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德根
大地
大地的皺褶里,一座村莊倒掛著。
我在眼睛里打上補丁。路在遠方,大地溫暖的手心也在遠方,我必須在黃昏之前抵達。我?guī)项B疾;帶上父親剛吐出唇角的讖語;赤著腳,裸露出刺青,帶上酒;帶著七分的醉意;我不敢回頭再看一眼妹妹臉上害羞的紅云。我只是在父親窘迫的生活里,一語雙關地指出三兩句反復晃動的隱語。
我想讓自己停下來,看著妹妹無邪的眼,睛。讓那些失憶的水,那些訕訕的節(jié)令,也停下來。只留一些風呼嘯著,慢慢地旋轉,穿過她,佯裝片刻的停頓和安靜。
我半生的冷暖,長滿了苔蘚。妹妹心中的愛不動聲色。這些晶瑩、單薄、凝固的水珠,道出了銹跡斑斑的旁白。
內心的村莊
一些樹葉般的文字,讓所有生澀的氣息都生動起來。那些簇擁著的洪流,被一個被高梁酒醺醒的人高舉著。他繼續(xù)往更暗處挪動,在黑暗中打開他的行裝。
內心的方言舞蹈著,那個人握住夜色。那些散落在村口乘涼的人,以及那些溫暖的名字,那些在暗處的馬尾草,在向我輕輕地招手。
諺語,高高地掛著。那是一片若即若離、疲憊的云。
天色越來越深。晚歸的馬匹,滿腹心思的牧馬人,表情凝重,像天邊的火燒云。幾聲狗吠,還有見風就長的小道消息,使村莊陷入更深的靜穆和沉默里。
一些高大的榮耀和繁華潛伏著。一些困窘的背影依舊匆匆,正在逆著風返回故鄉(xiāng)。
那些歡聲笑語是焰火,那些晚霞是更深的孤獨。多少年了,我仍然在老地方。只有年老的父親按照節(jié)令春種秋收。
那盞祖?zhèn)鞯挠蜔魮u曳著,妹妹眼里的秋波,把我裹得更緊。
月華如衣。農事、往事、村莊的根部和深處,是你醒過之后的空曠。
你在喃喃自語,鄉(xiāng)村的生活在起起伏伏。諺語之中、大山之間,幸福的日子觸手可及。唱了一半的歌謠開始變暖,我心中的大河開始洶涌。那些屈指可數的美好日子,那些鋒芒,驚醒和刺痛了你的風燭殘年。
這么多年過去了,你依舊不善言辭。許多華麗的語言在瞬間逃逸。你沉默不語,隱入夜色。
鄉(xiāng)村生活速寫
十二面鑼鼓被二十四只手漸次擂響,那些布滿塵土的禱詞,濕了村后的雨霧,打開了一本青翠的大書。
你的行蹤不定。你行程的篝火明明滅滅。你把你的疼痛,把你的感悟放在幾個困頓的詞語上。我知道,你這是在試圖掩飾心中的慌亂。我哭喊著,匆匆地站成另一種高度。讓我偽裝平靜,靠幾滴露珠取暖,我開始了講述生活的開場白。
我從一場最初的雪出發(fā),那些在紅塵中褪色的塵埃和洗盡鉛華的面孔,依舊執(zhí)拗地潔白著,閃爍著堅硬的光芒。
我依舊生活在一朵花的芬芳里,任憑歲月喑啞下去的濤聲把我覆蓋。
一種埋葬呼之欲出,一絲悲涼,穿堂風一般迅速地穿過我。片刻的猶豫,多么像夜里平靜滴落的雨露。
內心和夜色如此蒼茫。生活的歌子嗚咽著,滑過我日益起伏的內心,此時,你仍在歸途。
田園生活的橫斷面,多少蒼茫的歲月。鄉(xiāng)村的日子相互攙扶著,這些生硬的光澤,哽咽的音節(jié)正在泅渡,手指的陰影處,停留的是八月里走失的稻花香。
如何讓你前世今生的風霜在肩頭落下?輕些,再輕些,讓那些貧病交加、氣喘吁吁的背影和聲音進入夜色,進入空曠,進入無邊的茫然。
給你一絲近乎渺茫的期望,讓你在明明滅滅的前程里,想象春暖花開。
鐮刀
一彎冷月,從磨刀石上升起。那是歲月堅硬的目光在父親晚歸的路上留下的標記。那是村莊蘇醒之后的第一聲狗吠:尖銳、散亂。父親在秋天的一個夜晚出走,去追趕那些水稻、麥子、玉米。日子很長,前面的路更長。父親中氣不足,卻倔強地繃成一張弓的模樣。
我們都諳熟土地和莊稼的心事。那是埋伏在田野里的半截民謠。金屬的外殼锃亮逼人,表情木然卻常常發(fā)出嚯嚯聲響。它在喋喋不休地搬弄著夏天之后的話題,把村莊翻譯成一座座糧倉的倒影。
