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 張
大哥今年正好六十周歲,也終于在北京的一所大學的計算機學院院長位置上退休了。想想大哥這一生,真的是讓人不能不說幾句了。
打小就看大哥不一般,到了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初,在中學學習的大哥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愛上了數(shù)理化,那個時候,講究的是“學好數(shù)理化,走遍全天下”!雖然大哥的智力也看不出什么出奇的地方,小時候還可以說玩各種游戲都是一般水平,根本就不是孩子頭那種樣樣頂尖的主兒;但就是有那么一股子犟勁兒,認準的事情誰也說不得,非要干出個名堂才罷休。
要說大哥那才是真正的高干子弟,父親是當時所在城市的一所正牌大學的黨委書記兼校長,用現(xiàn)在話說那叫“文革”前的省軍級干部。
記得當時大哥家里的一位親屬從外地來省里上大學,讀的是師范學院的數(shù)學系,星期禮拜的就常來家里做客,同時不斷地弄些趣味數(shù)學的偏題怪題和大哥鬧著玩兒,也就是這樣吧,點燃了大哥心中的數(shù)學之火。這下可就壞嘍,從此一發(fā)而不可收!
初中二三年級,大哥在讀的師大附中還不是什么太過珍貴的重點學校呢,也就是因為是師范大學學生實習的中學,學校的教學比起普通中學來多少帶有一些新鮮的和活東西而已。
就是因為大哥常常接觸趣味數(shù)學等等課外領(lǐng)域,初中三年級一次全校的數(shù)學競賽,大哥就輕而易舉地獲得了一次第一名。結(jié)果代表學校去參加市里的競賽,好像也是拿到了至少前三名吧。這就注定了大哥的“數(shù)學生涯”了呢!那個時候,人們的生活要簡單得多,不論男女老少,都穿幾種顏色的衣服,不論高低貴賤,都吃幾種粗細糧食,不論地位的高低,人們都很平和地相互幫助,直到雷鋒精神,大慶紅旗,四清社教等等的政治運動大開展之前,我們和大哥這一批共和國同齡的青年學生過的日子都差不多呢!
正常的小學中學高中,正常的紅領(lǐng)巾、共青團、共產(chǎn)黨;正常的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大哥的生活真正增添了色彩,那還得說高中二年級,全國的飛行員選拔。
那個時候,在所有的年輕人心目中,當兵參軍就是一種很崇高的理想,當兵中能當空軍、海軍等特殊兵種那就更高,而能當上空軍的飛行員,那就是最最令人羨慕和向往的事情了。在我們周圍的生活中,如果聽說誰家里的孩子選上了(哪怕是有可能選上)飛行員,那還了得嗎!
以前聽說飛行員都是在初高中三年級時才選拔,還不是每年都選,但就是大哥高二那年改了規(guī)矩,說是先選拔成滑翔機飛行員,提前一年飛滑翔機,同時繼續(xù)學習高三課程,在加強對學生的身心保護的同時,為即將成為飛行員的人提前進入雙保險。所以選拔的各項標準都和選飛完全一樣。
開始只是聽說大哥參加了體檢,后來聽說一輪一輪地篩選,我們都沒過多注意,因為那種“選”機遇人人都參加,可“選上”就太難了,誰也沒當回事。突然一天,大哥回來說,他已經(jīng)過了最后的一次體檢,查眼底都做了“散瞳”試驗,把他難受壞了,但終于是過關(guān)了。這下才引起了老父親的重視,把大哥叫到一邊,好好地進行了一番革命傳統(tǒng)教育。
當時選飛除了身體以外,更難的是政審,據(jù)說要查縱橫三代三層都沒問題才行,好在老爹是共產(chǎn)黨的高干,又是從延安來的共產(chǎn)黨,那政治上還能有什么問題呢?
滑翔學校成立起來,就兩個年級:初中三年級和高中三年級。
大概不到二百個學生,高中兩個班,初中三個班,大哥從小學的三道杠,到中學的班級學習委員、班長終于成長為滑翔學校的學生會主席了。由于大哥的身高有些超標準:一米六五到一米七五,大哥已經(jīng)一米八一了,據(jù)說當時選拔他就說到不是開殲擊機的料,準備開轟炸機和強擊機吧。但大哥的學習那是沒得說,絕對的讓所有的人服氣。那個時代,學習好是第一標準,那是一俊遮百丑的事。
當上了“預備飛行員”,在大哥的人生經(jīng)歷中那也就是飛行員嗎!政審查了祖宗三代,個人條件身體是絕對的棒,據(jù)說是任何部位都沒有問題以外,高速旋轉(zhuǎn)后的清醒不迷糊等等很多常人不曾經(jīng)歷的體檢也都合格,那在我們周圍的幾乎所有的同輩人中,成了“佼佼者”是一點問題也沒有的。大哥從小就是父母心中的驕傲:家中的長子長孫,學習尖子,政治上成熟,該入隊時入隊,該入團時入團,一直就當班級和學校里的干部兼文藝積極分子;另一方面在大哥生活的那座大學學府區(qū)域內(nèi),從來不惹任何是非,不給家長帶來任何麻煩,左鄰右舍大概是沒少在父母面前夸大哥,更何況“飛行員”那還了得嗎?
