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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動遷

        2009-05-13 08:06:26段金林
        小說林 2009年6期

        有些寫小說、編電視劇的人,總愛鄭重其事地寫下:本故事純屬虛構,不可對號入座。我卻要說明,這里記敘的卻絕對是一個真實的故事,只不過改頭換面而已。

        ——題記

        石大干搞房地產(chǎn)開發(fā)已有二十年的光景,沒想到如今買斷塊地皮竟然如此艱難。他想到,前些年縣政府和有關部門慣著寵著開發(fā)商,自己相中哪塊地皮只要透個話兒,縣長書記都出馬上陣,幫你動遷民房,那個時候有多神氣打腰,和縣里的大官稱兄道弟,摟脖子抱腰。自己頓覺成了個人物,走在街里點頭的,媚笑的,應接不暇,不得不臉沖著天走路。

        后來國家出臺了一系列動遷的法律和條例,給老百姓撐了腰,誰也不敢再輕意動老百姓的民宅,有些草根居民就拿房價“雷人”,一個破豬圈都敢要座金鑾殿錢。面對此情,精明的石大干這才瞄準了國有資產(chǎn)。他心里明鏡似的——只要給當官的塞上,花三瓜倆棗的錢,就能弄塊好地皮。所以社會上才有了這樣的民謠:一等開發(fā)商,買斷公家廠;二等開發(fā)商,新區(qū)能擠上;三等開發(fā)商,只好占民房。

        石大干是前年冬買斷縣膠合板廠的。膠合板廠是二十七年前建的一家國有企業(yè),雖然規(guī)模不算太大,但也興隆一時。當時靠著松河縣豐厚又廉價的木材資源,生產(chǎn)五層膠合板。當時國家剛剛改革開放,物資還不是那么充足,市場對膠合板的需求量很大,廠子一時也辦得紅紅火火。后來由于工藝技術低,加上管理不善,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就逐漸敗下陣來,再到后來就出現(xiàn)了嚴重虧損,十多年前工廠便“黃鋪”了。十幾年間雖然工人吵著嚷著要起死回生,但終因回天無力,設備成了一堆廢銅爛鐵。工廠破產(chǎn)以后,許多開發(fā)商瞄準了這里,因工廠地處城區(qū),開發(fā)商把它看做滴著黃油的羊頭,都想把膠合板廠一口吞了。無奈廠里六十名工人作得蝎虎,縣里領導也不敢輕易點燃這個火藥桶,地皮就一直在那里閑置著。

        再到后來,石大干愿意出資為下崗工人辦理養(yǎng)老保險,經(jīng)過千曲萬折的工作,這才把這塊地皮買斷。雖然石大干在買地皮上占了個大便宜,但這房子怎么蓋仍讓他鬧心。膠合板廠東西長有一百米,但南北寬卻不足七十米,而且在膠合板南側(cè)的十五米處去年剛剛建起一棟六層住宅樓,石大干要建樓必須再后撤十五米,這樣就只能建一棟樓,白白浪費三十多米寬的土地資源。石大干這樣一合算劃不來,根本沒有什么賺頭,他就想蓋兩棟樓。蓋兩棟樓怎么擺布也放不開,必須把后邊的一棟民房吃掉才行。但石大干卻不愿動遷民房,因為他清楚那是筆不小的資金,說啥不能花那個大頭錢。

        石大干處于兩難境地,蓋一棟樓那倒是綽綽有余,然而卻造成地產(chǎn)資源的巨大浪費,打死他也不情愿這么做。如果動遷后趟民房,不掏出百萬元,連想都不用想。石大干不想當這個冤大頭。為此,顧問高景惠就給他出主意,咱前一棟蓋六層樓,后一棟蓋四層,不遮居民住宅的光,也就用不著動遷了。

        石大干聽后,頭搖得像撥浪鼓:“那可不中,蓋四層樓一樣花地基和房蓋錢,那可就虧大了,連本錢都撈不回來,咱死活不能做這虧本生意?!?/p>

        高景惠干笑了兩聲,狡黠地說:“你要知道心急喝不得熱粥。老百姓見我們搞開發(fā),眼珠子都躥出火來,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你啥事和他們也談不攏,咱們就是要晾他曬他不理扯他們。等把他們的銳氣磨掉了,再同他們攤牌,到那時候居民就都成了上了韁繩的馬駒,乖乖地讓咱們牽著走了?!?/p>

        石大干定定地看著自己的顧問。這個老高長得十分后現(xiàn)代,額頭窄小,眼珠巨大,鼻子若有若無,一張肥厚的鲇魚嘴,兩邊翹著兩撇鼠須,好像里邊藏著無數(shù)的鬼點子。石大干聽高景惠這么說,仍不知他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便忐忑不安地問:“咱可是要按六層樓設計圖紙,這紙里還能包住火,到時候還不成了雪地里藏孩子,全露餡啦!”

        高景惠又是詭譎一笑:“后趟房那些住戶都是些小市民,到時咱們拿張圖紙一晃,就把那些草根給唬啦,等六層大樓起來了,他們也就沒咒念了?!?/p>

        石大干樂了:“你小子一肚子花花腸子。”

        “不給你出些鬼點子,這顧問費不讓你白掏了?!备呔盎菀材米约寒斀莾?洋洋自得地仰起臉。

        石大干和高景惠打著如意算盤,夢里都笑出聲,可萬沒想到,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斷喝一聲,擋住了去路。

        此人就是主管城建的副縣長趙秀文。趙副縣長名字倒挺秀氣,辦事卻武斷,是官場里有名的鬼難纏,黑白兩道都走得開,處人做事心狠手黑,出手刀刀見血,辦件事,要求他伸手要十萬八萬那是小菜一碟。

        這天早晨,趙秀文穿著一身運動服,晨練時跑到了房場。這時的房場上空空蕩蕩,地面上的建筑物都已清理干凈,只有兩臺挖掘機像龐然大物停在那里。趙秀文南北走了一趟,當他走到值更老頭的跟前,像是沖著老漢,又像是自言自語:“屁股大的地方,要蓋兩棟樓,純牌扯淡!”

        值更老頭自然不敢搭茬,卻一刻沒停又一字不漏地報告給了石大干。石大干一聽懵了,立馬把高景惠找來商議對策。

        石大干這些日子本來就鬧心,聽到趙副縣長出面攔阻,他心頭像灌鉛一樣格外沉重,更加重了久積心頭的沉疴。石大干十分沮喪地說:“人要不走字,喝涼水都塞牙,還沒等老百姓作對呢,他趙秀文卻迎面給咱一榔頭!”說著,把值更老漢的話對高景惠重復了一遍,然后又唉聲嘆聲地說:“這可咋辦?!”

        “虱子來例假,多大事呀!”高景惠以不屑一顧的口吻說:“趙縣長的為人我還不知道,那小子見錢眼開,使上錢啥事都能搞定!”

        “那你說,咱給他送多少錢?”

        高景惠緊皺著眉頭,琢磨了片刻:“官場送禮最難,這不像市場上購物砍價,明來直砍。給當官的送禮就讓你捉摸不透,撈不到底兒,如果可著他屁眼子灌鉛,咱們還剩啥;不過拿少了,他也不會抬手。我看就拿十萬吧,這已經(jīng)不少啦。”

        當天晚上,石大干揣著十萬元錢來到趙家門前,門鈴一響,趙秀文猜測是石大干來了,故意起身進了衛(wèi)生間,臨關門之前,對老婆說:“讓姓石的等著,先煞煞他的傲氣?!?/p>

        石大干進屋見趙秀文不在,有些灰心喪氣的樣子:“縣長不在?”

        女人說:“去衛(wèi)生間了,你稍坐?!?/p>

        石大干把拎錢的皮包放在腳下,順勢坐在沙發(fā)上,天地海北地同縣長夫人閑扯了五六分鐘,趙秀文才伸著一雙濕漉漉的手從衛(wèi)生間里走出來,石大干要迎上去握手,趙秀文卻一雙手攤在那里,弄得石大干十分尷尬,頓時生出一種酸不溜秋的感覺。

        趙秀文擦了擦手,坐在石大干對面的沙發(fā)上,沒有絲毫客套,開口就直奔主題:“石老板來,是為房場規(guī)劃的事吧?”

        石大干連忙唯唯諾諾地說:“對,對,這得請縣長多給關照?!?/p>

        趙秀文吹吹茶杯里的浮茶,悠閑地呷了一口:“不是我不給你面子,這事難辦。現(xiàn)在當領導的都是坐在火藥桶上,如不小心觸動導火線,頓時就炸你個人仰馬翻。你蓋兩棟房子,遮光十一戶,現(xiàn)在的百姓誰敢惹呀,觸犯點利益就給你玩兒命,跳起老虎神來按都按不住,如果捅下這個馬蜂窩,那就惹下大亂子啦!”

        石大干心里清楚,這活聽著嚇人,其實都是官樣文章,不把事情說得困難重重,難以彰顯他地位的顯赫,也更不好和你談價論價。石大干想到這里,不想再和他敲邊鼓、繞圈子,便說:“我也知道縣長為難,現(xiàn)在講以人為本,講親民政府,把草根平民都舉到天上去了。但不管咋說,政府還是政府,縣長還是縣長,只要你肯出手,對付幾個平頭百姓,那還不是手拿把掐,我這里有十萬塊錢,請縣長上下打點一下,幫我過去這個坎?!笔蟾烧f著就要從皮包里往外掏錢。

        趙秀文走過去扯住石大干的手,一字一板地說:“石經(jīng)理,別說你給我送十萬元人民幣,就是你給我送十萬美金,這事我也辦不了。我答應你蓋兩棟房,那就等于自己往火坑里跳!我不被燒禿嚕皮,也得被弄個焦頭爛額?!?/p>

        石大干見趙秀文連個牙縫都不撬,一雙惆悵的眼睛死死盯住趙秀文,心里狠炸了,真想上去一把撕了他。房間里的氣氛頓時顯得緊張,似乎空氣也在飛速裂變,有一種快脹破的感覺。

        趙秀文卻坐在那里像獲得什么奇妙的靈感,兩眼閃亮,有點興奮,心里翹著尾巴。他端起茶杯,只聽“噗”的一聲,幾片茶葉從杯口斜剌著噴出來。直到這時,他才把茶杯往茶幾上一 ,不容置疑地說:“你要蓋兩棟樓,只有一條出路,把后趟那些民房動遷。”

        “動遷那趟房子沒有百萬元打不住呀!如果那樣,我可就賠慘了?!笔蟾烧f這話時,一臉的沮喪,幾乎要哭啦。

        石大干窩火帶憋氣,一回到工地,就向高景惠大倒苦水:“姓趙的真是個鬼難纏,十萬塊錢送到家,頭不抬眼不睜,就像送的是幾捆手紙!”

        高景惠抹了一把鼠須,揶揄地說:“這怨誰,都讓你們這些大款給慣的,求他辦點破事,幾十萬元的送禮,把饞蟲引出來了吧。這就像吸毒,越上癮,越給毒品,他的癮頭子就越大?!?/p>

        “照你這么說,咱們送禮送少啦!”石大干吃驚地說。

        高景惠說:“哪倒也不是,趙秀文的慣用伎倆,就是卑鄙行事,高調(diào)做人,既當婊子,又立牌坊。這種人難對付就在這里,軟硬不吃呀?!?/p>

        石大干聽高景惠這樣講,有點“苶”,喃喃地說:“咱就沒咒念啦?”

        “那倒也不是,豬往前拱,雞往后刨,各有各的覓食道,只要咱掐著他的雞嗉子,摳住他的肋巴扇子,就是再機靈的鬼子也會乖乖被咱牽著鼻子走?!备呔盎菀桓毖笱蟮靡獾臉幼?似乎趙秀文的命門已經(jīng)被他死死摳住。

        石大干看著“高參”鲇魚嘴上的兩撇鼠須,似乎覺得從那里可以躥出條錦囊妙計。沒想到高景惠卻又賣起關子:“趙秀文的命門玄機究竟在哪里呢?”

