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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馬拉雅的藍蓮花

        2009-05-13 08:06:26魯曉紓
        小說林 2009年6期
        關鍵詞:老范

        魯曉紓

        學生范太太

        這世上有那么一種人叫犟種,無論是男犟種還是女犟種,都挺難弄。大凡當了犟種的人都要付出代價,尤其是犟種女人,范太太就是這樣的人。

        范太太的丈夫當然姓范,人稱老范,叫范平嶸。這是一個多么曲折的名字,乍看上去,平平凡凡坦坦蕩蕩的,但豈不知,平凡的后面還藏著崢嶸呢。范太太不知輕重,跟老范犯犟,結果她毀掉了自己的后半生。

        范太太是這樣嫁給老范的。

        范太太認識老范之前的兩年,前一任范太太去世了。這一任范太太沒給老范留下什么念想,倒是留下一個老范視之為眼珠兒的兒子。范太太認識老范時,“眼珠兒”剛剛七歲且非常難對付。那個時候,范太太正在上大四,是一所音樂學院鋼琴專業(yè)的學生,她同寢室的同學是“眼珠兒”的鋼琴家教。女同學每次上課回來,都吃飽了一肚子窩囊氣,先是咣當一聲推開了門,然后一屁股坐在床上,抓起梳子狠咧咧地梳頭,一邊叨頭發(fā),一邊詛咒“眼珠兒”,直到把頭發(fā)梳得光溜溜的,這才又重新包了塊花綢子,平靜了臉色,蝴蝶似的飛出去找人聊天了。范太太曾經勸過女同學——別教了,省得沒完沒了地傷自尊??墒桥瑢W不干:

        “老范說了,只要我能教好他兒子,他不會虧待我的?!?/p>

        女同學常向范太太描述老范家里的情景:客廳大得從這邊看不清那邊的東西,屋子里就有小橋流水……那許多不常見的東西她觀察得尤為仔細,最后,女同學用說悄悄話的神態(tài)告訴范太太:老范是死了老婆的人。說完,她坦白交代似的咯咯咯地笑了起來,算是告訴了范太太她心里的秘密。

        人要想實現自己的理想實在是不易。那天,女同學竟然帶傷回來了。她進屋便號啕大哭,用盡了世界上最狠毒的語言罵“眼珠兒”。原來,那孩子竟然狠狠地在她手上咬了一口……

        女同學不肯放棄老范家的差事,又不愿意再看見“眼珠兒”。

        范太太心生好奇:“我去給你教他兩天。”

        走進老范家的時候,范太太什么都沒看見,包括老范的長相。她只看見坐在琴凳上的那個孩子:蒼白的小臉上,一雙含水的眼睛隔山隔水地望著你,絲毫沒有熱情。

        范太太笑著拿起孩子的小手,放在自己手掌上:

        “來,咱倆比比誰的手大?”

        范太太非常驚喜,那孩子手指纖長,手掌開闊,完全張開時,竟然毫不費力地完成一個八度,范太太將它翻轉過來,小手就像小鷹爪子一樣,牢牢地立在她的手掌上。

        “我的天!你的手就是為鋼琴而生的?!狈短挥勺灾鞯刭潎@道。

        意料之中的事情,很快發(fā)生了。孩子冷不防抓住了范太太的手,張開嘴尖叫著向范太太咬去。范太太反應極快,她一把捉住了孩子的兩只手腕,孩子就像被人捉牢了兩只腳的小雞雛,動彈不得。

        “你要是敢咬我,我就掰下你的小牙兒來。我連你爸爸都不怕,還會怕你嗎?從今天起,你必須聽我的?!?/p>

        范太太的眼神和語氣堅定且不容懷疑,這是“眼珠兒”從前絕對沒見過的。他怔住了,甚至連哭都沒想起來。孩子求救似的扭頭去看坐在一邊的老范,老范不但沒幫他,反倒在笑呢。沒多一會兒,孩子像是被捏著了七寸的小蛇,變得乖乖的了。

        “真是一物降一物啊,從來沒人敢這么對待我兒子。”老范笑著站了起來,走到范太太跟前,說了句很有意思的話:“你這勁兒,倒是挺像我呢。”

        直到這會兒,范太太才認真地端詳了一番老范,這個看上去溫和的中年男人,聲音很好聽,鬢角雖說已露出了隱隱的斑白,但仍然可以看得見他青春時的背影。

        去老范家的第二天,范太太的女同學就被辭掉了。范太太知道消息后,和女同學一樣吃驚。她告訴老范,不再教“眼珠兒”了。老范倒是什么都沒說,只是一到上課的時間,就會親自開車來到范太太宿舍的樓下,一聲接著一聲地按汽車喇叭,喚她下樓。

        女同學早已是七竅生煙,說話也不成句兒,連頭發(fā)上的那塊花綢子,都被氣得在頭頂上一蹦一蹦,和主人一起指著范太太的鼻子:

        “看不出來,你是高人哪!撬我的行,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別這么不清不白的,有本事讓人家來娶你呀!”

