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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達(dá)紫香花開

        2009-05-13 08:06:26王鴻達(dá)
        小說林 2009年6期

        殘雪掛在石崖子下老松樹枝梢頭,冷風(fēng)一吹,簌簌地,像鳥掉著羽毛。凌云裹緊了身上的棉衣,崖上是暖的,陽光照著。鳳子又出來走到小河邊去打水去了,她藍(lán)底碎花小棉襖的身影隱現(xiàn)在山坡底下那片雜樹林子中。鳳子是山下成衣匠李寶庫的女兒,她是和她父親李寶庫去年秋天上山來的。

        一只白腦門的山雀從林中無聲地飛過來,落在青綠的松針上。

        老林子里靜靜的,坐在石砬子上能看到崖下那座木刻楞草屋,有四間房子那么大,大山開門,南面是三個窗洞。

        春凍骨頭秋凍肉,時令雖早已過了立春,可在外面待得久了,這深山密林野谷里的風(fēng),還帶著一股刮人骨的寒意。

        凌云扶著巖石走下石崖子來,她手里折了一束達(dá)紫香干枝。達(dá)紫香枝上的葉子,打著小卷兒,散發(fā)著一股冬青一樣的味道。

        走進(jìn)木刻楞屋里,最把頭一間是廚房,再走過一間是染房,中間大屋里地上擺著兩盆木炭火盆,朝南的兩個窗洞前,放著兩架蘇式手搖縫紉機,背駝駝的李師傅和一個方臉膛戴著花鏡、喜歡穿坎肩的裁縫師傅坐在亮處在蹬著縫紉機,那個戴花鏡的裁縫是個朝鮮族人,叫金順臣。隊長裴雁春和另外三名女戰(zhàn)士在整理著一捆白棉布,這捆白棉布還是去年秋天,五營從敵人手里繳獲的。

        抗聯(lián)七師服裝被服隊是去年春天從小興安嶺南麓的山里轉(zhuǎn)移到小興安嶺北部山里的。來時這三座石峰聳立的石崖子下,只有獵人留下的一個土窩棚。他們動手蓋起了這四間木刻楞草屋,外間那間染房,除了一口大鍋,還盤著一鋪小炕,睡著李師傅和金師傅。里邊的兩間是一鋪通炕,睡著她們十一個女戰(zhàn)士,還有鳳子。鳳子睡在最西頭的炕頭上,挨著她的是凌云。

        凌云找出一個白樺樹皮筒,這還是鳳子給她做的。她把達(dá)紫香花枝插了進(jìn)去,又去外間舀了一瓢水倒進(jìn)白樺樹皮筒里,然后,把白樺樹皮筒放在最里邊的窗洞臺上。一束陽光溫暖地照在花枝上。凌云凝神注視了一會兒,走了出來。

        外間的一口大鍋里蒸騰著沸水,鍋里黃波欏木 和柞樹皮,這是用黃波欏和柞樹皮煮水做染布用的,染成黃色或草灰色。凌云從走進(jìn)屋子里來的鳳子手里接過木水桶,把水倒進(jìn)鍋里。隨后拿起一根柞木棒,在鍋里攪了起來。鍋底下灶坑里的松木 子在劈啪作響……一會兒,蒸騰的熱氣就讓凌云白皙的面孔滲出汗珠來。鍋里的水蒸氣很快就將外間這間染房里灌滿了,她什么也瞅不清,只有手拄著木棒在鍋里下意識地攪動著。鳳子又拎了一趟水回來,又走出去了。大家都懶得說話,好像一說話就會把身上的力氣趕跑了似的,只有里間的縫紉機在“噠噠……”地響。

        “大小姐,快放下,這哪是你干的活呀?!?/p>

        “大小姐,你餓了吧,我這就去給你做吃的去……”

        恍惚中,白白的霧氣里,好像在她家張家大院的豆腐作坊里,耳里傳來了王媽那熟悉的聲音。她的頭在眩暈,腳好像踩在了一坨棉花上,終于踩不住了,身子輕飄飄地霧一樣倒了下去……

        “凌云姐,凌云姐,你怎么啦?”鳳子丟下木桶,驚慌地跑過去抱住了她。

        凌云在大家的圍觀下,慢慢地睜開了眼睛,有人在用小勺子一點一點往她嘴里喂煮的椴樹皮水喝,她虛弱蒼白的臉上有了點兒紅暈。大家都松了一口氣。

        夏嫂悄悄把裴雁春拉到屋外面去,夏嫂對裴雁春說:“得想辦法去弄點兒糧食去啦,這樣下去真不行啦……”

        她們已斷糧一個多月了,這一個多月來大家就靠煮樹皮水,挖冬草根,摘干榛葉煮著吃,吃得她們臉上都有些浮腫。裴雁春瞅了瞅夏嫂浮腫的臉和漸粗的腰身,說:派人去五營營地看看吧,看看他們那里有沒有辦法搞到點兒糧食。其實裴雁春心里在想,夏嫂不說,她心里也清楚,他們那里肯定也斷糧了,不然不會不派人給她們這里送點兒糧食的。

        夏嫂是五營營長夏明杰的愛人,已經(jīng)懷有四個月的身孕了。

        裴雁春在下午派了兩名女戰(zhàn)士去了五營駐地,一個是體質(zhì)好些的山東籍女戰(zhàn)士,一個是當(dāng)?shù)厣较芦C戶家女兒牛姑娘。牛姑娘熟悉山里的方向,不容易迷路。五營離他們這里不算太遠(yuǎn),師部要五營留守在紅山老營地里,也有負(fù)責(zé)擔(dān)當(dāng)保護(hù)她們師被服隊的任務(wù)。

        “噠噠……”縫紉機聲一直響到天黑,天黑了,屋子里點起了松明子,這種松明子冒出的煙很黑,不一會兒就將兩個裁縫的面孔熏得黑黑的,像抹了鍋灰一樣。

        屋子完全黑下來以后,派出去的兩個人還沒有回來。大家躺在鋪炕上還在想,那兩個人會不會帶回點兒糧食?

        牛姑娘和那個山東籍女戰(zhàn)士是第二天上午回來的,他們并沒有帶回來一粒糧食,不過讓大家驚喜的是帶回來了一塊凍狗熊肉,足有三十多斤重。聽她倆說是五營戰(zhàn)士前一陣子在林子里找吃的東西,在一棵大樹倉子里找到的。這才知道他們那里也斷糧好多日子了,打到熊后特意給她們留出一塊來,正想著這兩天給她們送來呢。除了熊肉,還有一塊凍熊油,說是給她們點熊油燈照明用的。兩個裁縫師傅一見到黃黃的熊油,眼睛就亮了。

        夏嫂把山東籍的女戰(zhàn)士拉到一邊去,看來她想問點兒夏營長的事,大家沒有去注意。

        中午就用了那一點兒熊肉燉了榛葉熬湯喝,這回榛葉沒有那么難吃了,大家吃得都很香。鍋里剩下了兩片熊肉片,都爭讓著,最后盛到了凌云和夏嫂碗里。

        有了熊肉吃,大家一連幾日身上就有了力氣,干活也不覺得餓了,說說笑笑的。李師傅和金師傅的鼻孔也不發(fā)黑了。

        不過裴雁春還是有點兒發(fā)愁,不知這塊熊肉能不能吃到樹葉發(fā)芽的時候,那會兒山野菜就下來了。別人還好辦,就是凌云和夏嫂讓她發(fā)愁,一個是體質(zhì)太弱,一個是懷有身孕正是需要營養(yǎng)的時候。凌云剛分到被服隊的時候,她曾跟上面建議要她去師衛(wèi)生隊,首長說師衛(wèi)生隊要跟著部隊整天行軍打仗,你看她身體能行嗎?也是,師里各單位只有被服隊是不行軍打仗的。就這么的,凌云留了下來。