        石大干深知自己這個顧問的為人,一到關鍵時刻,就故裝高深,賣弄玄機,遲遲不把心中的妙計和盤托出。高景惠在法院當過二十幾年的庭長,刑庭的、民庭的,都干過,經(jīng)手的案子有上百件,官場里那點“貓膩”他都清楚,每個縣官的為人行事也都摸得八九不離十,甚至每個縣長情人的情況他都知根知底。高景惠心里明鏡似的,石大干把自己請來當顧問,每年給十幾萬元,到時候得能掏出干貨來,啥事自己一出手就能逢兇化吉,這才能讓石大干的血吐得心服口服。如果讓他覺得獻計手到擒來,像摘片樹葉那樣容易,石大干就會小看了自己。所以每當獻策前他總是端著架,穩(wěn)住神。石大干知道高景惠又在故伎重演,也就不追不急,耐心地靜等著。

        高景惠后仰著背靠在沙發(fā)上,仰臉看著天花板,旁若無人的樣子,慢悠悠地吞云吐霧,似乎在思考環(huán)球大事。過了好半天,他才把煙頭往煙缸里一摁,胸有成竹地說:“我看咱得走情婦這條道?!?/p>

        石大干知道趙秀文特愛色,女人搞了有一“打”,早在當鄉(xiāng)黨委書記時,人們就說他“屯屯有丈母娘,夜夜當新郎”。后來當了副縣長仍不改這個德性,見了漂亮女人就邁不動步。這小子就有這個本事,用不了三言五語就能同女人上床,當然這其中有不少女人自己“發(fā)賤”,主動投懷送抱。至于他有多少個情婦,石大干也搞不清楚。所以他問高景惠:“他的情婦海啦,你說的是哪一個?”

        “當然是趙縣長最心儀、最動心、靠得最鐵的谷玉芬。”高景惠不容置疑地說。

        都是場面上混的人,石大干認識這個谷玉芬。谷玉芬雖然已經(jīng)年近四十,卻長得腰肢纖細,雙腿修長,一頭秀發(fā)飄逸,有著小家碧玉的溫柔相。由于長得玲瓏浮凸,性感誘人,深得趙秀文賞識。讓趙秀文愛憐的倒不僅僅是她的長相,反倒是善解人意而不流于阿諛,溫柔體貼而不流于媚俗,有著一種高雅端莊的氣質(zhì)。所以當高景惠提出利用這個女人時,他還不免有些擔憂:“這個女人清高自負,怕她不跟著咱們的指揮棒轉(zhuǎn)?!?/p>

        高景惠不屑地說:“在泱泱商品社會,還有拿錢砸不死的人!”說到這里,高景惠又點燃一支煙,猛吸一口說:“這個女人頗有心計,又不輕浮,不像一般的女人見了有權有勢的男人就浪聲發(fā)嗲,所以要利用這樣的女人,必須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給她利益讓她不覺著我們是在利用她,而是讓她有一種共渡難關的感覺,這樣才能盡心戮力為咱們賣命?!?/p>

        “照你們這么說,運作的程序早已設計好?”石大干瞪著一雙迷惑的眼睛問道。

        高景惠這才如此這般地敘說了一番。

        石大干一聽,咧嘴嘿嘿笑道:“你小子滿肚子是花花腸子?!?/p>

        谷玉芬守寡已經(jīng)有十幾年了,前夫是裝璜公司的伙計,小伙子聰明好學,勤懇鉆研,他的設計新穎別致,很受當代青年人青睞。后來就自己挑頭創(chuàng)辦起裝璜公司,竟成了裝璜行業(yè)的佼佼者,日子越過越發(fā)燒,就像喝了人茸酒滿身都來勁,生財?shù)牡酪蚕褙斏駹斀o開路似的,大把大把鈔票滾進腰包。前夫走運以后,竟然提出和谷玉芬分手,谷玉芬生性倔強,自然不吃這一套,兩人說分手就分手了。前夫也挺講究,把公司和家財全部留給谷玉芬,自己到哈爾濱闖蕩去了。

        谷玉芬離異后,始終沒嫁,獨身過日子,慘淡經(jīng)營裝璜公司。后來和副縣長趙秀文好上以后,雖然也給她攬些活計,但她畢竟不是搞裝璜的材料,公司辦得半死不活。

        正是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石大干找到了谷玉芬。石大干沒有繞彎子,開口直奔主題:“谷經(jīng)理我想找你商量個事,請你務必給面子?!?/p>

        谷玉芬矜持地一笑:“你太客氣啦,還不知道啥事,我這面子咋給?!?/p>

        石大干這才說:“我決定開發(fā)膠合板廠,地皮已經(jīng)買妥。但我勢薄力單,難成氣候,我想請你出山,當我的合伙人。”

        谷玉芬輕撇了一下嘴,揶揄地說:“你沒燒糊涂吧?找一個弱女子當合伙人,不知你是耍戲我,還是高抬我?!”

        “我是認真的,而且經(jīng)過了深思熟慮?!笔蟾裳b出一副虔誠的樣子,開始拼命給她戴高帽,“這些年我搞房地產(chǎn)開發(fā),活計沒少攬,卻沒掙著啥,后來我認真總結經(jīng)驗,才知道吃虧就吃在不會管理。管理是門大學問呀,現(xiàn)代企業(yè)管理沒有專業(yè)知識那可不中。我把松河縣能入流的人才核理了個遍,真正出類拔萃的人只有你谷經(jīng)理,看你把公司管得井井有條,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如果你出面,幫我搞企業(yè)管理,那就會如虎生翼,財源滾滾來。”

        這本是番吹捧的話,可女人都喜歡奉承,谷玉芬聽石大干這么說,還真覺得自己是個角兒啦,便假裝搪塞道:“我自己還有份事業(yè),難有分身之術呀!”

        石大干立即接住話茬說:“這個你放心,我不要求你來坐鎮(zhèn)指揮,隔三差五幫助來指導指導就行。這絲毫不影響你管理好自己的企業(yè)?!?/p>

        谷玉芬很精明,她不想再說那些毫無實際內(nèi)容的空話,便把話挑明了說:“石經(jīng)理,咱們都是買賣人,就撿干的說吧,你究竟想讓我辦什么事,又給我什么樣的報酬?就實話實說吧?!?/p>

        石大干忙說:“也就是想利用你交際廣泛的優(yōu)勢,能保證我整個工程順利進行。如果你能保證這一點,我給你百分之二十的紅利?!?/p>

        谷玉芬只沉思了半刻,便干脆地答應:“石經(jīng)理,你這處房產(chǎn)開發(fā)下來,純掙一百五十萬元那不在話下,百分之二十的紅利,那應該是三十萬元。我不要你三十萬元,如果我能保證工程順利進行的話,你付給我二十萬元就行啦?!?/p>

        石大干感到面前這個女人真是精明,他不要水貨要干貨,免得到時候陷入扯不清的嘴皮官司,立即滿口答應:“那中,那中!”

        谷玉芬說:“官憑文書私憑印,咱們得立個字據(jù),別到時候空口無憑?!?/p>

        石大干忙問:“這個字據(jù)怎么寫?”

        谷玉芬說:“咱們都是場面上混的人,吐口唾沫都是釘,我絕不會白拿你的好處費,這個請你放心。你就給我出個借款二十萬元的收據(jù)吧?!?/p>

        “爽快。谷經(jīng)理真不愧女中豪杰!”石大干從小本上撕下一張紙,寫下一張借據(jù),就像遞賣身契似的送到了谷玉芬手上。

        直到此時,石大干才怯怯地說:“谷經(jīng)理不瞞你說,目前我們的工程遇上點小麻煩,后棟樓是按六層設計的,這會對后邊的一趟民宅造成遮光。這趟房是全縣的貧民窟,個個都是鬼難纏,指定不會讓你蓋消停。我想請你給規(guī)劃局做做工作,先給我們放線動工,動遷的事情緩一步再說?!?/p>

        谷玉芬心里清楚,誰都知道,這年頭要動遷有爭議的民宅,就是捅大馬蜂窩,一動就炸營,弄不好就會惹出亂子,小則引發(fā)集體上訪,大則導致上街游行,一旦再驚官動府,那可就是吃不了兜著走。石大干明著讓自己做規(guī)劃局的工作,實際上是讓自己做趙秀文的工作,正因為自己和趙秀文有著這層關系,自己身價才陡然驟增,價值二十萬元。否則連燒紙錢都不值。她知道此事的難處,也不敢貿(mào)然答應,只是說:“三天以后,等我消息?!?/p>

        石大干在這三天里,等得皮焦肉爛,成了熱鍋上的螞蟻。

        石大干焦急地等待了三天之后,終于傳來振奮人心的喜訊,規(guī)劃局明確表態(tài),六層樓可以建,但必須協(xié)調(diào)好同周圍鄰居的關系,絕對不能激化矛盾,弄出亂子來。

        這話顯然又把皮球踢給了石大干。這年頭誰也不是傻帽兒,誰也不會輕意把炸彈抱在懷里。因為規(guī)劃局長清楚,一旦點燃導火索,就會把自己炸個粉身碎骨,頭上那頂烏紗都能給炸飛。所以規(guī)劃局長明著不好表態(tài),暗中給透過風,只要能把事情辦“消?!?我們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但事情能辦消停嗎?從石大干一買斷膠合板廠,后棟房十一戶居民就已經(jīng)擦亮了雪亮的眼睛,靜觀事態(tài)的發(fā)展,當然也馬不停蹄地四處打探消息,摸清了事情的底細。

        松河縣是塊巴掌大的地方,東頭撒泡尿都能流到西頭,屁大個事都能在街頭巷尾傳得沸沸揚揚,更何況這事關民眾切身利益的敏感問題。居民何翠花的親娘舅就在城建局設計室,雖說圖紙不是舅舅親自設計的,但樓體的層數(shù)、舉間、結構卻也是一清二楚。舅舅對何翠花如實地交了底,并告訴她說,如果石大干不動遷你們那棟房子,死活不能讓他們放線。一旦放線動工,那就等于生米做成了熟飯,你們也就成了案板的鯰魚任人宰割了,再想挽回連門都沒有啦。

        何翠花看上去眼光陰沉,短發(fā) 挲,帶著一股野氣,滿臉都是橫線條,一看長相就知道是個難惹的角色。她又是有名的快嘴,說話高門大嗓,這事她知道就等于大白于天下。從何翠花知道事情底細的當晚,沒過兩個時辰,十一戶居民就全知曉了。

        十一戶居民驚呆了,震怒了!這不是明搶硬占、巧取豪奪嘛。男女老少一臉的悲憤,人人都像一座沉默的小火山,都表示誓死捍衛(wèi)自己的利益。這就像一團火落在干柴上,每張臉色如同茄子經(jīng)了霜,變得不是顏色,何翠花更是怒不可遏地說:“石頭獅子屁股沒有門?!?/p>

        何翠花這個時候激動得很,說起話來像連珠炮似的,還時常蹦出幾句臟話:“他媽個大花逼,這趕上騎脖梗上屙屎了,一個子兒不吐,就想蓋樓掙錢!”好像天下的理都在她手上,當即就要串聯(lián)幾個婦女去撓石大干。

        何翠花的丈夫魯民一把扯住她的膀子,沖著她吼道:“你們幾個女人破馬張飛地去找,能弄出個什么甜酸,你以為是家里丟了一只雞呢?”

        何翠花氣喘吁吁地說:“你們老爺們行,我看到節(jié)骨眼上都是縮頭烏龜!”

        魯民說:“騍馬能駕轅,誰家還買騾子!這事還得由男人上陣,你們到那里一鬧騰,反倒會打草驚蛇?!?/p>

        “那你說怎么辦?”

        “這事得找董風春商量。人家在農(nóng)村當過民兵連長,又見過世面,還是要讓他拿主見?!?/p>

        魯民講的董風春,的確在農(nóng)村當過二十幾年的民兵連長,只不過他當連長也是“書記的嘴,主任的腿”,就是跑腿學舌的角色,沒有挑頭處理過什么大事。魯民兩口子找到他時,一個人正躺在炕上睡覺。

        魯民上前捅醒了董風春,他一骨碌從炕上爬起來。只見這人長著肥碩的身軀,兩條細腿岌岌可危地支撐著滾圓而龐大的肚子。臉上的肉松軟得像涼粉,層層疊疊,松松垮垮。董風春揉著略微浮腫又惺忪的眼睛問:“有事?”

        魯民一驚一乍地說:“出大事啦!”接著兩口子你一句、我一句地敘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董風春一聽也是牛犢子上街——懵門,那張闊嘴大張著竟然沒吐出半個字,一雙手直撓頭皮,好像那里面生滿了虱子,半天才吭哧著說:“他們就是說出大天來,咱也不能讓他們放成線。一旦放上線啦,那就等于咱們上了窟窿橋,想爬都爬不上來啦!”

