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賢杰
“音樂整個是一體的,為了能夠美妙地表達音樂,你必須具備技術。偉大的演奏家所做的是,在可能與不可能的界線之間。如果事情是理所當然的,就不可能讓人信服。”
——安東·科迪
2008年10月2日晚,上海音樂廳。加拿大鋼琴家安東?科迪(AntonKuerti)正在與上海交響樂團合作,演奏貝多芬的《G大調(diào)第四鋼琴協(xié)奏曲》與《降E大調(diào)第五鋼琴協(xié)奏曲“皇帝” 》。
穿一件深藍色上裝的科迪,演奏手勢相當簡潔,而他的琴聲如此感人,充滿內(nèi)在的激情。他將這兩部音樂會中常見的協(xié)奏曲演繹得新穎而富有想象力,讓人覺得似乎是第一次聽到它們一樣,在他指下,貝多芬音樂中的內(nèi)在張力伸展到了極限,營造出近乎白熱化的氣氛。音樂廳的一千多名聽眾,聽得聚精會神,當最后一個和弦響起時,他們一次又一次地鼓掌叫好,久久不愿散去,直到音樂廳的燈光全部亮起。
這是科迪連續(xù)第三年參加上海音樂學院舉辦的國際鋼琴大師班。在前兩屆的音樂會中他精彩地演奏了莫扎特與貝多芬的奏鳴曲,因而早已在上海的聽眾中享有盛譽。當晚的音樂廳幾乎爆滿,樓廳還加了臨時座位,可謂盛況空前。但是,聽眾中或許沒有人知道,這位鋼琴家是坐地鐵來音樂廳排練和演出的,他堅持不肯坐大師班主辦方給他派的車,讓陪同的人員大為不解。
盡管《CD評論》雜志稱譽科迪為“本世紀真正偉大的鋼琴家”,《號角》雜志則稱他為“當下最好的鋼琴家”,但是他自己寧可置身于名利場外。在美國與加拿大的音樂圈內(nèi),科迪享有崇高的威望,但是他并不是名聞天下的那一類,如果一個音樂學院的學生問老師,“誰是北美洲最有名的鋼琴家”,答案不一定是科迪;但是如果學生問老師,“誰是最好的鋼琴家”,那么老師的回答常常是科迪,尤其是他演奏的貝多芬?!睹绹浺糁改稀焚潎@道:“很難說人們是驚異于貝多芬還是科迪,因為他們幾乎合為一體。這是一種令人激動的體驗:讓我們瞥見了永恒?!?/p>
加拿大這個人口三千萬的國家為國際樂壇貢獻了相當多的鋼琴家,從人口比例上來說,可能比任何地方都高。而且——也許是他們生活的自然環(huán)境使然——他們大都極有個性。當然,凡是藝術家都具有強烈的個性,但是像科迪這樣特立獨行到乖張的地步的,還不多見。他的種種反常規(guī)的行事方式可以追溯到1975年。當時的《加拿大表演藝術》雜志刊登過一篇題為“安東?科迪挑戰(zhàn)名聲”的評論文章。今天,他已經(jīng)贏得了這種挑戰(zhàn):不管媒體如何冷嘲熱諷,他就是不與大牌的唱片公司簽約。并且,他寧可在加拿大北方的小型音樂節(jié)演奏,也不愿去參加薩爾斯堡音樂節(jié)或者英國的“逍遙”音樂節(jié)(Proms)。
他我行我素的個性使得他有時到了旁若無人的境界。幾年前在加拿大首都渥太華的一次演出中,他突然在樂章中間停了下來,離開舞臺,再回來的時候,手里拿了一把螺絲起子。他一邊抱怨鋼琴機芯里一個零件不好,一邊若無其事地將鍵盤移出來,調(diào)整了榔頭的位置,再把它裝回去。這一切都在幾分鐘之內(nèi)完成。然后,再從方才中斷的地方開始演奏。評論家認為他在舞臺內(nèi)外的作風,無助于提高他的專業(yè)形象,而讓人想起加拿大另一位怪才古爾德。
音樂會的第二天晚上,當我們與科迪在“香樟花園”飯店落座之后,我的第一個問題就是:“為何你不愿意與大唱片公司簽約?”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因為他們要限制我的自主權。他們規(guī)定你必須錄什么,而我不喜歡?!?/p>
“那么你不考慮名聲?”
