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玉記得,她最初見到陳先生是在那個深秋的下午。
那時小玉正在廚房里做事。王經(jīng)理來了,姚小姐就讓她到客堂里聽著電話,如果是陳先生打來的,只說姚小姐不在家,然后就把那邊的房門關(guān)上了。
陳先生與姚小姐已有三個月的交往,只是沒上過門,幾次見面都在外面。姚小姐是不想讓王經(jīng)理碰見,免得彼此尷尬。王經(jīng)理是姚小姐的上司,兩人的關(guān)系也似乎不同一般。王經(jīng)理隔三差五都要來姚小姐這里,有時是拿材料要姚小姐校對謄寫,有時是順路上來看看。但王經(jīng)理一直沒有娶她做外室,總是這樣不遠不近的。時間長了,姚小姐也知道跟王經(jīng)理沒有指望。何況他的心又不在一處,吃著碗里,候著鍋里,還惦著另一個人呢。每次來,王經(jīng)理就會找理由與小玉套套近乎。姚小姐看在眼里,心里總有些不是滋味。但在沒有物色到更心儀的男人之前,這房子和每天的開銷還得有人替她墊著。何況她也知道王經(jīng)理的厲害,不到時機成熟,她還不敢貿(mào)然離開王經(jīng)理。但姚小姐也不是個省油的燈,進入漢口的社交界后,眼眶子大了,面對那些風度翩翩的俊郎闊少,怎不會芳心萌動呢?當然,她對那些投之以桃的男人們還是含蓄的。不敢放得那么開。王經(jīng)理在中統(tǒng)里掛著頭銜,他有時不在場,那些小弟兄卻像影子似的神出鬼沒。也因此,她與其他男士的交往就不敢在公開的場合下進行。跟陳先生認識,就是在一個朋友的家宴上。當然姚小姐對在《時報》做記者的陳先生還是謹慎的。據(jù)說那報社與共黨分子有聯(lián)系,已經(jīng)在中統(tǒng)的掌控之下。姚小姐雖對陳先生存有好感,也沒確定陳先生就是共產(chǎn)黨,但畢竟有嫌疑。而且在陳先生的文章里,就有不少對當局不利的過激言論。王經(jīng)理已經(jīng)注意上他了。由此,對兩人關(guān)系的發(fā)展肯定是不小的阻礙?;蛘哒f根本不可能。上面要是知道了,說不定拿她當共黨嫌疑論處。但姚小姐總歸抵御不了誘惑,還是一直與陳先生來往。那次陳先生打來電話,小玉接了,一口標準的國語,聲音也很好聽。小玉才明白姚小姐為何斷不了與陳先生聯(lián)系。姚小姐偶爾提起陳先生,總是欲言又止的樣子,說陳先生的有些想法讓她陌生和新奇,又讓她無可辯駁。她感到累,又不想放棄這個男人。小玉聽到這些,對陳先生也多了一份興趣,他像個謎似的吸引著她。又聽說陳先生的報社也在交通路上,離她們這里很近,可就是一次也沒見著。昨天姚小姐還說要請陳先生來坐坐,小玉正高興著呢。可是王經(jīng)理突然來了,姚小姐只得要小玉出來擋一擋這事,免得叫陳先生碰上了。
姚小姐來自重慶,在正中書局工作也不過半年。被書局聘用后,才知是中統(tǒng)所辦,為的是監(jiān)視交通路上的一些進步書店和報社。姚小姐雖說只是初中畢業(yè),但聰明漂亮,又寫得一手好字,頗得王經(jīng)理器重,經(jīng)常帶其出入各種社交場合。王經(jīng)理瘦瘦精精的個子,看人的時候,總是陰陰地盯著你,讓人膽寒。他還總愛穿一件格子西裝,不知是尺寸過大還是人太瘦,在他身上總是浩浩蕩蕩,拖泥帶水,沒一點兒款形。小玉一想到姚小姐落到這種男人的手中,就有些惋惜。后來才知,王經(jīng)理是個很有手腕的人,在漢口的政界很有背景,據(jù)說他的姑父還是政府里的一位次長,難說姚小姐是為了高攀不成?此時姚小姐屋里又傳出幾聲嬉笑,小玉聽得刺耳,索性走到了小陽臺上。
陽臺正對著交通路口。斜對面并排著幾家書店,樓下來來往往的人們,大都是來買書的。此時是下午三點多鐘,正是書商們進出貨最忙的時候,門前總流動著大批的客人。斜對面的里弄卻比較安靜,連走動的人都不多。深秋的陽光還在暖融融地照著,陽臺朝著南面,正毫無保留地接受陽光的親吻。小玉的眼睛被刺得半瞇著,她看到無數(shù)金色的小顆粒在眼前飛舞,落在樹葉上,墻壁上,路面上,行人的臉和衣服上,全都閃著橙黃色的微光,顯得迷離而深厚。對面的房屋背著光,只有屋頂上的黑瓦閃耀著成片的金色,反襯著房屋的黯淡,像是一幅泛黃畫卷的背景。小玉朦朧地想,她生母的家會不會就在這片房屋里呢?或者,就是樓下那些做著家務(wù),聊著家長里短的女人中的一位?她但愿是這樣的,她喜歡這種踏實溫暖的感覺,就像漢陽鄉(xiāng)下的家,已去世的養(yǎng)母……她的心收縮了一下,不禁閉起眼睛,頓時呈現(xiàn)一片血紅,覺得刺眼,馬上又睜開了。一時滿眼都染上了紅色,天上,地下,房屋,連陽臺外的竹竿上曬著的被單和羊毛披肩都變成了紅色。她看得受不了,把披肩捧到臉上,把太陽的香味深深地吸進肺腑里,她的臉也漸漸焐熱了。
樓下傳來一陣吆喝聲。
小玉睜開眼睛一瞧,原來是一個老頭在馬路邊擺起了地攤。他一定是被書商們攆到這邊來的。此時老頭正拿著一本厚厚的舊書在向行人兜售。小玉認識些字,看見他手上拿的像是本《紅樓夢》,以前養(yǎng)母的床頭總放著一本,有一次她無意翻了翻,看到里面工筆精妙的插圖,一下被那些古裝美人吸引住了。她纏著母親講給她聽,從此便認識了鳳姐,賈寶玉,林黛玉,她的名字里也有一個玉字,想必是養(yǎng)母喜歡《紅樓夢》的緣故給她起的。好像她跟《紅樓夢》也有了某種聯(lián)系。此時,小玉的神志一恍惚,就感覺老頭手里拿的就是她家里的那本。這當口,她又瞧見一個穿長衫的先生已聞聲走到老頭跟前,將那本書拿到手里翻看了幾下,就要掏口袋,準備買下那本書。小玉心里一急,不留神就把那條披肩扯掉了,小玉的手沒抓住,它便借助風力蝴蝶似的飄飄悠悠地往下飛去,小玉只能干瞪著眼,見它一路斜拋著往下墜,就要落到陰溝里了,她便急得哎呀哎呀地叫著。這時,就見那先生快步上前,伸手一把抓住了披肩。小玉心頭一陣亂跳,生怕他拿著披肩走掉了,急得正要喊,那人似乎感覺到了,他抬起頭,瞧見到陽臺上紅了臉的小玉,不由笑道:“你是小玉吧?”
小玉一聽聲音有點兒熟,再瞧那人,白凈臉,高鼻梁,頭發(fā)稍稍長了些,一綹已搭到眼睛前面,他往后甩了一下頭發(fā),那雙漂亮的單眼皮便露了出來。小玉的心跳了一下,感到那神態(tài)有些熟,像在哪里見過?,F(xiàn)在聽他在叫自己的名字。小玉就更呆了,奇怪地問:“先生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低了一下頭說:“我叫陳荒野。聽姚小姐說起過你?!?/p>
“你就是陳先生……”小玉驚喜地叫起來,正要轉(zhuǎn)身,一下想起什么,又對陳先生說:“您是來找姚小姐的吧?可巧她現(xiàn)在不在家,出去了……”說這句話時,她感到臉一陣發(fā)燒,這扯謊的話她是說不出口的?,F(xiàn)在一經(jīng)說出,并不是為了給姚小姐遮掩,而是不想讓陳先生難受。這種想法是陡然而生的。因為她覺得姚小姐對不住陳先生。陳先生也沒有必要看到那一幕。但小玉的心還在怦怦直跳,她害怕陳先生還會上樓來,他畢竟沒來過這里。不等陳先生發(fā)話,小玉就搶先道:“我馬上下來,不勞您上來了?!闭f著就急忙往樓下跑。
她住在三樓,慌慌張張地從后門拐了一大彎出來,見陳先生果然還站在原地,正笑瞇瞇地等著她呢。
小玉吁了一口氣,再慢慢走到近前,才覺得陳先生的個子蠻高的,愈覺得自己瘦得像只小鳥。她低著頭,不敢再瞄面前的男人,怕他看到自己羞紅的臉。
陳先生將披肩遞到她手里說:“我今天有事路過這里,本想上樓去看看,姚小姐卻不在,太不湊巧了?!?/p>
小玉客氣道:“還是上來坐坐吧?!?/p>
“不了,”陳荒野搖搖頭,“我得趕回報社寫稿。改天再登門拜訪吧?!?/p>
小玉緊繃的弦似乎松開了,見他手上握著那本《紅樓夢》,不禁咦了一聲:“這書你果真買了?”陳荒野見她盯著自己手上的書,便笑道:“你是跟我爭這本書,才弄掉東西的吧?”見小玉臉紅了,他走過來,把書遞給她說,“拿去看吧?!?/p>
小玉不敢接,“那怎么行?”她連連搖頭說。
陳荒野說:“我家里還有一本,我呀見了好書就想買,今天碰巧遇上了,既然你喜歡,算我送給你的。”
小玉還在遲疑,陳先生已經(jīng)將書塞到她手里,然后微笑著向她揮了揮頭。
小玉捧著那本《紅樓夢》,想說一句什么,可喉嚨口堵著,只能紅著臉道了聲謝謝。她呆呆地目送著陳先生離去,忽地想起什么,追上前問:“陳先生,你們報社可以幫忙找人嗎?”
“可以呀,”陳先生回轉(zhuǎn)身問,“你要找誰?”