        魯民囁嚅著說:“咱不讓人家放線,總得有個理由呀,這樣死擋硬攔,人家要是把警察找來,還不得把咱們抓了!”

        董風春覺得這事也挺棘手,這可不像自己在農(nóng)村當民兵連長,面對的是一群法盲,連唬帶騙怎么干都行,人家石大干請了法院的庭長當顧問。對待開發(fā)商,光靠賊橫可不中。他頭皮撓了半天,仍沒想出個道道,直到魯民逼得緊了,他才說:“要讓我?guī)е换锶说焦さ厣席傋?那不在話下,如果讓我拿主見,那可是高看我了?!?/p>

        何翠花說:“這趟房就你這么一個大眼賊,可全指靠你了?!?/p>

        董風春自嘲地說:“大妹子你可別逗了,刮風下雨咱不知道,自己有多沉多重還不知道。再說啦,我去年冬剛從農(nóng)村搬到街里,街里的事還沒摸到門路呢!”

        魯民和何翠花面面相覷,知道董風春是指望不上啦,正想出門,突然董風春跳下炕,攔住了他倆:“我倒有個主意,東院冷有臣的大姐夫是縣里退休的縣委副書記,他小舅子有難,他不會不管,咱們勸冷有臣去找找他大姐夫吧,讓人家給指條明路,看看這事咋辦?”

        魯民一聽樂了,急忙給董風春戴高帽,忽悠著說:“董大哥不愧當過干部,這腦筋就是轉(zhuǎn)得快。這叫東方不亮西方亮。”

        這事關系到自己的切身利益,冷有臣沒有絲毫的推脫,說著三人連夜去找那位已經(jīng)退休的縣委副書記。

        魯民仨人要見的這位縣委副書記叫賀呈祥,早在十年前就退休,現(xiàn)賦閑在家,一子一女也早結婚出門,家里只剩下他和老伴冷英。

        賀呈祥退休后,生活極有規(guī)律,一般是晚間看完新聞聯(lián)播,再看“焦點訪談”,便早早上床休息。電視劇他從來不看,說都是些肥皂劇,胡編亂造,沒啥看頭。清晨卻起得早做晨練,去年又學會了一套太極拳。先練二十分鐘的太極拳,再快步行走十來分鐘,這就是他全部晨練的內(nèi)容。

        當魯民仨人進屋時,賀呈祥剛剛泡完腳,要上炕睡覺。他見小舅子冷有臣帶著兩個陌生人進屋,而且又是晚上來訪,便猜到上門的意圖,急忙趿拉著拖鞋,坐到沙發(fā)上,一邊遞煙,一邊示意老伴泡茶,這才說:“你們仨人這么晚來,準是為房子動遷的事?”

        冷有臣說:“正是為這事?!?/p>

        賀呈祥問:“開發(fā)商究竟占不占你們那趟房?”

        “不占!如果占了咱們還有啥說的?!崩溆谐加行饽X又無奈,說著,他指指魯民,“這是鄰居魯民兄弟,讓他把細情給你說說吧?!?/p>

        魯民剛開始說時有些拘謹,話說得吞吞吐吐,賀呈祥見狀,笑笑說:“別緊張,慢慢說,我現(xiàn)在和你們一樣,都是社區(qū)的平民百姓,官帽一摘,啥都不是啦?!?/p>

        此話一出,魯民說話立即順溜多了。魯民邊說,賀呈祥邊插話問一些情況,終于弄清楚了事情的原委。賀呈祥臉上現(xiàn)出一股怒氣:“如果事情真像你們說的這樣,開發(fā)商那是玩陰謀,設圈套,如此損人利己也太不應該了,實際上這是對百姓利益的一種巧取豪奪?!?/p>

        魯民聽賀呈祥這樣講,頓時也有了一種上當?shù)母杏X,滿肚子邪火往上躥:“他石大干財大氣粗,太欺負平民百姓了!”

        董風祥也跟著臉色陡變,聲狠氣暴地說:“我們要和他拼命,維護自己的利益?!?/p>

        冷有臣雖然沒說啥,也是氣得臉色鐵青,掛了一臉的冰霜。

        賀呈祥一見這架勢,立即沉下臉,熠熠生輝的眼睛,閃出一種威嚴,慢吞吞地說:“如果你們是這種態(tài)度,那就請離開這個房間!好像我老頭子鼓動你們鬧事似的,我一句話也不好再講啦。”

        冷有臣及時調(diào)和,嘿嘿笑著說:“姐夫,你別生氣。我們這些人一輩子都沒攢下什么財產(chǎn),就這么一所破房,開發(fā)商橫生生在前面豎起一棟樓,我們隆冬盛夏都見不到陽光,這日子還咋過呀!”

        賀呈祥這才口氣有些緩和:“你們的苦衷我知道,但需要找到一條合理解決的辦法,你們一開口就是拼命,這有利于問題的解決嗎?你們從我這座房里出去就瘋作,傳到社會上我成了啥人啦,也得設身處地的為我想想,我畢竟當過縣領導呀!”

        這席話有種君臨天下的味道,立刻煞住了眾人的傲氣和憤怒,仨人齊聲說:“我們聽大姐夫的?!?/p>

        賀呈祥這才據(jù)情分析道:“石大干這棟樓設計是六層樓,公開講是四層樓。究竟是不是這樣,目前尚無充分的證據(jù),還是一種猜測。”

        魯民說:“大姐夫那不是猜測,我家里的娘舅就在設計室,是他親口告訴的,蓋六層樓那是鐵板釘釘?shù)氖?。?/p>

        賀呈祥笑笑說:“那是人家私下給你透風,并不能算作一種證據(jù),頂多也就是道聽途說,真要打起官司來,什么作用也不起。”

        “那怎么辦?”仨個人異口同聲地問道。

        賀呈祥在他們臉上掃了一圈,這才說:“你們可能還不知道,我們國家07年出臺了《中華人民共和國信息公開條例》,于今年5月1日起開始實施?!闭f到這里他翻了翻茶幾上的日歷牌,又說:“今天已是五月十號了,也就是說這部‘條例已經(jīng)開始實施十天了。這部‘條例特別要求與群眾利益密切相關的信息必須實行公開,保障廣大人民群眾獲取信息、利用信息的合法權益。實施信息公開這是建設法治政府、陽光政府、透明政府的重要舉措。石大干在你們住宅前搞房地產(chǎn)開發(fā),因為排水、采光、道路等都涉及到你們的切身利益,你們有權知道樓體的層數(shù)、標高、走向等相關信息,應當要求規(guī)劃部門公開設計圖紙,要求開發(fā)商張貼公示版,切實保障你們自己的知情權、參與權和監(jiān)督權?!?/p>

        “人家不向咱們公開這些信息怎么辦?”冷有臣忐忑不安地問。

        “那就訴諸法律,請求法律支持。”賀呈祥不容置疑地說。

        冷有臣又說:“石大干請了法院的庭長作顧問,法院還會向著咱說話?!?/p>

        賀呈祥十分鄭重地說:“要相信法律,法律是公正的,‘條例規(guī)定執(zhí)法部門收到群眾舉報,如果不予以調(diào)查處理,那是要承擔法律責任的?!?/p>

        魯民等人這才心里有了底。

        魯民、董風春和冷有臣,像從賀呈祥那里獲得了尚方寶劍,自然是滿懷喜悅。魯民和何翠花跑到娘舅單位,翻箱倒柜,找到了刊登“條例”的那張報紙,夫妻倆又掏錢復印了十幾份,分發(fā)到十一戶居民。

        董風春咧著闊嘴說:“有了這個咱還怕啥,逼著他們把信息公開,一切都暴露在陽光之下,想搞暗箱操作,玩貓膩那堅決不成?!?/p>

        為此十一戶居民成立了以董風春為首,魯民為副的聯(lián)名上訪團。他們先找到規(guī)劃局主管規(guī)劃的副局長梁永國,討要石大干膠合板廠住宅樓的設計圖紙,這話像沖了梁永國的肺管子,嘴角露出一絲冷笑:“你們要圖紙,能看明白呀!再說啦,圖紙也不是給你們隨便看的?!?/p>

        魯民從兜里掏出微型錄音機,往桌上一放,“啪”的一聲扭開開關,錄音機里傳出絲絲拉拉的轉(zhuǎn)動聲。魯民這才板起臉說:“梁局長,我們希望你對自己說的每一句話都要負責任,我們這么多人來這里上訪,可不是和你逗著玩的?!?/p>

        梁永國沒想到魯民會來這一套,立即殺豬不吹蔫退了:“你們要看圖紙也中,但今天看不了,圖紙在開發(fā)商那里?!?/p>

        魯民一聽這是搪塞,絲毫不退讓:“那你現(xiàn)在立即給石大干打電話,我們?nèi)フ宜獔D紙看?!?/p>

        梁永國卻耍開賴相:“你們自己找他去就行,還用我打什么電話?”

        魯民又緊了緊鑼絲扣:“因為你們是執(zhí)法部門,是代表縣政府行使職權。所以我們要求你們行使權力,實現(xiàn)政府與民情的聯(lián)動,保障人民群眾的權益。你作為政府的辦事人員不應該懈怠,應當盡職盡責地促進信息公開,否則我們要追究你不作為的責任。”

        梁永國不敢再低估這幫人的政策水平,這才把桌上的電話往跟前拉了拉,撥了一串號碼,電話里很快傳來“對方電話已關機”的電腦提示聲,他又重撥了一遍,仍是關機。梁立國這才雙手一攤,無可奈何地說:“石經(jīng)理手機關機,暫時聯(lián)系不上。我看這樣吧,你們也不用再往這里跑啦,明天上午我到工地,把圖紙找到帶給你們看。”

        “咱們可得一言為定,不能戲弄我們?!濒斆裾f這話時,又看了看大家,見其他人沒有異議,這才又說,“那好,咱們明天上午工地見,八點半我們準時等著?!闭f著眾人便離開了規(guī)劃局。

        翌日,二十幾口子居民聚集在工地門外的空場上說笑打鬧,還不到八點半,梁永國副局長已經(jīng)帶著兩個規(guī)劃員來了。他找到魯民,從衣袋里掏出一張圖紙,對魯民帶搭不希理地說:“你們不是要看圖紙嗎,我尊重你們的知情權,你們拿去看吧。”

        魯民看梁永國那副德性,氣就不打一處來:“不是我們要看,而是法律賦予我們的權力必須要看,你們執(zhí)法部門要對人民負責,就必須對人民透明!”

        梁永國本想要說什么,但看了看魯民的衣袋,見那里鼓鼓囊囊,怕里邊藏有錄音機,也就沒再吱聲,噘噘雙唇,把那張圖紙遞過來。

        魯民接過圖紙一看,見是一張外型草圖,圖上標明,樓體一共四層,從底到頂共有十二米高。他立刻產(chǎn)生一種受愚弄欺詐的感覺,緊跟著雙頰泛起一種似血肝樣的青紫色,從牙縫里吐出一口怒氣:“我看你們這是年三十晚上燒紙,唬弄鬼吧,這是什么圖紙?”