        窗臺上白樺筒里的達(dá)紫香花開了,凌云的臉上也露出了紅顏色。

        天氣也比頭些日子暖和多了,紅松樹枝上掛著的殘雪都被風(fēng)吹著化凈了,只有背陰坡的石崖下還留著殘雪。小河溝里除了夜里凍上一層白冰外,到了白天就化掉了。清澈的小溪嘩嘩地流淌著,凌云和鳳子一樣喜歡到小溪旁邊來洗臉、梳頭……

        “凌云姐,你可真漂亮?!兵P子一邊洗臉,一邊歪頭說。

        凌云正對著清澈的溪水里那張面影在梳頭,盡管溪水里那張臉瘦了許多,可還是那般的白皙、俊俏。

        “大小姐,讓誰娶了你可是他的福氣喲?!彼肫鹂h警察局長的兒子來托媒相親的那天早上,王媽隨意說的那句話。

        拔涼的河水撩到臉上,讓她打了個激靈。

        她恨自己不能像牛姑娘和鳳子一樣吃煮榛葉團(tuán)吃得那樣香。這種又苦又澀的吃物到了她的嘴里比湯藥還難往下咽。上呼蘭縣國立高中那年,她染過肺病。家里她的閨房里擺滿了大大小小的湯藥罐。

        熊肉吃沒了,山崖石砬子上的達(dá)紫香枝頭剛剛冒出花骨朵兒,離草發(fā)綠、樹發(fā)芽還得有一段的日子。牛姑娘和鳳子就鉆到一片柞樹林子里撿了幾個干橡子,碾碎摻到榛葉團(tuán)子里,吃得隊里好幾個人排不出大便來。

        饑餓和夜里的一場倒春寒的寒氣,讓凌云一下子病倒了。她嘴里說著胡話:“……成生,不要丟下我……不要……”、“……王媽……我冷、我好冷……”她面色蒼白,嘴唇干裂。裴雁春派牛姑娘去山上挖一種叫冬蟲的草根給她熬山草藥水喝。鳳子和夏嫂焦急地守護(hù)在她的身旁。過一會兒,夏嫂燒開了一搪瓷缸子開水,走到她的鋪位前拿出一個白紙包往缸子里悄悄倒了點兒什么,端過來用小勺往她嘴里喂。

        “這是什么?”

        “紅糖水?!?/p>

        “你從哪弄兒的?”鳳子驚訝道。

        “這是老夏上次托牛姑娘她們捎給我的,叫我坐月子時喝。”

        “這……”

        “快別這個那個的了,救凌云姑娘要緊。你看她身子多虛弱,不補點兒東西挺不下去的……”

        半缸子紅糖水喂下去,凌云慢慢地睜開了眼睛。到了晚上,燒也見退了下去。大家這才松了一口氣。

        在鋪炕上躺了兩日,第三日她從炕上起來時,一走到屋外面去,就看到崖上的達(dá)紫香花開了,紅艷艷的一片。她不由得臉上露出驚喜,指給拎水回來的鳳子看,鳳子看到了,驚叫了一聲:“達(dá)紫香開花了,太好了,過兩天就可以采到山野菜啦?!蔽堇锔苫畹呐畱?zhàn)士聽到了,也跑出來。大家歡呼著,有兩個女戰(zhàn)士爬到坡崖上去,采了兩束。其中一個戰(zhàn)士下來時把手里的花送給了凌云。凌云白皙的面孔被花映得粉紅。

        院前,夏嫂在晾曬著被染成黃色的白棉布,一道一道的黃布片被暖暖的風(fēng)吹動著。夏嫂挺著大肚子站在染布中央。

        “你看上去氣色好多啦?!毕纳α柙普f。

        “謝謝你夏嫂。”凌云想起她給自己喂的紅糖,心里十分感動。

        “那個叫成生的,是你什么人?”夏嫂問她。

        她的臉微微地紅了紅,“是我的一個同學(xué)。”

        “他在哪里?”

        “在師部?!?/p>

        “你是和他一起上山來參加抗聯(lián)的?”

        “是的?!?/p>

        夏嫂不再問了,她手扶在腰上朝那邊的陽光地里走去,“多好的天氣呀!”

        崖上花叢中的陽光格外明媚,叫人忘掉了眼前的饑餓和戰(zhàn)爭。

        凌云和王成生來到山上時,才知道王成生早就是呼蘭縣國高地下學(xué)生組織的一名黨員了。王成生被留在了師部當(dāng)了一名參謀,而她也想留在師部,哪怕當(dāng)個文化教員??墒菦]兩天就把她分到了被服服務(wù)隊。后來王成生跟她談話時說首長主要考慮到她身體單薄,不適宜跟著師部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作戰(zhàn)。當(dāng)然王成生隱去了師部對她家庭成分的顧慮。她的一個哥哥是呼蘭縣的一名偽副縣長。

        她和王成生有半年多沒有見面了,最近見的一次面還是去年夏天,在紅山嶺見的面,師部轉(zhuǎn)移路過那里,她和另外兩名女戰(zhàn)士去給師部送做的軍裝。那次見面王成生交給她一支小巧的勃朗寧手槍,說是他在一次戰(zhàn)斗中從一名日本軍官手里繳獲的,要她帶在身上護(hù)身用。同時還交給她一封信,信叫她回去后再打開?;貋砗蟠蜷_信才知道,王成生在信里已明確地和她確定了未婚夫的關(guān)系,那把槍就是送她的訂婚的信物。叫她在被服隊里好好干,不要灰心。等到將來抗戰(zhàn)勝利那一天就是他們結(jié)婚日。

        她看過那封信后,一連好幾天心情都很激動。家里的出身叫她忘得干干凈凈。她把那封信好好地保留了下來,有時想到王成生時就拿出那封信來跑到崖上去看看。

        夏嫂是在山蔥下來的時候生下的孩子。大鍋里燒了一鍋開水,裴隊長和另外兩個結(jié)過婚的女戰(zhàn)士在屋子里把其他人都攆了出來。屋里傳出夏嫂不知是罵她丈夫還是罵小鬼子的喊叫聲。是呀,要是沒有小鬼子,夏嫂也不會把孩子生在這深山老林子里,要是丈夫在跟前她也不會痛得這樣厲害的,連個安慰她的人也沒有。做一回這樣的女人真是受罪呀!

        那撕心裂骨的喊叫聲叫外面的姑娘聽了,都不想做女人了。李師傅和金師傅坐在石砬子上,卷著干樹葉當(dāng)煙葉,抽著,嗆得不時咳嗽起來。

        直到一聲啼哭從屋子里傳出來,讓每個人都松了一口氣。鳳子最先跑進(jìn)屋去,出來向大家報告說生了個小戰(zhàn)士。大家就知道是個男娃了,都跑進(jìn)屋去看。頭上蓋著一條白毛巾的夏嫂,這會兒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和剛才要死要活的樣子判若兩個人。

        接下來發(fā)愁的是,盡管這時節(jié)山野菜下來了,可是吃這東西是生不出奶水的。小戰(zhàn)士餓得嗷嗷哭,凌云就后悔起來夏嫂把紅糖都給自己沖水喝了,要不可以沖糖水給孩子喂。唯一想出的辦法就是讓牛姑娘拿著長槍到林子里去,看能不能碰碰運氣,打到一只山兔或山雞什么的來給夏嫂下奶。

        兔子山雞沒等打到,卻等來了五營派人送過來的一袋大米。這才知道五營下山去打了一仗,截了日本人兩輛軍車,繳獲了些糧食。這真是雪中送炭。除了大米還有一小袋小米,說是夏營長特意關(guān)照給被服隊送過來的。大家就想到了夏營長一定想到夏嫂快生了。這下好了,有了糧食吃,人人都是高興的。夏嫂還特意把一個戰(zhàn)士叫到跟前說,回去告訴俺們老夏,我給他生了個兒子,叫他給兒子取個名字。那兩個戰(zhàn)士應(yīng)承著走了。