        范太太哪里是怕被將軍的人:“算你說對了,這得叫個能耐,有本事你再撬回去。”

        “你這個雜種,我今天和你拼——了!”女同學像被激怒了的小野貓,兩手變成利爪張著向她撲來。

        范太太一點也不示弱,反身從桌上抓起水果刀:“來,來,來,看我剁下你的爪子,難道還怕你不成……”

        要不是眾人拼命攔著,又有腿快的跑去叫來了保安,說不定真會出人命呢。

        范太太傍大款的緋聞,成了學校里茶余飯后最招人談論的話題。每當宿舍樓下響起老范的汽車喇叭聲,許多玻璃窗的后面就會擠滿了人臉,鼻子貼壓在玻璃上變成了一塊塊小肉餅,就像爭著搶著要看一位登臺亮相的名角兒。

        范太太不再在乎了,她知道,玻璃后面那些沒有坐上這樣汽車的小肉餅們,都恨不得她下樓會給摔死,所以,老范一來,她倒是會款款地出現在院子里,十分從容地坐上老范的汽車。

        看著老范的車劃了一條黑色的弧線消失在門外,玻璃后面的那些小肉餅們就打翻了心里的五味瓶。

        范太太就這樣孤軍奮戰(zhàn),廝殺著結束了大學最后一年的生活。

        女同學罵范太太“雜種”,是有根據的,因為范太太兩個眼睛是淡藍色的,是我們這群黑眼睛黃皮膚中的異類。

        既是異類,活得就艱難。范太太害怕別人看她時的目光,因為女人看她的時候,心里想的是一樣,男人看她時,心里想的又是另一樣,而男人們心里所想的,又偏偏是女人們最想要的,于是,范太太的命注定就是這樣——女人堆兒里不要她,男人堆兒她更是近不得。

        氣跑了不知多少老師的“眼珠兒”卻偏偏喜歡范太太。偶爾遇上老范沒去接,恰巧范太太又晚來了,孩子會坐在琴凳上等待,甚至打電話問老范道:“老范,不會又給我換老師了吧?”

        “眼珠兒”叫老范為“老范”,老范不在意,但范太太總是稱老范為“范先生”,老范卻在意。

        老范說:“不用總那么客套,叫我老范吧?!?/p>

        范太太笑笑道:“不,范先生?!?/p>

        老范并不堅持,自信地說:“你以后會叫的?!?/p>

        范太太微笑著反駁:“那可不一定?!?/p>

        老范笑道:“不信?跟我犯犟的人從來沒贏過?!?/p>

        范太太接下去說:“好啊,那讓我來試試?!?/p>

        老范更是來了興趣,眼里閃著狡黠而興奮的光道:“你敢跟我打賭?”

        范太太稍稍地低下頭去,微笑著給了老范一個不是正面的回答:“人生來不是為了給打敗了?!?/p>

        大學畢業(yè),范太太四處忙著找飯碗。老范說,教好“眼珠兒”就是你最好的工作。

        范太太說:“孩子很快就用不著我了,他會有更好的老師,以后我還得生活?!?/p>

        老范說:“不急,你的生活我給你?!?/p>

        范太太成為范太太,是在她大學畢業(yè)的兩年之后。那時,“眼珠兒”早就不咬人了,在范太太的努力下,去了北京,被一位鋼琴名家收為門徒。那段日子,老范那才叫真高興。

        送走了孩子的那一天,老范站在心底空落落的范太太身后,雙臂繞著她的脖頸貼在耳邊說:“我們馬上就結婚?!?/p>

        我是個畫畫的

        我是個畫畫的,一般人看來,這個職業(yè)有點兒游手好閑。從前我掙不來錢的時候,老婆用各種各樣的方式來嘲笑我都成了習慣。

        我雖然沒有錢,但卻有一個聽起來如雷貫耳的名字,叫溥義?;噬辖小皟x”,我叫“義”,兩個字雖然相去甚遠,但聽起來差不多。所以,大凡我被人介紹的時候,對方聽了,眼睛里頓時會涌出一種喜劇似的疑惑。我的祖上好像也姓愛新覺羅什么的,但傳丟了家譜,族里也懶得有人去證實。