        梁永國也有了怒氣,腆著一副公事公辦的官臉,表情生硬地說:“你還要什么圖紙?這上頭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標明,樓體十二米高,按照投影1:1.5的公式計算,樓距應是十八米,新樓后墻皮到你民房前墻皮正好是十八米,絲毫不遮光,也合乎規(guī)定,你們還吱哇亂叫個啥呀!”此話說得格外刺耳,有股巨大的輕蔑和怒氣在顫抖。

        魯民一撥棱腦袋,眼光立即像兩把刀子架在梁永國的頭上:“我吱哇亂叫,如果這事?lián)Q成你,會提刀來殺人!“他呼呼喘著粗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可無論如何總覺得胸中有壺滾燙的開水,似乎要把壺蓋沖開,他連咽幾口唾沫,努力把聲音放平緩:“既然是圖紙,就應當標明樓房基礎的標高。我們這趟房是建國初期蓋的,現(xiàn)在已低于正負零八十公分,而這棟樓的基礎起碼要高于正負零三十公分,兩者的上下差就是一米一,樓房需再后撤一米六才不遮光,新樓一層是車庫,舉間三米高這不是大白天說夢話嗎。梁局長你是代表政府在向人民群眾交底溝通,卻又這樣害怕群眾了解底細,這只能說明你們在玩貓膩,其背后暗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

        梁永國好像是帶著什么人的旨意來的,也好像是做了充足的準備,聽了這些話根本無動于衷:“不要胡攪蠻纏,不要無理取鬧,你們要看圖紙,我們把圖紙交給你們,也就算做到了仁至義盡,再說別的都沒用!”說著他下令兩個規(guī)劃員到工地去放線。

        二十幾口子居民立刻震怒了,他們一擁而上,拔橛子的拔橛子,扯線的扯線,整個工地爛成了一鍋粥……

        一放線就扯,一釘橛子就拔。魯民等人覺得“攪局”這招挺管用,便屢用不爽。

        規(guī)劃局也曾試著晚間偷偷放線,但精明的居民們在工地上放上了暗哨,只要來人張羅放線,一聲口哨就呼拉上來二三十口子人,個個持銑帶棍,一副嚴陣以待的樣子。規(guī)劃局本來就心中有鬼,也怕觸犯了眾怒,誰也犯不上冒險為別人作嫁衣裳。所以居民一來圍觀耍鬧,他們便借坡下驢,卷旗收兵。規(guī)劃局先后四次到現(xiàn)場放線,都被攪局整黃啦。

        事情拖拖拉拉延續(xù)了二十幾天,已經(jīng)到了六月中旬,別的工地兩層樓都起來了,可石大干連地槽子還沒開成。時間不等人,時間就是錢。如果再繼續(xù)往后推一個月,今年就難以竣工,造成跨年工程,那損失可就大了。石大干頓時嘴起泡,尿黃尿,一時被搞得焦頭爛額,疲憊不堪。

        這時高景惠就做石大干的工作:“石經(jīng)理咱們就退一步吧,實在不行就買斷這趟房子吧,和這幫窮鬼耗不起呀!挖掘機都開進工地啦,一臺車一天兩千五,兩天就是一萬塊呀!”

        石大干卻是個倔種,氣死爹都不戴孝帽子,眼珠子一瞪說:“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咱打退堂鼓,他們還不得登著鼻子上臉,原來可能一千五百元一平方米能拿下來,現(xiàn)在就是出兩千塊,也未必賣給你?,F(xiàn)在我只能是一硬到底了,連牙縫都不能撬!”

        高景惠無奈地說:“這么干耗下去,只能對咱們不利,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我看咱還是先放個探測氣球,透透底兒再說吧?!?/p>

        石大干苦笑著搖頭:“我看是此路不通,不信你就試試?!?/p>

        高景惠找了自己的一個遠房親屬,裝作到魯民家串門,先閑扯了一會兒閑喀,那位親屬就問魯民:“聽說膠合板廠這塊地皮早就批下來了,咋到了這時候,還不動工呢?”

        “他倒是想動工!我們讓他動工嗎?”魯民理直氣壯地說,“這小子揀便宜揀慣了,他揀國家的便宜行,想占我們百姓的光,讓他連根吊毛都得不到?!?/p>

        那位親戚假裝糊涂:“不是說他們把這趟房買下了嗎?”

        魯民說:“他要真買下,我們還扯這個犢子,他們放著干道不走,非 下洼地的混水,這能怨著誰呀!”

        那位親戚又說:“他們給多少錢,你們能出手?”

        魯民說:“我們這趟房的人在一塊合計過,他們給一千四五一平方,我們也就倒房子啦,也不指望破房子發(fā)財,現(xiàn)在逼到這個份上,我們也長猴啦,不給到兩千還不賣了呢?!?/p>

        何翠花在一邊接上了茬:“現(xiàn)在的開發(fā)商都覺得自己是鬼精靈,腰包里再有兩個錢,就財大氣粗啦,仰著脖看天,哪里還把平民百姓放到眼里,鬧到這個分兒上,我們還不圖錢了呢,非和他對著干到底,饅頭進蒸籠,不圖蒸饅頭,還圖蒸(爭)口氣呢!”

        那位親戚暗訪探查了幾戶,雖然居民說法不一樣,但都是一個口氣,在這些人看來,事情簡單得很,你不花錢買斷,我們就有理由不讓你蓋樓,出面阻攔也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

        高景惠把居民的這些動向,原原本本向石大干作了匯報。石大干一聽更堅信了自己的想法,氣哼哼地說:“對此我早就估計到了。俗話說,騎虎容易下虎難。事情鬧到這個僵局,你想退,成嗎?只能破釜沉舟,一不做二不休了?!笔蟾烧f這話時,眼里露出冷酷和得意的神氣,只有蒼鷹用利爪撕裂一只落在它爪下的鳥兒時,才會有的那種眼神。

        高景惠 睜地看著眼前這位開發(fā)商,心中不免咯噔一下,試探地問:“你想如何收拾這個殘局?”

        “怎么收拾這還用問嗎?”石大干一雙眼里充滿了血絲,好像在噴火,他咬著牙后槽,眼光陰冷地說:“當今世界不講道理,只講武力。在咱們松河縣也是如此,唯此一舉才能治服那些刁民。去年程國棟搞開發(fā),有個老雜毛裝橫,讓程國棟雇了一幫打手,把他那老東西堵在街頭一頓胖揍,打到醫(yī)院縫了七針,出院以后就告饒啦,這幫窮鬼窮瘋了,長了一身賤骨頭,就是肉皮子發(fā)緊短揍。他們不用得瑟,有他們的好戲看!”

        兩天以后,社會上幾個有名的混混,開始在工地上轉(zhuǎn)悠。居民們隱隱感到有一場可怕的陰謀,猶如一張黑色的巨網(wǎng),正被一股颶風旋轉(zhuǎn)而來,鋪天蓋地向自己撲來。有些居民開始緊張了,害怕了,出院進門臉上的肌肉繃得很緊,一看到那些地痞無賴,眼神就有些游移。

        董風春看到這種局面,挺身而出,拍著一身肥肉說:“怕什么,他們還敢把老二給劁了。正義在咱們手上,為維護自身利益絕不能退縮!”

        魯民說:“你當過民兵連長,指揮過打仗,我們聽你的。”

        為此董風春專門買了一個高聲喇叭,又買了幾根木棒。把十一戶居民分成三班,輪流站崗放哨。

        雙方劍拔弩張,已成掎角之勢,一場血戰(zhàn)看來不可避免……

        嚴重對峙的局面,讓賀呈祥心急如焚,他客觀分析了當時的形勢,情不自禁地一陣心悸。松河縣雖然縣城不大,但房地產(chǎn)開發(fā)卻異?;鸨?建筑風格各異的大樓接連拔地而起,一走進縣城頓時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當然隨著新城的崛起,主管城建的縣領導聲名鵲起,腰包也漸鼓。前些年搞房地產(chǎn)開發(fā),都是政府出面,司法介入,開發(fā)商相中了哪塊地皮,往往不出一個月,就能把地皮手續(xù)辦到手。后來由于政策變化,嚴令要保護公民私有財產(chǎn),開發(fā)商再想花三瓜倆棗錢買棟房子,那已經(jīng)是完全不可能了。釘子戶、難纏戶越來越多,開發(fā)一片棚戶區(qū),時常一年半載弄不妥。

        面對這種困境,精明的開發(fā)商想出以毒攻毒的策略,這便是雇兇毆打動遷戶,最先用這招的是一個姓鐘的開發(fā)商,此人相中了東直路一片民房,有個姓方的住戶,臨街開了個豆腐腦館,雖然門面不大,卻是生意紅火。鐘姓開發(fā)商幾次登門協(xié)商,方家死叼著天價不松口。這天半夜,方家突然闖進四個蒙面人,進屋就開砸,電視機、電冰箱、洗衣機通通砸了個稀巴爛,臨走留下一句話:“看你還守不守這個狗窩!”方家雖然報案,但這種案子誰又理扯,方家老少抱頭大哭一場,三天后主動搬出住宅。出手一打,立馬見效,其他開發(fā)商也跟著紛紛效仿,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松河這個小縣城,竟然連續(xù)發(fā)生十二宗開發(fā)商雇兇打傷動遷戶的嚴重事件。膠合板廠開發(fā)區(qū)是不是也要重演這一幕,賀呈祥不寒而栗。

        賀呈祥越想越怕,如果事情繼續(xù)僵持下去,石大干必然要狗急跳墻,血腥的場面也將會出現(xiàn)。他原想通過小舅子冷有臣出面做做居民的工作,該讓就讓吧。但他又覺得這話說不出口,犧牲貧苦居民的利益,去成全開發(fā)商,這于情于理都說不通。再說,居民也不是矛盾的主要方面,石大干只要買斷這趟民房,一切問題便迎刃而解了。為此,賀呈祥這才決定找找副縣長趙秀文。

        賀呈祥來到縣大院,剛要進樓,正好趙秀文從樓里出來。賀呈祥迎上前去,賠著笑臉說:“趙縣長要出門呀?我有點急事想找你談談?!?/p>

        “哎呀,今天真的不湊巧,我要到邊界接一位客人,改天吧,老書記。”趙秀文說著奔向早已停在門口的奧迪車。

        賀呈祥見趙秀文端架擺譜,像喝了燙嘴的麻辣湯,倒抽一口涼氣說:“這件事萬分火急呀!”

        趙秀文齜牙一笑說:“天要塌下來?”他笑里透著冷氣,叫人很不舒服。趙秀文定定地看了賀呈祥片刻,才無奈地說:“既然老書記說的事情這般重要,就到我車上說吧。”賀呈祥只好跟著趙秀文上了車。

        上車以后,兩人并排坐在后座上,趙秀文對賀呈祥說:“麻煩老書記也跟著坐車跑一趟吧,咱們在車上邊說邊聊,兩不耽誤,你看怎么樣?”

        “縣長日理萬機,也只好這樣?!辟R呈祥話語里明顯透著不恭的意思。

        趙秀文臉色也陰沉下來:“當副縣長的就像個陀螺,也是萬不得已呀,老書記可別撂下討飯棍打花子呀?!?/p>

        賀呈祥不想同趙秀文斗嘴扯皮,這才說:“我有一種預感,在石大干開發(fā)的膠合板廠工地上,可能要發(fā)生一場火拼械斗!”

        趙秀文不驚不乍,反而笑著說:“天要下雨,娘要改嫁,政府能有什么辦法!真要發(fā)生火拼,該抓的抓,該判的判,如果老書記真的為這事找我,你還真找錯了人,這事應該找主管政法的副書記或者公安局長?!?/p>

        賀呈祥聽了這話,頓覺滿身的血液直往腦門上涌,整個腦袋嗡嗡的,真想朝面門打他一拳。他緩緩做了一個深呼吸,努力讓胸中的怒悶之氣散發(fā)出來,控制住情緒才說:“話可不能這么說呀,因為你是主管城建的縣長,你有責任,也有能力,協(xié)調(diào)好這件事,做好化解矛盾的工作。”

        “老書記,你這是高抬我了?,F(xiàn)在是針尖對麥芒,在利益相爭的問題上,誰也不肯退讓半步,讓我怎么辦?石大干蓋四層樓,根本對后趟民房沒有絲毫影響,可居民非要讓人家開發(fā)商買斷,一個狗窩又要金鑾殿錢,石大干不買就出來攪局。我也不能死逼著石大干買斷呀!”趙秀文攤著雙手,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賀呈祥說:“他們蓋的是六層樓,而不是四層樓。再說石大干如果對那趟房子不買斷,將來誰還會動遷,那一棟房子就會成為死房子??h里一再強調(diào)整體改造,現(xiàn)在留下一棟棚戶區(qū)對整體規(guī)劃也不雅呀?!?/p>

        “可現(xiàn)在也強調(diào)要量力而行,循序漸進,整體改造不了,也只好劃片改造,搞房地產(chǎn)開發(fā)國家不投資,咱再對人家開發(fā)商說三道四、指手畫腳,這不公平啊?!壁w秀文說到這里,抬頭掃了一眼賀呈祥,“至于老書記說的,石大干要蓋六層樓,這已經(jīng)是遲到的消息,他們原打算蓋六層樓,后由于協(xié)議不妥,才又改為四層樓?!?/p>

        “你說的確定無疑嗎?”賀呈祥死死盯住趙秀文,漸漸地看出他心虛了,眼神也開始出現(xiàn)了飄忽。

        趙秀文訥訥地說:“這是石大干當面對我講的,不會有假吧!”

