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倩

記憶中有無數(shù)英雄的影子，飽含在一段可憑可悼的時光里。然而英雄又似乎多停留在字面和影像中，鮮明，偉岸，還有著我所觸及不到的血肉。爸爸口中的英雄陳爺爺， 卻是曾經(jīng)那個8 0 幾歲了還依然騎著大二八的車子，車輪子悠然地碾過一條彎曲的軌跡，一路走來不用鈴鐺只是口里和善地喊著“借光，借光??”的老頭兒；是那個路上碰到爸爸就會詢問工作狀況，還會時不時地開導(dǎo)和指點一二的老同志??決意看望陳爺爺，就是應(yīng)著這想象之外，關(guān)于英雄的一點好奇。

陳爺爺住的院子極其樸質(zhì)，初進(jìn)院子，只看見那棵安靜的石榴樹，還有用改制了的狗鏈子拴在石榴樹上的胖貍貓。它無辜而慵懶地望望人，然后很不屑地把頭別了過去。

陳爺爺會見客人都是在這個晴天的院子里，高高的房子，支起了一個我想象中的江南的所謂“天井”，而我站在他窗口，三分敬畏地探看著他的屋里頭，卻只窺探到了灰暗。他不開燈，聽說得了腦血栓以后，陳爺爺就愛在屋子里大床上一個人躺著。

陳爺爺?shù)睦习閮簲v他出來時，我終于把腦子里的“大老陳”和現(xiàn)實足有一米九高的陳爺爺畫上了等號。陳爺爺一直微笑著注視著我，并不熟練地緊握著也是被改制了的一雙拐杖，他緩慢地挪著步子，細(xì)長的腿和兩根拐杖顫顫巍巍的合力支撐著厚重的上半身。他坐下來也一直對我笑，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我說陳爺爺，爸爸讓我來看看您。他只笑著不住地點頭。

陳奶奶說， 爺爺聽不大清， 打仗的時候震聾了一只耳朵，另一只老了也背了。我兀自高喊著，爺爺，你現(xiàn)在身體好點兒了嗎，可話還沒喊完，嗓子就被一口氣給卡住了。

眼前的老英雄1 5歲參軍，華北地區(qū)的大小戰(zhàn)役打了個遍，數(shù)次從死人堆里被扒了出來，據(jù)說傳奇的經(jīng)歷不勝枚舉?？僧?dāng)他疲憊地拄著手杖坐在我面前時，我若有所失地打量著他，我儼然看不見英雄的一點霸氣，甚至連在他眼睛里尋得一絲英氣的可能都沒有。

他的瞳仁是土灰色的，略帶一點琥珀色的外圍，眼白也是渾濁的暗青色。一雙眼睛模糊、渾濁、暗淡無光。我找不到他的焦點，甚至覺得那應(yīng)該是被筷子猛烈攪和了的雞蛋，而蛋清和蛋黃馬上也就快被調(diào)勻了。我忽然發(fā)覺，和一個目光沒有焦點的人面對面是一件極令人心寒的事。特別是，他還是你心中不朽的英雄。

英雄的臉上沒有我意念中老態(tài)龍鐘的結(jié)實的溝壑，因為那溝壑似乎也需要足夠的脂肪充斥堆積，他只是有兩團(tuán)似曾被用力握皺了的絲綢隨意堆放在眼框周圍，大塊的暗斑是絲綢的圖案。

他穿著干凈的白背心，右臂套著從穿舊了的秋衣上參差地裁減下來的半只袖子，我突然間想起了也是得腦血栓去世的姥爺，后來他的肌肉組織完全沒了康復(fù)能力，像是糠了的水果，一按一個坑，以至于我以后一摸到自己圓潤結(jié)實的肌膚就會想到姥爺，就會禁不住地大哭。

人都會老，也都會死吧，只是無從接受。

陳爺爺?shù)穆曇艉觳磺澹路鹗窃谧炖锓磸?fù)嚼過了才吐出來。我努力地注視著爺爺，我以為從我專注的目光里他也許會找到他丟了的焦點?？晌夷芸吹降闹皇撬奈⑿Α?/p>