“我母親……”她吐了吐舌頭說。
“你母親?”陳先生閃過一絲疑慮,隨后點了下頭,“行呀,回頭你到我報社來一下,我?guī)湍愕且粋€尋人啟事。”
小玉瞅著他匆匆的背影,一忽兒就拐進小巷里不見了。往回走時,她望了一下樓上的窗戶,不巧與窗簾后偷看的姚小姐對上了眼,頓時吃了一驚,原來她也聽到了陳先生的聲音。
剛上樓梯口,正碰見王經(jīng)理挎著格子西服從屋里出來,姚小姐跟在身后。王經(jīng)理一見小玉,便停下腳步問:“小玉,我一來你總不在,是躲著我嗎?”小玉趕忙低下頭怯怯地站著。王經(jīng)理湊近小玉,幾乎把唾沫噴到她的臉上:“小玉,你再這樣我可要生氣了?!毙∮裢肆送耍豢s身子閃進屋里。王經(jīng)理一愣,隨之臉色刷地變了,轉(zhuǎn)身也要跟進屋去,幸虧被姚小姐一把拉住,忙著打圓場說:“你大人大量,跟個小丫頭計較什么?!?/p>
二
姚小姐把王經(jīng)理送到樓梯口后,又走到小陽臺向樓下的王經(jīng)理招手。回頭見小玉在侍弄那條羊毛披肩,一下注意上了。小玉見姚小姐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披肩,心里一慌,趕忙要往被窩里藏,哪知姚小姐已經(jīng)開了口:“讓我瞧瞧?!闭f著走過來一把將披肩攫在手里,又攤開來細細地看。那披肩是墨綠底子,仿佛一汪深潭,其間相偎著一對五彩鴛鴦,幾個活潑可愛的小鴛鴦環(huán)繞在周圍,正快樂悠閑地嬉戲著。姚小姐簡直看呆了,驚問道:“這是鴛鴦錦嘛。小玉,你是哪里得來的?”小玉低著頭答:“這是我母親留給我的?!币π〗闳粲兴嫉乜此谎郏骸皠偛藕孟衤牭健阋夷赣H,你母親不是去世了嗎?”小玉搖搖頭說:“不是她,是另一個?!?/p>
“你還有兩個母親?真是稀奇。”姚小姐心不在焉地說著,擺弄了幾下披肩,就圍在自己的肩膀上,然后便在梳妝臺前比試起來。
“哎呀,真漂亮,我可取不下來了?!币π〗阕笥遗又f。
小玉見姚小姐兩眼放光。在鏡子前饒有興致地做著各種造型,心里不由得發(fā)沉,知道那披肩可能有去無回了。果然,她聽到姚小姐喜滋滋地說:“小玉,我戴著蠻好看的,你就送給我好了。”
小玉一時答不上話。那條披肩還是養(yǎng)母去世前交給她的,說是她生母的東西。她一直放在自己那個布包里,怕生了蟲子,今天才拿出來見見太陽。不想就被姚小姐看見了。她咬了咬嘴唇想說不字,可又說不出口。但是要讓她馬上答應(yīng)姚小姐,也不那么容易。這可是她尋找生母唯一的證物,給了人家,她也就沒指望了。
姚小姐見小玉沒有反應(yīng),便瞪起了眼:“小玉,你舍不得給我是不是?想我是怎么對你的嗎?小氣鬼!”
小玉漲紅了臉,她用手來回地搓著衣襟,但喉嚨里還是出不了聲。姚小姐哼了一聲,隨后進了她的屋,在五屜柜里翻動了幾下,找出一條烏紅開司米圍巾,抖了抖丟到小玉的床上。
“這條圍巾給你戴吧。也算公平合理?!闭f完又扭到她屋里照鏡子去了。
小玉掃了一眼那圍巾,心里只覺得憋悶。她賭氣想把圍巾退給姚小姐,終究還是沒有膽量這么做。姚小姐是她的主人,她的整個人都是姚小姐的,何況一件東西?如果為此惹惱了姚小姐,將她趕出去,她還能到哪兒安身呢?從某種意義上說,姚小姐其實還算是她的一個恩人呢。
小玉當然忘不了半年前誤入賭場的經(jīng)歷。
那時她剛從漢陽鄉(xiāng)下來到漢口,為的是尋找自己的親生母親。初來乍到,小玉眼見那些高大洋氣的樓房,車水馬龍的街道,一時傻了眼。養(yǎng)母只告訴她的生母家姓王,住在漢口的租界里,具體是哪個租界也不清楚??墒峭跣沼质莻€大姓,在偌大的租界可謂有上千戶人家,究竟從哪里找起呢?好在養(yǎng)母還有個親戚住在方正里,要小玉暫且寄住在親戚家,再慢慢打聽。可是當小玉找到那家親戚的住址,人家卻為了躲債跑了,唯一的兩間房也被債主收為己有。小玉投奔無門,一時又沒親戚的音訊,便急得直掉眼淚。隔壁鄰居得知她是原房主的親戚,本是來投靠的,就勸小玉先把房子租下來,等親戚回來再想辦法贖回,也免得讓別人占用了。小玉想想也是,一來她得已安身,二來她也算是幫了養(yǎng)母的家人。就決定去找那債主。卻沒想到,債主竟是賭場里的莊家,親戚也是因為賭錢輸了才把房子抵押出去的。
那莊家聽到有位鄉(xiāng)下姑娘來找他租房,本不太在意,再一瞧姑娘長得水蔥似的,頓時就來了精神。他嘿嘿笑了兩聲,便獅子大開口,將房租又往上提高了五成。小玉的腦袋頓時大了,這么一漲,她哪還租得起呢?莊家卻說是便宜租給她的,現(xiàn)在錢不值錢,房子當然是一天一個價。任憑小玉怎么求情也不松口。小玉只得怏怏而退。不想到了門口又被莊家叫住了。莊家走到她跟前,小聲問道:“你真沒地方住?”見小玉點了下頭,他便說:“這樣吧,你實在想租那房子,也有個辦法。”見小玉疑惑地望著他,便指了指那些賭得正酣的人說:“那可是一個生錢的好去處,贏了,不說租下那房子,就是贖回也是眨眼的事。你何不去試試?”
小玉聽得怔了怔,咬著嘴唇低頭想了一下,問他:“那要是輸了呢?”
莊家?guī)追衷幟氐溃骸案嬖V你一個訣竅,在賭場上不能想到輸,只能想贏,心里默念著一定會贏,就真的贏了。我就是這樣起家的。明白嗎?看你是個姑娘伢,別人我是不會告訴的。何況,一般女的上去都會贏錢,少有輸?shù)摹!?/p>
小玉被他這么一鼓動,心里就有些活動了。想結(jié)果總是兩種可能,不是贏就是輸。說不定自己真贏了呢。這樣不僅救了親戚,連養(yǎng)母給的體己也能留著了。她看了一會兒賭得最火的搖寶,上面就兩粒骰子,一副寶缸,缸內(nèi)分成了單和雙,前面為雙,后面為單,過程似乎也簡單。她就決定試試。
開始后,就由寶官動手搖寶,一邊站檔的人清點完雙方所押的單、雙錢數(shù)目,就替寶官揭開寶缸報點子。當時寶官賣出單數(shù),站檔的人就叫小玉只能壓雙不能壓單。出了單歸寶官贏,出了雙歸小玉贏。結(jié)果骰子搖出雙數(shù),小玉壓對了,頭盤獲勝,一下鼓起了她的信心。沒想到贏錢這么容易呢。信心有了,氣勢就上來了,毫不猶豫又壓了一盤,果然又是她贏了寶官。接下去再壓,又是她勝。旁邊看熱鬧的人都禁不住嘖嘖直叫,說今天寶官的本錢可要賠光哪。說得寶官臉上果然有些掛不住了,這邊的小玉卻喜不自禁,想著再贏上兩盤,那房子不說是租,就已經(jīng)是她的了。腦子一熱乎,便乘勝追擊,又把賭注往上加了一倍。這可是背水一戰(zhàn)呢,贏了,小玉將大功告成,輸了,她可就血本無歸。此時小玉氣勢正旺,她當然胸有成竹,滿懷著必勝的信心。然而,心里默念著贏,可鬼使神差押上的卻是寶官賣的雙號,像是有意跟她過不去似的,卻不知站檔的已暗中做了手腳,她必輸無疑。這一來,把她剛贏的錢全部吐出去不說,還把自己的本錢也輸進去不少。她一下子蒙了,旁邊的人便催促:“還玩不玩?不玩就拉倒!”眼看自己的錢全都打了水漂,她急著想趕本,只得去向莊家借錢買寶。卻一直不見轉(zhuǎn)機。到最后,她不僅把養(yǎng)母給她的體己全輸光了,還欠下了莊家一筆債。這時她再找莊家,人家卻翻臉不認賬了。反說她太貪,不會見好就收。她欲哭無淚,抓起搖缸里的骰子就朝莊家投擲過去。沒等她出手,已被旁邊的人死死地扯住了。
小玉一直掙扎著叫罵。正巧那天王經(jīng)理也在賭場。原來這賭場就是王家開的。王經(jīng)理聽說有個鄉(xiāng)下姑娘在鬧事,問明了情況,又朝小玉細細看了一眼,才松了松那張緊繃的瘦臉說:“姑娘,不是你贏不了錢,是怪你財氣不到呀。輸了錢就得付賬,這是規(guī)矩。想你孤身一人,沒個親戚六眷的,也不要你馬上還。這樣吧,你就在這里做一段時間的招待,幾時把錢還清了,就放你走?!?/p>
小玉眼瞧著這陰森森的賭場,直恨自己太糊涂,走進這喝人血的地方,竟然還相信那莊家的滿口謊話??吹街車切┠腥硕枷阎鄱⒅?,像一群餓急了的狼。她心里不由得發(fā)怵,想起養(yǎng)母講過,男人的眼睛里都藏著蛇信子。她在這蛇窟狼圈里待著,不是自尋死路嗎?
她痛苦地叫了一聲:“我不要在這里?!?/p>
莊家鼓起眼珠子吼道:“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你待也得待,不待也得待?!?/p>
小玉決然地說:“要我在這里,除非讓我死。”
正當小玉掙扎叫喊的時候,另一雙眼睛也注意上了她,這當然不是那些見色起心的男人們,而是跟在王經(jīng)理身邊的那個妖嬈女人。女人瞇著眼打量了小玉一會兒,便對王經(jīng)理說:“讓她去我那吧?!?/p>
王經(jīng)理有些奇怪:“你不是說漂亮姑娘多事嗎?這回怎么變了?”
女人說:“這姑娘看樣子有些來歷,放在這里,可就弄糟蹋了?!币娡踅?jīng)理還是不情愿,女人就撅起嘴巴,說王經(jīng)理有好的就留給自己,把那又老又笨的老媽子喚了來,做不出幾樣菜,還咸得像倒進了鹽罐子里。這還不說,還時常暗地里揩油,把一些東西拿回家去。
“有這種事?你怎么不早說?”王經(jīng)理果真生氣了。
女人說:“你總是來去匆匆的,有空嗎?”