        “開發(fā)商的一句假話你也信?如果這話是真,為什么他的設計圖紙、平面造型圖不敢公示?!辟R呈祥氣咻咻地繼續(xù)說:“我們共產(chǎn)黨人要以人為本,要關注民生,把維護最廣大人民群眾利益作為自己的出發(fā)點和落腳點。在社會轉(zhuǎn)型、利益多元的格局下,利益矛盾自然難免,各類問題也會大量凸現(xiàn),領導干部的責任就是及時化解矛盾,凝聚共識。要解決好爭議,當前最為緊要的是應當及時主動公布事件信息,努力平衡各方面關系,搭建合力解決問題的平臺,這個平臺歸根到底是來自于公開透明。要知道最大的危機是心理危機,而心理危機往往來自群眾對事件的不知、不明,只有當群眾知道一切,能夠判斷一切,并自覺從事一切的時候,我們才能穩(wěn)定人心,凝聚力量,化解矛盾。我們作為領導干部,可絕不應當把事情藏著掖著,群眾心不平,氣不順,早晚會出亂子!”

        賀呈祥在說這一席話時,趙秀文幾次要打斷,欲說些什么,但賀呈祥沒給他機會,一直像連珠炮似的把話說完。然后,他沖著司機說:“停車!”

        小車停下以后,賀呈祥憤憤地說:“我奉勸你,還是不要把事情搞激化!”說完,打開車門跳下車去。

        時間很快進入到六月底,天氣變得異常燥熱。午后的太陽往地上下火,空氣像燃燒著了一樣,讓人憋悶得透不過氣來。

        工地上格外沉靜,兩臺掘土機像張著血盆大口的雄獅盤縮在那里,偌大場地上只有一個打更老頭,坐在樹蔭下的木凳子上打盹。

        燥熱的天氣也弄得魯民煩躁不安,額頭眼角的皺紋像深陷了許多,眼睛血紅,顯然睡眠不足,連說話的聲音都有些嘶啞。魯民此時也有些按捺不住了,他渴望事情盡快有個了斷,這么拖下去總不是辦法。十一戶居民分為黑白晝夜值班,什么事情也辦不了。冷有臣在市場上修自行車,已有二十天沒出攤了。董風祥開了個小豆腐房,也已半月沒開業(yè)了……再這樣繼續(xù)耗下去,人們真的要扎脖喝西北風。更要命的是,原來鐵板一塊要誓死捍衛(wèi)疆土的居民,這時開始分化了。有的說:“我們平民百姓,能斗得過人家開發(fā)商?快別硬撐了,就聽天由命吧?!币灿械恼f:“自古就是窮不和富斗,民不和官斗,人家開發(fā)商財大氣粗,打個噴嚏都能擊倒人,咱和人家作對,那不等于以卵擊石。”

        魯民這桿旗再難撐下去,盡管董風春像頭山叫驢,仍在吱哇亂叫,但已經(jīng)明顯看出,早已顯得底氣不足。

        這天中午,正值魯民和董風春值班,梁永國帶著兩個規(guī)劃員又來到工地。梁永國一改那副公事公辦的官臉,笑嘻嘻地迎上來說:“老董和老魯都在呀,我正要找你們商量件事。”

        魯民裝出帶答不希理的樣子,連眼皮都沒抬:“啥事?說吧!”

        梁永國賠著笑說:“咱總不能在大街上扯吧,連屋都不讓進。”

        魯民向工地上撒眸了一圈兒,除了那個看院的老頭以外,整個工地上連個人影都沒有。可魯民哪里知道,這是激戰(zhàn)前的沉靜,一個可怕的陰謀正悄悄逼近。

        魯民卻沒有覺察出什么異常跡象,便說:“那就到屋吧,你們仨人都進屋。”魯民說這話,用意分明擺在那里,他怕陪梁局長進屋,那兩個規(guī)劃員乘機在外面動手把線畫了,中了人家的調(diào)虎離山計??伤f萬沒有想到,這恰恰鉆進了人家設置的圈套。

        梁永國進屋后說:“石經(jīng)理有意要買斷你們這趟房子,你們把各家主事的都找來,咱們商議一下?!?/p>

        魯民臉上閃出一絲輕蔑和得意的苦笑:“石大經(jīng)理終于撐不住了,讓他裝啊,裝到底呀?!?/p>

        梁永國笑了笑:“還說那些有什么用,人家要買斷這趟房子,這說明人家有誠意,也做出了最大讓步?!?/p>

        魯民聽了這話,卻是兩眼圓睜,并不買賬。梁永國卻也發(fā)現(xiàn)魯民眼光飄忽游移,知道有戲。于是他并不著急,繼續(xù)加辣的:“我可告訴諸位,這趟房子如果石經(jīng)理再不買斷,這片房子可就永遠成了死房子,你們就長久在地窨子里住吧。你們可要知道,縣里作了大量艱苦工作,石經(jīng)理才答應買斷。如果還不想賣,咱們也就不用協(xié)商了?!绷河绹f著就起身,對著兩個規(guī)劃員一揮手:“那好,咱們走吧,我看這些人都是牽著不走,打著倒退,是孩子屁股沒整了?!?/p>

        董風春一看事情出現(xiàn)僵局,再弄下去就會泡湯,便趕忙打圓場:“梁局長,這事也不是我們兩個說了算,要協(xié)商也得把各家各戶都找來?!?/p>

        “那好,你們趕緊去找吧,我們再等等?!绷河绹f著又重新坐下。

        也就是幾分鐘的工夫,十幾戶的事主聽說石大干要買房,止不住喜悅的心情,紛紛趕來了,有的家男的來了,女的也跟來了;少的來了,老的也湊上來,魯民的客廳和臥室擠得滿滿登登,人人臉上洋溢著燦爛的陽光,是那種抑制不住的慶賀勝利的喜悅之色。

        梁永國作了簡單的開場白后,讓各家就賣房發(fā)表意見。

        董風春搶先發(fā)言:“我苦干了一輩子,就攢下這么一棟房。我開了豆腐房,一天兩百塊的進項,賣了就撅了錢串子,斷了財路啦。錢給少了可不中!”

        魯民接上話茬說:“我院子里接一間開天窗的房子,那是一家人的血汗呀,我實在不忍心扒掉這所房子?!?/p>

        人聲鼎沸,吵吵嚷嚷,再到后來,發(fā)言已聽不出個數(shù)。梁永國卻表現(xiàn)出特有的耐心,坐在那里既不插話,也不打斷,還在筆記本上認真地記錄著。

        正是在這個時候,何翠花拎著半兜子茄子出現(xiàn)在院外的巷口上,她沒忙著回家,先探頭往工地上看了一眼。這一看就像突然挨了一槍,好半天都沒醒過腔來。

        何翠花看到工地上聚集著二三十口子人,有的人拉著線,有的人撒白灰,房地基的輪廓已經(jīng)劃出,僅剩十幾米還沒接上。就在何翠花愣神的時候,白灰已經(jīng)沿線快撒完了,整個房地基畫線也即將告捷。

        何翠花憤怒了,像一頭暴怒的母獅,滿頭的毛 挲起來,兩只血紅的眼睛像燈籠一般要滴出來,鬢角的青筋也蹦得老高,她大喝一聲:“你們竟然偷著自己放線!”

        這一聲吼不要緊,從胡同里、工棚里躥出十幾個拿著木棒的年輕人,個個赤胸裸臂,胸上紋著青龍,臂上刺著猛虎,何翠花霎時明白,這是“虎龍幫”的人,是松河縣有名的黑道幫派。何翠花見此,扭頭便跑,想回家喊人。但到自己門前一看,有幾個人手持大棒守在那里,再看大門已落下一把很大的鎖頭。

        何翠花沖著院子嘶聲喊道:“快來人呀,工地上放線啦……”

        何翠花喊聲還沒完,一個年輕人持棒逼向跟前,咬牙切齒地說:“我看你這個娘們活膩了,是想進火葬場呀?!闭f著一棒子朝何翠花打來,何翠花頭一歪,棒子落在肩上,接著搖搖晃晃“噗”地一聲倒地。她奮力掙扎著,用一只胳臂支撐著,試圖要站起來。年輕人見此,上去又朝胸踏了一腳,大概這一腳用力太大,何翠花大叫一聲,當即昏厥過去。

        這時屋里的人知道工地上出事,呼拉一下子涌出來,紛紛奪門往外奔,一拉院門發(fā)現(xiàn)門讓人給反鎖了,這才知道梁永國導演了這場騙局。每個人的臉突然黑下來,像鐵似的怒氣罩在臉上。董風春氣急了眼,他躥上墻頭,從院子里跳出來。他像肉團似的身體剛一落地,一個青年人便持棒沖上來:“大叔,你放明白點,我勸你別犯渾,我們是干啥的,你應該清楚,別找不自在?!?/p>

        董風春抬頭一看,此人認識,是自己兒媳的親弟弟李延波,早說聽說這小子入了黑道,便聲狠氣暴地說:“你小子干這等下三爛的勾當,快閃開!”

        李延波不陰不陽地干笑了兩聲:“那就別怪我六親不認了!”說著持棒朝他后腰打去。只兩棒子,董風春就像裝滿糧食的麻袋,“撲嗵”一聲倒在那里。

        待院子里的人們七手八腳地把大門踹開以后,發(fā)現(xiàn)兩個人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人們驚叫著,哭喊著,像一群被開水澆了的螞蟻,立刻慌作了一團。

        李延波持著棒子,聲嘶力竭地喊道:“誰敢亂說亂動,這兩個人就是下場!”此刻的居民像一堆散沙鋪地,像一片小草倒伏……

        也就在此時,工地上的掘土機,發(fā)出轟鳴的咆哮聲,地槽開始挖掘了。

        十一

        董風春腰上被打的兩棒子,雖然打得很重,但幸好沒有打到要害處,只受了點皮外傷,縫合了三針,也就沒有大礙。但何翠花就沒有那么走運了,她被送到醫(yī)院,一直昏迷了三天兩夜,醫(yī)務人員經(jīng)過全力搶救,才在第三天晚上蘇醒過來。醫(yī)生說她在鬼門關上待了三天,閻王爺沒牽住鼻子才讓她偷溜回來。

        但不管怎么說,這已經(jīng)成為一件開發(fā)商雇兇打傷動遷戶的嚴重事件,在松河上下傳得沸沸揚揚。趙秀文知道這事捅了婁子,如果有人加以利用,自己的日子也不會好過,所以必須壓制住這件事。當代政治都跑風漏氣,這樣一起嚴重的刑事案件豈能瞞得住?這時已經(jīng)有人直截了當?shù)卣f:“松河縣連續(xù)發(fā)生多起開發(fā)商雇兇打傷動遷戶的嚴重事件,根子就在縣政府,是主管城建的趙秀文支持這么干。如果沒有趙秀文在背后撐腰,開發(fā)商哪會如此膽大妄為。”

        趙秀文對此的確怕得要命,因為他做賊心虛,更怕夜長夢多。如果讓哪個大人物提前表了態(tài),或是哪個新聞媒體給曝了光,事情就會變得棘手難辦,必須早采取對策,防止小事釀成大事,個案炒成熱點。

        這天,趙秀文在縣政府大會議室里親自主持召開了平息事件會議,他把公安局的治安隊、派出所,建設局里的規(guī)劃局、動遷辦,縣政府的信訪辦、政府辦,就連有關社區(qū)的負責人都請到了。

        趙秀文繃著臉,故作氣勢,一張苦瓜臉上掛滿了霜,給人一種不敢造次的煞氣。他用目光威嚴地掃了一眼會場,見人們鴉雀無聲,這才侃侃而談:“今天把大家找來,是為通報一個情況,昨天在膠合板廠工地后趟房,發(fā)生了一件群毆民斗事件,據(jù)說還打壞了兩個人。社會流傳說這是開發(fā)商石大干雇兇所為。我在這里鄭重辟謠,這完全是別有用心的捏造?,F(xiàn)代社會之所以會謠言四起,就是有些人愛杜撰、愛猜測,如果誰高升了,不說這個人有什么才干,而是說如何花錢當上的;如果誰發(fā)財了,不講人家如何勤奮苦干,而是說人家怎么官商勾結弄來的。特別是有些干部,在那里待著沒事,到處望風捕影,道聽途說,編造故事,然后再四處兜售。還說這是群眾意見的反映,群眾有那個水平嗎?說到底就是有些人的利益得不到滿足,便站出來無事生非。對于謠言我們本不可以放在心上,也不必大驚小怪,但可畏的是有些干部卻對謠言偏聽偏信,甚至被謠言所左右。所以我在這里提醒大家,對群眾的所謂輿論,也要分析地聽,辯證地看,始終保持清醒的頭腦,不給謠言任何傳播的市場?!?/p>