        四十多歲了,我白白背了這么一個響亮的名字,活得比那個祖宗溥皇上還窩囊。同樣回憶起前半生,溥皇上還能把委屈和窩囊寫成書,而我的委屈和窩囊想說都沒有人愿意聽。

        我從京城美院畢業(yè)的那個年代,全社會對知識分子還充滿了敬仰。我的畫在后輩中還算拿得出手,整天出出進進地盡和體面人物們打交道??墒呛髞砭筒惶粯恿?蹲市場的小販都比我有錢,老婆原本仰視著我的那張臉,漸漸變成了對我的平視,而且還大有向俯視發(fā)展的趨勢。我老婆是會計,有會炒股票的朋友。我告訴她說,我是潛力股,可是她沒當回事。

        “死心眼兒,整天窩在家里畫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頂個屁用!你也得學學人家小Q。”

        老婆想錢想得連我是干啥的都忘了。我是個畫西洋畫的,可是老婆非讓我學習小Q。老婆罵我的時候,兩條剔得細細的眉毛總是向上一動一動的,顯得比它們的主人還要生氣。

        我趕上了一個充滿了奇跡與幻想的時代,土騾子都飛上了天。小Q原本是我們畫院的一個雜工,在寫字的和畫畫的這些“家”們的經濟還被計劃著的時候,小Q負責給我們采購紙、墨、畫布、顏料什么的。后來,寫字作畫能換錢了,小Q可能是拜了仙師,像速成食品一樣成了速成書法家兼速成畫家。小Q會三下兩下就畫個紅牡丹,會把“福如東海水,壽比南山松”變著花樣來寫,甚至還會用像拖布一樣的大毛筆刷,光著腳,神靈附體似的在紙上跳來跳去。跳來跳去之間,就寫出一個比斗還大的字,一般人雖看不明白,但都五體投地,口里嘖嘖稱贊,以為非有千年的修行才可練就。于是,小Q的毛筆刷,就變成了印錢的家什,白紙黑字兒,頃刻就變成了人民幣。

        我生性怕老婆,所以日里夜里趕著學了些書法,時日不多,也寫得有模有樣。老婆特意弄了塊雞血石刻印章,讓我刻上“愛新覺羅”。我差點兒沒氣昏過去,老婆罵我“石頭腦袋只配在缸里漬酸菜”,只有叫“愛新覺羅”才值錢。

        有一次,一個林場老板托了位中學校長來請我,說要給爹做壽宴,要我去給題幾個字。不幸的是,這事兒讓我給弄錯了,以為做壽的就是那位中學校長。那天臨去之前,我偏偏被一點兒小事給絆住了,待我趕到那里,人家就等著我獻字掀高潮呢。

        我向主賓席上掃了幾眼,正好看到了那位穿西裝的中學校長,于是,我提筆揮毫,運了些氣力寫下“瀚墨春秋”幾個大字。主持人恭敬地端走了那幾個字,又朗朗地念了一遍,有人鼓掌,還有長長短短如棒喝似的叫好聲。

        如果不是那老頭站出來,我提的那字兒,也就那么過去了,可是有個留著山羊胡子的老頭卻偏偏找茬兒似的站了出來。

        “寫字兒的先生,你先慢著?!彼嶂^看我剛剛寫下的四個字。

        “這里邊有兩個字我認得,春和秋。那兩個是什么字?給我說說。”

        我傻了,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躊躇之間,老頭兒又發(fā)話了。

        “我放了一輩子羊,養(yǎng)活了九個孩子,頂數我這個兒最有出息。我這個兒子,打小就愛喝羊奶,我就對母羊侍候得格外精心。每年春秋,人最難過的時候,也是羊最難熬的時候,那懶漢家的牲口常沒吃的。我是個勤勤人,秋天我拼命地打羊草,在院子里壘得高高的,足夠羊們吃到過年開春兒的了。羊不遭罪有吃的,我兒就不遭罪有吃的。我兒能有今天,能趁那么大片的林子,這全都是得了羊的濟了?!?/p>

        這時邊上站著的一個紅臉胖子沖我直點頭,這時我才知道那便是林場老板。我心里咯登咯登的,腦門上沁出了汗,知道自己把祝壽的對象搞錯了,不知該怎么收場。

        “今天我最高興,我兒子請來了皇上的提溜兒孫兒,來給我寫對子,這輩子我還是頭一次?!闭f完“皇上的提溜兒孫兒”,老頭還特意抬了幾次手,指向一旁站著的我,展示給大家伙看。

