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培云
《半月談》雜志日前編發(fā)了一位從事信訪工作的鄉(xiāng)鎮(zhèn)干部的真實經(jīng)歷,配發(fā)的編者按指出,“作為中國最基層的行政工作人員,他們的行為被上訪者、上級部門、新聞媒體等做著形形色色的解讀。然而,當真正走近他們,你才會理解他們的無奈和隱衷?!?/p>
當然,這里的“理解”,只是“同情之理解”,并不代表支持。文章中的一些細節(jié)的確表明,目前嚴苛的“零上訪”、“一票否決”等政策不僅傷害了那些有冤不能訴的上訪者——體制外弱者,同樣制造了“體制內(nèi)弱者”。也正是那些不切實際的政策安排,使體制內(nèi)弱者與體制外弱者之間發(fā)生了無謂的糾纏與對立。而這一切,都不是孫東東的“精神病偏方”所能解決的。
據(jù)這位鄉(xiāng)鎮(zhèn)干部介紹,他在鄉(xiāng)鎮(zhèn)工作十幾個年頭,從事信訪工作六年多,十多年來在幾個鄉(xiāng)鎮(zhèn)干過,從一名普通的工作人員成長為分管信訪工作的鎮(zhèn)黨委副書記?!疤焯炷憫?zhàn)心驚,如履薄冰?!蔽闹姓劦疆?shù)匾晃焕仙显L戶,至今未婚、無業(yè),從十七歲便隨父親以“受迫害”為由上訪,三十多年來,他幾乎每年都要在重大會議召開時(如中央、省、市級“兩會”等)上訪。他一旦進京,或到省上、市里,鎮(zhèn)政府都要安排專人去接訪,甚至中途截訪?!懊看谓釉L,我們都要安排兩人以上去,到省城、北京來回一趟,每次差旅費少則三五千元,多則上萬元?!?/p>
具體情節(jié)更像是小說。據(jù)說,為了確保萬無一失,近年來每到全國“兩會”等時期,鎮(zhèn)里都要派出五名干部二十四小時跟隨這位上訪者,陪吃陪喝陪睡陪上廁所,一次耗時半個多月。如果一年下來有多個敏感期,每年單是穩(wěn)控他一個人的費用就多達數(shù)萬元。如果實在控制不住,一旦到了省城和北京,也要想盡一切辦法在信訪登記機關“銷號”(不被上級機關記錄),避免被“一票否決”。
所謂“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一票否決”實際上導致了某種具有進攻性的形式主義。另一方面,盡管人們從不同的角度質疑“一票否決”,但在其未取消以前,“一票否決”的剛性規(guī)定也讓基層干部變成了政治壓力下的“體制內(nèi)弱者”。只不過,他們的弱者身份是相對的,因為他們只要學會順從,便可以將這種不合理的壓力傳導給那些上訪者,甚至把“接訪”、“截訪”當作最重要的政治任務來抓。也就是說,當基層干部受到上級的“零上訪”政策的折騰時,他們把這種折騰轉移到一些上訪者身上。壓力傳遞的過程因此變成了“弱者對弱者的欺凌”(魯迅語)。不同的是,這是“體制內(nèi)弱者”對“體制外弱者”的欺凌,前者是相對弱者,后者是絕對弱者。
早在1996年,曹錦清在《黃河邊的中國》一書中同樣記錄了一位鄉(xiāng)干部的話:“我在鄉(xiāng)政府干了八年,為推行計劃生育,為征糧派款,我抓過人,牽過牛,扒過房子,干過許許多多違法亂紀的事。按法律判我二十年徒刑,也不算過分。老實說,如完全按目前法律辦事,只有兩個結果,一是根本辦不成事,二是要認真落實上級任務,必然違法?!痹诖?且不論政策本身的目的、效果如何,以及類似鄉(xiāng)干部是否有“制度上的原罪”。具體到時下一些沖突連連的行政行為,在遵守法律與完成政治任務之間存在某種脫節(jié)是顯而易見的。
這種脫節(jié)尤其體現(xiàn)在“零上訪”與“一票否決”政策上。一方面,憲法規(guī)定信訪是公民的一項基本權利,另一方面“零上訪”與“一票否決”等政策卻又在否定這種權利的意義,并以公民不使用這種憲法權利為榮。否則,上級管理部門怎會將“零上訪”視為一種政績?
同樣矛盾的是,從理論上說,無論是告到上級政府的信訪,還是告到法院的打官司,本質都是一樣的,即公民通過憲法賦予的權利尋求自救。如果政府部門可以把本轄區(qū)無人使用某種憲法權利作為政績,而且一廂情愿地以為能夠實現(xiàn)這個目標,為什么不制定相同的政策,力爭本轄區(qū)實現(xiàn)“零訴訟”?為什么一些政府部門不以訴訟為恥,卻要拼命掩蓋民眾的上訪?既然無人相信原告與被告等待法官裁決會影響社會穩(wěn)定,為什么上訪者請求上級部門主持公道便要被冠以破壞穩(wěn)定的污名?
按說,任何時代、任何國家都有需要解決的矛盾。它們有來自社會之間的矛盾,有來自官民之間的矛盾。有矛盾不是件羞恥的事情,關鍵在于如何面對和處理矛盾。如果非要通過強制手段掩蓋矛盾,搞子虛烏有的“零容忍”,實則是設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出現(xiàn)這種情況,要么是權力過于自負,不愿正視他者的權利;要么是對這個世界的復雜性一無所知。
應該說,轉型時期的中國每個人都面臨權利的貧困。除卻體制外弱者的不幸命運,那些不得不去執(zhí)行不良指標的“體制內(nèi)弱者”的命運同樣值得關注。事實上,就像上述基層干部,在制定政策的上級面前,他們是不折不扣的弱者;更不幸的是,他們常常因為“在一線做壞事”而成了無人同情之弱者。
難題如何解決?恐怕還是要回到“法治政府”這一層面來。顯然,法治政府不能簡單理解為“政府依法治理公民與社會”,其更重要的一環(huán)是“公民與社會依法治理政府”。而且后者是前者的先決條件。這意味著權力部門“所依何法”及“如何依法”必須接受民意的審查。
換句話說,一項政策是否可行,必須有通盤的考慮,有各方力量的參與,而不能憑著長官意志與政府部門自我授權。而既然要體現(xiàn)民意,自然包括“體制內(nèi)弱者”的意愿,因為他們首先是人,是公民,然后才是上級的下級。否則,難免會出臺“零上訪”這樣的政策,具體到執(zhí)行時,每一方都有可能成為受害者:有的輸?shù)袅苏涡抛u,有的輸?shù)袅寺殬I(yè)道德,有的輸?shù)袅斯褓囈宰跃鹊臋嗬?/p>
【原載2009年4月25日《新京報》】
題圖 / 體制內(nèi)弱者 / 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