        趙秀文這個開場白,把問題提到原則立場上,無非是給人一個下馬威,想把人們震住。他見人們專注地聽他的講話,這才破題講述事情的來龍去脈:“大家知道我們松河縣是個落后的小縣城,到處都是棚戶區(qū)、草房子,可又占著黃金地段。我們要進行結構調(diào)整,必須拆舊建新,騰籠子換鳥,這就要觸犯一些人的利益,這些人把開發(fā)商看成唐僧肉,恨不得扒了人家的皮,再撕了人家的肉。開發(fā)商就是為了賺錢,沒錢可賺,沒利可圖,誰還來搞開發(fā),縣城的除舊革新要等到猴年馬月?在膠合板廠搞房地產(chǎn)開發(fā)的石經(jīng)理,原準備后棟樓也起六層,把相鄰的一趟民宅買下來,還面積也行,支付現(xiàn)金也中??蓭讉€釘子戶卻胡攪蠻纏,提出一平方米土房要兩千元,這才真是狗窩要金鑾殿錢。石經(jīng)理當然不是面泥捏的,也不可能聽其擺布。六樓蓋不成,人家就蓋四樓,樓體后墻離民宅前墻皮十八米,根本不遮光,也完全符合規(guī)劃要求,可他們還是不讓人家蓋,規(guī)劃局去放線他們就扯線,一直折騰了一個月。在座的同志們想想,東北地區(qū)能建房的時間能有幾個月,耽誤一個月得損失多少錢,石經(jīng)理前些日子為此大病了一場啊,差一點把命送了。這分明是無理取鬧,是嚴重的違法侵權嘛。公安部門提出要抓人,采取強制措施,我再三給他們講,要多做深入細致的教育工作,耐心進行引導疏通。但幾個刁民把此看作軟弱可欺,一意孤行。有一個叫何翠花的女人還耍潑罵街,路人好言相勸,她卻破口大罵說人家狗咬耗子多管閑事。有個青年人實在看不下去,對她打了一拳。何翠花就倒地裝迷糊放賴,送到醫(yī)院狗屁事都沒有。至于那個叫董風春的,是自己跳墻頭摔了一跤,沒人動他一手指頭。這就是所謂開發(fā)商雇兇打傷動遷戶事件的真相?!?/p>

        趙秀文用獨有的話語權,把事情顛倒了黑白,混淆了視聽,這是一個精心的策劃,策劃往往與陰謀連在一起。接下來趙秀文導演的活劇更為精彩絕妙。

        會后,趙秀文把石大干留下,兩人一起進了趙秀文的辦公室,還沒落座,趙秀文對石大干說:“會議這個開法你滿意嗎?”

        石大干說:“縣長已盡心竭力,我定效犬馬之勞?!眱H這一句話,就把兩人的關系用鉚釘鉚上了。

        趙秀文嘿嘿笑道:“老兄啊,這個會只能說打了個預防針,還不能治住一場瘟疫爆發(fā)!”

        石大干聽了這話,深感吃驚:“你在會上講得那么嚴肅,難道會震不住他們?”

        趙秀文說:“就是我的手再大,也遮不住天呀。你別看那幾個居民都是平民百姓,小人物有時也會干出驚天動地的大事來,因為他們敢于跟你拼命。特別是商品社會,說不定哪個小癟三就可能和達官貴人勾連著。據(jù)我所知,那個叫董風春的他大兒子在部隊是大校副師長,更可怕的是他兒子的戰(zhàn)友就是省長的秘書。他二兒子是財政局副局長,市委辦公室副主任是他的同學。如果他們利用這些關系把狀紙遞上去,也能把天給捅個窟窿。”

        石大干聽說董風春是個手眼通天的人物,頓時頭上冒出了虛汗,訥訥地問:“這可咋辦?”

        “一打一拉?!壁w秀文胸有成竹地說。他見石大干并不理解自己的意思,這才細說:“一打就是繼續(xù)打壓何翠花,狠煞她的氣焰,這個由我操作,當然你也要搞好配合。一拉就是要死死拉住董風春,把他的嘴貼上封條,讓他把苦水往肚子里吞,至于怎么做,你明白,用不著我教你。”

        石大干連聲說:“明白,明白?!?/p>

        十二

        董風春躺在醫(yī)院病床上成了籠中的困獸,他覺得氣老往上攻,血老往上涌,氣得渾身抖動。一輩子蠻橫慣了,哪受過這等窩囊氣。他把二兒子叫到他床前,放電的目光逼視著兒子,高門大嗓地叫道:“如果你還是我兒子,趕緊給你爹報仇。咱在松河縣告不出,你到市委找你同學,咱告李延波,告石大干,把趙秀文那個犢子一起告,不鬧它個天翻地覆不罷休!”

        二兒子勸慰爹:“這個仇咱指定要報,你先消消氣?!?/p>

        “我消氣,這氣橫在這里堵著,能消得了嗎?”董風春拍著胸脯,只見胸部一鼓一鼓地真要炸裂,說話的舌頭都有些麻木:“我玩了一輩子鷹,沒想到讓一個鴿子給鵮了眼!”

        二兒子又勸道:“打官司告狀,驚官動府,這不是小事,咱得從長計議?!?/p>

        “你小子怎么凈說熊話,從小我看你就是個窩囊廢,什么大事也干不成?!倍L春擺動的手瑟瑟發(fā)抖,兩眼像燃紅的炭塊熠熠閃光,一個勁兒地往外噴火:“行了,行了,我指不上你。趕緊給你哥打電話,讓他立馬回來,就說爹讓人家打死了,一個軍屬連命都保不住,還當哪門子兵?”

        二兒子說:“我給哥打過電話,他正在帶兵搞野營訓練,一時半會兒回不來?!?/p>

        董風春一聽這話更氣憤,梗著脖子發(fā)火,唾沫星子濺到兒子臉上:“你這小子辦正事不中,撒謊卻是地道,比放屁還來得麻溜。你把手機給我,我給你哥打,他可比你孝順多了,別說野營訓練,就是在戰(zhàn)場打仗,也能立馬回來。”

        二兒子在身上摸索了一陣,顯出無奈的苦澀:“手機沒電啦,放在家里充電呢。”

        董風春一掀被子,忽地從床上坐起來,沖著兒子從牙縫里噴出一股怒氣:“手機沒電了,你咋沒斷氣呢?”說著他支撐著要下地,又吼叫道:“扶著我,到電話亭去打?!?/p>

        兒子又勸又說,把董風春死按在床上,董風春卻像打足氣的皮球,越按越反彈,掙扎著朝外面沖。

        正當這時,二兒媳來到床前,“噗嗵”一聲跪在地上,嗚嗚咽咽地哭道:“爸,我那個牲口弟弟太不懂事,簡直就沒人性,打誰也不應該打你呀。我爸媽就他這么一個兒子,你就看在我爸媽的份兒上,饒過這一回吧,如果真把他整到笆籬子,再判幾年刑,我爸媽還不得把命都搭上呀。他就是再驢性八道,不看僧面還看佛面呢,誰讓你們是對頭親家,咱們是一家人呢?!?/p>

        董風春見兒媳哭成這個樣子,也不免動了惻隱之心,強壓著怒火說:“你快起來吧,跪在地上哭哭咧咧成什么樣子?”

        兒媳卻執(zhí)拗地不起來,裝作大悲痛的樣子,哭得雙肩抽動,聲音顫抖:“爸,你要不答應,我就不起來?!?/p>

        “哎,怎么就偏趕著是這個渾小子,咋就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呢?”董風春無可奈何地嘆息道。

        董風春至今也不明白,事情咋就這么偶然加巧合呢?其實這并不是偶然的巧合,而是人家精心的策劃,設計了一個圈套。石大干原來找的黑道人物,并不是“龍虎幫”這幫人,而是“地頭蛇”的那群人。高景惠就建議說,“龍虎幫”的頭目叫李延波,聽說和董風春沾親掛拐,再仔細一打聽,竟是董風春對頭親家的兒子,也就是他兒媳婦的親弟弟。有這層關系擱著,咱們就雇李延波帶人去打董風春,這樣既能震住這幫刁民,事后也好平乎。這才設計出個“一窩狗咬架”的圈套,對此董風春自然蒙在鼓里。

        正當董風春舉棋不定的時候,董風春的對頭親家,也就是兒媳婦的娘家爹,帶著大包小裹地進來了。老李頭見女兒正跪在床前哭啼,上前拉住董風春的手說:“親家,讓你遭罪了,惹你生氣了,我家那個小犢子,如果讓我抓到影,非把他扒皮抽筋撕了不可。親家,是不是我也給你跪下呀!”

        董風春趕忙拉住老李頭:“親家,看你說到哪里去了,李延波再不對,也是孩子,就當我讓驢踢狗咬啦?!闭f著順便把兒媳婦也拉起來。

        老李頭見事情有了轉(zhuǎn)機,自然破涕為笑。這時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鼓鼓囊囊的信封,掖到枕頭底下,才低聲說:“這兩萬元錢是石大干經(jīng)理給的,是醫(yī)療費和慰問金,他說啦,這事壓下,事后還會重謝報答你?!?/p>

        “怎么個壓法?”董風春有些懵懂,又有些麻木。

        老李頭齜了一下牙:“石大干說了,讓你承認是自己跳墻摔的?!?/p>

        聽了這話,又瞅了瞅枕下的錢,董風春眼里噙滿了淚水,就像楊白勞簽了賣身契一樣,內(nèi)心像被人剜了一樣痛,一串渾濁的老淚滴落下來……

        十三

        魯民和何翠花原準備抓住被毆打這件事大鬧一場,鬧它個人仰馬翻,全城鼎沸。魯民清楚,如今鬧事也太容易啦,糾集一伙人,打個旗子,然后浩浩蕩蕩殺上馬路,再到縣政府一坐,一個群體鬧事的案件就算成功了。

        要起兵鬧事,當然得找董風春商量。魯民怕白天病房里人多嘴雜,事情不好講,直到夜深人靜時,魯民才偷偷溜進董風春的病房。董風春見魯民進來,兩眼便瞇起來,哼哼唧唧說腦袋迷糊。魯民犯疑,心想事情都過了好幾天,棒子打在腰上,腦袋迷糊什么?便問:“大哥覺得咋樣啊,頭迷糊得厲害?”

        董風春翻轉(zhuǎn)了一下身子,兩手摳住太陽穴,有氣無力地說:“頭倒不怎么疼,就是發(fā)暈,轉(zhuǎn)悠得蝎虎。”

        “怎么頭還迷糊上了呢?”

        “那天我從墻頭上跳下來,一頭栽在路旁,可能讓石頭墊了一下,造成腦震蕩啦?!倍L春說完,又哼了起來。

        魯民扯了扯他的被角:“大哥,這事你得挑頭找,咱可不能善罷甘休呀?!?/p>

        董風春顯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我這個樣還有啥作為呀,站都站不住啦,大兄弟要咋整,你就扯桿子挑旗吧,我是指望不上啦?!?/p>

        氣沖如牛的董風春如今說起這般熊話,這太出魯民的意料之外,其中的骯臟交易他自然不知道,魯民還以為董風春讓人家打怕了,嚇壞了,就給他撐腰打氣:“我們都堅持斗到這個分兒上,馬上就可以告捷啦,可不能打退堂鼓呀!否則咱就前功盡棄,一敗涂地啦?!濒斆裢A送S终f:“這些年我算是品透了,政府也是欺軟怕硬,如果咱們叫著號的和政府對著干,什么條件都會答應,這叫做會哭的孩子有奶吃?!?/p>

        董風春假裝憤憤地說:“什么樣的陣勢我沒經(jīng)過,什么樣場面我沒見過,什么時候我退縮過!”說到這里,他又轉(zhuǎn)換成一副哭腔:“可這腦袋一迷糊就不中了,說話都顛三倒四,老弟呀,我算是指望不上啦?!?/p>

        魯民沉思了半晌,又說:“你看這樣好不好,你不能掛帥出征,就坐鎮(zhèn)指揮。讓二小子沖鋒陷陣,他畢竟是受害者家屬呀!”