然而時代是不管這些的,歷史更不管這些;歷史和時代就那么隨便和大哥開了個玩笑;就在滑翔學校一年學習即將結(jié)束正式進入飛行員的當口,時間已近一九六六年的夏天,那場全民族的浩劫已經(jīng)開始了。
當年春節(jié)寒假時,大哥已經(jīng)到了高三下學期,雖然在滑翔學校學習得正是各方面都在“興頭上”,可是老父親還是相當敏感地覺察到整個中國的大形勢已經(jīng)有些“山雨欲來”了。當了一生教員、教師的身為大學黨政一把手的父親鄭重地對大哥說:“只要一切還能正常,你好好學習,保持你的狀態(tài),我就能保送你進‘軍工去上大學!”軍工就是當時的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是在新中國排在清華、北大前邊的大學呢!大哥當時真的沒聽懂這句話,什么叫“還能正?!?可是到了高三畢業(yè)的春夏之交,全國一道通令下來,大學停止招生,全力進行“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了。到了大哥畢業(yè)之前的八月中旬,“文革”已經(jīng)如火如荼了。雖然當時,老父親才剛剛被貼了幾張大字報,還沒有被徹底打倒,但是大哥的飛行員是當不上了,可是就那樣,滑翔學校的另一個上級管理部門省軍區(qū)做出一項規(guī)定:凡是因為各種原因不能當飛行員的所有滑校學員(大概占人數(shù)的一少半),各方面仍然是最優(yōu)秀的,如果想當兵,省軍區(qū)一律接受。
飛行員不能去了,大學停招了,其他的老高三的同學都在轟轟烈烈的“文革”中折騰著玩兒呢,大哥便自己做主:當兵!本來在父親眼中,大哥是自己真正的希望和理想;兒子也一直在自己希望的路上健康地成長,可是到了最最重要的關(guān)口,一切都亂了,亂到了自顧不暇,根本就無力來左右一切了,只能眼看著大哥收拾起最最簡單的必需品,走出了家門,走出了院門,走出了自己的視野……
一九六六年的夏秋之交,整個的民族都已經(jīng)被煽動得失去了理智,那場歷時十年的空前浩劫正在蓬蓬勃勃地發(fā)展著。大哥初到部隊,就被分配到省軍區(qū)直屬的警衛(wèi)部隊,在警備區(qū)的摩托連當兵。
當時的部隊里,真正的老高中,特別是老高三文化的兵簡直就是鳳毛麟角,加上大哥從來就有很好的各方面的訓練,身上的素質(zhì)當然就讓連隊的所有人感覺不尋常呢!當時,父母受沖擊也不是什么太少見的事情,開始的時候也就沒能真正波及到大哥的處境。大哥很快就在部隊里獲得了很高的評價:連隊學毛著積極分子,文藝骨干,連隊政治文化宣傳版主筆,連隊……
當時在大哥的心目中,這世界上的事物那都是辯證的,毛主席說的嘛!任何“停止的論點,悲觀失望的觀點都是錯誤的!”所以大哥也就挺直了身子在部隊想好好地發(fā)展下去。
入了深秋,整個形勢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大哥的父母終于被確定為“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的三反分子,老父也被定性為“頑固不化地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quán)派”了,大哥的地位悄悄地被邊緣化,慢慢地,省軍區(qū)學習毛著積極分子學習班,好幾期都過去了,還沒讓大哥去出席,這就是很明顯的信號了。連隊里自從大哥當兵以來,所有的教唱歌的工作原來一直是大哥擔當,因為大哥的文藝才能是在中學就被肯定了的,用大哥的話說:“咱小學五年級就會識譜,唱歌在什么情況下也從來不跑調(diào)!”可就是連隊里教唱歌也不能用大哥了!本來大哥當兵就開始寫入黨申請,很快就成為積極分子了,可現(xiàn)在就是指導員也不找他談話了,好像入黨的腳步也悄悄然地停止了。
這一切,大哥雖然有些想不通,但還都沒有真正地危及到根本。就是在一次新黨員發(fā)展大會上,讓大哥的自尊心受到了較為明顯的傷害:比他晚入伍的兩個戰(zhàn)士,由于制止武斗時立功了,先于大哥成為了預備黨員。
大哥終于被觸動了。
他腦海中的所謂理想和信仰也終于開始了些許的動搖和松懈,大哥一直緊緊繃起的人生狀態(tài)也逐漸緩解了下來!人家不相信你了,你還要硬去發(fā)揮你的積極性,熱臉去貼冷屁股的滋味大哥不止一遍地感覺到了,也就開始隨波逐流地減緩了人生的節(jié)奏,反而一下悠閑了起來。
就在這個十分關(guān)鍵的時候,一次大哥隨部隊去制止武斗,在一所大學的被砸亂的圖書館外,在一堆堆書籍中,大哥發(fā)現(xiàn)了幾本高等數(shù)學習題集,隨手翻翻,書上的數(shù)學符號就像久違的親人,向大哥發(fā)出了扯肝拽肺的呼號。大哥想都沒想,順手把其中一套相對完整的三大本高等數(shù)學習題集塞進挎包,又撿起一本《高等數(shù)學》教科書。
在一個人用一生所有的青少年時間建立起來的信仰崩塌之時;在一個人被周圍的變化整個顛倒得無以復加不知道如何對待之時;在一個民族都已經(jīng)瘋狂,整個的社會都變成了人間地獄的時候,這幾本數(shù)學書籍和習題集,真正成了大哥的救命稻草!當時的部隊,除了支左的,像大哥這樣的部隊只是偶爾有任務去制止武斗以外,整天就沒有什么事情,絕大部分時間只是每天早上的“天天讀”半個小時,每天晚上的“天天聽”半個小時,白天就沒有什么事情,大哥這個時候還沒有成為摩托連的正式駕駛員,也就沒有了保養(yǎng)修理摩托車的任務,大塊大塊的整時間可就成了大哥鉆研數(shù)學的好時光。高中三年雖然沒有接觸到高等數(shù)學,但大哥把高三以下的數(shù)學都已經(jīng)揉搓濫了,在這種基礎上,就借助那一本教科書,一點不困難地就進入到了高等數(shù)學的王國里遨游了起來。
本來,個人地位在連隊里的大顛倒,加上大哥從小就被周圍的環(huán)境“慣”出來的優(yōu)越感,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大哥接受不當“人中佼佼者”的狀態(tài),心里的憋悶已到幾近精神崩潰的邊緣,多少次大哥想要發(fā)作,甚至想要徹底放棄一切地爆發(fā),然后……
但是現(xiàn)在,大哥突然找到了一塊屬于自己的“伊甸園”,一頭扎了進去,連隊里的人發(fā)現(xiàn)大哥沒事就在一邊看書算題玩兒,和任何人的利益都不發(fā)生沖突,也就沒人再來干擾大哥的軍旅生涯,讓大哥用了兩年時間把幾本習題集反反復復地做了好幾遍,真真的過足了數(shù)學的癮。而就在同時,大哥的軍旅歲月也不是一無是處,一年半軍齡時大哥當上了摩托車駕駛員,好多次人們在街上雄偉氣派的摩托車巡邏隊中看見大哥也在其中,全副武裝駕駛著摩托車在大街上經(jīng)過。后來說起來,大哥曾經(jīng)多次不無得意地說起有一次經(jīng)歷,給我的印象還真的很深呢!