        過了沒有兩個禮拜,夏營長就帶著一個警衛(wèi)員過來看夏嫂。夏營長先把孩子高高舉過頭頂,又把他胡子硬硬的臉貼到孩子嫩嫩的粉臉蛋上,小家伙立刻疼得直咧嘴哭了起來。夏營長就跟著傻笑不止。夏嫂就叫他快點兒把孩子放下來,說:“你這個當(dāng)爸爸的,這么長時間還沒有給孩子取名字呢。”夏營長說,“名字我早就想好了,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就叫抗聯(lián)吧,夏抗聯(lián)。”大伙一聽都說好。

        看著夏營長和夏嫂親昵高興的樣子,凌云就又想起王成生來,不知道他現(xiàn)在的情況怎么樣了。夏營長走時,她陪著夏嫂送出去好遠(yuǎn)。她問夏營長師部現(xiàn)在在哪里,夏營長說前段聽地下交通員說年前師部在小興安嶺南面一帶山區(qū)活動,開春以后又轉(zhuǎn)移到哪里他也不清楚了。夏嫂就要他再有師部的消息叫他打聽打聽王成生這個人。夏營長就問凌云,她和王成生是什么關(guān)系?凌云說他們是同學(xué)。夏嫂又走到夏營長身邊耳語了幾句什么,夏營長就又瞅了凌云一眼,說他有機會碰到師部的人,一定幫她打聽打聽王參謀的消息。說完他和他警衛(wèi)員的身影就隱在綠樹林中了。

        夏天山里的日子相對好過一些,除了能采到各種山野菜、蘑菇外,還能采到各種野果。凌云就跟鳳子到石砬子上采到了一小盆托瑪(野草莓),回來給小抗聯(lián)往嘴里抿著吃,吃得他小嘴巴紅紅的。只是這一到了夏日,晝長夜短,山里的蚊蟲多了起來,咬得人皮肉都起了紅疙瘩。大人還好辦,一到晚上就到外面攏起了蒿草火堆來,驅(qū)趕蚊蟲。白天不敢在外面攏火,怕遠(yuǎn)處山外的人發(fā)現(xiàn)煙霧。晚上夜色就把煙霧擋住了??煽嗔说氖切】孤?lián)和夏嫂。小抗聯(lián)臉上和粉嫩的胳膊上、腿上全是包。

        李師傅就想了個辦法,用繳獲的那卷沒用的白紗布做了一頂小帳篷,這才在夜里聽不到小抗聯(lián)的哭鬧聲了。

        一直沒有師部的消息,給師部部隊做的那些夏季服裝,師部也一直沒有派人來取。等了些日子,裴隊長就派人到紅山五營駐地去打聽,回來的人說,五營駐地大部分人也被夏營長拉走了,只留了一個排在那里。聽到這個消息,她們就明白了,師里看來出山有一次大的戰(zhàn)役要打了,不然不會調(diào)動五營的。

        聽到這個消息,夏嫂和凌云心里都隱隱有些擔(dān)心起來。

        夏夜密林里燠熱,蚊蟲叮咬難以入眠。透過敞開的窗洞,能一直望到林梢頭上的星星,常常是下半夜露水快要起來時,才能睡著。心里想著王成生,就夢起王成生來。王成生在敲她的閨房后窗戶,她推開后窗一看,見是急匆匆的王成生。自從放暑假后她從學(xué)?;氐芥?zhèn)上的家中來,家里由大哥給做主答應(yīng)下來的這門親事,同學(xué)中沒有幾個人知道。可是王成生知道了還找到家里叫她吃了一驚?!澳阏娴南爰藿o他嗎?”她搖搖頭?!澳悄愀也桓腋疫M(jìn)山里去?”她知道他說的山里是什么意思,不知哪兒來的這么大勇氣,點點頭:“敢?!薄澳悄阙s緊收拾一下,馬上跟我走?!彼o她的母親匆匆留了一封信,打了一個包裹,就跳窗跟王成生走了,從呼蘭的康金井鎮(zhèn)到望奎縣城,再由望奎縣城到慶安,一路上他們多是選擇夜里奔走,白天住店。等到進(jìn)了山里,她才知道行程更加艱難了,從小到大她哪吃過這般辛苦,有兩次她甚至想打退堂鼓,可一想到回去要嫁給那個矮冬瓜一樣警察局長的兒子,她就打消了這個念頭。一天夜里在穿林子時,她被一條毒蛇咬著了。王成生用嘴給她把毒液吸了出去,又給她敷上了一種解毒的五葉草。結(jié)果王成生嘴巴麻腫了一天才消下去,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個平時不愛吱聲的王成生變成了男人一樣沉著勇敢。他說山上的那些人不管男女都像他一樣勇敢……

        她驚叫了一聲醒了,腳上一陣鉆心的痛。有人給她腳背下拍了一下。是查哨回來的裴隊長?!笆且恢谎箜亲?山毛蟲),讓我拍死了,沒事了,睡吧?!?/p>

        半個月后,他們有了夏營長和大部隊的消息。這天傍晚,夏營長和警衛(wèi)員還有兩名戰(zhàn)士匆匆來到了她們這里,同來的還有營里王軍醫(yī)和一個男護(hù)士。他們抬著兩副擔(dān)架,送來了兩名重傷員:一個是師警衛(wèi)營的副營長,姓呂。一個是排長,姓張。師里組織部隊剛剛在山外打了一場大仗,殲滅了九百多名日偽軍。不過部隊傷亡也挺大,從夏營長的臉上可以看得出來。他匆匆交代了一下裴隊長,說這兩個傷員要留在她們這里治傷養(yǎng)傷,就和警衛(wèi)員趕回駐地安排休整去了。

        兩個傷員一直昏迷著,王軍醫(yī)和那名護(hù)士留了下來。凌云和鳳子幫著把擔(dān)架抬到里邊的鋪炕上,這才看到那個排長一條胳膊已經(jīng)鋸掉了,包著的白紗布已滲出殷紅的血。那個副營長大腿的膝蓋處中了兩顆子彈,必須馬上手術(shù)把子彈取出來,否則他的腿也要鋸掉。王軍醫(yī)叫人在屋里攏起了一堆火,又叫人燒了鍋滾燙的開水,叫人點著好幾個松明火把把那人圍在中間,王軍醫(yī)把手術(shù)刀片放在火里消毒,就開始給那人取腿部子彈,那人痛醒了喊叫起來,王軍醫(yī)叫那兩名男戰(zhàn)士死死地壓住他的身子和腿部不能動,又叫護(hù)士給他嘴里塞上毛巾咬著……凌云和另外幾個舉著火把的女戰(zhàn)士都不敢側(cè)臉看。

        那人又痛得暈了過去,不過子彈頭取了出來,叫王軍醫(yī)丟在了火堆里。

        第二天,王軍醫(yī)和那個護(hù)士還有那兩個戰(zhàn)士離開時,叮囑裴隊長去采幾樣山草藥給他倆熬草藥湯喝?!八麄儠脝?”裴隊長擔(dān)心地問?!斑@要看他們的造化啦,如果發(fā)燒就不好辦了,我們營地里也沒有抗菌藥品,正在設(shè)法聯(lián)系叫山下的地下交通員弄?!蓖踯娽t(yī)說。

        兩名重傷員留在了這里,那個排長先醒了過來。醒來,發(fā)現(xiàn)胳膊沒了,就像狼一樣號叫了一聲大哭起來。牛姑娘喂到他嘴里的草藥水也讓他吐了出來。大家不知怎么辦才好。后來那個副營長醒了,低聲命令他把藥喝了,他這才絕望地把藥喝了。他嘴里還在罵著王軍醫(yī):是哪個沒良心的狗軍醫(yī)讓他沒了胳膊的,這個樣子回家種地都不成,活著還有什么用?不如死了讓人痛快。大家都知道王軍醫(yī)這是為他好。心里也同情這個張排長,他還那么年輕,今后的生活怎么辦呀。

        不過更為糟糕的是,呂副營長在三天后發(fā)起燒來,她們想盡了各種辦法,燒還是不退。燒得呂副營長直說胡話。裴隊長只好又派人把王軍醫(yī)找來,王軍醫(yī)給他測了測體溫,看了看傷勢。出來跟裴隊長說,他們已經(jīng)派人下去弄藥了,不知道這兩天能不能搞到,否則呂副營長命就保不住了。

        這天下午,山下上來人了。一名化裝成當(dāng)?shù)匕傩盏膽?zhàn)士引著一個肩上背著布搭的人匆匆走到駐地來,那人從布搭里掏出兩個青葫蘆來,把葫蘆掰開,就露出里面裝著的兩盒盤尼西林來。大家眼睛頓時一亮,呂副營長有救啦!