奶奶說，陳爺爺知道他說話費(fèi)勁，別人聽著也費(fèi)勁，所以時常不說話。

可我卻能感覺到他是在極耐心地跟我一字一頓，他說，孩子，要珍惜，讀完了大學(xué)還要往上讀，要一直往上多學(xué)知識，不要像爺爺，沒出息，打完仗回來，領(lǐng)導(dǎo)對我好就幫我安排，他說，你去讀書吧，我高興地就去了，到了學(xué)堂，老師問我說，八加八等于幾?。课艺f二八一十六啊。老師讓我把式子列出來，可我不會，沒出息啊。

十分鐘， 這一段極簡短的話平鋪在將近十分鐘里。我時而用求助的眼神去向陳奶奶求解爺爺究竟在說什么?？僧?dāng)我完整地聽完， 我想我已經(jīng)體會到了陳爺爺?shù)挠靡猓?或者更多的是體會到了英雄眼中難言的窘迫與無助。不是來源于戰(zhàn)爭，又仿佛是源于戰(zhàn)爭。而這種窘迫與無奈仿佛又不是英雄的光榮與英勇所能彌補(bǔ)得了的缺失。我當(dāng)時有點頭皮發(fā)麻，因為仿佛清楚，這抑制不住的窘，似乎比戰(zhàn)爭血淚留給爺爺?shù)年囃锤咛弁吹膶嵏小Ｎ抑皇遣蛔〉赜昧c頭， 告訴他我都懂了。

我們都說了些什么？ 都是些沒有光榮的只言片語，只容得人自行拼貼。我仿佛就只是為了像爸爸一樣來看望老前輩，我仿佛不是為了從英雄身上汲取多少英雄事跡，激勵自己勉勵后人。而事實上，陳爺爺再也不可能完整清晰地講述給我們這一代最為真實而完整的歷史了。他不會寫字，也說不清楚，可他一點都不急，一直心急的都是我。

陳奶奶說，想忘的該忘的都忘了，他跟兒子女兒也很少講過去的事，一代人有一代人該做的事，你們就該享福該建設(shè)了，不然他們拼命為了什么。

和陳爺爺之間的交流似乎有個巨大的屏障，是歲月留給他身體的殘缺，致使我們的交流起源于彼此的心有余，而戛然而止在他的力不足；當(dāng)然，也是他們那一輩對于我們的愛護(hù)，他想留給我們的只是些美好，而我們所想要探求的又仿佛只是疼痛。光榮的親歷者就要光榮地隱退，再傳者是爸爸這一代建設(shè)者，而他們所能做的至多只是逼近原貌。戰(zhàn)火硝煙離我們越來越遠(yuǎn)，而我們安然地在幸福中。

陳爺爺生于8 7 年前， 完整地親歷了中國人民解放軍的整個成長過程。在院子里我還算計著，我說陳爺爺?shù)纳毡戎袊嗣窠夥跑娊ㄜ娺€早。算著年份，講著故事，陳奶奶似是而非地點點頭。她或許不記得這些，但我想陳爺爺一定清楚，他一定深刻地記錄著軍史上的每一筆，他更知道今天的這一切是如何得來不易。路是怎么一步一步走來的，只有拓荒者自己最明白。他們從不絮叨艱辛，只留給后人以真實。

幼時也會偶爾聽大人哼唱革命樣板戲，例如《紅燈記》。我也曾吊著眉毛，圓睜著眼睛，煞有介事地咿咿呀呀，以至于后來進(jìn)合唱團(tuán)也是用這么一段自己并未熟悉大意，甚至根本無法理解的唱詞吊著嗓子擠進(jìn)了團(tuán)。我不明白鐵梅為什么有那么多叔叔，又為什么奶奶也不是奶奶，爹也不是爹，只知道在那段自己觸不到的時光里，一切都是亂的，那里有我難以想象的復(fù)雜，難以揣測的艱辛，更有我難以企及的堅忍。