        “那可不中,咱不能禍害孩子,二小子是國家公務員,又當著副局長,讓他得罪了當官的,不僅要摘他烏紗帽,可能把飯碗都給他打了。”董風春說這話時,頭連連搖著。

        魯民從董風春病房里走出來時,無名的惆悵從心底升起,他感到有一種進入冰窖似的悲涼。他好像覺得自己是小孩子放出的氣球,上去不到幾尺,便爆裂歸于烏有,留下的只是恍惚若失。叼在嘴里的煙,只剩下一截煙蒂,灼痛了嘴唇才知道吐出來,心中和口里都在發(fā)辣,他真想對天狂喊一聲,把心中的血噴吐出來才痛快。在老婆被人打昏以后,他沒流過一滴淚,這會兒卻壓不住沉痛的感情,熱淚就像閘門擋不住的洪水那樣,從眼里涌了出來。

        魯民帶著無限的茫然和痛苦,來到冷有臣家。冷有臣已經(jīng)躺下,急忙穿著大褲衩子跳下炕:“這兩天我沒到醫(yī)院去,弟妹好些了嗎?”

        魯民長嘆一口氣說:“命總算是保住了,后遺癥得落下,至今心慌得厲害?!?/p>

        冷有臣的老伴說:“那天可把人嚇死啦,往醫(yī)院抬時,人丟兒當郎的,還以為沒救了呢!沒出大事就好,工地上給出了多少醫(yī)療費?”

        “給出醫(yī)療費?”一提這個話頭,魯民的氣就不打一處來,頓時臉色灰青地說:“石大干那個犢子,連句人話都不說?!鳖D了頓魯民又說:“今天上午我堵住了石大干,向他要醫(yī)療費,這小子眼珠子一愣,沖著我就吼開了,我腦瓜子讓驢踢啦,給你醫(yī)療費?!唬透腔啦!我說不是你找人把我老婆打傷的嗎?這小子說帽子扣得挺大呀,虧著人沒死,死了我還得償命呢?你說我雇兇打人,誰是證人?你老婆在自家門前被人打傷,和我有什么瓜葛,我憑什么給你醫(yī)療費,愿意找誰找誰去,老子才不管你那些屁事呢!”

        說到這里,魯民氣得渾身瑟瑟發(fā)抖,臉色青得像一塊鐵板。冷有臣急忙勸慰:“大兄弟別著急,先治病要緊,醫(yī)療費從石大干那里要不出,咱們大伙掂對?!闭f著,他對妻子說:“你把咱那五百元錢先給大兄弟,不夠再幫助張羅?!?/p>

        魯民說:“大哥,有你們老兩口這句話,我心里還算有股熱氣。錢不錢的倒不要緊,我主要是心里憋得慌,這不是沒有平民百姓的出頭之日了嗎?”

        冷有臣說:“總有說理的地方,不管咋說也是共產(chǎn)黨的天下,咱們得告他?!?/p>

        魯民這才提起精神:“我也是這么想的,現(xiàn)在一兩個人告狀沒人理扯,得群體上訪上頭才當回事,有大人物干預更容易整出頭。所以剛才我去醫(yī)院找了董風春,請他出頭扛旗,到縣政府上訪。你說這老小子咋說?”

        “咋說?”

        魯民的氣又上來了,噴著一臉火氣:“這老小子裝迷糊,說他都快成廢人啦,出不了這個頭啦,他一撤梯,咱們這官司還咋打!”

        冷有臣兩口子猛然一驚,滿臉的驚愕,半晌冷有臣才囁嚅地說:“老弟,我看這事壞了,董風春讓人家收買了,當了叛徒啦。人們不是常說,堡壘最容易從內(nèi)部攻破嗎?石大干把咱們瓦解了,分化了,這一招挺陰毒呀?!蓖A送?他才又半掖半露地說,“聽說打弟妹和老董的那伙人,挑頭的就是老董兒媳的親弟弟。老董要是出面告,他兒媳婦就得炸廟,家里就得炸營,他就是再犯傻,那不把家里整散了。石大干再一塞錢,就更把老董的嘴封得嚴嚴實實,這事壞啦?!?/p>

        魯民一聽,才恍然大悟,急得在屋里直轉(zhuǎn)圈:“這可咋辦?”

        冷有臣說:“石大干雇兇一打人,咱鼓動不出更多的人啦,這趟房大多是些老頭老太太,都六七十歲的人,走路都走不利索,還能跟著舉旗上訪?打人的事一出,更是嚇鼠迷了。人家的長槍短棒對著咱,誰還敢再伸頭?”說到這里,他沉思了好大一會兒,像作出深思熟慮的樣子,“我看這樣吧,明天咱們先找縣政府,摸摸底,透透風,看縣里是個啥態(tài)度?!?/p>

        魯民想了想,表態(tài)說:“也只好這樣?!?/p>

        等待他們的命運將是如何呢?兩人就像行駛到蒼茫大海的孤舟,看不到燈塔,也見不到島嶼……

        十四

        魯民和冷有臣把到縣政府上訪,看做一個天大的事件,兩人合計了大半宿,就連每句話咋說都做了詳細研究,然后又記錄下來,魯民念了又念,背了又背,直到下半夜,才各自睡下。

        翌日一早,兩人幾乎是踏著上班的鈴聲,趕到了縣政府辦,只見有個胖胖的秘書坐在那里,正忙著接電話。這部電話剛接完那邊電話又響起,弄得秘書有些手忙腳亂又煩躁不安。

        直到秘書把電話接完,魯民才湊上去:“同志,我們想找趙縣長?!?/p>

        秘書仰臉看著天花板,從鼻子里哼出兩字:“啥事?“

        魯民說:“我老婆讓開發(fā)商石大干雇兇給打傷啦,找石大干他連醫(yī)療費都不出!”

        秘書小眼睛一撒眸:“石大干不給你出,讓趙縣長給你付錢啊,你們這些老百姓也真怪,咋屁大個事也找縣政府。”

        冷有臣見小秘書如此冷漠,壓不住火說:“你這同志話說得好沒感情呀,他老婆讓人打得在醫(yī)院里昏迷了三天,差一點把命喪了。人命關天的事怎么能說是屁事呢?老百姓遇到不公正的對待,找縣政府是順理成章的事。有些事解決不了,也應耐心聽一聽吧,你對民聲咋如此置若罔聞,對民意咋這般冷漠生硬,連點起碼的同情心都沒有?”

        小秘書一聽這話,頓覺兩人不好對付,認定他們是有備而來,這才態(tài)度有所收斂:“你們來不是想解決問題嗎?我告訴你們,這事別在這里磨嘰,把嘴皮磨出繭子也沒用,該找誰,你們快找誰去吧!”

        “那你說我們該找誰?”魯民氣咻咻地詰問。

        “找派出所就行,找治安隊也中。石大干雇兇把你老婆打傷,這是社會治安案件,縣政府能給你解決呀!快別在這里耽誤時間了?!毙∶貢f這話時,桌上的電話又響起。小秘書拿起電話一聽,是中午的飯局,臉上立刻泛起燦爛的笑容,接著天南地北地扯起來。胡侃了半天以后,見魯民兩人還在那里,便說:“快走吧,啥事都有個職責,有個分工,這叫鐵路警察各管一段。趕緊到派出所報案,把行兇者抓到才是正理,說別的都沒用?!?/p>

        冷有臣扯扯魯民:“咱們走吧,在這里坐到天黑也沒用?!?/p>

        兩人來到紅衛(wèi)派出所,接待他們的是一個叫柳飛的所長,魯民剛一提到石大干,柳飛就說:“你別說啦,這案子我們知道。我們正想傳訊你們,倒自己找上門來啦。你說說,你為什么教唆老婆何翠花三番五次到工地上搗亂攪局,影響人家石經(jīng)理正常施工。石經(jīng)理已經(jīng)到這里報案,我們也已經(jīng)立案,要追究你們的責任,包賠人家的經(jīng)濟損失?!?/p>

        魯民赤頭漲臉地說:“他石大干強行在我們房子前面蓋樓,他倒成有理的了。他們大樓一起,我們五冬六夏都見不到陽光,這日子還咋過?”

        “那你也蓋樓呀,自己沒有那個能耐,還忌妒別人蓋樓。這叫紅眼病,知道不!”柳飛說這話時,就好像在訓斥兩只貪吃的狗。

        魯民說:“石大干雇兇打人,你們得抓人吧?”

        柳飛一聽,黑臉就陰下來,陰得能擠出水,炸雷般地吼道:“抓人?!抓誰呀?有什么證據(jù)能證明是石經(jīng)理指使的呢?”

        “不是他指使的還有誰,是我老婆扯線,他才找人打的嘛!”魯民慌不摘句地說。

        “還用找人嘛,那是人民群眾實在看著不公,見義勇為,懲治刁民,現(xiàn)在我們找不到這個見義勇為者,如果找到了還要為他披紅戴花,發(fā)獎金呢!”柳飛信口胡勒,滿嘴噴糞。

        魯民和冷有臣聽了頭皮發(fā)奓,周身的血往腦門上沖,大腦極度空白和麻木,昨天晚上想好的詞一句都沒用上。

        兩人從派出所出來,又到了治安隊,又到了信訪辦,又到了規(guī)劃局……回答的口經(jīng)竟是如此的一致:是你們干擾正常施工在前,群眾奮起教訓在后,咎由自取,罪該應得。直到此時,他們才感到有一只巨手,編織了一張大網(wǎng),自己已經(jīng)像幾只麻雀被扣在網(wǎng)下,任憑怎么撲棱,怎么嘶鳴,也是逃脫不了這張大網(wǎng)的籠罩。

        就在魯民和冷有臣東跑西顛到處告狀的當兒,樓開始拔地而起,樓體的基礎標高竟然比平房高出一米二。平房的居民看那樓的底座,都需要仰視才成。

        工地上看攤的老頭,似乎這會兒也神氣起來,時常把眼瞇成一條細縫抬起頭看天。他對蜷縮在身邊的黑狗說:“那些刁民敢動工地上的一草一木,就往死里給我咬,把他們撕成肉條?!备吲d了他就領著狗到后趟房轉(zhuǎn)一圈兒,破鑼似的嗓子嘶啞地叫著:“誰再敢興妖奓刺,就把他的狗窩平了,燒了!”

        進入八月,驚天動地的一聲炸雷,炸出一場瓢潑大雨,從天到地只有一種單調(diào)而恐怖的倒水聲音,整個世界變成了一片渾濁,水滔滔,雨浪浪,整個工地上的大水像江河奔流一樣,涌向低洼的平房區(qū),頃刻間大水涌進院里,進入屋內(nèi),許多人家的盆子凳子在水中漂浮起來,雨水漫過鍋臺又上了炕,人們狼哭鬼叫,一片驚懼,一片哀鳴。

        許多人家把門板、煤袋子擋在門口,拿起小盆大碗往外舀水,可院中的水仍像青蛇一樣往屋里猛擠,屋里屋外的水位仍然差不多。四周的孩子們把這里當成水上游樂場,劃著木板、洗衣盆打斗嬉戲。

        石大干站在工地上向這里投來冷漠和嘲諷的笑臉,就連那條黑狗也朝這里肆無忌憚地狂吠著。

        后來,樓一層一層地往上蓋,蓋完四樓了,仍沒有封蓋,接著又蓋起五樓、六樓。

        面對這一切,棚戶區(qū)的居民連個扁屁都沒敢放。一戶戶都成了沙灘上的魚,瞪著一雙驚恐的眼睛,吧嗒著一只大嘴,等著人家宰割。

        但魯民不甘心讓人宰割,他咽不下這口惡氣,他要拼命,他要爭斗,他要弄個魚死網(wǎng)破。

        到十月底,六層大樓建起來。高樓建得好漂亮啊,中午的太陽照在樓體上,從后邊看,好像鑲了一道金邊,熠熠閃光,耀眼生輝。樓體卻像一座高山,一道深墻,把那趟民宅擋得嚴絲合縫,沒有一絲陽光,屋內(nèi)是那樣的潮濕,那樣的陰冷,又是那樣的無奈,人們的心頭壓著一塊巨大的陰影……

        魯民的心滴著血,那血不是從皮肉里滲出來的,而是從心底噴出來的。復仇的火焰已經(jīng)在他心中熊熊燃起,并形成一個堅定的信念。

        這天晚上,夜已經(jīng)很深了。魯民找到冷有臣,帶著哭腔說:“大哥,有件事我誰都沒告訴,連翠花也沒說,但我得告訴你。”

        冷有臣見魯民說得那么莊重,像交代后事似的,不免心頭刮過一陣冷風,趕忙問:“大兄弟,什么事呀?”

        魯民輕聲說:“我要把石大干狗娘養(yǎng)的樓炸了,炸成一片廢墟,炸藥我都準備好了,雷管也弄到了?!?/p>

        冷有臣驚訝的一顆心幾乎要跳出胸膛,直愣愣地看著魯民,連聲說:“你可別胡整啊!”