當時,一九六九年秋吧,那個時候中國的國產(chǎn)摩托車大概就是一種所說的“長江750”,部隊當然大部分就是這種摩托車,只有連長、指導員駕駛的兩輛前蘇聯(lián)的“烏拉爾”牌的摩托車,當然性能要好于國產(chǎn)的一般戰(zhàn)士駕駛的機車了。大哥當時的地位,只是駕駛了一輛全連最差的摩托車了,但是,大哥畢竟是這些人中文化程度最高的,也就對摩托車的工作原理了解得最深最透,成了最會調(diào)整機車的駕駛員,就那輛老舊破殘的“長江750”,讓大哥收拾得結(jié)結(jié)實實,特別是機械、油路、電路各個部分都非常到位的穩(wěn)固和靈敏。
一次半夜里的緊急行動,隊伍一集合,連長立馬宣布:今天情況特殊,緊急出發(fā),地點就是跟著我,來不及細說了,你們的車跟上,能跟上幾輛算幾輛,出發(fā)!
全連幾十輛摩托車一字長蛇陣般開了出去,走了不到一半兒的路,只剩下不到一半兒的摩托車還在,再往前走,連長的車快,顧不上回頭,一直開到出事地點,連長下車集合人,一看只有大哥一輛摩托車跟了上來,連長只能帶著五六個人出動了。
“真的沒想到,還就是你這輛破車?!边B長說:“怎么,就是你一輛跟上來了嗎?”
“好像是?!贝蟾绫緛砭筒辉趺磹壅f話,現(xiàn)在就更不想多說一個字!
任務完成回到駐地,連長集合起全連的人,在早操前說起昨晚的行動,還真的是不得不重重表揚了大哥。
而大哥的心思早已經(jīng)對這種東西不怎么在意了。
有了這次事情,大哥的地位不知不覺的稍微
好了一些。
時間進入到了七十年代的最初一年,早已對部隊失去興致的大哥也就正常退役到了一家工廠當工人了??汕?大哥所在的工廠是當時全國最大的量具刃具廠,大哥又正被分配在了生產(chǎn)千分尺的車間。這種不論怎么說也是測量、計算用的工具總是能和數(shù)字相關(guān)聯(lián),大哥當然也多少有了一點兒感覺。
林彪終于摔死在了外蒙古的沙漠中,鬧哄了幾年的“大革命”好像被什么東西給扎了一錐子,一下就泄了很大的氣。但是,個人對歷史的攪動作用還在相當程度上不受遏制地發(fā)揮著,整個民族的災難還看不見一點點希望呢!一九七一年的新年還真的是在“瑞雪”的征兆中降臨了。
大哥人生中最大的一次“遠征”赴青海西寧的行動進入了真正的實施階段:大哥初中在校的同班女同學,兩個人心中相互都有了那種好感,但還沒來得及發(fā)展就被女同學父母調(diào)往北京工作給分離了。整個的高中三年兩個人一直通信,直到“文革”中間,大概大哥在部隊的生活中,和這位女同學的通信也沒有真正的間斷;回到地方工作二人的自由度都相對地加大了,通信的頻率漸次加快,終于到了相互在信紙開篇處不再鄭重地寫姓而直呼其名了。此時,身在北師大女附中的她已經(jīng)隨眾多的北京知青到了青海的西寧市參加“建設大三線”的工作去了。大概也是初到人地兩生的環(huán)境,心理上既需要支撐,加上大哥剛轉(zhuǎn)業(yè)到地方,也是沒什么著落,兩顆心就驟然拉近了距離。正好大哥所在的工廠搬遷大三線的地點也是西寧,大哥就義無反顧地下定了去西寧的決心。
能為了心上的人一舉不遠萬里,背井離鄉(xiāng),那還有什么說的?就此兩個人注定了一生的姻緣。而在青海西寧工作期間,真正值得大哥一說的還就是那次與數(shù)學有點兒關(guān)系的事情呢!