王經(jīng)理說:“你不喜歡就讓她走吧?!?/p>
女人馬上接口道:“行嘛,就把這丫頭給我吧。我可要伶俐一點的,你來了也有個好菜好飯招待呀?!?/p>
王經(jīng)理卻不松口:“這丫頭不行,我留著有用處的?!?/p>
“有什么用處?”女人挑了下眉頭,“放在這烏煙瘴氣的地方還能調(diào)教好人,你不是想把她以后放在花樓街里去吧?!?/p>
這話真把王經(jīng)理將住了,他只是想占有小玉,隨時供他享用,至于小玉以后的安置,他倒沒有細想過?,F(xiàn)在被女人一提醒,倒也覺得賭場里太亂,小玉又長得清秀細膩,不是個粗糲之人,在這種地方待久了,是塊寶玉也要磨成石頭了。但王經(jīng)理還是有些猶豫,把小玉放在女人那里似乎也不太方便,這又是他不情愿的??梢粫r又沒有更合適的地方,除非……放到家里去。
女人也聰明,很快揣透了他的心思,直接點破道:“你要把她放到家里,就更多事了。你那太太是有名的醋缸,還容得了你把漂亮姑娘往屋里撂?我上次跟你跳了一場舞就被她罵了好一陣,你忘記了?”王經(jīng)理就怕提起這事,弄得在眾人面前抬不起頭來。誰知又被提及,他頓時就氣短了。
女人點了王經(jīng)理的軟肋,便緊追不放:“還是放在我這里吧。經(jīng)我一調(diào)教,也難說會成為一個人才呢,不見得比我差。”
這話一挑明,還真說到王經(jīng)理心里去了。此女子的風流妖冶是漢口社交界的一景,如果經(jīng)她點撥,加上小玉的聰明,難說以后會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到時她總是自己的人,也比在賭場里作招牌要強多了。再說她倆待在一起,相處得好,彼此也不會在意對方與他有什么瓜葛,這就比在家里安全多了。王經(jīng)理打完了如意算盤,這才把莊家叫到跟前吩咐了幾句,隨后莊家就叫小玉跟那女人一起走。女人把小玉帶到交通路的一個里弄里,小玉才知道她就是姚小姐。
小玉一來,姚小姐馬上就辭退了老媽子,把所有的家務(wù)活都留給了小玉,把她忙得沒一點兒空閑。到王經(jīng)理來時,總是不見小玉,不是買菜去了,就是買米去了??偹阋姷搅艘淮?,正在廚房里生爐子,汗水淋淋的,左邊臉上還掛著一道黑煤灰,看上去有點兒傻樣。叫她一聲,還木頭木腦的,不知道答理。王經(jīng)理的興致頓時降低了不少。就問姚小姐怎么把老媽子的事給了小玉,姚小姐撇了撇嘴說:“她就是做丫頭來的,難道還讓她做小姐不成?姑娘家就不能太慣著了,養(yǎng)嬌了到時跟我耍性子,我是依了她呢,還是攆了她呢?”王經(jīng)理聽了,也不好再說什么。
過了不久,王經(jīng)理去花樓街玩,又物色到一個姑娘,那姑娘雖沒小玉好看,但特會討人喜歡,比姚小姐還要狐媚得多。王經(jīng)理有了她,來交通路就少了些。再來一次,小玉也是待在廚房里,不跟他打照面。偶爾他留下來吃飯,等到小玉端菜上桌,頭發(fā)亂糟糟的好像幾天沒梳,衣服上也滿是油膩,他頓時敗了興致。再看那菜也做得不咸不淡的,說不上好在哪里,但姚小姐一再說好吃,他也只能隨聲附和。后來他也懶得問了,只是待上一會兒就要走。姚小姐也不留他,來去自由,倒是把王經(jīng)理弄得惴惴不安,對姚小姐總懷著一絲眷念。
小玉知道,她每次能躲過王經(jīng)理,都源于姚小姐的有意安排。不管她出于何種目的,起碼讓王經(jīng)理沒有機會跟她近身,讓她躲過了一次又一次的劫數(shù)。從這一點上,她是感謝姚小姐的。雖說苦點兒累點兒。但有姚小姐做她的保護傘,暫且還是安全的。如果為了一條披肩把姚小姐惹惱了,再送她到王經(jīng)理那里,也是一句話的事。現(xiàn)在王經(jīng)理也感覺她是躲著他了??啥氵^了今天躲不過明天,以后又該怎么辦?除非她現(xiàn)在找到了生母,離開這里??少即蟮淖饨纾秃帽仍诖蠛@飺漆?,一個個地打聽,不知猴年馬月才能找到??磥碚娴锰嵩绺嬖V陳先生,在報上登個尋人啟事,也許還有點兒效果。
三
小玉尋思著到陳先生的報社去,可一直找不到空隙。姚小姐前天隨王經(jīng)理過江去辦事,不慎著了涼,晚上就發(fā)起燒來,就在家里躺著養(yǎng)病。小玉日夜服侍著,也不敢走得太遠,怕姚小姐隨時喊她或接個電話什么的,找不到人。
小玉在這里待的時間長了,也從姚小姐平時的言談中了解到她的一些身世。
原來姚小姐的父母都是教師,卻不幸在重慶大轟炸時遇了難。小她十歲的弟弟受了驚嚇,至今精神失常,不能自理生活。姚小姐為了養(yǎng)活弟弟,只得出來做事,把弟弟托付給奉節(jié)的姨母照顧。每月由姚小姐寄錢給予撫養(yǎng)。小玉了解這些后,對姚小姐也有了不一樣的感情。原來姚小姐跟她一樣都是孤兒,心靈的創(chuàng)傷比她還要重,只是不常表露而已。姚小姐愛花哨,心也高,像懸在云霧里讓人看不透。她能把精明的王經(jīng)理哄得團團轉(zhuǎn),足見不是一般的角色。雖然小玉也感覺姚小姐不是真的喜歡王經(jīng)理,但為了舒適的生活委曲求全,換了小玉是肯定不會做的。就是死,她也不會迎合王經(jīng)理這種人。而且,姚小姐腳踏兩只船,也是她最不能接受的。特別是她遇見了陳先生之后,這種感覺就更加強烈。她怎么能欺騙陳先生那樣的人呢?
姚小姐的燒退了些,就在床上待不住了,說睡得骨頭酸痛。起床后走了幾步,又覺得累,就靠在一張?zhí)僖紊献D菚r見小玉在看《紅樓夢》,便要遞給她。
“這書是陳先生送給你的?”她翻了翻說。
“噢?!毙∮翊饝?yīng)一聲,心里突突直跳,她以為姚小姐會罵她,隨便要人家的東西。姚小姐看了幾頁,一直沒有說話。隨后就把手肘支在椅子的扶手上。眼望著陽臺外漸漸淡薄的日光出神。那樣子很像某個電影女明星的特寫鏡頭,散淡而幽遠的樣子,很打動人。
小玉覺得此時的姚小姐像個謎。她在想誰呢?會是陳先生嗎?一想到陳先生,她倏地激起一絲妒忌,姚小姐怎么是陳先生的朋友呢?陳先生真會喜歡姚小姐這樣的女子嗎?好像也有可能,姚小姐長得漂亮,又摩登風流,一般的男人是抵御不了誘惑的。陳先生一定是被她迷住了。可是,為什么是陳先生而不是別的男人呢?小玉想到這里,心口仿佛被刺了一下,痛得有些受不了。她只好把思緒收了回來,定了定神,慢慢才恢復了平靜。是的,她不能對姚小姐有任何想法。人家再做得不對,總是自己的主人,主人是不可違背的。小玉當然清楚這一點。
這時樓下有人喊:“姚小姐,電話!”
姚小姐皺起眉頭:“又有什么事來了?”便要小玉下樓去接。一會兒小玉上來,回道:“是王經(jīng)理來的,說他當次長的姑父來到漢口,要為他接風,晚上在維多利安排了茶舞會,要你去捧一下場?!?/p>
姚小姐嘀咕一句:“他明知道我病了呀。”
小玉道:“我也說了,他還是要你去,說他姑姑也回來了?!?/p>
姚小姐想了想說:“沒辦法,只得去吧。你去叫一輛黃包車在樓下等著,我換身衣服就下來?!?/p>
姚小姐圍上那條鴛鴦錦披肩,好像神又來了,她款款地走下樓去,回頭還要小玉別擔心。小玉瞅著鴛鴦錦披肩在眼里一點點變小,最后看不到了,就感覺自己的希望也跑得沒了蹤影。她在屋里發(fā)了好一會兒呆,才想起要去陳先生的報社。正好鞋面的絲線用完了,可順路買一些。到時姚小姐問起來,也好有個由頭。
走出交通路那條街就上了歆生路,她在鋪子里挑了幾樣絲線,就繞道往報社的方向去。走到半途,突然聽到有人在背后叫她,回頭一看,正是陳先生,便驚喜地叫起來:“哎,陳先生,我正要找你呢?!?/p>
陳荒野笑著說:“喲,我也尋思小玉怎不來呢。”
小玉聽得心里一熱,原來他還記著她的事呢。陳荒野看小玉手里拿著絲線,就問:“你是順路來的?”
小玉張了張嘴,還是嗯了一聲。
“《紅樓夢》看完了嗎?”
小玉說:“還沒呢。剛看到寶黛初會,認得字太少,半天才看完一頁?!?/p>
陳荒野說:“哦,已經(jīng)不錯啦?!?/p>
小玉不好意思道:“還說呢。覺得這一節(jié)有意思,就多看了一遍。”
陳荒野瞥了她一眼問:“哪點有意思?”
小玉咬了下嘴唇說:“寶玉第一次見到林妹妹就覺得她面善,看來真是前世的緣分?!?/p>
陳荒野笑道:“是呀,人和人之間的交往,第一感覺的確很重要?!?/p>
小玉聽得一怔,他也有此想法?那么,他見到我時,會是什么感覺呢?正想著,就聽陳荒野在問:“小玉,你還有兄弟姊妹嗎?”見小玉搖了下頭,陳荒野就說:“你也是一個呀,那就做我的妹妹好了?!?/p>
小玉聽得暖暖的。再一回味,又覺得陳先生冒出這樣的話有些道不明的意思。他倆剛說到寶黛初會,說到緣分,陳先生就要她做妹妹,難道要她做第二個林妹妹不成?但轉(zhuǎn)過頭想,林妹妹可是寶玉的心上人嘛。她和陳先生還是剛剛認識,彼此只是好感,還沒到那一步嘛。也許,陳先生只是隨口說說,只把她當個小妹妹而已。這種想法,在隨后談起姚小姐時便得到印證。陳先生聽說姚小姐病沒好就出去跳舞,臉上便顯出擔憂,說姚小姐太不注意自己的身體了,很憐惜的樣子。小玉又有幾分失落,陳先生的心果然在姚小姐身上。不由試探道:“陳先生,你第一次見到姚小姐時,也覺得她面熟嗎?”
陳荒野沒防著小玉這么問他,臉上顯出些羞澀,隨后才說了句:“她很吸引人,只是眼睛里透著滄桑,看得出是有過苦痛的人。”
小玉聽得一驚,陳先生竟然把姚小姐看得這么透徹,也怪不得姚小姐對他另眼相看。她忽地有些妒忌姚小姐,有陳先生這樣的男人憐惜著,卻不珍惜,還跟王經(jīng)理不清不白的,難道陳先生不知道她的底細嗎?小玉覺得陳先生一定是被姚小姐迷惑住了,或者并不知情。如此,她就有些為陳先生叫屈,怎么能這么傻呢?可她又不好再說什么,低頭看陳先生腳下全是泥巴,便問:“你每天都在外面跑嗎?”