        “趙老七?”李寶庫對著來人驚叫了一聲。這個矮墩墩的男人也眼睛一亮:

        “李裁縫?”

        原來這個外號叫趙老七的人是山下抗日救國會的成員趙洪生,和李裁縫雖不在一個鎮(zhèn)子上住,但兩家還沾帶表親。以前也有過走動,可李裁縫卻不知道趙洪生是抗日救國會成員。趙洪生這個人做事情一向心思縝密。趙洪生也沒想到會在這里碰見李裁縫,去年他只聽說李裁縫和他的女兒到山外城里去開成衣鋪去了。趙洪生細(xì)細(xì)地打量著鳳子,嘴里嘖嘖道:瘦了,閨女瘦了。

        且說這邊王軍醫(yī)掏出針管,給呂副營長注射上了盤尼西林。又把針管和這盒藥交給了凌云,叫她明天再給他打兩針。余下的一盒他帶回去了,就和那個化裝的戰(zhàn)士走了。

        趙老七留下來和大家一起吃晚飯,吃飯中呂副營長就醒了,他的燒已退下去一半。李裁縫指指趙老七對他說:多虧了我這個表弟從山下帶回藥來。呂副營長就感激地沖趙老七點點頭。

        趙老七吃過飯,太陽已在紅松林子里隱去了,營地里暗了下來。趙老七要連夜趕下山去,李裁縫要留他在山里住一晚再回去。趙老七說山上住不方便。按照紀(jì)律,山上是不隨便留山下來的人住的,哪怕是自己的同志,因此裴隊長沒吱聲。李裁縫是擔(dān)心他走迷了路。趙老七笑笑說,他以前常上山來采藥,不會走迷路的。就由他下山去了。

        一個月后,先是張排長可以下地活動了,接著呂副營長也能拄著一根細(xì)歪頭柞木棍當(dāng)拐杖下地走路了。他倆傷勢剛好,心里就想著歸隊。不過從五營夏營長帶人把那批夏季軍服運走后,帶回來上面的指示說,讓他們兩個安心養(yǎng)好傷,先留在師部被服服務(wù)隊里。他們現(xiàn)在這個樣子別說走不到師部新駐地去,就是找到了也無法跟師部行軍作戰(zhàn)。每日起床后,從他倆的臉上能看出幾分焦慮和無奈來。特別是那個張排長,他覺得自己廢了,以前在部隊上他可是個神槍手。二十響盒子槍一甩手,他就能指哪打哪兒??墒乾F(xiàn)在他連摸都害怕去摸那把盒子槍啦。除了唉聲嘆氣,就是一個人走到屋外墻腳下蹲在那里曬太陽,從不和誰說說話。

        有一天,他走到離木刻楞房有兩里地遠(yuǎn)的一處山澗懸崖邊上,山澗里的風(fēng)吹蕩著他空蕩蕩的袖管。他聽牛姑娘說過這道峽谷有百余丈深,跳下去不會有任何人找得到的。他跪下來沖著東南方向磕了兩個頭,在心里說:爹,娘,兒不能回去給你們盡孝了。

        “你想跳下去嗎?”他剛剛站起身來,就聽身后傳來牛姑娘的聲音。

        原來牛姑娘這幾日一直在暗暗地跟蹤著他。

        “你問問它答不答應(yīng)你這么做?!迸9媚锇阉暮凶訕屢矌砹?陽光下,槍身上閃著瓦藍(lán)的光。是牛姑娘每天用鹿皮沾著獾油替他擦拭的。

        “日本人還沒有趕走,你不想再殺幾個鬼子為自己也為死去的同胞報仇了嗎……”

        張排長重重地蹲下身去,用獨臂捶著自己的胸膛,峽谷的風(fēng)吹走了這個黑臉漢子最后一聲長嘆。

        回去后,牛姑娘沒把這件事向營地里任何人提起。

        從這日起,白天張排長就空著一只袖管,背著盒子槍,躲到紅松林子里去練左手單臂舉槍瞄準(zhǔn)。牛姑娘見了,就跟過去一起陪他到木刻楞后面的紅松林子里練單臂瞄準(zhǔn)射擊。

        自從呂副營長和張排長他們倆傷勢漸漸好了后,凌云一直想找機會問問師部的參謀王成生他們認(rèn)識不認(rèn)識,還有就是想從他們嘴里打聽打聽那次戰(zhàn)斗的情況??墒莾蓚€人似乎都不太愿提起那次戰(zhàn)斗的事。

        張排長說他不認(rèn)識師部這個參謀。這天下午,凌云在木刻楞屋外碰到呂副營長向他打聽,呂副營長聽了說,王成生……你是說前年到師部的那個學(xué)生參謀嗎?凌云點點頭說是的。那你是他什么人?呂副營長反問她。凌云說,我是他的未婚妻。這回凌云沒有說王成生是他的同學(xué)。

        呂副營長聽了略怔了怔,打量了一下凌云。停了一會兒說:我知道王參謀這個人……那你知不知道他現(xiàn)在的情況?他上次戰(zhàn)斗有沒有受傷?凌云急不可待憂心忡忡地問下去。這個……我不太清楚,上回戰(zhàn)斗我受傷暈了過去被人抬了下來,師部都打散了,不過他和師首長在一起應(yīng)該會沒事兒吧。

        呂副營長說完,拄著棍子朝石崖下走去,夕陽的余光有點兒沉重地落在他披著軍裝的身上。

        凌云心里有點兒失望。

        秋天到了,山里的五花山變得色彩斑斕透明了起來。她們每天除了少量的工作外(由于沒有搞到棉花和布匹,被服隊還沒辦法給部隊做越冬的服裝),就是到林子里去采山野果,有山葡萄、狗棗子、榛子、松樹塔,還有蘑菇。那個張排長的情緒一天一天變得好起來,只是這個呂副營長開始變得悶悶不樂起來,誰也不知道他在想著什么心事。

        大家鉆到老林子里采野果和蘑菇時,裴隊長就叮囑大家把槍帶上,防止這個季節(jié)棕熊和野豬也出來找食吃。呂副營長看到了凌云的勃朗寧,順嘴說了一句,好漂亮的手槍呀!凌云就說是王成生給她的。他答應(yīng)她等抗戰(zhàn)勝利后就和她結(jié)婚。呂副營長聽了,沒有像別人那樣羨慕地對他們說上一兩句祝福的話,而是又愣了愣,臉上浮著一種讓人難以捉摸的神情。也許他又在想回部隊,可是他們已好久沒有師部的任何消息了。

        其實現(xiàn)在凌云和他一樣關(guān)心從五營傳來的師部任何消息。

        小興安嶺的秋天是短暫的,一場雪過后,五顏六色的山野變得白茫茫一片,寒冷的冬天就來臨了,連小松鼠都縮在窩里不愿露頭了。由于夏天遭受抗聯(lián)七師的打擊,從這個秋天開始,山下的敵人開始了更加嚴(yán)酷的封山計劃,不許一粒糧食帶上山,不許一棵棉花帶上山。七師被服隊的糧食其實在秋天里就斷了頓兒,好在有山野菜、蘑菇、野果可以吃??墒且遣环e點兒糧食,漫長的冬季也是無法度過去的。更讓裴隊長擔(dān)心的是,搞不到棉花和布匹,部隊這個冬天怎么越冬呀。