那個時候,北京知青大概有三大去向:黑龍江建設兵團;內(nèi)蒙、陜西山西插隊;青海西寧大三線工廠。
所以大哥到西寧后所在的工廠中,北京知青人數(shù)眾多,是主體部分,像大哥這樣的雖然有老高三的身份,可是已經(jīng)在部隊服役轉(zhuǎn)業(yè)又在工廠里上班了一段時間的人,已經(jīng)不被人看成是知識青年的身份了。
那時候,知識青年中,還是有很多不甘沉淪,但也不愿意隨著政治潮流顛簸的人還是在利用業(yè)余時間學習交流,特別是那些北京知青中,幾個“男四中”、“師大附中”的青年帶頭,總是不時地聚在一起,找到一些初高中數(shù)理化方面的習題相互切磋,用以對抗生活中的消極和沉悶。開始,大哥根本就沒注意到這些人的行為,特別是,那些對于他已經(jīng)是明日黃花的“小兒科”的東西了呢!可是那個時候,年輕人碰到一起,根本就沒有今天的這么豐富的生活內(nèi)容和取向,枯燥簡單到了無所事事的程度,大哥有時候也覺得很沒意思呢!
一次,大哥同班組的一個北京老初三的知青,拿了一道好像是高中一年級水平的方程式,隨便地來找大哥想碰碰運氣,大概這道題已經(jīng)讓他在同伙中有些“傷腕兒”了,大哥拿過題一看,心里一下就知道了現(xiàn)在工廠里這些整天在一起研究“數(shù)理化”的人是在一種什么程度上了。
“你什么問題?”大哥問。
“這題已經(jīng)是算高次方程了吧?我在學校還沒學到這種程度,我不會解,你能不能給我講講?”對方說。
這一下簡直搔到了大哥的“癢”處。
“給你講講?是給你講講這道題還是講講高次方程?要講高次方程那不是一句兩句話的事,要講這道題,我就直接告訴你愛克斯等于幾不就行了嗎?”
一道高次方程,大哥看了一眼,心里一動已經(jīng)算完了,并且直接把方程的解告訴了對方。對方一下就傻了,趕快又拿出幾道初中范疇的二元三元一次方程題,是他們這些人費盡心力也沒怎么解好的題。大哥簡直就笑出了聲:就這些,你們還整天煞有介事地在一起研究呢?
就看大哥好像連想都沒怎么想,就把這些題的解一一說了出來。這位簡直就不相信還有這樣的“能人”潛伏在工廠里,下了班連飯也顧不上吃,趕快就把廠里那些有些個頭臉的老知青聚在了一起,把大哥找來一較真?zhèn)?
晚飯后的車間燈火通明,幾位北京男四中的老高三老高二和北師大附中的老高中的知青都聞訊聚攏來,聽說一位哈爾濱來的工人“挺厲害”,非要見識見識。
大哥已經(jīng)知道了這些人的底子,所以非常游刃有余、輕松自在地“赴約”而來。一進車間,眾位知青們喧嚷的聲音可就戛然而止了!
大哥心里雖然知道這些人的最高水準也是在高中數(shù)理化的層次,但是一看到這樣的架勢也還是有一些異樣。但是大哥畢竟不是初涉江湖的小生荒子,幾年的部隊生活和從小就十分注重的人生人格訓練還是讓大哥在這種狀態(tài)里表現(xiàn)出了一點點大將風度。
這群人以為大哥怎么也得帶上一兩本有關(guān)的工具書,或者習題集練習手冊什么的,只見大哥兩手空空,孑然一身而來,便更是覺得深不可測,但是這群人中,有兩三位老高三的,在純屬于業(yè)余愛好者的程度上,粗粗地涉獵過一點點高等數(shù)學,大概也就是和高中三年能銜接上的一點點微積分吧。所以他們心中你就是初高中數(shù)理化再爛熟于心,你總不至于懂微積分吧!因此總還是有恃無恐地準備好好較量一番呢!
“來來,劉師傅,來來來,我們這兒還真的候著您哪!”請教問題的那位首先說話。
“這幾位是我在北京男四中的同學,這幾位都是師大附中的,老初三老初二的都有,他倆是老高三,他是老高二!”
“你好老劉,聽小董說——”那位男四中的老高三之一先發(fā)言:“說您的數(shù)學底子了得,我們都弄不太懂的題,你張嘴就把得數(shù)說了出來,我們——”
“我們真的沒別的意思,”另一位老高三接茬:“就是想大家相互切磋……啊,印證印證?!彼肓税胩爝€是不肯說出“請教”二字呢。
幾位同事也隨幫唱影地附和著:“就是就是嘛。”
“我也就是隨便說說,”大哥不緊不慢地說,“那不過是趕巧了,他問我的幾道題,好像我都在以前做過,不過是碰上了吧。”
“不用客氣了老劉,”老高三馬上說,“就算你以前都做過這些題那就更說明你不是一般的學生,至少是在數(shù)學這方面有特長的嘛,我們都是愛好者,也就是愛好者水平,今后還真得和你多交流交流,是不是你們說?”大伙當然轟然響應。
開場白算是過去了,氣氛也隨之松弛了許多。
“哎,老劉,這道題你看看,我們——”
大哥拿過來一看,是一道六三年版的《趣味數(shù)學》中第三冊最后兩道題中的一道,他曾經(jīng)還給滑校同學講解過的,便笑了。
“這道題又碰巧了,我知道答案,換一道吧?!?/p>
老高三從衣袋里掏出一張紙,打開來,是兩道所謂的“怪題”,就是高級的腦筋急轉(zhuǎn)彎在高中三年級數(shù)學水平中的運用。說實在的,就換成一般大學的數(shù)學教授,在這種題面前,也是要花費些心思,最后能轉(zhuǎn)過來解開就不算丟人,可是大哥是什么人,那是一個數(shù)學瘋子,如果說他的人生中最最耗費生命的內(nèi)容是什么,就是數(shù)學,特別還就是和數(shù)學中的各種各樣的偏題怪題打交道,因為他怎么瘋也還沒有真正進入數(shù)學研究的領(lǐng)域從事專業(yè)研究呢。所以到這里來會這些“江湖散仙”,那正是有太多的富裕了。