陳先生說:“也不一定,但跑的時候總要多些?!?/p>
小玉說:“怪不得不去我們那呢?!毙南肽阋嗳状危ê偟奈舶途吐冻鰜砹?。
陳先生說:“也不是,姚小姐有她的考慮?!?/p>
小玉一下明白,還是姚小姐避嫌,不讓他去。便試探道:“這么近,去了又有什么妨礙呢?再說你要是去了,姚小姐不定多高興呢?!?/p>
陳先生聽了便說:“行嘛,過兩天我抽時間去看看你們?!?/p>
小玉嘴上答應(yīng)著好,心里卻在想,到時巴不得你遇上王經(jīng)理,也早點兒清醒過來。
到報社門口,陳荒野就要她一起進去。小玉怯怯地跟著,有個同事見陳先生帶個姑娘進來,便叫道:“荒野,你把妹妹帶來了?”
陳荒野愣了一下,便問:“你怎么知道她是我妹妹?”
那位先生就說:“長得像呀?!?/p>
陳荒野扭頭打量了一下小玉,點了點頭說:“嗯,我也覺得她像我妹妹?!?/p>
幾個人聽完都笑了。小玉也在笑,但她知道陳先生不是一句玩笑話。他是真心誠意的,因為他也剛說了要她做妹妹的話。她感到一絲溫暖的親情在體內(nèi)滋長著,好像她和陳先生真的成了兄妹,彼此的距離似乎又拉近了。
四
小玉向陳先生說起了自己的母親楊文秋。在她心里。母親一直是她最親的人,也是她唯一的親人。特別是在她獨自闖蕩漢口,飽嘗了人間冷暖之后,她對母親的懷念也更加強烈。她的眼前也時常浮現(xiàn)母親瘦弱不堪的樣子,像是存在心底里的膠片,時不時就會在腦海里上映一番。
從懂事起,小玉就感到母親的肺部總發(fā)出風箱一般的抽動聲,這也是小玉出生時落下的病根。母親說那年的冬天太冷,自己又沒有奶水,總是夜里起來給餓得哇哇叫的小玉煮米湯,換尿布,不久就染上了氣管炎,抓些中藥吃了,也是時好時壞,慢慢就發(fā)展到了肺部。小玉聞著中藥味長大,卻出落得面如鮮桃,膚如瓊玉,身如柳枝,引得灣里的年輕伢們紛紛向她示好。小玉不敢出門,有的就進院子里來挑逗她。這一切,當然瞞不過躺在病床上的母親。母親嘴上沒說,眉頭卻擰緊了。那天是小玉的生日,小玉把熬好的藥端到母親的床前,母親瞧著小玉明媚如芙蓉初開的臉龐,禁不住說道:“小玉,今天你滿了十六,照說該給你找個婆家了?!?/p>
小玉一聽這話,臉騰地一下紅了,她低下頭說:“姆媽,我不出嫁,我要一直守著你?!?/p>
母親說:“哪有閨女不出嫁的?到時不讓人笑話?只是我現(xiàn)在這副樣子,怕是看不到你嫁人了?!彼藥卓跉庥终f,“姆媽也不想讓你難過,可我心里清楚,吃這么多藥不見好,八成是沒指望了。別的都可以丟下,只是放心不下你啊……”母親說著,一下劇烈地咳嗽起來。小玉伸手要揉搓一下她瘦削的胸部,卻被母親一下?lián)蹰_,還指指門口的一個板凳要她坐下。小玉知道母親是怕她傳染上了,只得順從地坐到一邊去。
母親吐了一口血痰,喘息了半天,才漸漸平復了些。見小玉憂愁地望著她,便微笑道:“小玉,有一個故事,我從來沒講給你聽,現(xiàn)在覺得是時候了,你想聽嗎?”見小玉連連點頭,母親清了清嗓子,便緩慢地講述起來……
十六年前那個飄雪的下午,小學教師的楊文秋上完課后,就戴上圍巾準備回家,剛走出校門,就聽到旁邊的小巷里傳來嬰兒的啼哭。聞聲過去,幾個路人正圍著一個腰圓形籃子看稀奇呢。
楊文秋擠到跟前,見籃子里果然放著一個裹著包被的毛頭。毛頭凍得小臉烏紫,哭聲也漸漸微弱,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
“這么冷的天,把小毛頭扔在這里,真狠心嘛?!?/p>
“八成是個私伢,見不得人才這樣的,真造孽呀!”
“這伢怕是不行了,哪家要沒孩子的抱回去,總是救一條性命呀!”
聽到后面這句話,楊文秋的心倏地像被針扎了一下,她一向信佛,可受不了一個小生命就這樣白白地死去。不容腦子考慮,她拎起籃子就急火火地往家里奔。進了家門,她就直喚母親快舀些米湯來。她父母一直著急文秋二十好幾還沒出嫁,就怨姑娘被書本害了。此時見文秋抱著個快死的嬰兒進屋,便埋怨說:“你一個姑娘家撿個伢回來干什么?不是找事嗎?”文秋也不應(yīng)聲,只管抱著毛頭一勺一勺地喂著。慢慢地,毛頭的小臉開始和緩過來,小圓眼睛滴溜溜地望著文秋,倏地小嘴像月亮彎彎似的笑了。這一下,猶如四兩撥千斤,把老姑娘楊文秋感動得眼淚直掉,母愛也隨之一觸即發(fā)。她就覺得這孩子天生是屬于她的,是上帝送給她的一份禮物。為什么讓她碰上了呢?看來她跟這孩子一定有前世的緣分。她就決定留下這孩子,還給她取名叫楊小玉。父母也是慈悲之人,看毛頭生得靈巧可愛,也漸漸喜歡上了。只是覺得文秋可憐,一直到死都在埋怨女兒沒能出嫁……
母親說到這里便哽住了,小玉慢慢地站了起來,但腦子暈乎乎的,她扶著門框呆呆地問:“姆媽,這不是真的吧?”
母親凄然道:“是真的?!?/p>
小玉的臉色刷地一下白了?!澳穻?,你是病糊涂了……我不是你親生的嗎?”她抖著嘴唇問。
母親搖了搖頭,便掙扎著起身,要小玉幫她打開樟木箱子,從里找出一個花布包來。小玉接過布包打開,見是幾件嬰兒穿的棉衣褲,還有一條羊毛披肩。
“里面夾著一張紙片,你看看吧?!蹦赣H說。
小玉翻了一下,里面果然有一個硬紙片,上面寫著:女,壬申年臘月初七生寅時生,落款是漢口法租界王。
母親說:“這是當初裹在包被里的,想是你生母的東西。我一直沒拿出來,現(xiàn)在總算是時候了?!?/p>
小玉看到這兩件實物,才終于相信,自己是被漢口一戶人家拋棄的私生子,而母親楊文秋為了養(yǎng)她,終生未嫁。
母親把這些告訴小玉后,就要她去漢口尋找自己的生母。小玉頓時傻了,她沒想到養(yǎng)母要趕她出門。便哭道:“您就是我的母親,我不要漢口的生母,只要您……”母親心里難過,還是硬著心腸說:“女大不中留。你早晚是要出去的。我又是個快死的人,看到鄉(xiāng)里的男伢們都打起你的主意,我能不擔憂嗎?你本是金玉之身,應(yīng)當有更好的歸宿?!闭f完掙扎著起來為她打點行裝,又將自己積攢多年的體己拿出一些交給小玉。小玉還是不肯走,養(yǎng)母便把行李扔到了屋外,氣喘吁吁地說:“不要怪我心狠,你知道我是要面子的人,一輩子就這樣清靜過來了。我可不想死后鬧出什么丟丑的事……如果你真是孝敬我,就馬上去漢口,找到你的生母才是正經(jīng)。以后回來在我墳上看看……我……也就知足了……”小玉知道養(yǎng)母的倔犟脾氣,一旦認定的事,再怎么求情都是枉然。此時她也明白養(yǎng)母急不可待要趕她走,也是怕自己死后,留下小玉孤苦伶仃一個人,被周圍那些垂涎欲滴的男人們給害了。可是,眼見母親生命垂危,她怎么忍心丟下母親不管呢?她還是苦苦哀求,不肯離去。母親看她不走,竟然在當天夜里將手上的一枚金戒指吞了進去……
小玉回憶著這一切,幾乎是肝腸寸斷。陳先生一直默默地聽著,好半天,他才沉重地說:“你多虧有楊文秋這樣的母親,她是在用生命來成全你啊?!?/p>
小玉聽了更加難過,她流著淚說:“姆媽怕我受鄉(xiāng)下人的欺負,哪知道漢口也是虎狼成群啊?,F(xiàn)在落到這地步,只能加重我對她的歉疚。這輩子我都無法報答她了……”
陳先生見小玉這般難受,便一遍一遍地安慰她,說生母總會找到的,漢口租界的王姓畢竟就那么個范圍。先登個尋人啟事,然后再幫她細細地打聽。小玉聽了,才漸漸緩和過來,謝過陳先生,再一路往回走,心里也似乎輕松了一些。好像從這一刻起,陳先生就幫她點燃了一個希望,不管他能否幫她找到生母,小玉心里是踏實的。她相信陳先生,也慶幸自己能遇到陳先生這樣的好人。
姚小姐回來時,小玉已經(jīng)睡下了。她的高跟鞋叩在地板上太響,吵醒了小玉。
“幾點了?”小玉眨了眨眼睛問。
“已經(jīng)12點了?!币π〗氵旬攦上氯拥袅烁吒?,趿上一雙緞面的繡花拖鞋,吁了口氣說:“要不是這鞋穿得腳痛,我可能要待到明天早上了?!闭f著拿出睡衣和毛巾,要小玉把澡盆里放好水,她要洗澡。又問小玉:“家里有什么吃的?”
小玉說:“還不是王經(jīng)理前日送來的蛋糕?!?/p>
姚小姐說:“那好,等下我們一起吃吧?!?/p>
等她洗了澡出來,小玉已把蛋糕端到了桌上。姚小姐遞給小玉一塊,然后自己拿起一塊吃了起來。
小玉說:“前兩天你一口吃不下,今天總算有胃口了?!?/p>
姚小姐說:“人一活動,病也好得快?!?/p>
“還是跳舞的好?!毙∮窀胶偷?。
“就是呀,”姚小姐說,“不光病好了,還碰上蹊蹺的事呢?!?/p>
“什么巧事?”小玉好奇地問。
姚小姐朝小玉脧了一眼:“你那鴛鴦錦披肩可打眼,連人家次長夫人也喜歡上了,”她停頓了一下,又神神秘秘地湊近小玉,“夫人說她以前也有一條同樣的披肩。”
小玉一下瞪大了眼睛:“真有這事?”