        凌云是在一天早上起來時發(fā)現(xiàn)那枚銀紐扣的。確切地說是在呂副營長鋪炕頭前的地上撿到的。自從呂副營長和張排長負(fù)傷住到這里以后,他倆和李師傅、金師傅一起睡到外間的染房的炕上。這天早上他們都起來出去弄燒柴,凌云出外去小河邊打水回來,發(fā)現(xiàn)地上有一枚閃亮的東西,她把它拾起來一看,不由得胸口亂跳了一陣……這不是她給王成生縫的那枚銀紐扣嗎?難道誰還會有和這一模一樣的扣子,這可是她從家里帶出來的呀。去年夏天那次見到王成生時,看見他軍裝上第二個扣眼里的紐扣掉了,就要他脫下來給他縫上一枚扣子。當(dāng)時找不到那種黃銅扣,她就從兜里掏出這枚銀紐扣來,這還是在家時傭人王媽給她帶在兜里的。王媽迷信,說是人出門在外面第二枚胸前扣子掉了,一定要及時縫上。不然會不好的,還說這枚銀紐扣會保佑人平安的。她也相信王媽說的話對,就一直把這枚銀紐扣揣在身上了。

        “說,這枚扣子怎么會在你這里?”凌云沖剛剛從門外走進(jìn)來的呂副營長發(fā)問。

        呂副營長一見到她手里舉著的那枚銀紐扣,人就慌張了。他喃喃地說不出話來,嗓子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

        爾后,他低下頭摘去帽子干啞著嗓子說了一句:“王參謀他犧牲了……就在那次戰(zhàn)斗中……”

        “……”紐扣在她手里顫抖著,要掉到地上去。

        “對不起,我一直沒有告訴你……”

        “什么——?”凌云直覺得頭發(fā)暈,腿發(fā)飄,屋子在旋轉(zhuǎn),她像一片雪花輕飄飄地倒在地上。

        醒來,呂副營長才告訴了她事情的經(jīng)過。就在七師夏天打的那次戰(zhàn)斗中,由于情報有誤,戰(zhàn)斗打得十分慘烈,在撤出戰(zhàn)斗時,七師師部被敵人后趕到的增援部隊拖住了。他們警衛(wèi)營人差不多都拼光了,才保護(hù)住師首長往山里撤,師部的參謀也參加了戰(zhàn)斗,在戰(zhàn)斗中,王成生參謀身負(fù)了重傷,當(dāng)時他就在他身邊,要背著他走,王參謀推開了他,要他去保護(hù)師首長,他來掩護(hù)。臨別時,他咬斷了身上的這枚銀紐扣,要他替他交給師被服隊的凌云。說他辜負(fù)了她,叫她好好活著……在敵人追上來時,他拉響了手榴彈,與敵人同歸于盡了。

        淚水再次從凌云的眼眶中涌出來……

        凌云像霜打的楓葉兒,一連幾天臉色都是像白紙一樣。凄惶惶的,除了做活,很少跟誰說什么。夏嫂見她這樣就把孩子交給她哄著,只有對小抗聯(lián)時,她臉上才見笑一笑。

        幾場雪過后,山里變得奇冷無比。呂副營長和金師傅在木刻楞里用石頭壘起了一個爐子,每天用松木 子把爐火燒得旺旺的,又用臉盆盛上松樹子放在爐子上炒松樹子。大家嘴里磕著松樹子來充饑。部隊還無法從山下搞到棉花和布料,大家現(xiàn)在待在木刻楞里幾乎無事可做。只有李師傅和金師傅在用去年僅剩下的一點單布料在做單軍帽,帽子是錐形的,由六片瓦布拼成,尖上有個紅疙瘩,帽徽是布制五角星,類似蘇聯(lián)紅軍軍帽。

        “真不知道山里部隊這個冬天怎么熬過去。”裴隊長常常嘆息著這樣對大家說。

        獨臂張排長白天和牛姑娘去外面下兔子套、狍子套。狍子套和兔子套是用牛皮繩做的。有時他們會遛到一兩只兔子,就給大家改善伙食了??此麄z每次鉆林子回來,臉蛋凍得紅紅的,摘下耳包來耳朵也凍得青紫,兩個人互相用雪搓著。裴隊長就讓李師傅用兔子皮給他倆各自做了一頂兔子毛帽子??粗麄z親昵的樣子,大家都在心里暗暗地祝福著。

        牛姑娘叫牛桂蘭,她從小跟父親跑山遛套,學(xué)得了一手辨認(rèn)林中雪地上獸跡習(xí)性的本事。

        這一天他們套著了一只狍子,張排長把狍子扛回來。李師傅和金師傅也幫忙把狍子皮剝了,狍子肉卸了一半,裴隊長叫把另一半給五營送去,又叫把那張狍子皮給小抗聯(lián)當(dāng)褥子。哪知張排長和牛姑娘剛要走,夏嫂就叫住了他們,她已把那張狍子皮改成了一件狍子皮坎肩,叫他們給夏營長捎去,說他在外邊行軍打仗更需要。牛姑娘就接過了那件狍子皮坎肩。

        張排長和牛姑娘回來時,還跟來了兩名戰(zhàn)士,給他們送來了半麻袋大米,還有半袋山梨、食鹽、黃豆。除了山梨,那兩個戰(zhàn)士告訴說都是前些日子夏營長帶人化裝下山搞到的,夏營長說快到新年了,給大家弄點兒吃的。大家這才知道1938年的元旦快到了。被服隊沒有皇歷,大家還真不知道1938年就要到了呢。等那兩個戰(zhàn)士走了,張排長和牛姑娘才說,為了這次搞到的糧食,五營犧牲了七名戰(zhàn)士。大家聽了,心情不免沉重起來。又聽夏營長他們說,敵人在山下封鎖得確實厲害,不少老百姓一聽說抗聯(lián)的,都躲了起來?;貋?夏營長把那七名戰(zhàn)士的尸體埋了后,沉痛地告訴大家,再不能輕易下山去,哪怕是餓死在山里。

        新年說到就到了,自從那天那兩個戰(zhàn)士走后,老裁縫李師傅就有心地用剪刀在木刻楞墻上的紅松木上刻上了日子。這天早上,裴隊長跟大家說,今天是新年,晚上改善伙食,還要聯(lián)歡。大家一聽就高興起來,原來自從知道五營犧牲了七名戰(zhàn)士才搞到這點兒糧食,大家心里一直不太好受。大家都舍不得吃,除了給小抗聯(lián)和腿傷還沒完全好的呂副營長熬點兒稀粥外,還沒做過一回白米飯。裴隊長也想什么時候把省出的大米再給五營送過去,她們現(xiàn)在基本沒活兒干,體力消耗得也少,吃野菜能抗得住。

        到了下午,裴隊長才宣布了另一個消息,張排長和牛桂蘭今天成親。大家先是一愣,而后明白過來,就動手把染房收拾了一下做了新房。李師傅和金師傅還有呂副營長擠到大屋里邊的炕鋪上去,中間拉了一道花褥單。晚飯裴隊長破例讓做了一鍋白米飯,又把前兩天張排長和牛桂蘭打到的一只兔子和秋天攢下的一點兒山蘑菇一起燉了,金師傅還把他治老寒腿一直沒舍得喝的一小瓶泡山參酒找出來,給大家“共產(chǎn)”分享了。