        “我想按我的意思寫,把對羊的感謝寫進去,我這一輩子就希望我的羊肥肥壯壯的。這么著,我說一句‘羊肥羊壯,剩下的你們大家伙再湊?!?/p>

        老爺子出完了題目,下去了。林場老板周圍的人都積極活躍起來,紛紛獻對子,最后經老板審閱,老爺子拍板,對聯(lián)兒定下來了。

        “羊肥羊壯天天長”上聯(lián)兒。

        “兒孫滿堂步步高”下聯(lián)兒。

        “天倫之樂”橫批。

        我在雄壯的《運動員進行曲》的伴奏下,滿頭大汗寫完了那幅對聯(lián)兒。半個多小時里,我那顆本來就沒有多少自尊的心,像塊抹布一樣任眾人揉來擦去。

        我逃跑似的出了飯店的大門,來到黑夜里的大街上。我慶幸夜是黑的,別人看不見我那一臉的乞丐氣。

        五光十色的霓虹燈下,夜生活歌聲、笑聲、小販的叫賣聲我什么都聽不見,只仿佛走在另一個無聲的世界,看見光怪陸離之中一張張奇怪的人臉,盯看著我在笑。我運足了力氣,把兜里那沓剛剛得到的賞錢,和那塊硬邦邦的“愛新覺羅”,一齊向那堆笑我的肉臉們砸去。

        錢,像紙片一樣在空中飛散,那一張張奇怪的面孔看見空中的紙片就變得更加難看更加奇怪,霎時,就都追隨那些紙片去了。

        我頻繁地外出采風,看不見老婆的兩條細眉毛,我的心平靜多了。從西安回來的那次,我買了只半個人高的大花瓶。老婆來車站接我了。每次我出門回來,是不要她來接的,但這次不一樣,因為有了花瓶。

        老婆不是一個人來的,還有一個炒股票的王姓朋友,因為他有好車。車,我也有一部,挺破的那種,老婆不屑。

        王股票站在花瓶跟前,上下打量了幾眼之后,很肯定地說:

        “后座上放得下?!?/p>

        王股票要我坐在前面,我說,還是我坐在后面的好,我都侍候它一路了。王股票笑了,說,也好。

        按說這花瓶躺在座位上,已經很穩(wěn)當了,但我還是不放心,總覺得要給它綁上安全帶才好。我的手伸到了座位的夾空里,去摸安全帶的卡扣。還沒等我摸到卡扣,倒先是摸到了一串硬邦邦的東西,硌疼了我的手。我縮回手來,順勢把那串東西拽了出來,放在眼睛下面一看,我的心立刻開始翻江倒海了。

        這串東西,我就算是瞎了眼睛也認得清,這是我親手給老婆做的一串樣式別致的頭飾,每逢有交際場合,老婆束在頭上,總會顯得與眾不同。我朦朧地回想起,好久之前,她頭發(fā)上就沒再戴過那串頭飾。我問過她,她說,一個好朋友,特別有錢,金銀首飾多極了,可一樣都不愛戴,偏偏相中了她的這串頭飾。我當時挺不高興,對她說,就算是你的親媽,也不該把我給你的東西送給她。

        我攥著那串頭飾,像握在手里一團刺猬。我斷定現在坐的這個位置上,就曾經發(fā)生過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戲,男女主角就是我老婆和她的朋友王股票,那串頭飾就在他們翻云覆雨之時,被擠壓到了座位的夾空當中。

        “瞧,我撿著寶貝了。”

        我把那串頭飾伸向前排兩個座位的中間,讓他們兩個人同時都能看得到。我清楚地看見,老婆的臉“刷”地一下變了顏色,就像是猝不及防撞見了鬼。

        “可能我老婆的,她整天丟三落四的。”王股票渾然不覺。

        “把車靠邊兒停下?!?/p>

        王股票不知道我要干什么,就靠邊兒停了車。我老婆鐵青著臉,坐在車里一動也不動,她心里非常明白,我發(fā)現了她怎樣的秘密。

        “你,可以跟他走了。”我對我老婆說。然后,又對王股票說:

        “你應該改個名,叫王八蛋更合適?!?/p>

        說完,我就從車上拽下了我的大花瓶,一個人抱著它走了。

        夫人范太太

        老范娶范太太的那天,范太太并沒有覺得格外高興。在旁人看來,這是范太太的大幸,但范太太沒有想過這是幸還是不幸,她只知道,必須得嫁給老范,必須得讓幾年里走的險棋畫上勝利的句號,不能讓女同學和玻璃窗后面的小肉餅們看了她的笑話。

        范太太還不到三十歲,而老范已經四十多歲了。

        老范探望過范太太的父母,那還是在他們結婚之前。

        范太太家,空氣中散發(fā)著一種不新不舊的味道,能聞出一種讀書人家的怪異??蛷d的四邊沿著墻鑲了一圈書柜,向上一直通到天花板。原本四個窗子,只留下一個通氣,其余的三個,都跑到書柜后面去了。

        那可是真正意義上的書柜,書們在里面有站著的,有臥著的,有躺著的,擠不開的就擁在一起。沙發(fā)堅定地臥在書山中的谷地里,仿佛它們就是在那里生出來的,一萬年也不會動。這谷地里的沙發(fā)上,坐著范太太的父母——一對退了休的大學老師。他們跟周圍的一切很搭配,好像也該是這屋子里的一種擺設。