“嗯,你說巧不巧?”姚小姐偏了偏身子,“后來她又問了我的年齡,是哪里人,住在哪里,我說了,她又有幾分失望?!?/p>
小玉嘆口氣說:“也許她只是隨便問問吧?!?/p>
話雖這么說,當晚小玉還是翻來覆去睡不著。想那女人為什么會對披肩感興趣,莫非她就是生母。一想又不可能,這女人不住在漢口,怎么可能是生母呢?再說有鴛鴦錦披肩的又不止生母一個人,或許別人一樣鐘愛那披肩,難說也有一段纏綿悱惻的故事。她縮在小床上,心有點兒黯淡,像投在墻上一片片影影綽綽的樹葉,飄浮而虛幻。暗處的什物也是靜靜的藍調(diào)子,窗外的風一吹動,趴在上面的樹影子也動一下,就像有人蟄伏在暗處,這讓小玉又想起小時候的家,她睡過的一架小木床。但那時的記憶總是溫暖的。養(yǎng)母在她臨睡前總要講著一個童話故事,她在養(yǎng)母娓娓的講述中慢慢合上眼睛,連做的夢都是香甜的。
她又翻了一個身,感到肩膀下面有點兒硬,原來是壓在枕頭下的那本《紅樓夢》露出了一截。她把那本書拿了出來,貼在胸口,像是懷抱著她曾經(jīng)的家,她有一種虛妄的踏實感。這時,陳先生遞書給她的情景又在眼前浮現(xiàn)了出來,他對著她笑著,很溫和的樣子。她的心像被一根絲線扯動著,有一道甜蜜的細流蕩漾開來,一下漫過了全身。可是,一想到姚小姐與他的關(guān)系,小玉的心不免又一陣空落。那感覺就像姚小姐奪去她的鴛鴦錦披肩一樣,她唯有嘗盡苦澀,沒有別的辦法。誰讓她寄人籬下呢?陳先生是不會看上她的,他那么氣派的人,肯定會找一個漂亮而有身價的姑娘。就是他不娶姚小姐,也不會要一個丫頭,他對她如此的大方,只不過是他博大愛心的表現(xiàn)。這么一想,心便有些痛得受不了。可她的神經(jīng)又不聽腦子的使喚,陳先生的影子還是一遍一遍地浮現(xiàn)出來。不管怎樣,陳先生給她的感覺是溫暖的。他在幫助她。在這個世道,誰還會愿意幫助一個丫頭呢?陳先生肯定把啟事給登出去了。也許用不了多長時間,陳先生就會來告訴她消息的。她知道有這個可能,被這種想法牽動著,心又平和了下來。懷抱著那本帶著陳先生氣息的書,竟然漸漸地入夢了。
五
逢到禮拜天,姚小姐又起得較晚,吃過小玉做的早點,就慵懶地靠在小陽臺的那張?zhí)僖紊希瑐?cè)身看外面的街景。那時的她,素面朝天,穿著家常的寬松大褂,頭發(fā)蓬松隨意地披散開來,蘭花指蹺著,悠悠地點燃一根香煙,看那輕煙如夢似的慢慢飄散,眼神也是迷離而荒漠的。小玉倒喜歡她現(xiàn)在這副樣子。
“好些天沒看到陳先生了。”她突然冒出一句。
小玉正在堂屋里擇菜,聽了這話,不由應(yīng)道:“他還說要來看看的,怎一直沒來呢?”
“你見過他?”姚小姐一下直起身子。
“嗯。那天在街上碰見的。我說你病了,他就說要來看看……”小玉不敢說去報社找過陳先生。
“誰叫他來?”姚小姐瞪圓了眼睛,“這不是找事嗎?我的話都當耳旁風了?”
小玉頓時一怔,姚小姐這么害怕陳先生的造訪?一定是她心里有鬼,真的與王經(jīng)理有那么回事,卻讓陳先生一直蒙蔽著,或是在敷衍他。小玉覺得姚小姐有些陌生了。
姚小姐似乎看出小玉臉上的變化,嘆口氣說:“這幾天是非常時期,書局已經(jīng)接到可靠情報,說《時報》內(nèi)部有共黨操縱??磥硭麄兊那闆r有點兒不妙。”
“你通知陳先生了嗎?”小玉著急道。
姚小姐搖了搖頭。
“為什么?”
姚小姐輕描淡寫道:“不好說?,F(xiàn)在還不是時候,只能等等看。”
小玉愣愣地望著她,仿佛看到王經(jīng)理的異形。這個姚小姐,真的被王經(jīng)理同化了嗎?她不是喜歡陳先生嗎?怎么顯得如此冷漠呢?難道她的心真跟別人不一樣了?平時姚小姐忽冷忽熱,高興的時候把自己喜歡的東西送給她,不高興的時候?qū)λ瓶诖罅R不說,甚至還打幾下耳刮子。這些小玉都能忍受。她受不了的是姚小姐對自己喜歡的人也是如此。小玉也是喜歡上了陳先生,這種感覺才更為深切。
小玉正想著,姚小姐卻轉(zhuǎn)移了話題:“小玉,那鴛鴦錦披肩真是你母親的嗎?”
“是我生母的。”小玉輕輕地說了句。
“你生母?”姚小姐點了下腦門兒,“哦,上次好像聽你說過?!?/p>
“我來漢口就是為了找她的?!毙∮裼终f了一句,似乎想排解一下心中的憂傷。
姚小姐愣了一下問:“你真有兩個母親?”
小玉點了點頭。在姚小姐的追問下,她只得說出了自己的身世。姚小姐聽了也有些觸動,“你能遇到這么好的養(yǎng)母,還是幸運的呀?!彼龂@息說。
“是的,”小玉抹了下眼淚說,“我也真不想離開她,可是……”
剛說到這,姚小姐突然拍了一下手:“小玉,你生母是法租界的?姓王?”
“怎么,你認識?”小玉忙問。
“法租界,法租界……難道真是她嗎?”姚小姐喃喃自語道。
“你說誰?”
“咦,盧次長的夫人也姓王,她就是王經(jīng)理的姑姑,”姚小姐把食指支在腮幫上轉(zhuǎn)動著眼珠子,忽地拍了一下桌子,“對呀,王公館就是在法租界……”
小玉頓時呆住了,這突來的結(jié)果讓她手足無措,不相信是真的。她想象中的生母不過是平常的婦人,頂多家境好一點。怎么會跟官太太聯(lián)系在一起呢?可能是另外一個吧,不會是她??墒?,可是,她為什么又對鴛鴦錦那么在意呢?真的有這么巧合的事嗎?她的心急驟地跳動起來,手也開始微微發(fā)抖,喉嚨卻緊張得出不了聲,心里又但愿這是真的。
“哎,一定是你生母,明天我就帶你去王公館,證實一下如何?”姚小姐也像發(fā)現(xiàn)了寶藏似的,比她還高興。
小玉還沒顧得上答話,就聽到樓下在喊:“姚小姐,電話!”
姚小姐接完電話上來,就趕忙進屋換起衣服,出來說要去一趟書局,王經(jīng)理找她有事。姚小姐臨走還不忘帶上那條鴛鴦錦披肩,到門口又回頭對小玉加了一句:“我先跟王經(jīng)理說說,讓他也高興高興?!?/p>
小玉聽到王經(jīng)理三個字。喉嚨口就像吞進什么臭烘烘的東西,感到一陣惡心。如果次長夫人真是她的生母,那么她跟王經(jīng)理也就有關(guān)聯(lián)了。怎么會是這樣的呢?她覺得有些可怕,身體虛飄飄的,沒一點著落。一時又覺得不大可能,像是一個幻景,跟自己聯(lián)系不到一起去。她無法想象自己見到那個女人會是怎樣的情景,此時她還沒一點親近的感覺,反而有些畏懼,她自小生活在一個普通人家,現(xiàn)在又給人當了丫頭,她的地位是卑微的。她不可能想象與自己生活離得太遠的東西。但現(xiàn)在,她又無法逃避這個可能的結(jié)果。它像蛇一樣地鉆進她的腦子,一層一層地纏繞著她,讓她呼吸困難,坐臥不安。她要是認了這個生母,勢必就要面對更多的人,當然還包括王經(jīng)理,這對她也是始料未及的,更是她不想面對的??墒巧钢挥幸粋€,她又無法選擇。如果不認,她也沒了退路,只能這般地寄人籬下,再也擺脫不了王經(jīng)理。左右為難時,又想到了陳先生,就想去跟他吐吐心事,她是去,還是不去。陳先生正在幫她尋找生母,說不定也有了些線索。如果他也知道盧夫人的一些情況就好了,可以給她出出主意。另外,她正好可以告訴陳先生。王經(jīng)理在盯著他們報社呢。
六
正要鎖門時,背后響起了一陣腳步聲。
“事情辦完了?”小玉以為是姚小姐,頭也不回地問道。
對方?jīng)]應(yīng)聲,遲疑了一下說:“請問,姚小姐是住這里吧?”
小玉一回頭,見是一個衣著講究的婦人站在她的身后?!澳乙π〗阌惺裁词?”小玉疑惑地問。
婦人沒有馬上回答她,反問道:“她在家嗎?”
“她出去了?!?/p>
婦人顯出幾分失落,她呆呆地立在門口,似乎并不想走。小玉打量了一下婦人,心里陡然一陣緊張。此時婦人也在盯著她看。
“那您就進來坐坐,我去打電話叫姚小姐回來?!彼枫返卣f。
一接到小玉的電話,姚小姐馬上就驚叫起來,說肯定是盧夫人,昨天問了她的地址,沒想到這么快就來了。還說她馬上回來。小玉只是哦哦地應(yīng)著,感覺喉嚨里的聲音都在打顫。再慢慢地上樓,每抬一步都似有千斤的重量。
進了屋,見婦人正坐在她的小床上。她沒吱聲,默默走到另一邊的椅子上坐下了。
“你是姚小姐什么人?”婦人開了口。
“我是她的丫頭?!?/p>
“你多大了?”
“我十七了。”
“你也十七了……父母都還好嗎?”
小玉搖了搖頭。
“他們不在世了?”
小玉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我有個女兒跟你一樣大……”
“她在哪里?”小玉感覺自己的全身都在發(fā)抖。
“不知道她現(xiàn)在哪里。我是來向姚小姐打聽一下的?!?/p>
“打聽什么?”
“一條披肩……鴛鴦錦披肩……你知道它的來歷嗎?”婦人小心地問。
小玉的腦子一下處于了空白,她哆嗦著,卻說不出一句話。
“你知道那披肩?”婦人顯出一絲緊張。
小玉看了看她。沒有回答。
“你能說說嗎?”
正在這時,樓梯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婦人停住了,她等著門口的姚小姐出現(xiàn)。
先進來的卻是王經(jīng)理。
“姑媽,你怎么上這里來了?”王經(jīng)理一改往日的慢條斯理,對著婦人叫嚷起來。
婦人不應(yīng)聲,只是盯著后面進來的姚小姐。
豈知姚小姐一進來,便綻開笑臉問:“哎呀,你們母女相認了?”
婦人奇怪地問:“你說什么?”