所有被收割的季節(jié),深深地扎進我的懷抱。
這些掛在柴扉之后的幽藍光暈,離秋天不遠,正與不遠的暮色砥礪。它在收割著遍地的秋色和炊煙。人們在水田和麥地里等待一粒粒飽滿的種子。舊野在磨刀聲里擦亮曙色,擦亮父兄們失眠的長夜。
鋤頭
擱在墻角,一寸寸地把泥土鍍亮。這是鄉(xiāng)村的一根根拐杖,習慣以沉默暗示鋒芒。
正因為與土地是一樣的顏色,所以,從青銅時代走來,就一次次選擇深入土地,選擇一種酣暢的離去,始終被一雙雙手從容地握著。在生活這一張牛皮鼓上,擂響開春的第一聲鼓點。
隨著炊煙在土坡上行走,那是一些與先祖有關的故事,打磨著莊稼漢瘋長的欲望。我把鋤頭放在肩上,長年累月地行走在田間地頭的時候,那些已經沉睡或正在入睡的種子。就尖利地貫穿我的一生。
像父親的眼睛,那些鋤頭在夜里閃著溫暖的光。在立春之前打點好行裝,在年初歲尾返程。腳步還是不緊不慢。我緊隨其后,就像握住一張回家的車票。因為前面就是空曠的田野。那么真實,易于接近,我們心存謝意,因為,再前面就是五谷豐登的家園。
黃昏
折翼的天使在露天舞臺的最后一次起舞,經不起恣意的燃燒和撩撥,一山一嶺的暮色終于一點一點地浮出水面。
這是日子臂膀上醒目的一記刺青。無法承受越來越重、越來越近的暮色。暮色抱緊了白霜,獨自在自己的宿命里黯然神傷。
懂得珍惜,并留住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光。這是一種無法復制,無法言傳身教的美。
誰在夜幕下悄然向你的心湖泅渡?一朵花即將凋零時斂盡精華的燦爛,這可是你眼里的華麗?
用一天中的好心情去等待愛人,用一句善意的謊言去赴一場流光溢彩的盛宴。但愿這是生命中的最后一次放縱。
看一彎虛擬的月色在河面影影綽綽。一雙巧手在天邊輕輕地摘下一點什么。
傍晚在如豆油燈下裁剪自己的嫁衣。
秋息
一雨成秋,宛如一語成讖。
蜿蜒的水,九月在一場雨后喊著稀稀拉拉的號子,把季節(jié)的河抬得更高。
掌聲從大地深處響起,有水的質感。一個人的前半生,輕輕在大地中央站立。在大風中掏出珍藏了一千年的歌謠。轉身的時候,緩緩地說出一個村莊的名字。
我無語,迎風捧出薄薄的、透明的一生,放在秋水的側面。
我注定要在中途離去,是為了趕赴宿命中的約會。我不會帶走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但是,我會帶走你的一切,你的笑、你生氣的樣子,帶走你輕輕捶打我的小拳頭,帶上給你的傷害。我會用后半生的時間來打點行裝。我背著這個行囊趕路。
如果可以,我愿意在秋天,再一次停下來。我為你,也為我自己,準備了足夠揮霍的借口。
鄉(xiāng)情
如同一個人在月光下,掏出內心的秘密。敘述的過程,一些段落和語法被另一只手反復竄改、修復。
血液的溫度,滲透到大地溝壑處。誰在黎明前開始了一生一次的祭典。
灰色的大風。我在一個轉角打起火把,握住那個習慣在暗夜里祈禱的人的手,用偏方治愈他脫臼的虎口。桃木劍、巫術、預言,以及等待超度的靈魂,掀動了一個人掩埋了半生,輕薄而透明的波濤。
治愈他在春天染上的頑疾,用淚水清洗他咯的血絲。目不轉睛地看他翻個身又睡去。向晚,我撥開長滿他唇間的芭茅草,和衣躺在他身邊。收攏他散落一地的過錯、冷落和前世的蒼茫。
我再一次走近那條在月色下閃著冷兵器般幽藍光芒的小河。沐浴凈衣,然后用母語和住在岸邊的那個人交談,并深深地躬身,在他溫和的小眼睛里撿拾一粒鳥雀疏忽的稻谷。
責任編輯楊玉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