        范太太的媽媽腰背挺直地坐在那里,離老范不遠也不近。老范猜度她年輕時是個相貌清秀而且清高的女人,只是到了眼前這般年齡,清秀早已隱藏在皺紋后面了,但是清高還在。

        父親說話很少,也不做什么主,半長藝術家式的頭發(fā)是卷曲的,顴骨和鼻梁都是高高的,一看便知,不知從哪朝哪代開始,他祖上的血液里就摻進了西邊的不知哪個種族的血。老范解開了心里那個小小的謎——怪不得范太太的眼睛那么特別。

        范太太的媽媽年輕時也有一些范太太式的脾氣,可是范太太長大以后,脾氣比媽媽還甚,于是,這對母女的關系便可以用針尖和麥芒來比喻了。關于范太太的婚姻,范太太的媽媽曾這樣斷定地告訴過范太太:“你不會有什么好果子吃。”

        范太太說:“我從來也沒吃過什么好果子,再吃一顆也無妨?!?/p>

        新婚的老范和范太太,倒是好過一段。范太太也開始稱“老范”。老范出出入入總是帶著年輕太太,雖然她并不太情愿,但必要的應酬總還是要去的。

        范太太算是白當了一回范太太,老范之于她,就是一種資源浪費。老范在H城的影響,是范太太意想不到的,意想不到也沒關系,但總得感覺得到才對啊。如果對丈夫雄獅般的地位沒有足夠的認識而且當眾表現出大不敬來,那可真是罪過。

        這一日的聚會上有法院院長的太太。院長太太一進屋,瞥了范太太一眼就撲奔老范去了:

        “喲,老范,我今天就是特意來看你媳婦的,看看咱老范到底讓一個什么樣的人給迷住了。我這一瞧可真是開了眼,范太太倒是與眾不同,有一對藍眼睛呢,看不住可要給你惹禍的……”

        老范臉上笑著,可卻用了眼神去鎮(zhèn)壓院長太太。院長太太是個長臉兒,可兩條剔得精細的眉又偏偏要高高地向上挑著,用心撲過胭脂的臉有點京劇臉譜似的不真實。在老范面前,她舉手投足的每一個動作都像是被重新制造過一般,她雖然看懂了老范的眼神,但還是不甘心道:

        “女人年輕倒是招人稀罕呀,不像我們這樣四十多歲的半老徐娘了,沒人要嘍。”院長太太用意味深長的眼神在老范的臉上嗔怪地橫掃了一圈兒。

        院長太太用了什么眼神兒,說了什么話,院長先生就是瞎子一般,他只關心餐桌上有沒有給他準備的菜飯包。院長先生有一個嗜好,不管到多大的館子,一定要給他準備一個菜飯包兒,這是他萬古不變的主食。院長先生自嘲,說不能忘本,要保持農民的本色。

        凡是有院長先生參加的飯局,那滿桌子的美味珍饈,范太太看著都像是狗食。院長一只手滿抓著飯包兒,另一只手在下面托著,脖子伸得像只鴨那么長,大張著的下巴鏟子一樣把飯包咬下半個。嘴合上了,腮幫子立刻就鼓起來了,緊接著方圓幾米之內,都能聽見他嘴里“咔嚓咔嚓”的聲音。接下來,院長一定是緊喝兩口湯,湯在嘴里發(fā)出的“呼嚕呼?!钡穆曇?就像是狗在啜食。

        范太太還有一個看不得的人,那便是銀行行長的太太——母刺猬。母刺猬的意思并不是說她有多厲害,而是范太太第一次見到她時,行長太太的穿著很特別。剛剛入秋,雖說是晚上,但還不至于貼上個冷字兒。行長太太穿了件紅色的吊帶兒背心,卻圍了條銀狐圍脖兒。銀狐的成色很好,那毛銀針似的根根豎著,行長太太的脖子短,縮在皮毛里,向外探著臉,很像一只躲在洞口的刺猬,范太太想笑,但又恐怕壞了禮貌。這一夏一冬兩下不搭界的打扮,讓經過飯店大堂的行長太太很惹眼,行長太太對旁人的注目禮已經習慣了,她對范太太說:“沒有辦法,像咱們這樣的人,總是要招別人羨慕。”

        母刺猬是老范的另一類朋友,她不去看范太太有沒有藍眼睛,自己滿眼里都是“條子、餅子、萬子”。老范是牌場上的高手,但陪行長太太打牌他一定是輸的,行長太太有時可憐老范,幾圈下來把牌一推:“得了,讓我也歇歇,陪一陪你媳婦。孫臭臭——上場!”那孫臭臭便是銀行的孫行長,有名的臭牌手,沒外人的時候,她老婆總是叫他這個愛稱。