        吃過一頓豐盛的晚飯,大家開始聯(lián)歡。裴大姐當(dāng)主持人,呂副營長當(dāng)證婚人,大屋里點著了通亮的松油明子。大家把一對新人推到前面來,主持人叫新娘新郎給大家唱歌,牛桂蘭就唱了一首《九一八事變哪》,是她平時跟裴大姐學(xué)的。張排長是山東人,五音不全,他唱的是《士兵原是工農(nóng)》,走板跑調(diào),逗得大家一陣歡笑。他倆唱完,裴隊長就問大家誰再唱,喝得面孔有些發(fā)紅的金師傅就站出來,唱了一首朝鮮民歌,邊唱邊手舞足蹈跳起舞來,高麗人都能歌善舞,平時不愛吱聲的金師傅一跳起舞來,就像換了個人似的,讓大家不由得鼓起掌來。有人悄悄塞給一對新人小禮物,都是剪刀、毛巾、手帕一類的小玩意兒。這時候,一直站在人群后面的凌云走到他倆面前來,她手捧著一束達(dá)紫香花獻(xiàn)給了新娘子。達(dá)紫香在這時候開花了,讓大家都十分驚奇。原來頭些日子,凌云又到山崖上去折了一些達(dá)紫香干枝插到白樺筒里,屋子里溫度高,沒想到達(dá)紫香就在這一天開花了。大家都說這是好兆頭,牛桂蘭更是興奮得滿臉通紅,用鼻子嗅著花香。有人就說凌云給大家唱個歌吧。屋子里的目光都聚到凌云的身上,一下子靜了下來。剛才提議的那人還有些后悔。哪知凌云理了理頭發(fā),端莊地走到前面去,清了清嗓音就唱了起來。凌云在學(xué)校里就參加過學(xué)校演出隊,她嗓音清脆甜美,一下子就把大家震住了。大家還從來沒有誰聽到過她這么會唱歌,反應(yīng)過來雷鳴般的掌聲響起來。凌云唱的第二支歌是《惠春曲》,這首歌大家都熟悉,情不自禁地跟著她哼唱起來:“……敵機還在不斷地扔炸彈,大炮聲還在轟轟地響,我們拼著最后一滴血,守住我們的家鄉(xiāng)?!边@首歌是抗聯(lián)自己隊伍里的人寫的歌曲,頌揚了戰(zhàn)士們?yōu)榭谷肇?fù)傷在所不惜的精神。唱到最后,凌云眼里噙著淚水,她低頭跑了出去。

        凌云跑到外面的哨位上去,由于天氣太寒冷,裴隊長允許站在哨位站夜崗的戰(zhàn)士,在巖石后面攏一堆火烤腿。凌云替換下那名女戰(zhàn)士,叫她回屋去了。

        過了一會兒,一個人影拄著棍子走過來,是呂副營長。

        “你的歌唱得真好?!眳胃睜I長往火堆里又加了一塊木頭說。

        木刻楞里還傳來熱鬧的歡笑聲……

        “多幸福的一對新人呀?!眳胃睜I長蹲下來伸手烤著火。

        火舌吞噬著黑漆漆的夜色,烤得人胸前發(fā)燙,而后背腰上卻颼颼刺骨地發(fā)寒。隊上不少人都有風(fēng)寒腿風(fēng)寒腰病。

        此刻凌云心里真的有些羨慕牛姑娘和張排長他們兩個,即使是被鋸掉了一只胳膊,可是也比整個人說沒了就沒了的好呀。她在想即使王成生那次戰(zhàn)斗就是被炸掉一只胳膊、一條腿回來,她也愿意和他成親的。

        一行清淚又流到了凌云的臉龐上,她背著臉瞅著黑暗暗的林地,沒叫呂副營長看見。

        呂副營長離開時,把他那件破大衣披在了凌云身上。

        轉(zhuǎn)眼到了臘月二十三小年這天,裴大姐有些發(fā)愁,眼瞅著要過年了。去年過年時夏營長他們還搞到了一袋白面給她們送過來,讓大伙包了一頓過年的餃子。今年別說是餃子,連糧食都沒了。那半袋大米吃剩下一小半時,她偷偷叫人給五營送過去了。由于天太冷,她也很少叫張排長和牛桂蘭出去遛狍子兔子套,有時遛上一天也見不到一個兔子影。

        上午她剛出去到哨位上查哨回來,就見站崗的女戰(zhàn)士帶著一個雪人朝木刻楞前走來,走近了,她才看清是夏天來過的那個山下抗日救國會的成員趙洪生。他帽子上、身上全是雪塵,眉毛和下巴的胡茬上全掛著白霜。他肩上扛著一個鼓鼓溜溜的袋子。李裁縫從屋里窗上見了,就驚喜地跑出來:“老七,你怎么來啦?”

        “我尋思你們在山里過年一點兒吃的都沒有了,就給你們送點兒吃的來?!彼暨陰Т卣f。

        李師傅趕緊從他肩上卸下那個袋子來,解開一看,里面下面是一袋面粉,上面是一條豬肉,還有兩捆粉條。一看到白面和豬肉,圍上來的人眼睛都亮了。這趙洪生可真是雪中送炭呀。

        “老趙同志,你上山來沒有人看見你上山吧。”

        看大家興高采烈,裴隊長沒忘記這樣悄悄地問趙洪生。

        “沒有,我是下半夜摸出來進(jìn)山的。”

        看見老趙凍得手腳都有點兒不聽使喚了,裴隊長趕緊叫趙老七到屋子里炕頭上去暖和暖和,趙老七脫掉棉疙瘩鞋卻脫不掉他的裹腳布來,李裁縫只好用剪子給他剪掉,看見腳凍成了一個發(fā)面饅頭,就叫鳳子出外給他端一盆雪來,放在炕上讓鳳子慢慢給他搓,搓了半天才緩過來。又叮囑廚房去給他做了一碗熱湯面,叫他喝了。下午那頓飯,裴隊長又叫把過年留著的干蘑菇做了一鍋蘑菇湯,又加了點兒兔肉,大家陪趙老七一起喝了。自從入冬以來,為節(jié)省食物,山上就吃兩頓飯了。

        山里天黑得早,吃過飯,天就擦林子梢黑了。趙老七穿上烤干的烏拉疙瘩毛氈鞋就要下山。李裁縫又留他明天一早再下山吧,黑燈瞎火的摸山別再凍壞了。趙老七顯得挺猶豫,裴隊長說那就留下來明天一早走吧。她也怕他走夜路凍壞了,人家畢竟是冒險來上山給他們送吃的來的。

        這樣一說趙老七就留了下來,夜里他給大家講山下小鬼子封山的事。說要是發(fā)現(xiàn)了誰家一人上山給抗聯(lián)的送吃的,全家人都得殺掉。就沒有人家敢和山上的人有一點兒來往了,就是救國會的人也沒人敢上山來了。臨睡前,他又悄悄貼著挨著他睡的李裁縫的耳邊說,他老婆說什么也不叫他上山,都給他跪下了。李裁縫說,那你咋還敢來?趙老七就嘆了一口氣,說,想想咱大人還好熬,可鳳子這孩子才和我閨女一般大,十四吧,這餓的滋味怎么能挺得住?李裁縫就從心里感激起趙老七來,說你下山時千萬要小心。趙老七說我知道,就打起了呼嚕。

        第二天早上趙老七走時,裴隊長叫張排長和牛姑娘送他走出去好遠(yuǎn)。

        有了白面和豬肉,大家都很高興,有人說是不是也給夏營長他們送過去點兒面和豬肉去,裴隊長就和夏嫂商量說先不送面過去,等年三十我們包好了餃子給他們送凍餃子過去,給他們一個驚喜,反正他們也不會包餃子。這樣一說大伙都覺得這個主意不錯。

        年三十這天上午,大家就一起動手把餃子包好了,放在外面凍上。留了一少半她們吃的,然后把凍餃子裝在面口袋里,下午派張排長和牛桂蘭背著凍餃子給他們送過去了。

        吃完年夜飯這頓餃子,大家還想搞個聯(lián)歡。裴隊長又組織大家唱起歌來。這回連呂副營長也不例外,唱了一個《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大家這才知道呂副營長家是哈爾濱人,九一八事變前他也是哈密市國高的一名中學(xué)生。這一段有人看見,呂副營長沒事時就拿出他的派克鋼筆,往白樺樹皮上寫著什么,沒人知道他在寫著什么。

