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曉
樹在四季的風(fēng)中發(fā)芽,青翠,然后枯黃,飄零,孤立。她常常凝望著窗前那棵樹,有時候不由自主地下樓去撫摸那樹干,一層一層的樹皮,皚甲一樣地緊裹著樹身,像極了武士。
撫摸樹身的那個晚上,她關(guān)上紗窗,褪下絲質(zhì)的睡衣,不讓月光親吻她的臉頰,不讓風(fēng)吹干了她的肌膚,一個人對著鏡子洗澡,水汽蒸騰,她哭了。
鏡中的她,有著深深的黑眼圈和眼袋。曾經(jīng)她的眸子里有著秋水般盈盈的波光,現(xiàn)在卻死灰一樣無神。曾經(jīng)絲綢般光潔、飽滿的皮膚,也在枯井般的歲月里皺成了棉布。
二十多年前他們相遇并相愛。那時的夜,風(fēng)伴著花香熱烈地?fù)溥M(jìn)那個異鄉(xiāng)的小屋。兩個人的身體也一次次在波峰浪谷間戰(zhàn)栗。云雨之歡后,面對她紅潤、起伏的身體,他常咂著饞嘴說:“寶貝兒,瞧你,多像一個紅透的蘋果?!弊屗N魂的,還有她身體里散發(fā)出的麝香味。女人把自己的身體和靈魂、命運和感情,全部交給了他。
后來他去了外地。他承諾,他會回來接她,溫柔地愛她一輩子,撫摸她一輩子。她相信為愛等待,更會考驗一份感情的忠貞,一份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堅守。
可是,兩年后,她聽到了他和別人結(jié)婚的消息。萬念俱灰之下,她也和一個男人迅速地結(jié)了婚。她不愛自己的丈夫,只是想以此報復(fù)那個男人,但報復(fù)的最終是自己。當(dāng)丈夫生硬地打開她的身體時,她形似木偶,儼然一個施舍者。丈夫明白,在這個女人的心里,早有一個人扎下了根,與其讓自己尷尬地擠進(jìn)來,邁不開腳步,不如果斷地選擇離開。
不到一年,他就和她離婚了。那天,他只對她說了一句話:“一個人,很快就會老的,希望你不要再虧待自己?!?那時的她似乎還不明白他說的話,只是淡淡回答:“你找一個愛你的人結(jié)婚去吧?!?/p>
她開始了離群索居的日子,在一個人的小屋,做一只不破殼的蟬。二十年的歲月,就這樣過去了。河水流淌,河沙淤積成河床。這個小城的人,也曾經(jīng)對她這個冰美人有過輕煙般的嘆息。依她的條件,找一個有錢、有權(quán)、有品位、有地位的男人,應(yīng)該是件不難的事。其實也有不少男人對她獻(xiàn)殷勤,可她這一盞燈從來沒有向任何一個男人亮起過。后來,就有了這樣那樣的傳言,有人說她的心理有些不正常,也有人說她的性取向有問題。傳言多了,她也就更不在乎了。
沒有人知道她心里的苦,更不會有人知道,那段刻骨銘心的愛情留給她的是什么。等待的光陰里,一個女人的身體有了歲月的痕跡。在情感黑洞的吞噬下,欲望只是一些雜亂的野草,覆蓋了她曾經(jīng)青春、柔美的身體。
為了排遣孤寂,她養(yǎng)了一只小狗,取名叫盧小天,和她等待的男人一個姓。“盧小天,快過來,親親我!”她常常這樣呼喚。一年后,盧小天不幸死于一次車禍,她為此哭了一周。她感到,連這樣的一只狗也不能陪伴在她身邊,應(yīng)該是宿命了。
在枯藤一般纏繞的日子里,在風(fēng)刮過的漆黑夜晚里,一個女人的身體也在凄冷地綻放。然而,她不愿意有男人再來碰她的身體,她只是抱住枕頭拼命地想尋找、回味一個人的氣息。
她的嘴唇發(fā)烏,身體也像枯枝一樣,走路也有一些搖擺。同事們關(guān)切地說:“姐,找個人成家吧?!倍挥锌嘈?。夜里,她撫摸著自己的身體,恍惚中似乎聽到了皮膚的尖叫與斷裂聲。在這種痛心的聲音里,她的身體也在悄悄枯萎。只有在很少的夜里,久違的春潮才會在下弦月升起時,微微漾開來。
一年前的夏天,那個消失了二十多年的男人回到了這個城市,回到了她的身邊。他的妻子患了癌癥,他一直照料了她好多年,最終沒能留住她的生命。
重逢的那個夜晚,女人的身體被他再次找到。一寸一寸撫摸著她枯萎、干癟的肌膚,他哽咽著淚流不止。他是那樣的懊悔,那樣的自責(zé),不該讓她在這荒蕪的歲月里一個人在愛里凋零,在愛里干枯。
如同死過又重新復(fù)活了,她喃喃地說著:“這一次碰到了你,請別再讓我的身體荒蕪了。在余下的歲月里再度牽手,希望你能珍惜我,給予我?!?/p>
但這樣的補償與付出,又何止是澀澀的凄涼。相愛的人啊,請好好彼此尊重對方的身體,不要讓一個人在歲月里荒蕪了,那荒蕪了的又豈止是身體和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