姚小姐一把拉過小玉,將她領(lǐng)到盧夫人面前,急切地說:“次長夫人,鴛鴦錦披肩其實是她的,小玉就是您要找的女兒呀?!?/p>
盧夫人睜大眼睛,怔怔地盯著小玉,忽地,一下扯過姚小姐脖子上的披肩,抖著手問:“這披肩真是你的?”見小玉點了下頭,盧夫人呆了呆,便上前抱住她,“真的是你呀,孩子……”她的嘴唇在抖,一時說不出話來。
小玉有些不知所措,她掙開盧夫人,退到一邊站著。
“孩子,你恨我嗎?”盧夫人攤著空空的雙手問。
小玉咬著嘴唇不吭聲。
“一晃十七年了,我總算找到了你……”她哽咽著,淚水大滴地滾落下來,她一把將披肩捂住臉,身體卻止不住地抽動起來。
“您坐一會兒吧?!币π〗銛v她到椅子上坐下,又去倒了杯水過來。
婦人的手里還握著披肩,她撫摸著上面的一對鴛鴦,流著淚說:“這是她父親給我買的,他帶著我一起去賞梅,怕我冷,路過一家店鋪時,就買了這披肩……我們就是在那時相愛的,可過了半年,就被家里知道了,強行要我跟他分開……”
“為什么呢?”姚小姐忍不住問。
“他是我的老師,還有妻兒,加上他清貧,我家里自然反對……”盧夫人有點兒說不下去,又走到小玉跟前,撫摸著她的臉說,“你長得像你父親,尤其是這雙眼睛?!?/p>
小玉有些不自在,她退縮了一下,盯著生母那張保養(yǎng)精致的臉,忽地想到了骨瘦如柴的養(yǎng)母楊文秋,一陣疼痛襲來,她不禁叫了一聲:“你告訴我……我的父親是誰?為什么他也不要我?”
“你不要怪他,”盧夫人抹著眼淚說,“他不知道我后來懷了你,我們無法再相見……你一出生,就被抱走了……”
小玉被此話一激,淚水便止不住地流淌下來:“原來你們把我當只小貓一樣地扔了。如果不是我母親收留我,我早就不在這個世上了……”
盧夫人也哭了起來:“孩子,對不起……”
小玉勾起一腔怨恨,也控制不住了,嚷道:“你去做你的官太太去吧!你不是又有了兒女嗎?他們都出身高貴,還來找我干什么?”
王經(jīng)理正在一旁坐立不安,他沒想到自己一直引以為榮的姑姑還有這么一樁故事,這要傳出去可如何了得。此時見小玉對著她姑姑叫嚷,便瞪起眼珠吼道:“你再胡說……”便揚起手掌要扇過去,好在盧夫人一下扯住了他。王經(jīng)理有氣沒處撒,又回頭催他的姑姑,“走吧,別跟小丫頭一般見識,讓外人知道了多沒面子。”
盧夫人馬上瞪了他一眼:“你說什么?小玉可是你的堂妹妹。是自家人。”
王經(jīng)理一聽這話,臉頓時就白了,他盯著小玉,就像不認識似的。忽地,他一下拽起婦人,近乎神經(jīng)質(zhì)地叫道:“快回家去。姑父等下就要去我們家,找不到你,又要發(fā)火了?!?/p>
婦人一把甩開王經(jīng)理:“讓他發(fā)去!”說著走到小玉跟前,將自己手腕上的一對玉鐲退了下來,塞到小玉手里說:“孩子,臨時倉促,這對玉鐲是我做姑娘時帶在身上的,就算是給你的見面禮吧。”小玉不接,她就放在桌上,然后才一步一回頭地抹著眼淚離開。
小玉呆呆地站了片刻,似乎有些控制不住,一下跌坐在椅子上,捂著臉哭起來。
姚小姐送走盧夫人回來,看小玉一直在哭,也不吭聲,只是來回地走動著,后來又點燃一支煙悶悶地吞云吐霧。
此時,姚小姐的心中也受著強烈的震蕩。剛開始,她只覺得這事新鮮有趣,可一當預(yù)想成為現(xiàn)實時,她又覺得空蕩蕩的,似乎還夾著一絲妒忌。畢竟小玉是她的丫頭,現(xiàn)在成了次長太太的親生女兒。就意味著小玉會離開她。一個曾經(jīng)俯視的人轉(zhuǎn)眼間要被仰視,這對誰都一下子難以接受。何況小玉這樣聰明又勤快的丫頭是可遇不可求的,更重要的,是彼此之間投緣。姚小姐說來社交面廣,朋友眾多,可一到心情郁悶的時候,卻找不到傾訴的對象。那些人只會欣賞交際場上風光無限的姚小姐,哪還會在意受過創(chuàng)傷內(nèi)心孤寂的另一個她?小玉來了后,把她的生活料理得井井有條,事事稱心。姚小姐也漸漸喜歡上這個心靈手巧的丫頭,有苦水也倒給小玉聽聽,時間長了,她對小玉也產(chǎn)生了近乎姐妹的感情。眼見小玉就要離她而去,姚小姐倏地有一種被拋棄的感覺。見小玉還在哭,便忍不住譏諷道:“哭什么,這是好事呀,你找到做官太太的母親,就要轉(zhuǎn)運了?!?/p>
小玉抹著眼淚說:“我受不了,她跟我死去的母親太不一樣了……”
姚小姐定定地看她一眼,忽地神經(jīng)質(zhì)地笑起來:“小玉……你跟王經(jīng)理成親戚了?這真是天大的玩笑……不過,總比我好呀,我是不可能再有什么母親了……”她似乎觸動了什么,有點兒說不下去,眼淚也下來了。
小玉見姚小姐哭起來,反而止住了眼淚。
“小玉,你就要離開我了?!币π〗惚У亟械馈?/p>
小玉扭了下頭說:“我不去。我就跟你在一起?!?/p>
“不可能的,”姚小姐搖了搖頭,“你就是進不了王公館,也不會讓你給我做丫頭了?,F(xiàn)在你可是王家的人嘛。”
“那會把我怎么樣?”
“不知道。也許要你嫁人,也許把你送到國外去。畢竟你的出現(xiàn)會給盧夫人帶來麻煩。”
小玉一聽要讓她嫁人,便睜圓眼睛說:“我不去。他們要硬逼我,我就回漢陽鄉(xiāng)下去。”一說到這里,她的眼前又黯淡下去,養(yǎng)母不在了,她哪還有什么家。還有什么地方可以棲身?心里一悲哀,不由脫口而出,“實在不行,我就去找陳先生,看他能不能救我。”
姚小姐脧了她一眼,皺著眉頭說:“你要找陳荒野?”
小玉被她一問,頓時漲紅了臉。
姚小姐輕輕一笑說:“也沒什么,陳先生的確樂于助人,你找他也是對的。只是……”看小玉急切地望著她,不覺嘆了口氣說,“你現(xiàn)在去找,他也幫不了你啊……”
“為什么?”
姚小姐表情凝重道:“我曾提醒過他,現(xiàn)在局勢不穩(wěn),上面特別關(guān)注新聞界的動向,次長大人就是為此下來巡察的。但陳荒野沒聽進我的話,最近又寫了一篇言辭過激的文章,讓上面很是惱火。他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露頭,不是撞在槍眼上嗎?”
小玉緊張地問:“他會被抓嗎?”
“不要問我,”姚小姐頓時變了臉色,一下又別過身去,“我……不知道?!?/p>
七
果真如姚小姐所說,第三天下午,王經(jīng)理就來了,要接小玉去王公館。小玉本不愿去,見又是王經(jīng)理,她就更沒心思去了。姚小姐就悄悄勸她說:“你不是想救陳先生嗎?現(xiàn)在只有你的生母可以幫你了?!毙∮衤犃诉@話,才勉強答應(yīng)去一趟王公館,但心里已經(jīng)有了打算,她是要回來的。即使回不了姚小姐這里,她也要去別的地方。
臨走時,姚小姐執(zhí)意要小玉戴上那條鴛鴦錦的披肩,后來還把兩人一直送到樓下,臨上汽車時,姚小姐又忍不住說:“小玉,你會來看我嗎?”小玉馬上回答:“姚姐,你放心,我等下就會回來的?!币π〗闩呐男∮竦募绨虮硎舅念I(lǐng)了,又對王經(jīng)理提醒道:“小玉現(xiàn)在是你的妹妹,你可不能再欺負她喲!”王經(jīng)理嗯嗯地答應(yīng)著,算是含混過去。
姚小姐見小玉怯生生地上了汽車,后來又回頭向她招手。心里一酸,不由自言自語道:“丫頭,去了可就由不得你了?!?/p>
正如姚小姐所想,此時坐在汽車后座的小玉就像離了線的風箏,不知道面臨怎樣的命運。她害怕跟王經(jīng)理在一起,卻又偏偏擺脫不了他。跟他一路走著,小玉便有一種被他拐騙的感覺,就害怕半路上王經(jīng)理把她弄到別的什么地方去,到那時可是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了。小玉也知道王經(jīng)理不愿接受這個事實,這只會讓他尷尬和難受。如此這般,他就不會起壞心思謀害她?見前座上的王經(jīng)理一直繃著臉,沒有答理她,就越發(fā)讓小玉感到惶恐不安。想自己這一趟出行肯定是兇多吉少了,不說她見不見得到生母,說不定回姚小姐那兒都不可能了。絕望之中,她只能緊緊盯著王經(jīng)理的一舉一動。心想只要王經(jīng)理耍出什么花招,她就會不顧一切地跳車逃走。
小玉一路如與虎狼同行,神經(jīng)一直緊繃著,根本無心觀看沿途繁華的街景,不知不覺間,汽車就在一座米黃色的小洋樓前停了下來。這里就聽見百葉窗里傳來盧夫人欣喜的叫聲:“來了,來了!”小玉心里的一塊石頭才終于落了地。
小玉隨著王經(jīng)理剛進了大門,就見盧夫人已出現(xiàn)在樓梯口,不等小玉上來,盧夫人就自己走下幾步,一把抓住小玉的手,生怕她跑掉似的,一直牽著來到一個大房間里。
屋里的百葉窗都關(guān)閉著,有些暗。她瞧見梨木雕花的大床上半垂著雪青紗的帳子,里面斜靠著一位面帶病容的老太太,有個丫頭正在床前給她喂湯藥。一股熟悉的中藥味飄散開來,小玉腦子一晃,這情景似曾相識,讓她仿佛回到了養(yǎng)母楊文秋的家。
盧夫人湊近床前說:“姆媽,小玉回來了。”
“小玉……”老人顫巍巍地叫道。
盧夫人把她帶到床前:“這是你外婆,快叫太?!?/p>
“太……”小玉怯怯叫了一聲。
“給太磕頭?!北R夫人又叫了一聲。
她木木地俯下身去。
“快起來。讓我看看……”王老太太抖著手說。又示意丫頭把床頭的燈打開了。
小玉被拉到床前,那股藥味更強烈了,還夾雜著老人身上一些陳腐的氣味。