        聯(lián)歡會進(jìn)行到一半兒時,送餃子回來的張排長和牛桂蘭回來了,令大家沒想到的是,夏營長和他的警衛(wèi)員也來了。

        夏營長大年夜過來,一是看看夏嫂和孩子,二是來感謝裴隊長給他們送去的餃子。要不然他們營里這個年恐怕連一個餃子影兒都看不到了。

        夏營長問她們是哪兒來的面和豬肉。裴隊長說是山下一個抗日救國會的老鄉(xiāng)送來的。夏營長聽了沉吟了一下,嚴(yán)肅地說,以后千萬告訴老鄉(xiāng)別再往山上送東西了,這非常危險,敵人正千方百計想把我們一網(wǎng)打盡。一定要小心。我們也不能讓我們救國會的同志去冒這個險。裴隊長聽了,點點頭。等抗戰(zhàn)勝利了,我們要好好感謝這樣的老鄉(xiāng)……想起今晚這頓餃子,夏營長又說。站在屋外面的雪地里,從窗戶里看到大屋里呂副營長和凌云在唱學(xué)生歌,他問裴隊長:他們兩個怎么樣?裴隊長懂他說的意思,就說自從師部的王參謀犧牲后,她的情緒還一直沒有調(diào)整過來。夏營長思索了一下說:敵人可以摧毀我們的家園和生命,但摧毀不垮我們革命同志在戰(zhàn)火中的愛情。說這話時,他還看了一眼夏嫂。

        裴隊長知道夏營長還要和夏嫂再單獨待會兒,就借故說她還有點兒事,轉(zhuǎn)身離開了他倆進(jìn)屋去了。

        1938年的春節(jié)就這么熱熱鬧鬧地在小興安嶺這幢木刻楞草房子里度過去了,后來裴雁春隊長在呂副營長用白樺樹皮記的日記中看到這樣一句話:這是他一生當(dāng)中最難忘、最快樂的一個春節(jié)……和這么多以苦為樂以苦為榮耀的革命同志,她們大多是和自己有著共同志向的姐妹,度過這樣一個年夜,此生死而無憾了。

        的確,這是她們當(dāng)中許多人度過的最后的一個春節(jié)。

        春節(jié)過后的一個陽光晴好的天氣里,凌云又去前面的石崖上采回了一把達(dá)紫香干枝下來。她相信裁縫李師傅的話,春節(jié)過后離達(dá)紫香開花的日子就不遠(yuǎn)了。他們每個人都盼著達(dá)紫香快點兒開,那時山野菜就下來了。當(dāng)她從石崖子上下來時,一個人影走了過來,是呂副營長,他已經(jīng)丟掉了拐棍。他從兜里掏出一張白樺樹皮,遞給了她。她看著他,他也看著她。帶著凜冽的空氣里,她噴出的白霧氣兒,繚繞在他們中間。陽光下,她那張白皙的臉龐兒,凍出了一絲絲粉紅……

        他走開后,她低下頭來看到白樺樹上用派克筆寫著這樣幾句話:凌云同志,生活還得繼續(xù),革命還得繼續(xù),希望你能像崖上的達(dá)紫香一樣,不畏嚴(yán)寒風(fēng)雪,堅強地活下去……愿和你一道去抵擋革命道路上的任何嚴(yán)寒……

        凌云悄悄把這片白樺樹皮揣進(jìn)了她的外衣口袋里?;匚菀堰_(dá)紫香干枝插進(jìn)那只樺樹皮筒時,看見筒里已有人灌好了水。

        這一天天快亮?xí)r,外面響起了槍聲。剛剛?cè)ネ饷娌橥晟诨貋淼呐彡犻L叫大家快穿好衣服,說有情況,敵人從后面的樹林子摸了上來。鳳子一聽說有敵人就驚叫了一聲,急得要哭出聲來。裴隊長叫大家不要慌,她帶兩個人去外面掩護(hù),叫大家跟呂副營長從前面的紅松林子里撤,撤出去后就趕快去一個人到五營報信。這工夫呂副營長已第一個穿好了衣服,他把手槍也別好了,聽了裴隊長的話他當(dāng)即說,由我和張排長來掩護(hù),你帶人先撤。裴隊長還要爭執(zhí),呂副營長一揮手說,不要爭了,這種時候你得聽我的指揮,快,撤到林子里快去五營營地報信!裴隊長就不爭了,帶著人趁著外面雪地里的蒙蒙黑往石崖左面的老松樹林子里撤,撤走時她把夏營長上回派人送過來的一挺機槍也給呂副營長和張排長留下了。

        呂副營長和張排長在木刻楞的房前石崖下找到一塊巖石,躲到巖石后面去。且說敵人把哨位上的女戰(zhàn)士打死后,包圍了木刻楞,沒敢貿(mào)然往里進(jìn),而是由兩個偽軍向里邊喊話:里邊的人聽著,你們已經(jīng)被包圍了,快放下武器出來投降,不然統(tǒng)統(tǒng)把你們燒死在里面。果然有兩個敵人手里點著的火把,向草屋頂上丟去。暗暗的房子四周一下子被照亮了。

        正在這時,剛剛撤到前面紅松樹林子地里的人群中有兩個人影返了回來,一個是鳳子,一個是凌云。鳳子大叫:“爹呀,我爹還沒有出來!”就要往木刻楞里跑,嗖嗖有兩顆子彈從頭頂飛過來,她一下被呂副營長從巖石后面站出來拉住了?!霸趺椿厥?”呂副營長問。凌云說剛才撤出來時才發(fā)現(xiàn),李師傅和金師傅沒有跟出來,聽鳳子說,李師傅和金師傅是想把縫紉機搬出來,說丟給敵人可惜了。誰想敵人就放火燒房了,他倆還沒出來。呂副營長聽了說了一句:“簡直是胡鬧!”抬頭,火已從房頂燒下來,門也被火勢遮住了,要進(jìn)屋救人顯然已來不及了。這時敵人已發(fā)現(xiàn)在有人影向紅松林地里撤去,有人喊,向那邊跑了,就要開槍追過去。呂副營長對凌云說了一句,看好她。就支起機槍和張排長一起向敵人掃射起來,把沖在前面的敵人壓了下去。鳳子大哭了一聲,不管不顧掙脫了凌云的手臂,向木刻楞房前跑去,“啪,啪——”,房頭上的敵人射出的子彈擊中了鳳子,她搖搖晃晃倒在了火光中。呂副營長和張排長立即還擊,擊倒了兩個日本兵后,把敵人吸引了過來。“快,你往后撤,撤到林子里去!”呂副營長一邊射擊一邊對凌云說,“不,我要留下來和你們在一起。”凌云掏出了那把手槍。“你去那邊掩護(hù)同志們撤退?!眳胃睜I長推了她一把,槍聲中,她忽然聽到右側(cè)的林地里一棵松樹后面?zhèn)鱽硪魂嚭⒆拥目蘼?是小抗聯(lián)?她拔腿貓腰向那棵樹跑過去。跑到樹身后一看,果然是夏嫂抱著被包著的小抗聯(lián)蹲在那里。原來是剛才撤退時,夏嫂看到小抗聯(lián)被槍聲驚醒了哭了起來,她擔(dān)心和同志們一起跑被敵人聽到了大家都跑不掉,就掉頭躲在這棵樹后的??匆娏柙七^來,夏嫂說:“你快跑吧,不要管我?!薄安?你快帶著孩子離開這里,我來掩護(hù)你?!闭f話工夫,已有兩個偽軍聞聲朝這邊摸過來,凌云趕緊跳到一棵樹后射擊?!皨屟?”那個偽軍被擊中了腿,抱著腿倒了下去。而另一個躲在一棵樹后的偽軍端槍瞄準(zhǔn)了她,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斜對面一聲槍響,瞄準(zhǔn)的偽軍應(yīng)聲倒地。凌云一回頭見是牛桂蘭跑了過來。她是裴隊長見夏嫂不見了,要她過來找的。

        且說鬼子也聽到了這邊的槍聲,已經(jīng)向這邊搜索過來。牛桂蘭跟凌云說:你快帶夏嫂走,我來掩護(hù)!凌云說:不,你帶夏嫂走,山里路你熟。夏嫂說什么也不走,要和敵人拼了。凌云對她大喊:別爭了,保護(hù)好孩子,就是給革命留下的種子。說完,她從這棵樹后跑到前邊一樹后,向上來的敵人扔出了一顆手雷,“轟”的一聲響,雪地里揚起了漫天的雪塵。趁著煙霧,牛桂蘭拉起夏嫂向后撤了。