“我想,古典音樂家不需要跟搖滾樂手、流行明星,或者足球、冰球手去競爭?!彼忉尩溃拔覀冃Q我們不是為了錢財而干這一行的,這不是商業(yè),這是一種精神需求。如果我們能夠掙很多錢,當然很好,但是我發(fā)現(xiàn)這很難,如果我在一場協(xié)奏曲的演出中掙到七萬五千美金,那么看看樂隊中小提琴手的眼神吧,他們一年也沒有掙這么多。經(jīng)濟的考慮使得音樂演出的場地越來越大,變成一種‘追星行為,你去‘看阿什肯納齊演奏,去‘看馬友友拉琴,當然,最大的馬戲團,是三大男高音?!?/p>
科迪1938年生于維也納。父母是科學家,業(yè)余音樂家。但是他并沒有在那里呆很久?!拔沂仟q太人”,他說:“但是我的父姓科迪是源自匈牙利。”他出生的那年,因為希特勒的反猶行為,迫使他們一家避難到了英國,從那里,一家人又分頭尋找落腳之處。母親與孩子去了土耳其,父親去了美國。那時似乎美國的前景好一些,他與母親經(jīng)過長途旅行,在二次大戰(zhàn)爆發(fā)前到了美國。他父親,一位原子能科學家,后來的航天專家,憑著愛因斯坦的一封推薦信,在紐約州的羅徹斯特大學找到了一個研究助理的職位。
音樂天賦極高的科迪在四歲半時,沒有征詢他父母的意見,就要求幼兒園的老師教他鋼琴。他跟過許多老師,其中有塞爾金、霍爾佐夫斯基。他首次登臺演出是在9歲,與波士頓樂隊合作。他還學過小號與法國號,16歲那年他作為音樂家拿到了平生第一筆報酬,他記得是25美元。19歲那年,他贏得費城樂隊比賽獎和威望極高的“列文特里特”(Leventritt)比賽獎,使得他有機會在卡內(nèi)基音樂廳與紐約愛樂樂團,以及克里夫蘭交響樂團、底特律和匹茲堡樂團合作演出?!都~約時報》和其他報紙對他有相當高的評價。他成了美國的明日之星。
但是事情的發(fā)展常常出乎意料。科迪于1961年在加拿大多倫多舉辦了他第一場音樂會,據(jù)他自己說,是由于政治上的原因,而不是音樂上的關系,使他打起行李,往北方進發(fā)。
我問他:“聽說你是因為反對美國在越南的戰(zhàn)爭,而遷居到加拿大?”
他一臉嚴肅地說:“我反對許多事情……比如,我不能生活在一個有原子彈的國家?!迸c巴倫博伊姆一樣,他是猶太人,但是反對以色列的政策。他敬佩與巴倫博伊姆對話的已經(jīng)去世的阿拉伯作家薩義德?!坝幸淮嗡麃沓鱿业囊魳窌敃r我并不知道,是音樂會之后有人告訴我的,我覺得非常榮幸?!?/p>
科迪自1965年起,一直住在多倫多,并于1984年入籍加拿大。他的大提琴家妻子克莉絲汀,已經(jīng)在去年去世,目前他居住在市中心林登街一棟不起眼的紅磚房子里。他告訴我,他有兩兒子,“一個拉大提琴,但拉得不怎么樣,另一個在波士頓交響樂團當助理指揮”。
2008年3月11日,他去波士頓聽他兒子朱利安(Julian)指揮的波士頓交響樂團音樂會,著名鋼琴家萊昂?弗萊舍將在音樂會演奏貝多芬的《第五鋼琴協(xié)奏曲“皇帝”》,就在演出之前,獲知弗萊舍因病不能上臺,科迪連眼皮都沒有眨一下,就答應救場——離開演僅僅兩小時!聽眾與評論的反響極其熱烈,最后一個和弦剛結束,全場聽眾像一個人一樣,“唰”地站起來鼓掌。關于這場沒有排練過的父子音樂會,《波士頓環(huán)球報》的樂評寫道:“科迪是最優(yōu)秀的貝多芬演奏家……稱得上是加拿大的國寶。”而科迪覺得在他兒子的指揮下演奏非常愉快:“當你在最后一刻被叫去演奏的時候,你會感到壓力更小。你對你自己說,如果萬一彈得不太好,人們會諒解的。因此你彈得更加放松,更加直率?!彼徽J為有完美的音樂會,但是,“當你整個地沉浸于音樂的表情與含義之中時,當你對樂器沒有不適應的問題,周圍沒有惱人的噪音的時候,一旦你忘卻了舞臺上的脆弱感,你能夠將自己升華至完全沉浸于音樂之美的境地”。
我告訴他,前晚的音樂會,他演奏的貝多芬的兩部協(xié)奏曲,就把聽眾帶到了那樣的境地,當時我甚至有一種幻覺,似乎是貝多芬再世了,好像是作曲家本人在演奏(舞臺上的科迪看起來真的有些像貝多芬)。聽我這么一說,他露出一副老頑童的神情,笑著把頭湊近我,用肩膀頂著我的肩膀說:“你再說一遍,再說一遍,再說一遍——我想聽?!?/p>