        陪牌局的時候,范太太只有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的份兒。母刺猬來了,一屁股陷在沙發(fā)里,兩只胖胳膊好像肥白的肘子,左面的那條還箍了一只翡翠鐲子。

        “喲,這是什么呀?”母刺猬發(fā)現范太太手腕上帶了只棕紅色木手鐲,她好奇地拿起范太太的手。

        “什么東西,好貴的吧?”行長太太一定要好奇到底。

        “木頭做的,幾塊錢的東西,小攤上買的?!?/p>

        “哎喲老范哪!”行長太太咋呼起來。

        “老范,怎么能讓你媳婦買地攤上的東西,傳出去讓大家笑話死。喲喲喲,看我想起來,是不是能避邪呀?有的時候老百姓手里的這種東西靈驗著呢,來來來,再讓我看看?!?/p>

        范太太不太想說話,她抬眼去尋牌桌上的老范,老范的位子上已坐上了老范的司機,老范則和男人們坐在別處說話。司機的牌技較老范還要高上一籌,他會按照老范的心思,想輸給誰的太太就輸給誰的太太。

        范太太常在背后痛罵“大飯包兒”,“母刺猬”,老范警告范太太:“當面決不可瞎說,他們和我,我和他們之間是互相得罪不得的?!狈短硎?不愿意再同他們吃吃喝喝。老范說,那可不行,我要你去的時候,就得一定去,你以為我就是為了讓你去吃喝嗎,多用用你的眼睛,作用大著呢。范太太愚鈍,她沒有搞清她對于老范的“作用”,這戲終于讓她給演砸了。

        老范在五星級飯店宴請了一位大人物,這個人物怎么個大法兒,范太太根本就沒往心里去,她只是看見,連“大飯包兒”和“孫臭臭”說話都要小心三分。一百多米的包房里除了大大的餐臺,墻邊還臥著一架鋼琴,一位穿著黑色長裙的女孩兒坐在那里輕輕地彈奏著柔和的曲子。

        酒席過半,主賓雙方其樂融融,老范側過身去,貼近大人物的耳邊說了幾句什么,只見大人物眼睛一亮,愉快的眼神定在了范太太那里。老范拍了拍手,向大家說:“部長精通音樂,今天很榮幸,讓我太太給部長獻上兩曲,請部長指點指點。”

        幾曲下來,部長鼓掌,眾人也鼓掌。部長滿心歡喜,贊賞老范娶個了“藍精靈”。

        “真是個給你長臉的媳婦呀?!卑ぶ戏蹲脑洪L太太,用不大不小的聲調說著,語氣染酸了她自己,醋點子也濺進了范太太的心里,

        部長夫人也發(fā)話了:“范先生太太真有品位,可不可以再來一首通俗點兒的,像克萊德曼什么的?!?/p>

        范太太微笑著道:“可以倒是可以,只是平時沒彈過,要有譜子才行?!?/p>

        “沒有譜子也能彈,那才叫得上鋼琴家呢?!痹洪L太太不失時機地將了范太太一軍。

        “那哪兒成啊,論聽音樂,你那耳朵也就是個擺設,可部長那是行家的?!?/p>

        “算了,你們倆別戧戧了,我說個曲兒,大家都會唱,范太太也一定會彈的,把這個曲兒獻給咱們的部長,表達咱們對部長的感情。來,鼓掌歡迎——《何日君再來》!”

        在這個晚宴上,院長先生沒敢要菜飯包兒,也許正是因為缺了這劑良藥,才讓他說出這番混話來。

        范太太氣得臉發(fā)白:“對不起,這曲子我沒聽說過!”她站起身來徑直地走到老范跟前道:“范先生,我累了,先回去了。”

        在這樣一個要命的場合,老范被媳婦當眾撅了面子。那天夜里,兩個人吵架聲震天震地。

        “就那一桌子東西,也配聽音樂?”范太太稱那一桌子人為“東西”。

        “你不過就是多念了幾天破書,出去打聽打聽,我老范是什么人?別人捧著我都排不上隊,告訴你,敢這么撅我面子的人還沒有!”

        “呸,暴發(fā)戶!當個部落酋長就以為是天王老子了?!狈短绷?放出了狠話。

        老范一下子像是被什么東西猛地噎著了,瞪著眼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半晌,他抓著范太太的雙肩,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來道:“你,從來都沒有看得起我,對嗎?”