“嗯,看膚色是王家人的,還有這臉型,下巴,也像你姆媽,只是眼睛不太像,”轉(zhuǎn)頭對盧夫人說,“比你好看……”她又拉住小玉的手,近乎嘶啞地說,“別怨你姆媽,是我和你那去世的外公把你送出去的。要怨就怨我們吧??丛谖疫@個快死的人面上,你能原諒我們嗎?”小玉緊咬著嘴唇,她感到胸間激了一下,隨之血液急促地往上涌,腦子有些暈乎,覺得面前的一切像是在做夢。老太太見小玉呆呆的沒有反應(yīng),便抓著她的手嗚咽道:“造孽呀!”隨后便哭了起來。盧夫人也在一旁垂淚。
正傷心著,外面又進來兩個女人,直對著老太太打躬作揖:“姆媽,恭喜恭喜,終于找到外孫姑娘了?!逼渲心俏慌贮c兒的婦人拉過小玉細細地端詳,“真是的,這臉盤子就跟她姆媽一個樣。”
盧夫人便向小玉介紹:“這是你大舅媽。”
小玉叫了聲:“大舅媽?!?/p>
盧夫人又指著一個打扮很摩登的女人介紹:“這是你二舅媽?!?/p>
小玉又叫了聲:“二舅媽。”
兩舅媽喜滋滋地答應(yīng)著,又當著老太太不住地夸贊小玉。
這時,又進來一個挑眉冷眼的年輕女人,盧夫人要小玉叫她大表嫂,小玉叫了一聲。想她就是王經(jīng)理的太太了,怪不得姚小姐說她是個醋缸呢,看模樣也能覺出幾分。聽盧夫人又在說:“哎,你大表哥呢,剛剛看著他進來的,怎么又不見了……”
大表嫂唬著臉說:“他哪有工夫在家里待,說這幾天忙得很呢?!?/p>
小玉知道她指的是王經(jīng)理,心里頓時一提,他去忙什么,會不會是抓陳先生呢?或許是因為盯上了陳先生,王經(jīng)理還顧不上她?這么想著,就有點兒沒心思應(yīng)付下去了??擅媾R的程序還在慢慢地進行著,像是故意在磨人的性子。
吃飯的時候,王老太太特地叫人把她攙到飯桌前,幾位就說:“小玉一回來,老太太精神也好多了。”
老太太要小玉坐在她的身邊,時不時還給她夾菜。在座的見老太太這般,也都跟著效仿。小玉頭一次受到如此的款待,便緊張得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老太太也看出來了,小聲對她說:“這都是自家人,放開些,以后日子還長著呢。”小玉聽出像要留她的意思了,心里便是一沉,她可不想在此久待。好在王經(jīng)理一直沒有露面,也沒見著那位次長,這倒讓她稍稍松了口氣。
飯后,盧夫人把小玉帶到自己以前住的房間里。告訴她就是在這間屋子里出生的。小玉坐在生母睡過的鋼絲床上,環(huán)視這陌生的一切,想象不出這里居然是自己最初來到人世的地方。她對眼前的一切還有些隔膜,就像她對母親還是陌生的,卻又有一種說不出的親近感??赡芫褪翘煨园?。
“這對玉手鐲和狐皮披風是老太太給你的,”盧夫人把丫頭送來的幾樣禮物一一拿給她看,“紅寶石戒指是大舅媽送的,金項鏈是二舅媽給的,這幾段料子是大表嫂送的……”
小玉面對眼前的珠光寶氣,只覺一陣炫目。她羨慕過,也曾幻想哪一天自己也穿戴上這些東西??蛇@一切來得太快,讓她感覺不像是真的,反而有些退縮。不由推讓道:“我整天做粗事,哪用得了這些東西?!?/p>
盧夫人馬上皺起了眉頭:“小玉,你可是小姐,再不能去做丫頭的事了,”見小玉怔怔地望著她,盧夫人便摸著她的頭說,“小玉,你是我女兒,這一切是你應(yīng)該得到的。今天,我還想讓你在這住下呢。”小玉避開盧夫人的目光,搖了搖頭說:“不,我還是想回姚小姐那里。”
“為什么?難道你不喜歡這里?”盧夫人吃驚道。
“我還不習慣……”小玉咬了下嘴唇說。
“開始是有一些,”盧夫人便勸道,“過段時間就會好的。你回到家,老太太也高興。家里這些人也會喜歡你的?!?/p>
小玉還是搖著頭:“可是……我不想跟王經(jīng)理住在一起?!?/p>
盧夫人笑了一下說:“他可是你的大表哥,就算他以前對你不好,以后也會對你好的?!?/p>
小玉還是不愿意,可她一時又找不到推脫的理由。“我答應(yīng)過姚小姐的……”她只得這樣說。
“那是以前,”盧夫人用手扳住她的肩膀,“姚小姐已經(jīng)知道你是我們家的人,也不會讓你再做丫頭了。你在這里住一段時間,就會知道享福。等把手續(xù)辦齊了,我還要把你送到法國去讀書。你喜歡法國嗎?”
小玉聽得一驚,她實在佩服姚小姐的聰明,真被她言中了。
“為什么要送我出國?”她瞪大眼睛問。
“國外好呀。讓你過上等人的生活。你吃了不少苦,我現(xiàn)在要幫你贖回了。”盧夫人微笑著說。
“我不苦,養(yǎng)母對我很好。”小玉漲紅臉說。
“總是鄉(xiāng)下,有多少見識呢?”盧夫人嘆口氣說,“我也是后來去了國外,才認識了現(xiàn)在的丈夫?!?/p>
小玉明白了,當初盧夫人生下她后,就被家里送到了國外,那件丑事總算遮掩住了?,F(xiàn)在她回來了,無疑又捅開了這層遮羞布。他們真的歡迎她回來嗎?難說也是怕這件事再一次暴露出來,就把她送得遠遠的掩人耳目。畢竟生母是次長夫人,王家人還要仰仗次長飛黃騰達呢??磥?,她果真是個不祥之物啊。她沒想到自己在漢口連個立錐之地都沒有了。
小玉想著傷心,不由得流下淚來。盧夫人見她這樣,連忙呵著她說:“小玉,你哭什么?我哪點沒考慮好,你可以說呀?!?/p>
“我能不去外國嗎?”小玉淚眼婆娑地問。
“不行嘛,孩子,你要真要那樣,姆媽可能都救不了你了,”盧夫人拿出手帕替小玉抹著眼淚,又語重心長地說,“你應(yīng)該知道,王家是有頭有臉的家庭,平時一點小事都會讓外界捕風捉影?,F(xiàn)在遇到這樣的事,還不會被他們大做文章?如果讓我丈夫知道了,不說對你,連我可能都要遭殃了……”
小玉看她近乎乞求的樣子,便覺得生母有幾分可憐,她的命運也操縱在別人手里。王家也絕非太平之地。這一想,她就覺得離開這家人反倒清靜。只是一下子走這么遠,總有些凄然,何況還記掛著陳先生。但心里知道,走似乎是她唯一的出路,已無法改變。想了一下便說:“要我去可以,但你得先答應(yīng)我一件事?!?/p>
盧夫人點頭道:“你說吧?!?/p>
“我的朋友陳先生現(xiàn)在處境很危險,你能救救他嗎?”
“陳先生……他是誰?”
“他是時報的記者,叫陳荒野?!?/p>
盧夫人聽得眉頭一皺:“陳荒野,荒野……他是不是住在漢潤里……”
“聽姚小姐說過一次,好像是,怎么,你認識陳先生?”小玉不解地問。
盧夫人呆了呆,被小玉一問,又像意識到什么,轉(zhuǎn)而輕松道:“也不認識,但聽說過這個人?!?/p>
小玉頓時一驚:忙問:“是不是次長……”
盧夫人擺擺手說:“不是的。”
小玉又問:“那你能答應(yīng)我嗎?”
盧夫人說:“我不知道他犯了什么事,我得問問再說?!?/p>
“你一定得答應(yīng)我。姆媽……”小玉脫口叫了一句。
盧夫人頓時怔住了,她背對著小玉,淚水奪眶而出,好半天,她才說了句:“盡我所能吧?!?/p>
最后,小玉還是堅持要回到姚小姐那里,說母親把事情都辦好了,她再過來。盧夫人勸不動她,只得勉強答應(yīng)。臨走,小玉又取下鴛鴦錦披肩執(zhí)意要交給盧夫人,說:“這本是父親送給你的東西,還是你留著吧?!北R夫人拗不過她,只得收下了。
八
小玉被王公館的包車送到交通路的里弄,下了車,再往門弄里走時,就有幾分恍惚,好像出了一回遠門似的。她也不知道怎會有這種感覺。不管怎樣,她在姚小姐這里覺得輕松自在,而且她再也不用怕王經(jīng)理了。她知道,王經(jīng)理雖然不愿接受她,但怵著王家老太太喜歡,王經(jīng)理就不敢動小玉一根毫毛。姚小姐見她回來,也會很高興的。正快活地想著,卻在走道里跟匆匆出門的姚小姐幾乎碰上。
“你怎么又回來了?”姚小姐吃驚地問。
“我還是想跟你在一起住。”小玉輕快地答道。
姚小姐卻搖了搖頭:“傻姑娘,你再回來,不是為難我嗎?我可不能再使喚你了。明天王經(jīng)理就要再帶一個小丫頭過來,你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了?!?/p>
小玉連忙說:“姚小姐,就讓我在這里住幾天吧。我照樣幫你做事,我不在乎?!?/p>
姚小姐眉毛一挑:“小姐,你不在乎我可在乎。到時王經(jīng)理就要拿我是問了?!?/p>
小玉一聽,急得眼淚都出來了。姚小姐心一軟,就說:“我也舍不得你走。這樣吧,你就在這住著,和我睡一張床,行嗎?”
“好呀?!毙∮裼制铺闉樾α?。
姚小姐就要小玉先上去,她要出去一下。小玉見她急匆匆的樣子,便問了一句:“天這么晚了,你還去哪里?”
姚小姐勉強答了句:“去見一見陳先生?!?/p>
小玉一聽陳先生,頓覺詫異,想姚小姐一直不見陳先生,怎么突然又要去找他呢?
“你跟他約好的?”小玉忍不住問。
姚小姐嗯了一聲,就叫了一輛黃包車匆忙離開了。
小玉進屋后,想著姚小姐剛才的神色,心里一直七上八下,就覺得姚小姐這次出去有些蹊蹺,像有什么事要發(fā)生。姚小姐是王經(jīng)理手下的人,她會不會受了指派去抓陳先生呢?這么胡思亂想著,心里越發(fā)虛得發(fā)慌,就感覺陳先生此次可能兇多吉少。但她除了著急之外,又沒有辦法去告知陳先生,只能一遍遍地祈求上天,保佑陳先生能夠平安。
時間緩慢地向前移著,好容易挨過了一個鐘頭,樓梯上才響起高跟鞋叩擊的聲音。小玉心里直跳,連忙起身奔到門口,果然是姚小姐回來了。
小玉忙問:“見到陳先生了嗎?”