科迪不是那種深藏不露的人,據(jù)說,那天音樂會上半場,他剛剛彈完貝多芬《第四鋼琴協(xié)奏曲》,在后臺就為演出的成功而喜形于色,高興得像個小孩。
提起《“皇帝”協(xié)奏曲》,我問他,第一樂章開頭的那段十六分音符的華彩樂段,沒有一位鋼琴家完全遵照貝多芬在樂譜上的記號去彈,即一個四連音,一個三連音,然后一個五連音,除了古爾德,而古爾德的錄音聽起來反而有些古怪。他說:“是嗎?我得去查一查,”然后,他開玩笑說:“你知道,我很久沒有彈它了?!?/p>
他吃得不多,夾了一些素菜和很少的魚,就放下筷子了。我說,吃這么少,要在一場音樂會中演奏兩部協(xié)奏曲,他的精力從何而來?“我服用許多維他命丸?!?他如是回答。
作為一個藝術家,他有著火爆的脾氣,說話相當直率。聽我提到經(jīng)常在多倫多的一個古典音樂電臺聽到他的演奏,特別欣賞他彈的舒曼協(xié)奏曲,他說:“那是個壞電臺,因為它在音樂之后很少播放演奏家的名字,只忙著播放廣告?!彼麑Υ蠊九c廣告有種天然的反感。每次看到為他擔任翻譯的李老師,拿著一罐可樂進課堂,他總忍不住遺憾地說:“真是罪過?!?/p>
他抱怨與他前晚合作的樂隊:“那是個相當奇怪的樂隊,有不錯的素質(zhì),但是不會奏輕聲。最令人不解的,是當我在《皇帝》的慢樂章,為樂隊伴奏的那一段時,我試圖與樂隊交流,我看著他們,可是沒有一個隊員看我,所有隊員都低頭看樂譜。”
但他又是寬厚溫情,總是想到別人的。在音樂會的上半場和下半場,他出來謝幕時,都是首先把大鋼琴的蓋子放下來,為的是讓聽眾可以看到后排的樂隊隊員。他認為演出成功是大家的功勞。他說:“我一直這樣做的?!痹诖髱煱嗌险n時,有時候他會為學員去搬椅子。
他的脾氣稟性在上課時更顯露無遺。有個學生問他,普羅科菲耶夫的第七奏鳴曲,是彈第二還是第三樂章?他說:“我非常不喜歡第二樂章,如果你一定要彈第二樂章,那么我就從這扇門走出去,等你彈完了再進來?!?/p>
針對一個學生彈的貝多芬奏鳴曲,他指出許多問題是因為版本不好引起的;“你是這個差版本的受害者。有些樂譜版本糟糕透了。有一個鋼琴家鮑爾(Bauer)修訂的舒曼的《花紋》版,在樂譜中鮑爾幾乎修改了每一樣東西。我看到這個版本,就把它撕了,貼在我的琴房門上示眾?!彼幻嬲f,一面配以手勢,好像恨得咬牙切齒一般。
無論是大師班,還是在平時吃飯聊天的時候,據(jù)星海音樂學院的孫鵬杰老師說,如果剛好跟科迪在聊到某一部作品(大多數(shù)都是貝多芬)的某一處處理的時候,科迪覺得,一聽有些學生,就知道他們是聽完錄音在模仿某某鋼琴家的處理,然后他就會說:“我知道許多大鋼琴家這樣彈,但是他們錯了(I know many great pianists do that, but they arewrong)?!倍颐看握f:“錯了!”的時候都會做同一個動作:一揮手,然后皺起眉頭,作出惡作劇般的神情。
上海大師班活動的最后一天中午,科迪上完最后一堂課,就被學生們團團圍住了,他們爭著與他合影,要他簽名。走出課堂,一路上仍然被許多學生圍堵。他像一個慈祥的長者,耐心而且高興地滿足所有人的要求。三年來,他無疑已經(jīng)成為學員們心目中最喜愛的大師之一。他帶來的貝多芬的錄音總是被搶購一空。然后他就帶著得到的人民幣,拿著一幅地圖去云游四海。這次他要去安徽。他給我一張他的名片,告訴我他10月20日之后回多倫多。
在多倫多住了四十多年之后,科迪似乎比大多數(shù)加拿大人更加拿大化。不僅是他對戶外生活的熱愛:他盡量不開車,他騎自行車或者跑步。而且還有其他方面。對政治與社會活動,他一直持有很大的興趣。他經(jīng)常為報紙寫讀者來信,表達他的觀點,他支持綠色和平組織等團體,1983年,他倡議出版保護鯨魚的書籍。他征求以鯨魚為主題的短曲,收到了伯恩斯坦、武滿徹、謝德林等作曲家的新作品,他將它們收進這本書里。他告訴我:“謝德林還寄來了他作的一幅畫,幾乎可以當作樂譜演奏?!彼约阂彩且晃蛔髑?,他目前演奏的五十多部協(xié)奏曲中,有一部就是他自己作曲的?!耙魳芳胰绻荒茏髑呛芷婀值摹?,他若有所思地說道:“這是音樂中最具創(chuàng)意的部分,就算是只為你自己,它可以使得你更加懂得欣賞偉大作曲家的作品?!?/p>