        范太太意識到自己的話說得過重了,但說出去的話就像潑出去的水,有心去收拾,但已經晚了。

        幾天之后,范太太要一個人出門去。老范問,你要去哪里?范太太舉了舉地圖道:“走到哪兒就算哪兒?!崩戏队终f:“那最好,看還能不能找到比我這個暴發(fā)戶更好的了?!?/p>

        喜馬拉雅的藍蓮花

        我離開家,去了西藏。那可真是個好地方。

        我是從西寧坐長途汽車到拉薩去的。我翻過了唐古拉山口,也經過了藏北幾天幾夜見不到人的荒涼。雪山在陽光下泛著耀眼的光芒。遼闊的草原上,紫黑面膛的藏民在放牧著成群的牦牛,美麗的高原風光將我的神經洗刷一新,那種原始的純美,讓我把什么煩惱都忘了。

        在那曲,我趕上了一個集市,據說幾個月才有一次。牧民們賣的刀,那才叫好。清一色手工打出來的,刀面和刀把兒是一塊鋼的,沒接縫兒。我正掂對著買把什么樣的合適,忽然,眼前來了一片黑云,還綴滿了一串串藍色的小星星。我定睛看仔細了,這哪里是什么黑云,這分明是一片瀑布般的女人的黑發(fā),又長又黑的散發(fā)之中,還編了不少條小辮子,那一串串藍色的小星星,就是綴在小辮子上的一顆顆綠松石。那瀑布一陣抖動,黑云“刷”地一下散去了,轉過來的是一張姑娘的笑臉。這張臉真是太生動了,眼眶、顴骨和下巴的棱角清晰,長長的睫毛護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微笑的嘴角向上翹著,露出一排整齊的骨白色牙齒。

        我的腦子立刻被那瀑布弄亂了。不由自主地跟片瀑布去了??赡苁俏腋锰?她一回頭,發(fā)現有人在瞧她,就“倏”地一下轉回了頭,像頭受驚的鹿跑走了。她向豎著一頂頂帳篷的草原那邊極快地跑去,頭發(fā)瀑布變成了小小的烏云,在身后飄著。

        那姑娘的帳篷外有一小段柵欄,幾頭牦牛就在那柵欄后面,肚子上很長的披毛都快挨到地上了。我剛剛站到柵欄外面,帳篷的門一動,那藏族姑娘側著身從里邊出來了,一張笑臉就像是照耀著雪山的太陽。

        “你要干嗎?”

        我從背包里掏出速寫本,簡單幾筆就勾出了一張她倚在帳篷門邊兒上的漫畫像,線條很簡單,但很夸張,尤其是那擋住了半邊臉的長頭發(fā),還有那一臉喜氣洋洋的勁兒。她毫不掩飾地哈哈大笑了起來,然后跑過來一把搶過我的本子,把那張畫兒從本子上撕了下來,得了寶貝似的閃身鉆進帳篷里去了。

        這雪山太陽似的藏族姑娘讓我有了許多聯(lián)想,這樣清純至極的姑娘能凈化人的靈魂呢。

        幾天之后,我到了拉薩。住在一個叫金谷飯店的地方。金谷飯店從里到外黃澄澄的,每天我像是從金子殼里出來,晚上又住回了金子殼里。那個藏族女孩兒的影子在腦子里揮之不去,閑來無事時,就在本子上畫了她許多的肖像。

        一天在電梯里,我曾見過的綴滿綠松石的黑瀑布又現在我眼前。那女人頭發(fā)上面點綴的星星點點的綠松石,和那藏族女孩兒幾乎別無二致。開始的一瞬,我還以為又遇到了那個藏族女孩兒,但定睛一看,才知道這是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內地女子。她穿著一件淡綠色的半袖薄毛衫,頸子上和兩只手腕都掛著藏飾,披著一條印度味道的披巾,長及地面。她回眸看我的那一眼,我心里一動,動得近乎是一驚。我看到了一雙微微泛著藍光的眼睛,這雙眼睛鑲嵌在這女子白蓮花似的臉上,白烘托著微藍,微藍中又點染著白,好像老天嫌她的臉白得還不夠透明,特意在花瓣上又描上兩筆淡淡的藍色。

        那藍眼女子常去大昭寺廣場的一家小酒吧里閑坐。酒吧里有一架鋼琴,她有時會彈上兩曲。而更多的時候她就坐在靠窗子的位子上,去看那些圍著大昭寺一圈圈地轉經的人們。人群集體發(fā)出的誦經聲,穿透窗子,躍進她的耳中,就變成了渺茫的歌聲。

        她身上散發(fā)著另一種純美的氣息,像那個藏族女孩兒又有別于那個藏族女孩兒。那味道我說不出,只能流露于我的筆端。我畫她的時候特別輕松、有靈感,連我自己都驚詫:我們是不是相識?是上輩子還是下輩子?