“這樣的題,你們解不出來,一點不奇怪,”大哥毫不客氣地說,“因為題面本身就是一種邏輯混亂,用意就在于把解題方向搞錯,其實,這種題是一種類型題,一通百通,雖然很簡單,但要說出來,也不是一句兩句?!贝蟾缯f到這里稍微一頓,“這樣吧,今天我既然來了,也就只能毫無保留了,可我有個條件,你們可以隨便出題,但出題后要有個交代,得說明白是考我呢,還是想向我請教,也就是先告訴我,這道題你會,知道怎么做,是考我;這道題,你不會做,是想讓我告訴你怎樣做?!贝蟾缯f到這里才找個工具箱子坐下來?!澳銈冸S便出題,只要是數(shù)學范圍內(nèi)的吧?!?/p>
這一下,整個的人群出現(xiàn)了突然的靜場。
短短幾十秒鐘的間歇,好像無限長的尷尬。
一直沒有說話忍在一邊的另一位男四中老高三的,也是這群人中為數(shù)不多的戴眼鏡的知青說話了。
“我來,我說明白,這道題是考你,這是我們當年在北京市高中數(shù)學競賽中碰到的公認的高中數(shù)學題中的三難題之一?!闭f著邊打開一個舊軍用黃書包。
“如果是六五年那屆的三道題,就不用拿出來了,”大哥還沒等他掏出來就說,“我不僅僅做過,而且還給我們不少的同學講解過呢,是不是——”大哥隨便就把三道題中的主要內(nèi)容一一說出來。眼鏡立時就覺得自己隱忍了好半天,選來選去選擇的出擊時刻還是沒選好。
“我這兒有一道題,是我們這里的人都沒有解出來的,是一道初中三年級的題?!闭f話的是此間僅有的三名女生之一,當然是北師大女附中的學生了。
大哥接過來看了看,其實就是和來請教他那個人拿出來的題在同一檔次。
“這幾道題還真的是有一些難度的,”不知道大哥是不是要給這幾位女生留面子,只見大哥拿著題端詳了一陣然后才說,“我做不到一下說出得數(shù),但我告訴你解題的關(guān)鍵,就在于這個步驟,把它帶入它和它的函數(shù)值中一下就開了!”
“知道了知道了!”女生恍然大悟地叫了起來。
大概是大哥給足了這位女生的面子,女生也感覺出了大哥真正的紳士風度,便使足勁兒地用眼睛狠狠地示意了半天尷尬在那里的老高三。眼鏡先生看見了女生的示意,便先動手掏起書包來。女生發(fā)現(xiàn)了她的眼神被對方誤解了,便從人后走了過去從背后拉了拉眼睛的衣服。眼鏡先生大概真的是誤會了,便從書包中掏出了一張紙,大概也就是最后的“殺手锏”吧。
“老劉,這說實在的,這是我不能解開的一道方程,明說了,不在初高中范圍內(nèi),是一道微分方程。不知道能否賜教?”眼鏡覺得,我用大學范圍的高等數(shù)學中的問題問問你,你總不至于連高等數(shù)學也精通吧,但是他怎么知道大哥不僅把高等數(shù)學都自學過了,至少在微積分這個層次都已經(jīng)玩膩歪了。
大哥知道真正的高潮在這里才開始,便接過來看了看。
這是一道無解的方程,是一道相當于普通大學二年數(shù)學專業(yè)才能涉獵的題,但是,在大哥那三大本高等數(shù)學習題集中屬于第二本剛開頭部分的題,那三本都被大哥演算濫了的高等數(shù)習題集,直到大哥運往青海的不多的書籍中還保留著呢!
“這道題呀!”大哥抬眼看了看周圍的人,然后平靜地告訴眼鏡:“這道題你解不開,不但你解不開,我也解不開,不但我解不開,所有的人都解不開,一看你就是接觸高等數(shù)學時間不太長,對微積分還僅僅是知道一點點皮毛,所以,這沒什么丟人的!這道方程本來就沒解!”
“還沒算,你怎么就知道沒解呢?”眼鏡顯然更加誤解了大哥的好話,好像覺得自己被輕蔑了:“你說他無解,你得說出理由啊,起碼也得說出讓我們大家聽得懂的理由啊!”
“好好,你看,這是不是一道微分方程?”大哥說。
“是啊,那還用問!”眼鏡說著用手的食指輕輕地往上蹭了一下眼鏡。
“那么給出的條件里,這是不是有兩個邊項?”
“對呀,就是這樣的條件呀?!?/p>
“如果這樣的條件你還非要我用大家都能聽得懂的語言幫你解釋清楚:為什么這道題沒解?那我只好告訴你,在高等數(shù)學、微積分這個領(lǐng)域中的很多定理中的一條說,知道定理在數(shù)學中的意思嗎?定理!”
“知道?!毖坨R回答。
“那么,凡是有兩個邊項的微分方程,沒解!就是一條定理!”
隨著大哥的話音甫定,人群中發(fā)出長長的一陣欷 。
大概眼鏡先生已經(jīng)是這伙人中較為頂級的人物了,他都碰得頭破血流,別人也就真的沒有再要強逞出頭的了。第一個說話的老高三突然就扭轉(zhuǎn)話題了。
“你是哈三中的吧?”他看看大哥,“據(jù)說哈爾濱的教學質(zhì)量以哈三中為最,好像……”
“我不是哈三中的,”大哥打斷,“我就是哈爾濱一所普通中學學到高二,高三是在臨時建立的滑翔學校讀的!”
“滑校?你也是滑翔員?我就是北京滑校的!”一個一直躲在角落里的男青年插嘴說了一句。
“我說的呢!”老高三好像是恍然了:“當然了,能當上飛行員的高中生,那肯定是人中間的出乎其類,拔乎其萃的人嘛!”