        “現(xiàn)在上天的梯給我撤了,入地的路給我堵了,已沒有任何出路啦,也只有和他們拼命啦!”魯民從牙縫里噴著怒氣,咬著后牙槽繼續(xù)說:“我準備好了一桿獵槍,炸完樓,就殺石大干,殺趙秀文!我豁出去了!!”

        “兄弟,可千萬不能這么想,也不能這么干呀!我求你啦?!崩溆谐颊f著竟然要給魯民下跪。

        魯民一把攙起冷有臣,悲愴地說:“我是有家有室的人,愿意走這步棋嗎?肥田讓他們吞了,連塊薄地都不給咱們留。鳥有巢,蟲有洞,平民住的狗窩都禍害,他們是不讓咱們活呀……”說著號啕大哭起來。

        冷有臣感到鼻子發(fā)酸,心里發(fā)悶,雙手抱著魯民也跟著哭起來。兩個大老爺們兒哭得雙肩抽動,聲音嘶啞。

        十五

        魯民走了以后,冷有臣連眼睛都沒眨一眨,他知道事情已到了一觸即發(fā)的時刻,弄不好真要整出驚天大案。誰能平息這一事件呀?他感到還得請大姐夫出面,畢竟他當過縣委副書記,同樣的話從他嘴里說出來分量不一樣呀。

        冷有臣又覺得抹不開情面。那是因為上一次賀呈祥找到了趙秀文,趙縣長不僅沒給面子,反而變本加厲,把事情弄得更僵。賀呈祥就覺得有些窩火帶憋氣,二十多年沒犯的肝炎病又復發(fā)了。姐姐冷英說,是讓趙縣長氣的。賀呈祥卻矢口否認,還說我還不至于如此鼠肚雞腸。但不管咋說,賀呈祥畢竟到省城住了三個多月的醫(yī)院,直到前天才回來。

        現(xiàn)在又要為這事給他添懊糟,無論如何難出口呀。但在這火燒眉毛的時刻,不找他又有誰能收拾這慘局?總不能眼看著樓毀人亡的悲劇發(fā)生吧。想來想去,他覺得還得去找大姐夫。

        冷有臣知道賀呈祥有早起散步的習慣,不到五點就趕到了賀家。賀呈祥穿著一身休閑裝正要出門,見到冷有臣便詼諧地說;“你是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呀?!闭f著往屋里讓著小舅子。

        冷有臣哭喪著臉,大驚小呼地說:“大姐夫,要出大事呀!”

        “咋的了?膽小的讓你能嚇懵!”

        冷有臣這才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來龍去脈,詳細地向賀呈祥敘說了一遍。末了又添油加醋地說:“魯民那小子是氣死爹都不戴孝帽的手,如果把他逼急眼了,什么絕事惡事都能干得出來!只有你能擺平搞定這事,還得你親自出馬呀。”

        賀呈祥嘿嘿笑道:“趙秀文這小子不買我的賬呀!退下來也是嚇唬家雀都不飛啦。”

        冷有臣拼命忽悠:“不管咋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雖不在位啦,總還有余威呀!”

        賀呈祥嚴肅而冷峻地說:“別戴高帽了,這件事我管定了!他們實在是欺人太甚,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矛盾激化!”說到這里,他叮囑冷有臣,“現(xiàn)在魯民正是頭腦發(fā)熱的時候,你要勸解他千萬不要蠻干!任何時候都要堅信共產(chǎn)黨,要相信黨和政府能處理好這件事?!?/p>

        沒到上班的時候,賀呈祥就趕到縣大院,趙秀文讓他堵個正著。老賀掛著一臉的冰霜,對趙秀文說:“趙縣長,我找你有事!”

        趙秀文本想推脫,但看到賀呈祥那臉怒氣,只好賠著笑臉說:“那快到辦公室,老書記?!?/p>

        落座以后,賀呈祥劈頭就問:“你曾經(jīng)信誓旦旦地對我說,石大干開發(fā)的后棟樓蓋四層,怎么現(xiàn)在突然冒出六層?這事你知道不知道!”

        趙秀文裝出一副驚訝不已的樣子:“哎呀,有這等事嗎?”

        賀呈祥見他這副德性,覺得渾身的血液直往腦門上沖,腦袋嗡嗡作響,憋得像一壺翻滾的開水,要把壺蓋沖開,他幾乎是沖著他吼叫道:“你這是揣著明白裝糊涂!事情都過去這么長時間你說不知道,這是瀆職失察呀!如果由這件事誘發(fā)惡性案件,你可要負全責。”

        趙秀文有種被欺被辱的感覺,干笑了兩聲,也陡然變色:“我負什么責任,誰觸犯刑律誰負責!”

        賀呈祥“呼”地拍案而起:“趙秀文,我們倆今天能談得攏就談,談不攏我就到市委直接找胡書記談,可別怪我老頭子去告你狀。這一點你可要放明白!”

        “那是你的民主權利,我擋也擋不住。”趙秀文說到這里,齜牙笑了笑,口氣有了和緩,“老書記,你發(fā)這么大火干啥呀!我這不是洗耳恭聽著嗎?!?/p>

        賀呈祥緩緩做了一個深呼吸,放電的目光仍直視著趙秀文:“從我進屋那一刻,你就沒想誠意接待我。事情過去這么久了,你竟推說不知道。石大干雇兇打動遷戶,頭一天發(fā)生的事,第二天你就召開事實‘真相通報會,你的反應咋那么靈敏,事實‘知道的咋那么‘清楚。為什么你有如此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根本的問題就是立腳點不對?!?/p>

        賀呈祥把趙秀文遞過的茶杯推了推,仍黑沉著臉。他本來臉就黑,現(xiàn)在一拉下來,更像雷雨前的天空,黑得不透一點亮色。雖然臉色黑得不放晴,話語卻明顯地溫和了,“在房地產(chǎn)開發(fā)中,拆遷方和被拆方都是平等的民事主體,但由于目前的社會環(huán)境決定,拆遷卻多是不平等的博弈,拆遷方成了‘黃世仁,被拆遷方只好充當‘楊白勞。許多開發(fā)商擺出凌人的架勢,漠視個人的合法權益,蔑視被拆遷人的利益。他們張嘴一口價,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談不通就壓,壓不住就打。在我們松河縣自從你主管城建以后,已經(jīng)連續(xù)發(fā)生十二起開發(fā)商雇兇打傷動遷戶的惡性案件,而且大有愈演愈烈之勢。無論從哪個角度說,你這個主管縣長都有逃脫不了的責任,問題就出在你的導向上!”

        賀呈祥講到這里,趙秀文欲說什么,賀呈祥擺擺手沒讓他講,仍舊按照自己的思路講下去:“我們必須承認,就目前的社會環(huán)境,開發(fā)商始終處于優(yōu)勢地位,被拆遷戶則處于弱勢地位,在強弱雙方的激烈博弈中,天平的砝碼是很容易倒向強勢一方。在這種情況下,政府的責任是要搭建一個拆遷方和被拆方平等對話的平臺,創(chuàng)建一個公平博弈的法制環(huán)境,努力讓雙方在平等的條件下,通過充分表達,互相讓步,達到諒解,找到‘合理的平衡點。只有具有公平的主張,得到公平的保護,才能避免乒戎相見的悲劇發(fā)生?!?/p>

        “老書記你可能不知道,有些動遷戶不講理,連句人話都不說。見你要動遷,便獅子大開口,漫天要價,敲詐勒索,開發(fā)商就是再有錢也填不滿那個血盆大口?!壁w秀文現(xiàn)出一副無奈的神情。

        “那就雇兇打人,強行拔‘釘子,而且縱容支持開發(fā)商這么干。我們有些同志站錯位置,這才是導致群眾情緒升級、矛盾激化的根本所在。你對開發(fā)商雇兇打人采取曖昧態(tài)度,甚至包庇。一些開發(fā)商見政府如此態(tài)度,還不為所欲為,敢把天給捅個窟窿。”賀呈祥說著說著又動氣了,臉上的肌肉抽動著,鬢角的青筋也蹦得老高。他強按住火氣,接著又說,“共產(chǎn)黨的干部不能角色錯位,我們當?shù)氖侨嗣竦墓?。要知道這個位置是密切聯(lián)系群眾的橋梁,是勤懇造福人民的平臺。位置如同定盤星啊,差之毫厘,就會謬以千里。特別是在事關人民切身利益的問題上,我們更應該懂得,雖然民心如海,但濫取一滴,也會掀起軒然大波;縱使權重如山,如錯施一分,也會導致轟然坍塌。”

        賀呈祥說到這里,啜了一口茶,趙秀文趕緊為他續(xù)水,在倒水的當口,趙秀文說:“這些道理我都懂,可有些百姓就是刁民,四六鹽津不進啊。”

        賀呈祥說:“有些動遷戶在事關自己的切身利益面前說些過頭話,提些額外要求,甚至有一點胡攪蠻纏,當干部更要利用自己的智慧和誠意,耐著性子同老百姓對話。俗話說,‘好話一句暖三冬,惡語一句六月寒,在構建和諧社會的今天,領導干部要學會多運用、多創(chuàng)造暖人心窩的話語,不能整天黑著一副臉,端著一個架子,對群眾頤指氣使,呼來喝去。平民百姓有話說不出,有苦倒不盡,排遣的渠道又給堵塞,倒頭來只會引起民怨民怒,出現(xiàn)惡性案件就會成為必然。我這絕不是危言聳聽,而是有可能發(fā)生的事實?!闭f到這里,賀呈祥現(xiàn)出沉重而憂慮的神情。他沉默了一會兒,專注地看著這位年輕的后生,才又一字一板地說,“趙縣長,你還年輕,你的仕途還遠,你認真聽我一次勸。當干部的、特別是當領導干部的,一定要學會低調(diào)做人,把自己的姿態(tài)放低一些,對群眾謙和一些,不僅不會削弱你的領導力,反而會增強你的親和力,待人多一點人性化,說話多一點人情味,群眾就愿意接近你、靠攏你,向你傾訴衷腸,為你出謀劃策。作為一個年輕干部切莫沾染擺譜、端架、拿捏,那些舊衙門作風。辦事倔,說話冷,面孔黑,無論如何是創(chuàng)建不出和諧融洽的社會氛圍的。”

        賀呈祥說到這里,見趙秀文似乎還要表達什么,賀呈祥擺手沒讓他說,“我歷來不愿聽那些空泛蒼白的表態(tài),只想看到結果,一個讓百姓滿意的結果?!闭f完他起身離開,走到門口停住腳,回頭又語重心長地說:“最后我送你八個字:‘天下之大,民生為最,希望這成為你的一種責任,一種追求?!?/p>

        在賀呈祥找過趙文秀的那天下午,石大干找到魯民、冷有臣等人,他依舊拉著一張毫無表情的驢臉,對眾人說:“我們已經(jīng)打過多次交道,我的能量大概你們也清楚,我今天找你們,不是求助什么,而是看著你們住這樣的房子太可憐?!笔蟾烧f到這里,掃了一眼那些麻木空洞的臉,像菩薩恩賜似的說:“我明年在這片地方蓋廉租房,廉租房知道不,就是辦公益事業(yè)。在你們這趟房子后面建樓,這根本用不著動遷這棟房,但覺得你們怪可憐的,挺無奈的,就想把這趟房也買下來。每平方米我出高價,給一千二百元,一個破草房,價不低了,誰愿意賣呢,給個痛快話,不愿意呢,算我沒說!”

        魯民說:“那得讓我們合計合計?!?/p>

        “合計什么?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啦!我沒有那么多時間等你們!”石大干一張驢臉吊得更長,似乎要把人給吞了;但也看得出,底氣已明顯不足了……

        作者簡介:段金林,黑龍江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任慶安縣關工委常務主任。先后出版《縣委大院》、《清官蒙塵》、《生花寶地》、《透云彩霞》、《乳娘》、《跑官記》、《奔向太陽》等7部長篇小說,曾有4部小說被盜版,成為暢銷讀本;發(fā)表中篇小說《找回風光》、《盲流》、《干媽》、《情是通達》等多篇,《奔喪》被《中國作家》評為優(yōu)秀中篇小說;《奔向太陽》被綏化市評為長篇小說精品、黑龍江省文學一等獎,《做活民兵政治教育》一書,榮獲解放軍第二屆圖書大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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