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道能
“快跑!透水了,透水了……”
“大貴,大貴,醒醒……”
大貴醒了,虛脫般地長吁一口氣。
老婆輕喟一聲,翻身睡去。
往事又像透穿的積水,滿腦子泛濫起來。大貴想說說話,一伸手,又縮了回來,盡管他知道老婆也沒睡著。
也許該說的,早已說完了。在醫(yī)院里,大貴一睜眼,就拉著老婆的手,得了話癆似地喋喋不休:你曉得啵?有好幾次都快撐不下去了。俺就拼命地想。想啥?想好事唄!想咱兒子娶媳婦了,又抱孫子了;想你做的胖乎乎的饅頭;還想咱家的獨(dú)眼小花狗……嘿嘿,俺還想咱家的茅坑哩,要是還能蹲在上面拉泡屎,那該多得勁兒啊……
老婆用糙手摩挲著糙手,一個(gè)勁兒地點(diǎn)頭,一個(gè)勁兒地應(yīng)聲:好哩,好哩,等咱出院了,回家咱好好地拉,咋得勁兒咋拉……
突然,大貴的雙腿針刺般地疼痛起來。唉,又要變天了。他揉著雙腿,想起泡在冷水中那刺骨的滋味,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早上起來一看,天空果然陰沉沉的,就像兒子的臉?!斑@日子還過不過呀?吃牢飯?。 眱鹤涌粗春氖o?,把筷子往桌上一拍。
老婆沒吭聲,去看大貴。
大貴低下頭,使勁兒咽下一口硬糙糙的炒飯,胃里立即一陣火辣辣的疼。他不由得“咝”了一聲,用手捂住胃部。
老婆抬頭看了看,兒子則皺起眉頭。
大貴離開飯桌,輕輕拉開抽屜,從瓶里倒出藥丸。一提水瓶,卻一下子舉到了半空。
大貴一瘸一拐地走到門外,一仰脖子,把藥丸吞進(jìn)口中,卻沒想卡在了嗓子眼兒。他使勁兒咽了幾下,竟然哽出了淚來……
到了下午,天空終于有了一絲晃晃的亮,便有老人搬著小凳,坐到墻根下面。大貴一路招呼:曬太陽???曬太陽。轉(zhuǎn)轉(zhuǎn)?。看筚F嘴上應(yīng)著轉(zhuǎn)轉(zhuǎn),心里卻茫然,到哪轉(zhuǎn)轉(zhuǎn)呢?
記得剛從醫(yī)院回來,大貴走到哪都是焦點(diǎn)。聽他講井下被困四天四夜的經(jīng)歷,一村人都唏噓不已。都說:大貴啊,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哇!大貴呵呵笑著,不住地點(diǎn)頭。他不知道是不是必有后福,大難不死卻一點(diǎn)不假。下礦是活蹦亂跳的十三條漢子,最后上來的只有奄奄一息的一個(gè)人。本來同村的有良,已經(jīng)堅(jiān)持到第三天了,當(dāng)看到大貴又一次喝著污水,吞咽著粗糲的煤塊時(shí),他的精神一下子崩潰了:我不想活了,這樣活著比死還難受……說著,把抓著坑木的手一松,一頭栽進(jìn)黑黢黢的污水中……
大貴想去有良家看看。
遠(yuǎn)遠(yuǎn)的,就看見了有良家的樓房:黃色的琉璃瓦飛檐,白色的瓷磚貼墻,高開門,大窗戶。
有良老婆見了他,一臉的熱情:“大貴來了,坐,坐?!?/p>
大貴沒有坐,眼睛盯著樓房:“你這樓房真是呱氣?。 ?/p>
有良老婆也看樓房:“呵呵,錢也呱氣哦,花了十多萬哩!”
坐下后,大貴又問:“啥時(shí)候接媳婦呀?”
有良老婆剪著窗花喜字,笑瞇瞇地:“快了,下個(gè)月十八,今天他們倆去城里照婚紗照去了……”
大貴聽了,嘆口氣。
有良老婆停下剪子,也跟著嘆口氣:“要是有良還活著,那該多好啊!”
大貴說:“是啊,是啊。心里又想,要是沒有有良這二十萬賠償款,咋能蓋起這么好的樓房,咋能攀上村長的姑娘哩?這么一想,大貴就冒出一句:“你說,我要是和有良一路走了,那該多好??!”
有良老婆吃了一驚:“大貴,你,你咋能這樣想哩?”
大貴苦笑一下:“你說,我活著不是糟蹋糧食嗎?不能打工掙錢不說,還天天吃藥,弄得兒媳婦昨天也退婚了……”
有良老婆又吃了一驚:“咋啦?不是說明年就結(jié)婚嗎?”
“嗨,別提了。本來就嫌家里窮,沒有蓋起樓房,現(xiàn)在又加個(gè)沒有用的爹……昨晚睡在床上,我就想啊,當(dāng)時(shí)我也把手一松,不就一了百了了嗎?”
“大貴呀,你可得想開點(diǎn),老話說,好死不如賴活哩……”
“唉——”
大貴哆嗦一下,下意識(shí)地去摸被子。這一摸,心里就“咯噔”一下。使勁睜開一條眼縫,借助朦朧的夜色,他先看到頭頂上的那座小石橋。再往上,是一方綴滿繁星的天空……
彌漫開來的疼痛,漸漸疼醒了恍惚的記憶:有良老婆留他吃晚飯……有良兒子陪他喝酒……后來就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再后來就晃上了小石橋……再再后來……
大貴吃力地回憶著,感覺腦袋昏沉沉的難受。便伸手一摸,感覺濕漉漉,黏糊糊的。他一驚,小河早已干枯了,哪來的水呀?
再一想,大貴就回過神來:這哪是河水呀,分明是自己的血??!
剎那間,世界一下子安靜下來。靜得都能聽見“汩汩”的流淌聲。
“透水了,透水了……”大貴在心中默默念叨。
倏地一閃,一顆流星劃過天際??粗钥v即逝的流星,大貴心靜如水。
“大貴,大貴……”
恍惚中聽到有人喊,大貴側(cè)了側(cè)耳朵。
“大貴啊,大貴——”
“爸,爸呀——”
“大貴,大貴——”
不,不是幻覺,大貴努力地睜開眼睛。這喊聲,就像是那次沉寂了三天四夜的巷道,突然響起的呼喚一樣:
“有人嗎?”
“……”
“我們是礦山救援隊(duì)的,聽見請(qǐng)回答——”
“有,有人……我是大貴,我在這——”
……
“大貴呀,你在哪兒啦——”
這一刻,大貴再次使出全身力氣,大聲回應(yīng)道:“我是大貴,我在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