“別別,你可別這樣說,”大哥笑了笑,“哈爾濱的高中生里,達到我這個水平的雖然不能說車載斗量,但也肯定俯拾即是,隨便哪個學校里也得有個十個八個的呢!”
氣氛有所緩和,大哥看看再也沒什么人出來提問了就站起身來。
“謝謝你們,真的!”大哥頓了一下說,“不論怎樣,自打來到西寧,還沒有這樣痛快的時光呢!那就以后有機會再探討吧,告辭了!”
真的到了粉碎“四人幫”時,大哥的小女兒已經(jīng)三四歲了,但是一直放在爺爺奶奶的身邊,雖然間隔萬里,大哥也沒辦法。他似乎就在等待著什么似的;在西寧安家已經(jīng)四五年了,但就是連最最基本的家具都在瞎對付著,好像隨時都有離開這里的感覺。
終于,老父親落實政策了,其中首要一條:由于身邊無子女,要求把大兒子調(diào)回身邊。所以,也就在粉碎“四人幫”當年年底,大哥就調(diào)回到了哈爾濱,由于有老父親的原因,進了一家大學的實習工廠當工人。
大哥人生中最為閃光的精彩瞬間就要出現(xiàn)了。
那個年代的政治生活就是一個運動接一個運動,粉碎“四人幫”初期還是在批鄧,還在搞政治理論宣講、學習之類的事情,大哥回到家鄉(xiāng),在父母身邊全家團聚,當然心情好了許多,甚至從不感興趣的馬列原著也拿來讀了許多。但歸根結(jié)底,讀馬列那也是從研究馬克思數(shù)學手稿開始的。那時候,大哥手頭的數(shù)學內(nèi)容已經(jīng)弄沒了,偶然發(fā)現(xiàn)了馬克思數(shù)學手稿,便如獲至寶地讀起來,接著擴展成為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然后又在當時亂喊亂叫“學馬列、學原著”的風潮里讀了列寧的《國家與革命》等等一些書籍,但人家搞運動的讀法是急用先學,學以致用的實用目的,大哥是作為學問和問題來研究的,還都真的就弄進世界觀里去了。
至于數(shù)學,那還是隨時隨地接觸著,那是融進生命中的東西,如古人說的“雖不時時提起,卻無須臾忘卻”。
轉(zhuǎn)過年來,各方面的發(fā)展和形勢變化日新月異,人們在第二次解放的熱潮中歡欣鼓舞著,從浩劫里擺脫的國家和社會都呈現(xiàn)出一種蓬勃氣象。八月從北京傳來消息,要“恢復高考”,要恢復中斷了十年的“考大學”了!特別是,確切地得到消息,老高三以下的老三屆都有資格參加。
這一下可就真正地觸動了大哥,馬上就要到二十九周歲了,考上就是“范進中舉”了,但是,此生不入大學讀書,堅決不可以!立即備考。說實在的,考試的準備工作真的是無從下手,數(shù)理化根本就不用動,文史哲方面,真的就不知道該弄什么了,所以說是備考,真的就是無從下手去備,只等著考試了吧。
隨著高考的恢復,很多的相應的機構(gòu)也就得趕快恢復起來,省里恢復了“高等院校招生委員會”,下設的招生辦公室也就順理成章地恢復起來了。家里老父親以本市最高學府的大學校長以及在全省高校領(lǐng)導中的極高威望成為了省招生委員會的第一副主任(主任是主管文教的省委副書記兼),直接領(lǐng)導高考的招生工作。大哥的報考,在老父親那里實際上已經(jīng)不具有任何現(xiàn)實的意義了,更多的是人生況味和命運轉(zhuǎn)化所帶來的感觸而已吧。
不管怎么說,臨陣磨槍的考前復習和準備還是大量地消耗了大哥的身體和精力,真到考試時,才會出現(xiàn)那種讓所有的考生都無法出現(xiàn)的事情呢。
精彩出現(xiàn)了。
第一天上午,開考就是數(shù)學。
考場中,大哥就坐在中間一排的頭一個座位,前邊就是監(jiān)考老師的講臺。老師宣布開始,大哥展開試卷,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數(shù)學符號一在眼前展開,大哥就把什么都統(tǒng)統(tǒng)忘記了,到了這里就剩下快樂和享受;認真地把所有的題都看了一遍,大哥嘴角泛起一絲微笑:太簡單,簡單到不能有任何馬虎的程度了!
想到自己多年的極為正規(guī)的數(shù)學訓練;想到自己多年在這里浸潤的生命;想到自己坎坷多舛的人生,大哥平靜了心緒,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貐s干凈迅速地答起題來。
把正常卷面的100分題做完了,還有兩道附加題,大概是要用以拉開考生的成績吧。第一道題二十分,第二道題分甲、乙、丙、丁四個答案等級。大哥把卷面題做完時才用去了不到四十分鐘,飛速的檢驗一遍就是三五分鐘,覺得自己很滿意了,大哥開始做附加題時,就聽老師說:“大家注意時間,有的同學已經(jīng)基本做完了,可是三張考卷,有的人第一張還沒做完!”
大哥把兩道附加題也工工整整地做好,再把全部的考卷驗算一遍,輕輕地用橡皮擦干凈卷面上任何不必要的痕跡,再把考卷從頭到尾認真地校對了兩遍,再也沒有什么可看的了,整個用時還不到一小時二十分鐘。大哥又靜坐了將近十分鐘,才小聲對監(jiān)考老師說:“可以交卷了嗎?”
“你再檢查檢查,還是太早。”老師極為小心地低聲說,“你一交卷大家就該都慌了,再等等……五分鐘!”