姚小姐沒有回答,她無精打采地走進屋里,然后就一下癱倒在床上。
“你怎么了?”小玉湊近她問。
“沒什么。”姚小姐側(cè)臉背對著她,躺了一會兒,又翻身一下坐起,點燃一支煙,就在房間來回地踱著步,時而又走到窗前,探出頭看樓下的動靜。
小玉感覺有點兒不對勁,不禁問:“陳先生他……”
“別問了?!币π〗悴荒蜔┑亟辛艘宦?。
小玉倒吸一口涼氣,身體也禁不住抖動起來。
夜里,小玉一直睡不著,她感覺姚小姐也在來回地翻身,時而還重重地嘆口氣。小玉就覺得姚小姐肯定在瞞著她什么。一定是陳先生出事了。這一想,她越發(fā)沒了睡意,想起來,又怕驚擾了姚小姐,只能祈求快點天亮,她好去陳先生的報社,親自證實一下。
早上起來,她匆匆漱洗了一下就要出門,不想姚小姐喊住了她。
“你去哪里?”
“我去買菜……”
“菜還用你去買嗎?想去找陳荒野是不是?”姚小姐沙啞著聲音說。
小玉也不答應(yīng),還是準備下樓。
“你不用去找了,昨天他……”
“他怎么了?”小玉緊張地問。
“實話告訴你吧,”她清了清嗓子說,“我跟陳荒野認識也是王經(jīng)理有意安排的,目的就是要我掌握他的情況。但我與陳荒野接觸后,就不知不覺地被他的思想所吸引,反而對自己所做的一切產(chǎn)生了懷疑……”姚小姐停頓了片刻,突然激動起來,“昨天得知要對他采取行動,我就想以記錯時間為由,提前一小時與陳荒野碰面,好讓他察覺到危險,及時離開。沒想到王經(jīng)理也防著了這一步,早布置了人在周圍盯梢……當時,我和荒野剛在漢潤里弄堂口碰面,還沒來得及說上兩句話,突然就有兩個人包抄上前,一下把陳荒野按住了……”
小玉抖著手直指著姚小姐:“你果真害了陳先生,你一直沒跟我說實話……”
姚小姐凄然一笑:“有些話是不能說的,說了只能引來麻煩?!?/p>
小玉冷冷地說:“可你總不能騙陳先生嘛。”
姚小姐似乎聽出她指的是什么,輕輕哼了一聲:“你以為我真跟王經(jīng)理有什么瓜葛?笑話。他有家室,老婆又那么厲害,我去當受氣包不成?我跟他只能是工作關(guān)系,他對我的確很好,卻不敢對我有任何親昵的舉動,畢竟我是他的下屬,內(nèi)部是有紀律的。何況我也不會讓他有任何覬覦的機會?!?/p>
小玉聽得一愣,她想到自己的處境,也是因為姚小姐的作用,王經(jīng)理才一直沒有機會近她的身。姚小姐果然不是一般的女人。小玉不由暗自為錯怪她而內(nèi)疚,也慶幸自己遇上了姚小姐這樣的聰明人。
沉默了一會兒,小玉便換起鞋子。
“你要干什么?”姚小姐問道。
“我去救陳先生。”她說。
姚小姐搖頭道:“你還是要去呀,可陳荒野已認定是共黨嫌疑分子,這是王經(jīng)理安插在他們報社里的人說的?!?/p>
小玉堅持說:“我一定要救他,我這就去找我的生母。”
姚小姐望著小玉離去的背影,無奈地嘆了口氣。
九
小玉在電話里把陳先生被抓的事告訴了盧夫人。盧夫人也表示事情比較棘手,時局動蕩,國統(tǒng)區(qū)內(nèi)的地下黨組織近來活動頻繁,上面正在抓緊搜查文化界的左翼激進分子,陳荒野的名字也列在其中。目前又有證據(jù)查明陳荒野跟地下黨有來往,抓他也是想殺一儆百,好引出更多的人。小玉一聽便急得直掉眼淚,哀求盧夫人無論如何要救出陳先生。盧夫人沒馬上答應(yīng),只說她跟里面的人已打過招呼,短時間還不會對陳荒野用刑。接下去的事,她再想辦法。
小玉提出想見一見陳先生。盧夫人不允,說他是政治嫌疑犯,一般不讓人探視。小玉只得焦急地等待著。
這其間,姚小姐也顯得比平時要忙,經(jīng)常出去就是一整天,回來總是很疲倦的樣子。和小玉在一起時,兩人都閉口不提陳先生,卻從彼此的眼神中感受到心里的焦慮。新來的小丫頭不會做飯,還要小玉手把手地教。小玉對姚小姐說:“你還要我不住在這,到時讓你吃不成飯可怎么辦?”姚小姐就說:“我現(xiàn)在怕你走,你還非得走了。”小玉就問為什么?姚小姐說:“王經(jīng)理正在抓緊辦你去法國的手續(xù),你在這也待不了幾天了?!?/p>
小玉聽了,一下癱坐在椅子上,難過地說:“我真的要離開漢口了嗎?”
“沒辦法,命里注定呀?!币π〗銍@道。
“可是陳先生怎么辦?”她終于憋不住了。
姚小姐頓了一下,像是自言自語道:“總會有結(jié)果的。”
“不會讓他坐牢吧?”小玉忍不住說。
“誰知道呢?”姚小姐重重吐出一口氣,“不過從近來的情況看,各方面都在努力地營救他,應(yīng)該有點兒效果?!?/p>
“也包括你嗎?”小玉問道。
姚小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又過了十來天,盧夫人傳人來接小玉去王公館,說啟程的日子已經(jīng)定了,要小玉早點兒過去,還說老太太想她了,盧夫人也為了她的事遲遲沒回南京去。小玉卻不肯走,說要等到陳先生出來她才離開。一旁的姚小姐瞧著著急,便哄著她說:“陳先生的事快了,會讓你見到他的。”半信半疑間,小玉已經(jīng)被她拽進了車內(nèi)。
小玉來到王公館后,一直不見陳先生的消息,就覺得姚小姐在騙她,幾天里茶不思飯不食,瘦得臉都尖了。盧夫人看得心疼,只得跟次長大人說起了陳荒野的事。
又過了兩天,多日不見的姚小姐突然來到王公館,拉著小玉就往外走,說要她去見一個人。小玉看姚小姐急不可待的樣子,心里怦怦直跳,恍恍惚惚之中,她隨著姚小姐來到了長江邊。
可是四周一片空曠,除了緩緩流動的江水和幾只盤旋的江鷗,并不見人影。
“人呢?”她對著姚小姐叫喊起來。
姚小姐也不答話。直瞅著江面上慢慢搖過來的一只木劃子。小玉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看到上面站著一個人。漸漸地近了,他就開始朝她們揮手。小玉的心一下子蹦到了嗓子眼兒,不等木劃子靠岸,她就直奔了過去。
“陳先生,你終于出來了?!?/p>
“又見到你了,小玉?!标惢囊凹拥卣f。
“陳先生,你瘦多了?!?/p>
“小玉,你也瘦了?!?/p>
這時姚小姐也過來了,陳荒野看了她一眼,又轉(zhuǎn)頭問小玉:“聽說你要走了?”
“我不想走了,”小玉的鼻子有些發(fā)酸,“陳先生,我……想念你們?!?/p>
“你去吧,”陳荒野拍了拍她的肩膀說,“你回來的時候,迎接你的又是一個嶄新的國家了?!?/p>
“會見到你嗎?”小玉急切地問。
陳荒野堅定地點了點頭:“會的。我相信?!?/p>
小玉上船的那天,陳先生和姚小姐一起趕來送她。小玉見兩人親密的樣子,想著自己總是這么孤零零的,現(xiàn)在又要去另一個陌生的國度,心里便有些悲涼。也許真是命吧。她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但終于忍著沒掉下來。
一旁的盧夫人看在眼里,便悄悄對她說:“姚小姐對陳先生真的很好,這次為了營救他,找了多方面的關(guān)系,最后連你大表哥都佩服她的能耐?!?/p>
“大表哥……”
“他說姚小姐著魔了,那天居然對他比劃著刀子,說如果不放了陳荒野,就跟他同歸于盡……”
“他真的被嚇住了?”
“你大表哥是這樣的人嗎?”盧夫人小聲說,“除了我在勸說,也有不少人在營救陳荒野,后來連報上也披露了他們抓捕記者的事,你大表哥一時又找不到陳荒野是共產(chǎn)黨的確鑿證據(jù),重壓之下,只得將陳荒野釋放出來。”
要開船了,陳荒野和姚小姐便向小玉告別,盧夫人還遲遲不愿離開。“小玉,你這一去,我們母女不知還能不能再見面了……”她流著眼淚說。
“姆媽,我可以回來看你呀。”小玉也動了感情。
盧夫人哽咽道:“不好說,戰(zhàn)局不利,我們要作撤離的準備了?!?/p>
小玉忙問:“你們要去哪里?”
盧夫人說:“可能是臺灣,但還沒有確定?!?/p>
小玉說:“你不去行嗎?”
“身不由己啊,”盧夫人搖了搖頭,“這也是我為何要把你急于送出國去?!?/p>
小玉的心倏地一觸,她望著悲傷的盧夫人,好像捕捉到一點母親楊文秋的影子??墒?,她剛剛感受到這份母女之情,卻又要被即將的遠離所沖淡了。
汽笛又一次響起,盧夫人只得依依不舍地下船,走了兩步,又想起什么,取下脖子上的鴛鴦錦披肩要給小玉戴上,說鴛鴦錦吉祥,希望能給小玉帶來幸福。
小玉聽得心里一酸,不禁說:“你戴了它,也沒有跟我父親在一起嘛?!?/p>
盧夫人一下觸到了痛處,半晌才說:“小玉,你喜歡陳荒野,我也看出來了。但你不可能跟他在一起呀?!?/p>
“為什么?”
“因為……陳先生的父親是陳寅生,陳寅生就是你的親生父親,可惜你再見不到他,他已經(jīng)離開人世一年了。”
“你說陳先生的父親就是我的父親?”
“是的,”盧夫人痛苦地閉起了眼睛,“孩子,陳荒野可是你同父異母的哥哥呀。”
小玉的心倏地一抖,她望了望白蒼蒼的江天,幾乎要號啕大哭??吹桨哆叺年愊壬鸵π〗阌衷谙蛩惺?,她受不住,不由將鴛鴦錦披肩捂住臉,一股潮濕的溫熱便被悄悄地包裹住,隨后又慢慢地浸潤開。
船終于開了,小玉像從夢中驚醒似的,忽地扯下脖子上的鴛鴦錦披肩使勁地揮舞著,剎那間,她又一下松開手,將披肩向岸上的陳荒野猛力擲了過去,只見鴛鴦錦披肩像蝴蝶似的飄飄悠悠地飛向了岸邊,陳荒野頓時一驚,轉(zhuǎn)而伸手奮力去接……
一切都是原樣,跟第一次見到他的情形幾乎一致,只是上面洇了幾朵烏蓬蓬的淚花。
原刊責編 劉建東
【作者簡介】姜燕鳴,女,湖北武漢人,已發(fā)表《漢口往事》、《蝴蝶杯》、《徽香夢》、《在柳枝巷》等中篇小說多部,小說曾被多種報刊轉(zhuǎn)載?,F(xiàn)為武漢市作協(xié)簽約作家,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