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晉如
但我更相信,聶翁對整個民族苦難的清醒認識,才是他不計較甚至根本不介懷是誰把他送入監(jiān)獄的原因。
章怡和先生的文章《誰把聶紺弩送進了監(jiān)獄?》,一氣讀完,恐懼莫名。
多年以前,老師推薦我讀他已經(jīng)翻爛了的錢基博先生的《現(xiàn)代中國文學(xué)史》,特地指著他在底下劃了紅杠的朱一新致康有為函中的話,再三致意:“凡事不可打通后壁。老莊釋氏皆打通后壁之書也。愚者既不解,智者則易溺其心志,勢不至敗棄五常不止,豈老莊釋氏初意之所及哉?然吾夫子則固計及之矣,以故有‘不語,有‘罕言,有‘不可得而聞。凡所以為世計者,至深且遠。今君所云云,毋亦有當(dāng)‘罕言者乎?”
時易齒增,讀書漸多,終于明白了朱一新這段話的意思,也終于明白了老師對世道人心之顛危系于一線的殷憂。章先生的文章,就是“打通后壁”的文章。很可能,由于這篇文章,使得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再相信知識和美德的普羅大眾,更加心安理得地墮落。
章先生的文筆,我毫不夸張地說一句,是當(dāng)世第一。當(dāng)代沒有第二位作家在白話散文的感染力上能超過章先生。但是,這種感性的文筆極易打動人,卻很難引導(dǎo)人真正去思考。盡管章先生在文中明確說:
極權(quán)制度是制造告密者的根源,統(tǒng)治者希望每一個人都是告密者,而每一個人又都可能被告發(fā)。這樣,朝廷才便于監(jiān)視和控制,政權(quán)才能有效打擊異端,及時剪除異己,以鞏固統(tǒng)治。
可是,她那筆尖常帶感情的文字,卻毫不意外地把文章主題引向了對黃苗子個人的道德拷問。一般讀者,讀完章先生的文章,能有幾個人會去反思這一滅絕人倫(朋友是五倫之一)的慘劇根源?從章先生的文章中,大家能夠讀出的卻是:“聶紺弩去世后,出賣他的人寫懷念文章,那里面沒有一點歉意?!?/p>
章先生認為,聶紺弩之所以沒有計較把他送入監(jiān)獄的人,是因為聶翁心里壓了太多的苦:老婆偷人,女兒自殺。我相信,這種痛苦是聶翁那樣恣肆的人難以忍受的,但我更相信,聶翁對整個民族苦難的清醒認識,才是他不計較甚至根本不介懷是誰把他送入監(jiān)獄的原因。
浩劫之后,聶紺弩和“被迫出賣”過他的吳祖光、陳邇冬(均見章文),以及戴著“出賣胡風(fēng)”的帽子的舒蕪,還有其他一些人,總共十五位,一起出了一本詩集:《傾蓋集》。用的是“白頭如新,傾蓋如故”之典。按照章先生文章中的意思,聶翁一定知道誰出賣過他,無論是“主動”的黃苗子,還是“被迫”的吳祖光、陳邇冬。但他還是當(dāng)他們是“傾蓋之交”。他對于背負著“猶大”罪名的舒蕪的態(tài)度,尤其值得人們深思。1982年,聶有詩贈舒蕪:“錯從耶弟方猶大,何不紂廷咒惡來”,同年9月3日,他又致舒蕪信,里面說:“我看過忘記了名字的人的文章說舒蕪這猶大以出賣耶穌為進身之階,我非常憤恨。為什么舒蕪是猶大,為什么是胡風(fēng)的門徒呢?這比喻是不對的?!劣诤髞恚L(fēng)上了十字架,幾千幾萬幾十萬各以不同程度上了十字架,你是否預(yù)想到,不得而知,我是一點未想到的,正和當(dāng)了幾十年的黨員,根本未想到十年浩劫一樣……然而人們恨猶大,不恨送人上十字架的總督之類,真是怪事。我以為猶大故事是某種人捏造的,使人轉(zhuǎn)移目標,恨猶大而輕恕某種人?!边@才是聶紺弩根本不介懷誰出賣過他的根本原因。他對歷史的深刻見解,使得他不可能去仇恨那些無論是“主動”還是“被動”出賣他的朋友。深刻的人通常是不寬容的,但也通常是寬容的。他的不寬容,是不會寬容慘劇的根源,但正以其深刻,他會認為,無論是“主動”還是“被動”,這些出賣朋友的朋友,本身也是受害者。他們都在極權(quán)下扭曲了本來的人性,只是程度不同,本質(zhì)卻沒有區(qū)別。
章先生明明知道:“文革”期間的告密行為是在“革命”“正義”的旗幟下進行的,只要能夠保衛(wèi)紅色江山,無論怎樣告密,采取何種方法,哪怕是告發(fā)父母,哪怕是暗中竊聽,都是好樣的,也都是“合法”的。所以,告密者毫無負罪感。
照著這一理路,本來完全可以寫出真正有益世道人心的宏文??墒牵浅錆M感性的文字,卻沖淡了她本該大書特書的部分。她文章的作用,是發(fā)動人一起拷問黃苗子,但并不能引導(dǎo)大家追問整個民族(包括黃苗子)苦難的根源。而更可怕的是,隨著黃苗子告密門、馮亦代臥底門的相繼發(fā)掘,愚者采取的普遍是一種卑賤的慶幸感:原來天底下真的沒有好東西。于是,他們可以更加沒有顧忌地“三聚氰胺”。
但愿我的恐懼不要成為現(xiàn)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