好不容易熬到一個半小時多一點,大哥把考卷往桌子上一扣,站起身來走了出去。
可巧這位監(jiān)考老師就是一位年老的中學數(shù)學教員,一輩子教數(shù)學也沒見過這樣的學生,答卷時他在考場里巡視,就在大哥的身邊站住好幾回,數(shù)學答卷的工整、標準程度讓他都覺得汗顏,見大哥出去,馬上就把大哥的考卷拿起來認真地欣賞起來。
很多考生抬頭看見監(jiān)考老師已經(jīng)不管考場里的事情了,只是搖頭晃腦地在看考卷,都不知是怎么回事呢!
說起來也是真的命途多舛,大哥打小就有一個毛病,特別愛睡覺。如果是坐上汽車,哪怕只開五分鐘,他就能睡四分半還多,在所有的課堂上,一律用淺睡眠聽課,老師一開講,沒幾分鐘大哥就趴桌上睡著了,下課鈴一響起就醒了,然而課堂上老師講的內(nèi)容更是一句不落地都聽見了。由于大哥學習從來就是尖子,上課睡覺又不影響別人,幾乎所有的老師都對此毫無疑義。大哥在生活中,就是騎自行車在大街上,突然來了睡意,那就得立刻下車坐在道牙子邊手拽住車子小睡一下,哪怕三兩分鐘就精神過來,然后再上車騎走。小時候一次父親帶著大哥和一大群大學校長、教授們一起乘大客車去野游,十來歲的大哥上車就睡,一路上也不醒,父親問身邊的一位醫(yī)科大學的教授,教授說:“沒關(guān)系,首先是說明這孩子的身體好,身體越好的人越容易困!”
大哥是飛行員的身體,當然沒有任何問題。
但是到了下午,開考“物理化學”,這都是在大哥知識領(lǐng)域里的事情,卷面太簡單,哪怕作上一道難題也能好一點兒,就是沒有啊,大哥也就來了睡意,大概至少這一陣子復習備考也還是累了一點兒,大哥就趴在桌子睡了過去。
開始老師以為大哥可能不大舒服要休息緩一下,就沒有理會,等到老師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過去了一個多小時時,才覺得不對,上來捅醒了大哥。
“同學,你怎么了,都睡了很長時間了!”
大哥一下清醒過來,趕快揉揉眼睛,抓起筆來就開始答卷,簡直是文不加點地用不到四十分鐘時間,作完了八十四分的題,考試時間到了,大哥心里很別扭地走出了考場。眼看著那些玩兒一樣就能做的考題,可是時間沒了,在大哥的人生中,還從來沒有在考試上把題沒做完的。
語文和政治兩門課,大哥雖然打起了精神,認真地對待了,但那不是大哥的強項,也就是考場里不再睡覺,考得過得去就是了。
終于轉(zhuǎn)過年來,七八年的元旦剛過,成績發(fā)表了,大哥拿過成績單,別的科目看都沒看,一看數(shù)學:一百一十九分甲!也就是差一分滿分。
晚飯時,大哥把成績單交給父親,父親看看,覺得好像一切就該是這樣,沒作任何評價,只是“啊、啊”了兩下。
大哥想了一下午的話終于說了出來。
“爸,我從來沒這樣認真地求過你任何的事情,現(xiàn)在這件事只有你能做,我,我想求你了!”
“什么事?”父親一點準備都沒有。
“你不是這次恢復高考的省高校招生委員會主任嗎?招生辦公室你肯定可以說上話,別的我都不管,語文才打不到九十分,理化八十四分,政治更少,我都不問,就是數(shù)學,考上考不上大學甚至我都不在乎,可就是數(shù)學這一分,這一分在什么地方給我扣的?這一點,我一定要弄明白!就求你到招生辦判數(shù)學卷子的人那兒給我問問?!?/p>
知子莫如父,父親連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三天后,真正的精彩出現(xiàn)了。
父親去找招生辦公室的人,因為考卷在判卷時,考生的名字是封起來的,只有考號在,判卷老師是看不到名字的。但是這張一百一十九分甲的數(shù)學考卷,卻是數(shù)學判卷組全體老師簽了字的。招生辦公室的人看見老領(lǐng)導來查卷子,以為是什么問題呢,就把已經(jīng)解散了的數(shù)學判卷組的正副組長都找了來。正組長就是哈三中的數(shù)學教研組長,副組長則是師大附中的數(shù)學教研組組長。
一見老領(lǐng)導問起這張一百一十九分的考卷,兩位都說知道。
“這張卷子,”正組長馬上說,“是我先發(fā)現(xiàn)的,當時我一下就被這位考生的數(shù)學素質(zhì)驚呆了,現(xiàn)在名字已經(jīng)打開了,也就是這會兒,我才知道這個考生的名字,此前所有的老師都不知道,他叫,叫劉——吧?”
“劉——”副組長一下就把話頭搶了過去,“我說的呢,當時我就是覺得這張卷子怎么就那么熟悉,總覺得好像哪兒不大對勁兒,可就是想不出所以然來,現(xiàn)在我可就明白了!”
