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輝軍
中華民族五千年的文明史,如同長江、黃河一樣蜿蜒曲折。其中有輝煌,有榮耀,也有黯淡和恥辱。切莫以為這些黯淡和恥辱只是到了鴉片戰(zhàn)爭之后才有,往以前倒,其實也不乏受困、遭辱的時光。我們固然要以祖宗的輝煌為榮,但也切不可忘記我們歷史上曾有過的那些隱痛。列寧曾經(jīng)有句名言:“忘記了過去,就意味著背叛?!彼f得可能重了些,而且是從階級立場說的。但如果從民族立場,或者從人類立場來說,不也應該令我們深思乎!
發(fā)生在我們引以為榮的漢武帝朝的李陵一案,就是千余年來爭訟不休的懸案。為何會爭訟不休?不就是當初有許多疑點,后來又涉及匈奴與大漢之間的關(guān)系嗎!當年那段歷史。大部分是一筆糊涂賬。但至少有三點是基本清楚的:一是李陵盡了全力,而且即便降后也并未出賣大漢利益。所謂為匈奴練兵,是另一個真正的漢奸李緒所為;二是同僚可惡,見死不救也就罷了,還要落井下石,自保無妨,可為自保而扭曲事實豈是君子所為?三是病根,漢武帝剛愎自用卻又優(yōu)柔寡斷,不能像他后世的唐高宗那樣虛懷若谷,從諫如流,終于釀成大錯。據(jù)稱,期間漢武帝也曾有所醒悟,無奈一些并非小人的文臣武將投其所好,大勢無法逆轉(zhuǎn)。里快以凝重的筆墨再現(xiàn)了這段痛心的歷史。當然,李陵自身的毛病也難辭其咎,爭強好勝,急功近利,膽大妄為,里快在小說中也并不回避這些個性缺陷。所謂“性格決定命運”,他在那個封建正盛的年代,能保住腦袋,也多虧其祖宗保佑和匈奴王的寬厚了。
多年來。我寫過不少關(guān)于歷史文學的文字,邊寫邊想。到今天也堅定著自己已有的想法:文學家和歷史學家看待歷史,看待歷史事件以及歷史人物,著力點應當有所不同。歷史學家主要應致力于發(fā)掘歷史真相及其內(nèi)在原因,而文學家則主要應探索歷史人物的隱顯動機、心理狀態(tài)、性格特點及其對歷史進程的不同影響。這也是二者不能相互替代的原因。當然,文學家要尊重基本的歷史事實,但在此前提下,對那些歷史沒有記載,或記載不詳,或記載有歧義等等的地方,完全可以充分發(fā)揮其能動性和創(chuàng)造性,再造出當年的歷史風貌和氛圍。此所謂“大事不虛,小事不拘”的創(chuàng)作原則也。里快忠實歷史,甚至忠實得過了些,但總比“戲說”、瞎說歷史的強許多:而又在歷史的縫隙間找到了發(fā)揮自己想像、虛構(gòu)的地方。正是在這些地方。里快大膽用筆,小心描繪,使他的這部作品既大氣磅礴,又回腸蕩氣。
而無論文學家還是歷史學家。在千余年后的今天,看待問題也應與當年的人們有所不同。里快雖以凝重的筆墨再現(xiàn)了李陵不得已而降的這段痛心史,但他的筆墨更多地卻是放在李陵在大漠、長河、莽原的那些日子里。千余年后,匈奴、韃靼、吐蕃、突厥、蒙元、女真、滿清等等當年與漢民族作對的少數(shù)民族。已隨歲月流轉(zhuǎn)而大都融入中華民族大家庭中,我們還要那么偏狹、偏頗和偏執(zhí)嗎?而且,好好看一看當年的游牧民族,他們恰恰常常比中原的統(tǒng)治者更厚道、更仁義、更講情義。里快作為在草原上成長的作家,深解其中奧妙。所以,漢王朝的那些高官厚祿者大都無恥,甚至無賴,而匈奴的單于、公主倒是情真意厚,其遠見卓識和雄圖大略,也并不亞于漢王朝那些趾高氣揚的家伙們。
實在地說,我個人極不喜歡李陵,但堅守氣節(jié)的司馬遷、蘇武都為之辯護,我就不得不去尋找其中的緣由。這段歷史已有不少人在不同時期有所涉獵。近期。鐘晶晶也出版了一部關(guān)于李陵的長篇。恰在此時,里快的新作也擺在了我案頭,我讀著,深感自己對這段歷史了解和理解的淺薄。而里快的眼界十分寬闊,并且站到了今天的時代高度。有了這樣高遠的視野,他再來展現(xiàn)那段歷史風云,便會有新的發(fā)現(xiàn)、新的描述、新的見地和新的結(jié)論。他觸動我思考,李陵案并不是李陵的冤屈。而是漢王朝的屈和冤!人們不一定會同意里快的結(jié)論,但他出神入化的描述,卻真的令我們感動,令我們深思。
辛棄疾曾于醉后為李陵事狂書:“將軍百戰(zhàn)聲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瀟瀟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辛棄疾也太天真,那時候誰能與之共醉?略覺慶幸的是,那個歲月,那種狀態(tài),該一去不復返了吧!
責任編輯劉廣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