除作曲之外,科迪還熱心于室內(nèi)樂,《紐約時報》稱他為“一位理想的室內(nèi)樂演奏家”。與他合作過的有馬友友,吉頓?克萊默和東京四重奏組等等。科迪與他們建立了深厚的友誼。大提琴家勃勞特說:“我認識科迪三四十年了。他是個真正意義上的朋友。我認為他是現(xiàn)今最偉大的音樂家。作為一個人和一個藝術家,我都對他極為尊崇。”
對科迪來說,行動比說話更有力。為了更直接地參與政治,科迪在1988年代表左翼的新民黨競選國會議員,可惜功敗垂成。如果說,他在政治上的努力沒有得到承認,那么他作為一位音樂家,在加拿大卻大受歡迎。除了在大城市演出,他還在許多小鎮(zhèn)上享有盛名,在那些地方,他收費很低。從大西洋到太平洋,他在150個大廳演奏過。在他演奏事業(yè)頂峰時期的80年代,他每年舉辦80場音樂會,時常用他的貨運小卡車,裝上他的鋼琴,穿越千山萬水,到加拿大那些偏遠地區(qū)去演出。我有他那個年代去農(nóng)村演出的照片。他高興地回憶起,在曼尼托巴的一個只有1500人口的小鎮(zhèn)上,有750人出席了他的音樂會。還有一次,他去查羅德皇后島演奏,只是因為那里有一位老太太寫信給他,說她是多么喜愛他的錄音,請求他去她的小鎮(zhèn)演奏。
當然,科迪并沒有將他的演奏范圍局限于加拿大。他在全世界31個國家演奏過,包括大部分歐洲國家。今年來上海之前,他剛剛在荷蘭的阿姆斯特丹擠滿了兩千多名聽眾的音樂廳里,臨時代替不能上場的默里?普拉亞(Murray Perahia)演奏。
他的演奏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他演奏的貝多芬作品—— 《告別》與《熱情》奏鳴曲以及《迪亞貝里變奏曲》好評如潮。當?shù)貓蠹堅u論道:“當科迪演奏《迪亞貝利變奏曲》的時候,奇跡發(fā)生了……這部作品對于許多鋼琴家來說,是一個不可能攻克的堡壘。然而科迪,他的演奏是那樣地毫無瑕疵,令人目眩神迷,鮮活而透徹,無與倫比地將33個變奏整合在一起……在這次首演之后,他在此地與其他地方一樣,獲得了世界性的聲譽?!?/p>
科迪這種對政治的熱衷,對大人物的反抗和對小人物甚至動物的關愛;這種憤世嫉俗,直言不諱的性格與大愛無疆的胸懷,是非常貝多芬的,難怪他演奏的貝多芬這樣出色,他對貝多芬的音樂有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認同與共鳴。
盡管他挑戰(zhàn)或者甚至遠離名聲,但是名聲還是找上門來了。歐洲頂級的演出經(jīng)紀公司Riaskoff已經(jīng)為科迪代理了好幾個國家的演出。而加拿大政府最近授予他代表國家藝術最高榮譽的“總督獎” 。
科迪今年夏天度過了70歲的生日。其他人在這個年齡已經(jīng)退休。但是對科迪來說,這只是另一個生日而已。他繼續(xù)專注于他終生的事業(yè),演奏、創(chuàng)作、研究音樂。談到音樂演奏,他認為,技術、樂句或者音樂的意向等等音樂“整個是一體的,為了能夠美妙地表達音樂,你必須具備技術。偉大的演奏家所做的是,在可能與不可能的界線之間。如果事情是理所當然的,就不可能讓人信服” 。
在被問到他希望人們將會怎樣銘記他的藝術使命,他停頓了一下說:“我覺得,一方面是一個真正尊重作曲家的表演者所承擔的責任,另一方面又有一種更個性化、更浪漫的途徑,不那么把人束縛在一種傳統(tǒng)的演奏方式上,我愿意認為我是在嘗試把這二者結合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