        “快,往石崖子上跑!”那邊呂副營長在沖她喊。

        她稍一愣怔,掉頭朝石崖上跑去。邊跑邊舉槍朝后面的敵人射擊?!白セ畹?抓住那個女抗聯(lián)?!焙筮叺臄橙嗽诤敖?。

        等她順著那條她十分熟悉的石砬子跑上崖壁半腰處時,下邊的槍聲大作了起來,她看到呂副營長和張排長正用猛烈的槍聲把敵人火力吸引了過去,呂副營長懷抱著那挺機槍向敵人瘋狂掃射著,直到把最后一梭子子彈掃出去。張排長的另一條胳膊也中彈了,他用牙咬開了一只手榴彈的后蓋,叼著手榴彈沖向了敵陣中……轟的一聲巨響,傳來了敵人哭爹喊娘的喊叫聲……

        她登上了崖頂,下邊的槍聲也停止了,呂副營長抱著那挺打紅槍管的歪把機槍倒在了那塊巖石上。她的手槍也沒子彈了,下邊的敵人正慢慢地躬著身子向石崖上爬上來……

        突然山崖下不遠(yuǎn)處的林地里傳來一陣歌聲:“……大炮還在轟轟地響,我們拼著最后一滴血……”她一回頭,看見牛桂蘭的身影正向紅松林地里剛才被服隊撤出的相反方向奔跑著,敵人追過去?!澳銈儊戆?龜兒子們!”她手里還拿著那桿步槍,不時從樹后伸出來,一個追過去的人影就應(yīng)聲倒在雪地里。紅松樹林間,牛姑娘的身影輕盈敏捷,像只靈活的小鹿。歌聲停止了,她又不斷地在大喊著張排長的名字。她跑到了那道山澗懸崖邊上,那道山澗下就是那條清澈的小河。牛姑娘理了理她跑亂了的頭發(fā),追她的敵人停止了?!霸僖娏?凌云姐!”懸崖的空谷里傳來了她的最后喊聲……

        一切都凝固靜止了,這片紅松雪地里像剛才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太陽升得老高了,照在身上有種紅紅的暖意。她平靜地坐在崖上,就像每回到崖上來折達(dá)紫香花枝時那樣靜靜地坐著,她目光落在下邊半壁一處她采過達(dá)紫香花的朝陽石崖縫上,那一蓬朝氣蓬勃的達(dá)紫香干枝又旺盛地生出卷卷葉來,她在想,要不了多久就會開出鮮艷的達(dá)紫香花來……

        她像一只小鳥輕盈地飛了下去,鮮紅的血點濺散在那片達(dá)紫香枝下的白白的雪面上,頓時像綻開了無數(shù)朵達(dá)紫香花瓣,鮮艷無比地盛開在覆著潔白雪面的崖壁上,連吊在崖壁上的陽光都格外燦爛!

        據(jù)東北抗聯(lián)六軍七師史料記載,1938年3月末的一天拂曉,七師被服隊駐地遭受到的這次敵人突然偷襲,原來是年前來送白面和豬肉的地方工作人員趙老七下山時被捕,終于挺不住敵人的酷刑,說出了七師被服隊藏匿在深山密林中的地點。日偽軍出動了四百多人上山清剿,不過日偽軍在上山途中轉(zhuǎn)迷了路,轉(zhuǎn)了一天一夜才找到這里來。日偽軍占領(lǐng)了被服隊廠房后,放火燒了這幢木刻楞,把水桶踩扁,飯鍋也砸碎了。當(dāng)敵人正想搜山追擊時,被得到報信的抗聯(lián)留守的第五營部隊聞訊趕到,擊潰了敵人。

        裴隊長和劫后余生的女戰(zhàn)士們,在木刻楞里找到了燒成黑炭的李寶庫和金師傅的尸體,他倆身軀趴在那兩臺縫紉機上,臨死前還用自己的身軀緊緊護(hù)著那兩臺蘇式手搖縫紉機。大家在紅松林地里點起了六堆火,將李寶庫、金順臣、鳳子、呂副營長、張排長還有那名哨兵女戰(zhàn)士的尸體分別火化,裴隊長帶著大家把他們的骨灰撒在被服隊燒成黑炭的木刻楞廢墟上,她眼睛里含著悲憤的淚水說:“你們留在被服隊的廠房里吧,我們打鬼子去,為你們報仇。”

        后來裴隊長和夏嫂又帶人在石崖的半壁巖石縫中和山澗底下,分別找到了凌云和牛桂蘭的尸體,把她倆埋在了那座石崖下兩塊巖石旁。

        裴大姐帶領(lǐng)大家哀悼告別后,在夏營長他們的護(hù)送下轉(zhuǎn)移去了小興安嶺東麓的格節(jié)河密營……

        后來據(jù)七師史料記載,東北光復(fù)后,那個叫趙洪生的人被東北民主聯(lián)軍抓到鎮(zhèn)壓了,槍斃他時,據(jù)說他家里人得到允許給他送去一碗餃子,可是他一個餃子也沒有去碰。

        五營的駐地曾被改成叫紅山的地名,人民政府成立后一直沿用這個地名,這里的紅松林是小興安嶺最茂盛的一片原始紅松林,后來就被政府保護(hù)成紅松母樹林,這片紅松林地里每棵紅松都有上百年的樹齡,結(jié)的松果又大又密,生生不息。當(dāng)?shù)乩习傩者€習(xí)慣管這里叫五營,后來五營這個地名也保留了下來。如今在伊春這一帶,有紅山、紅星,五營、五星這樣的地名。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達(dá)紫香花開時,又一個春天到來了。小興安嶺這片密林深處走來了兩個人的身影。一個是白發(fā)蒼蒼,身著那種類似中山裝灰色洗得有點兒發(fā)白老抗聯(lián)服的女干部,一個是個年輕人。他們順著林中那條涓涓的小溪走上來,走到那座石崖下,在石崖下的兩座墳?zāi)骨巴O铝四_步,垂下了頭。林地里異常寧靜,只有暖暖的風(fēng)輕輕吹拂著什么……年紀(jì)大的女人還把頭上特意戴的錐形軍帽脫了下來。兩座墓碑上分別寫著:抗聯(lián)烈士凌云,生于1918年,卒于1938年,1936年參加抗聯(lián)。抗聯(lián)烈士牛桂蘭,出生不詳,卒于1938年,1937年參加抗聯(lián)云云。

        女干部模樣的老人嘴里顫顫地對年輕人說:夏抗聯(lián),是她們在那次突圍中救了你的命……

        男青年分別給兩個墓碑深深地鞠了三個躬,隨后他將自己懷里一大束達(dá)紫香花恭恭敬敬放到了凌云墓碑前,又接過母親懷里的達(dá)紫香花恭恭敬敬放在了牛桂蘭墓碑前。這兩束花是他和母親一路上山走來時采集的。

        抬起頭來時,這個年輕人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座石峰崖的半腰處開滿了達(dá)紫香花,比他們來時見到的所有達(dá)紫香花開得都艷。

        回頭,他母親正抬起花白的頭,濕潤晶瑩的目光也正向那山崖腰處達(dá)紫香花深情地注視著,和他目光里一樣流露著驚訝。

        作者簡介:王鴻達(dá),1961年生于伊春苔青。一級作家、中國作協(xié)會員、黑龍江省文學(xué)院駐地作家、大慶市作協(xié)副主席。1982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迄今已發(fā)表作品二百余萬字,作品曾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轉(zhuǎn)載,代表作品有《孤鳥》、《綠》、《方莊行動》、《不被他人傷害》等。曾獲首屆東北三省文學(xué)獎,三次獲得黑龍江省文藝精品工程獎,以及第三屆金盾文學(xué)獎、第十二屆中國人口文化獎等。有作品被譯成英、法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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