“別著急,你慢慢講?!备赣H說。
副組長:“我這才看出來,您就是老領(lǐng)導,是劉——的父親,但是我還是得實事求是地說,當時這張卷子,為什么讓全體老師簽字呢,這是唯一的一張判卷組全體老師簽字的答卷,就因為這張卷子太特殊了,太完美了,初判老師,就是他,說是這張卷子是無可爭議的滿分卷子,因為滿分卷子必須大家簽字,這次考生中有三張滿分,但是,那三張滿分卷子可以說都還有瑕疵,也就是有可扣可不扣分的地方,大家覺得經(jīng)過十年荒疏,還能到這種程度已經(jīng)是難能可貴了,就一致同意不扣分給了滿分。但是這張卷子可不一樣,這是一張所有的老師想盡了所有的判卷標準,也沒有找到卷面上可以扣分的地方;有人提出,就這位考生的數(shù)學訓練和水平而言,是遠遠超出這次考試的所有考生的,給他滿分也不公平,因為那就和那三個滿分混到一起了,就憑這位考生這樣的素質(zhì),一分兩分絕對不會影響他的錄取,為了突出他和那幾位滿分的不同,最后大家決定,全體老師在這張卷子上簽字,因為所有的老師都說教學一生也沒碰上一個這樣的學生,必須要做得超常規(guī)一些,留下恢復高考的一段佳話!最后大家一致同意:無錯扣一分!而這次考生中一百一十九分甲,只此一人!”
說到這里,副組長才扔出最后的底牌:“我說的呢,是劉——呀,你知道嗎,劉——的數(shù)學就是我教的!初中一年到三年我一直是他的班主任!”師大附中的數(shù)學教研組長,一下因此感覺壓了三中數(shù)學教研組長半個肩膀頭。
父親說到這里,大哥也是覺得出了心中一口惡氣,好像還從來沒有這樣暢快過呢。
“行了爸,那我就知道了,大學考上考不上說實在的我還在其次,就是這一分要是找不出來,那我是放不下的!”大哥從此也就再不問考大學的事情了。其實,這一分還就真的成了一個重要的問題影響了大哥的大學呢!
大哥的總成績不算外語(當年第一次恢復高考,好像不是在校高中生外語成績不算)是三百五十九分,也就是說四門課平均成績差一分不到九十分。報考自愿時,大哥想都沒想就報了父親當時任校長,自己就在這所大學實習工廠當工人的學校。因為這所大學不僅在全省是排頭的理工科大學,在全國和世界上也是有些名號的。
然而,大約過了兩三個月了,一切都平靜下來了,各大學的錄取開始了,父親所在的這所大學,教務部門和省教育廳高教處以及招生辦聯(lián)合制定的招生分數(shù)線,對老高三和老高二提出特殊要求:四門課程的總成績,必須達到三百六十分!大哥還真的就是差了一分,而這一分,也就是這樣差掉的!
然而,父親既身為這所大學校長,又兼職是直接主管招生工作的“省高校招生委員會”第一副主任!但是,大哥也深知父親的為人和處事的風格,任何話語都沒說,就去了市內(nèi)的下一個等級的理工大學。當然,入學就是學生會主席,那就不用細說了。
寫到這里,大哥的精彩還有很多,但是就數(shù)學而言已經(jīng)是曾經(jīng)滄海,再難為水了。
大哥畢業(yè)就留校當上了數(shù)學教員,由于學校新開了計算機專業(yè),沒有教《離散數(shù)學》的老師,整個哈爾濱當時能教這門課程的老師也就是哈工大的一位副教授,再就真的沒什么人可以拿得起來了。系里把這門課給了大哥就交代:“你們在大學都沒有這門課,但是馬上新生開學就要上這門課,留下你就是因為知道你的數(shù)學根底好,讓你現(xiàn)學現(xiàn)賣也趕趟!你一定為學校承擔起這個困難,把這門課拿起來?!?/p>
只要是數(shù)學,大哥就不怕,教就教了起來。
開始時,還真的找到那位副教授請教過兩次,后來就一直把這門課程教得很是有聲有色了。筆者實在對《離散數(shù)學》有欠了解,只是知道,我們普通人所說的數(shù)學,其實應該叫《連續(xù)數(shù)學》,是一種可計算的數(shù)學,而離散數(shù)學則更多的是一種概念數(shù)學,不是連續(xù)的數(shù)字,好像是什么集群、群論、圖論等等一些用概念衍生的推理過程,比較直觀的就是計算機的程序語言用的數(shù)學吧。
大哥很快就成為了這個學科的帶頭人,畢業(yè)兩年后就到北京的一所大學進修了一年制的研究生學歷班,經(jīng)過了深加工,很快就副教授、正教授地在工作的學校當上了系副主任、主任、教務處長等職位。進入九十年代,小女兒大學畢業(yè)分配到了北京,那位北師大女附中老高三的大嫂,當然一心地向往著回家回北京,大哥當然也就跟著一起調(diào)到了北京,正是由于大哥正教授的身份,加上所教的專業(yè)又是時尚冷門,好幾所大學都同意接受,大哥就來到了一直工作到退休的這所大學,并且最后出任了計算機學院的院長。
大哥退休了,眨眼之間的人生就船到碼頭車到站了,可是大哥的數(shù)學生涯還真的風風火火往前走呢,據(jù)說又在搞一項世界級的什么“四色定理”的證明,正在研究的興頭上呢!
大哥呀!
作者簡介:舒張,本名劉書彰,生于1949年9月。1968年下鄉(xiāng)去生產(chǎn)建設兵團。1970年入牡丹江地區(qū)文工團任雙簧管演奏員。1978年考入中央戲劇學院戲劇文學系78班,1982年畢業(yè)分配到黑龍江省戲劇工作室,擔任《劇作家》雜志理論編輯,1984年考入中央戲劇學院戲劇文學系戲劇理論及歷史專業(yè)攻讀碩士研究生,1987年畢業(yè)獲碩士學位,分配回黑龍江省戲劇工作室工作至今。有小說集《雪土》(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戲劇作品集《地獄·天堂》(中國戲劇出版社出版)。現(xiàn)為黑龍江省戲劇工作室主任,省戲劇創(chuàng)作中心常務副理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