        我和她就相識在這家小酒吧,我們驚詫于都來自H城,像兩顆小小的蒲公英種子,歷經了千山萬水飄游到高原上相遇在一起,相喜相惜。

        每天,從下午一直到晚上,我們都會坐在酒吧里聊天。她講得少,我講得多,我給她講我在高原上的經歷、講我遇上的那個藏族女孩兒,我甚至還給她講我單位里的人和事、講我像個傻瓜一樣把窩心錢撇撒在大街上。我還告訴她我的名字,告訴她我恬不知恥地和“愛新覺羅”攀親戚的故事。

        她沒有像別人那樣覺得我有多么好笑,眼睛里那兩片蘭花倒是閃著溫柔的光,把我的故事都吸了進去,吸到她的心里邊去想。

        我非常感動,我甚至感謝我自己來到了這雪山高原,讓我遇到這仙人一樣的女子,能暢快地向她傾吐出在人間吐不出的污濁。

        后來,我很慚愧我的自私,那幾日竟只顧享受自己的精神快樂,卻沒有去想問一問她的生活。也許當時的我只把她當成了一個精神牧師,而不是一個想要去獵取的女人。其實我也問過她的名字,可是她說太生僻,不好理解,就是蓮花的意思。

        有一雙藍眼睛的蓮花,這就是我知道她的全部。其余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或許當時她說了些什么,也許什么都沒說。

        我們幾乎游遍了拉薩附近所有的地方,草原、河流和寺廟。我的精神,從來沒有過這樣的輕快,我感謝老天,讓我遇到了這么好的一個旅伴。

        藍蓮花,看上去也快樂得很。藍蓮花對雪山腳下的一切都感興趣,長發(fā)上綴著一顆顆的綠松石,手臂上的藏飾不斷更新,常常是昨天發(fā)現的新玩意兒,今天就戴在了身上。那些一路叩著長頭來朝圣的藏民,常常讓她駐足,她甚至去寺廟仔細觀察藏民怎樣叩長頭。

        她說,人活著,是需要力量的。當你在人間再也尋找不到力量的時候,宗教就給了你活下去的勇氣。

        藍蓮花想去那曲看看那個藏族女孩兒。于是我們去了那曲??墒悄抢锏募性缇蜕⒘?草原恢復了固有的空曠和蒼涼。那晚,我們錯過了回拉薩的班車,黑夜里又迷失了去兵站的路,萬幸的是,我們找到了一個帳篷,主人出去放牧還沒回來。

        黑暗中,我們點亮了酥油燈,那光亮里映著的一切都像是在天堂。我們之間的一切都發(fā)生得那么自然,讓我驚異的是,藍蓮花竟然有著處女般的含蓄和嬌羞。事后,她沒有問幾乎所有女人都會問的那個犯傻問題:你愛我嗎?

        躺在毛氈里的藍蓮花,無語,寧靜。我從未感受過這樣的女人,無論肌膚怎樣親密,但她的靈魂卻不在你懷里。她的靈魂在另外一個地方看著你,像觀音的眼睛,使你不得不藏起自己的齷齪。

        “你不想說點兒什么嗎?”

        她搖了搖頭。

        “你一定是不食人間煙火的,食人間煙火的女人,眼睛里是不會長出藍蓮花的……”我吻著她的眼睛說。

        在西藏的日子里,我精心地為她畫了一幅畫:高原雪山之下,她在快樂地奔跑,眼睛是兩片淡藍色的花片,長長的黑發(fā)上插著一朵盛開的藍蓮花。

        我們是在拉薩分的手。離開的那天,我們在金谷飯店門口各自揮了揮手,這一揮手,卻沒了對方今后的消息。

        別墅里的倆囚徒

        范太太回家那天,剛巧碰到院長太太從她家里鉆出來。范太太劈頭就是一頓痛罵:

        “不要臉的事情做到我眼皮底下來了,你們家的那個讓飯包兒撐死了?”

        院長太太灰頭灰臉地跑了,老范也顯尷尬。可是后來,事情卻發(fā)生了戲劇性的變化,老范轉敗為勝了。

        范太太帶回來一幅畫,小心地立在了門口,老范本想緩和一下尷尬的氣氛,端起畫來拿進了客廳,不料想范太太在背后大叫一聲:

        “別動它,你不配!”

        老范沒思想準備,嚇了一跳,他轉過臉去看范太太,盯盯地看著她的臉足足有好幾秒。這幾秒鐘里,老范從范太太的眼睛里,讀出了一種異樣的東西,這是他沒有想到并且不愿意相信的。

        “說吧,誰畫的?”老范試探性地詐問。

        “比你那個描眉畫眼的大長臉要強一百倍!”范太太沒有掩飾的回答,把老范的心砸得咯登咯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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