革命， 戰(zhàn)爭， 光榮與夢想， 在自己年少的心靈里約略地勾畫著一點稀疏的影子。那時候我意念里的戰(zhàn)爭除了英雄，就是敵人。自己的世界單純到只有一清二白的是與非。而所謂動人心弦，慷慨激昂，除了畫面感極強(qiáng)的無盡戰(zhàn)火就是漫天硝煙。難以理解人性于這難以駕控的洪荒大背景下的無助與卑微，目所能及的只是英雄的簡筆畫，他們都目光如炬，嘴角掛著一絲剛強(qiáng)與堅毅，雖然他們或許死在了敵人的鍘刀下，或者消逝在滾滾的戰(zhàn)火中，可他們都視死如歸，他們都死得其所。那一代代人的迫于生計與興亡之感，對于我而言是遙遠(yuǎn)而渺茫的，或許我至今還愿意僅僅把它看作一個偶像化了的英雄時代，承載的是信念，是信仰，是光榮和夢想，而絕非關(guān)于生的無奈、無助與絕望。

于我， 時至2 0 歲， 無非也只是站在中國人民解放軍建軍八十周年的四分之一點上，這么算來，我們還年輕，中國人民解放軍也還年輕?？墒牵瑑H僅這沒有親歷的6 0年，再讓我們這一代立足于如今，遙望當(dāng)年，或許不單只是隔岸觀火，仿佛竟是隔著不知是幾重天。就像我只能慨嘆陳爺爺那數(shù)次從死人堆里揀回生命的艱險境遇，卻永難還原真實，奏響逼近死亡的生命最強(qiáng)音。

父輩的父輩多是那6 0 年的親歷者， 正如陳爺爺，可是可以一遍一遍扒開傷口舔拭爛肉的勇士終究不多?；蛘撸麄兏嗟闹皇莿C然敞開胸膛，毫無怨言，讓我們這些后輩飽享圣餐的英雄。我知道戰(zhàn)爭中有無數(shù)個陳爺爺，他經(jīng)歷的或許只是一個平凡，可這平凡又是最值得紀(jì)念的吧。

隱隱約約， 還記得姥姥口里的意韻淳厚的《東方紅》，還有那一代人似乎也愿意模糊了的時代影像，可是，隨著歲月的流逝，澎湃在那一代人內(nèi)心的紅色激情會不會也隨著他們一生豐富的種種，漸漸隱退在浸滿落日余暉的淡橘色的天邊？

那曾是一個橙紅色的時代，浸染著大塊大塊飽和了的色塊，留給我們這一代的是極其強(qiáng)烈的濃墨重彩，心向往之。

可是，再往后頭走，親歷者都這么隱退了，最危險的時候過去了，最后的吼聲也彌散了，只剩下了正值興隆的中國人民解放軍，還有一個繁盛的中國，而后來者會不會因為不曾失去或者不懂失去而忘記了珍惜？或許。也或許只是杞人憂天，而憂的又只是異想天開，幻想著永遠(yuǎn)保留那最為血氣方剛，真實而英勇的一代?？赡且淮⑿劢K究還是要邁著自己的步子走遠(yuǎn)，正如他們當(dāng)初那樣邁著自己的步子走來。

胖貍貓偶爾也會高“喵”一聲。陳奶奶說，陳爺爺就對這貍貓最好，全家屬它養(yǎng)得最胖。奶奶抱怨，一雙兒女資質(zhì)平平，爺爺就是不愿意張個口囑咐一下他的老戰(zhàn)友，或者吩咐一下他的老部下。

我笑了，陳爺爺也笑著，或許因為他聽不清。

胖貍貓微微地抬了個頭，恬然地向四周瞥了一眼，而后拖著鏈子，高貴地扭著身子轉(zhuǎn)到了石榴樹后頭。

那是一個暖暖的午后，我坐在天井下頭，剪了一段時長80年的時光。

責(zé)任編輯／蘭寧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