要》出版后,章老出于對后輩的關(guān)愛,第三次函陳周總理,力陳當代青年學者中,卞乃一時無二,仍回干校,未免可惜,以留京發(fā)揮作用為好。先生借此得以留京從事學術(shù)研究。
耳順之年,先生受匡亞明之邀,由北京民建會南下南京大學任教,自此終老金陵。金陵治學,先生因地制宜,開創(chuàng)六朝史研究。先生文史結(jié)合,用小說研究歷史,其對唐傳奇的研究,學界膾炙人口。
不逾矩之年,先生在南大中文系離休,仍任匡亞明主編的《中國思想家評傳叢書》副主編。及至耄耋之年,先生依舊活躍在學術(shù)一線。晚年,先生著力于薪火相承,83歲出版《現(xiàn)代國學大師學記》,為章炳麟、章士釗、黃侃、陳寅恪等十二師友立傳,獨抒心得。近年,先生興趣轉(zhuǎn)至家譜研究,去年底出版的最后一部學術(shù)專著正是《家譜叢考》。
先生出身破敗名門,卞氏其遠祖乃晉人卞壺。先生一生最高學歷是1948年肄業(yè)于上海立信會計??茖W校,乃自學成才,始終是在被獎掖中度過的,這也造就了他的謙遜之風。20世紀,中國傳統(tǒng)學人公認甚為坎坷。綜觀先生一生,其治學之史就是一部個人奮斗史,此尤其坎坷。然先生一生遠離政治,孤守書齋,又得章士釗獎掖,在其他學人受難之時安然度過浩劫之年,此其幸也。
母親五十壽辰時,先生曾將母親教子往事遍寄當時文人名流,或乞詩或乞畫,大都獲得積極響應,如柳亞子贈詩:“教兒先就學,即學即傳人,此是彌天愿,寧關(guān)一室春。”齊白石的一幅壽桃未取潤筆費,陳寅恪的兩首《寄卞孝萱》小詩亦傳為佳話。
從治學方法上說,先生走的是“文史互證”的路子,文學與史學互為補證,以文挖史,借史釋文。先生自述,這一派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源頭當推鄧之誠、陳寅恪二氏。而先生用“文史互證”這一武器,對劉禹錫、元稹等人進行開荒式研究,對唐傳奇、揚州八怪、辛亥人物、名人家譜等亦有深入探索。先生選擇文史互證的學術(shù)方法也與其早年自學,涉獵廣博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
1958年,隨著政治氣候的變化,陳寅恪先生遭到了政治批判的高峰。在這樣的敏感時期,先生曾先后發(fā)表多篇論文與陳寅恪商榷《連昌宮詞》以及《元白詩箋證稿》,但后人評價,這是那個時代的嚴肅學術(shù)研究及陳寅恪學術(shù)思想的認真探討。先生一生,政治上坦蕩,并不像不少經(jīng)過非常時代的傳統(tǒng)知識分子那樣,總有需要避諱的往事。
先生的幾次重大人生際遇都是在圖書館完成的。沒有圖書館,便沒有金毓黻先生的舉薦,進入國家研究機關(guān)工作,并得以成為范文瀾先生的入室弟子。沒有圖書館,便不會有與章士釗先生的一段緣分。晚年在南大,先生依舊沒有離開圖書館,他是南大圖書館中的白發(fā)風景和年紀最長的讀者。
一代學人逝去,留下的最重要的可能并不僅僅是學問,其一生的個人奮斗精神,才是對這個現(xiàn)實社會更有普世意義的價值留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