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悠燕
我叫龍譽。 三歲那年,我娘穿了一件花衣裳。我說:“娘,你真好看。”我看見娘看著我興奮得漲紅了臉,我又說:“像花一樣?!边@下子,娘的兩只不大的黑眼珠睜得像兩顆圓滾滾的桂圓核,她一陣風似地跑了出去,逢人便說:“我兒子說我好看得像花一樣。他才三歲,他才三歲??!”沒多久,我驚人的語言能力便傳遍了全村。
十一歲。課堂上,我又被老師點名了。“龍譽,你又講空話,給我站起來!”“龍譽,你那么愛講話,你給我站到講臺上來講!”“龍譽,你怎么像個小麻雀似的唧唧喳喳個沒完,你給我站到教室外面去!”沒多久,“小麻雀龍譽”的名聲傳遍了全校。
二十三歲。我大學畢業(yè)到一家公司工作。工作的第三天,我就和經(jīng)理因為一個設(shè)計方案而展開了爭論。經(jīng)理被我駁得啞口無言,他瞪著我,說不上話來,大概他還從來沒見過一個剛上班就敢頂撞上司的人。一星期后,我收到了人事部門的辭退書。
二十五歲。我考到一家行政單位。那天開會,局長讓我談?wù)劰ぷ魉悸?,我受寵若驚,于是有了一個激情洋溢的發(fā)言,直到局長不輕不重地把茶杯往桌上一放,大家都拿奇怪的眼神看著我。事后,同事小關(guān)拍拍我的肩,意味深長地說:“龍譽,想不到你的口才這么好,真服了你,發(fā)言時間比局長還長?!?
三十歲。我向相戀了六年的玫求婚。玫說:“不是我刺激你,你要房子沒房子,要錢沒錢,我怎么能夠嫁給你呢?”我說:“我們先租房子住吧。你放心,我絕不會讓你受苦,我賺來的錢全交給你,你說一我不說二,我一定讓你做世上最幸福的老婆。”玫嘆了一口氣:“你說的是很動聽。可是,沒有經(jīng)濟基礎(chǔ)的婚姻又何來幸福呢?”我說:“玫呀,畢竟咱們好了六年,我心中一直只有你一個人啊。有了愛的婚姻才是幸福的,沒有愛的婚姻是可悲的?!泵嫡f:“龍譽啊,我真是佩服你的口才。也許,你該考慮換個工作,比如律師、講師什么的,那樣才賺錢呢?!蔽覠o話可說了,第一次發(fā)覺自己的口才在愛情面前顯得蒼白無力。玫還是走了。
三十五歲。出差去省城,辦完事想起那兒有我大學時的一個好朋友,我打電話讓他過來和我一起吃飯。我們喝了一些酒,抽了幾包煙,我突然發(fā)覺,自己不知該和朋友說些啥,這頓飯吃了不到一個鐘頭我們就散了?;氐劫e館,朋友打來電話,“龍譽,你這趟來沒啥事吧?”我很奇怪,“沒啥事,就想看看你?!迸笥颜f:“真沒啥事?龍譽,你變了,我勸你,凡事想開點啊?!薄罢鏇]啥事,你看出我有啥事嗎?”“不是不是,龍譽,以前咱倆可是無話不談,熄燈了你還纏著我說個沒完沒了。我還以為你受啥刺激了呢?”“真—沒—啥—事!”我掛了電話。
四十歲。老婆說:“龍譽,你在外面是不是有人了?”我沒說話,摸摸她的額頭,老婆“啪”地打掉我的手,“別來這一套,我就知道你不承認。那好,你告訴我,沒人為啥一整天不跟我說話?”我懶洋洋地放下書,開口道:“剛才不是喊你吃飯了嗎?”老婆從書房里拿出一個本子,“這是我這個星期記錄下來的,你每天跟我說話不超過五句。你看看,昨天你總共才跟我說了三句話。我走了。有客,不回來吃飯了。哎,遙控器放哪了?一個丈夫一星期對她的妻子連五十句話都說不上,你說,咱們的婚姻是不是出了問題?”我不想再說話,扯了一條毯子蓋住臉。老婆哭了,她說:“我跟你離婚!”
四十一歲。我遇到村里的支書,拉著我的手嘮個沒完,我看著他,微笑不語。臨別前,支書狐疑地看了看我說:“你小子,咋變得陰森森的?”
四十二歲。小關(guān)湊在我的耳邊悄悄地說著局長的風流事,我默默地點著頭,不發(fā)一言。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說:“咋的,跟我玩深沉啊?”
四十三歲。局長開會點了我的名,“龍譽,你談?wù)勀愕目捶??!蔽尹c了點頭,說:“我贊同大家的意見。很好,我沒啥可說的?!?
四十四歲。娘打來電話:“譽啊,聽說你不愛說話了,要是覺得心里悶,就回來跟娘嘮嘮。”
不知怎的,我鼻子一酸,流下淚來,我說:“娘,沒啥好說的。真的,我想不起來該說啥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