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愛

父親扛一鋤月光從田里回來，院里就亮堂許多。放好鋤頭，父親燜好一鍋旱煙，蹲在屋檐下安逸地閉目養(yǎng)神。紅紅的火星被吞吐得忽明忽滅。

空氣里游走著淡淡的芳香。杏花的甜蜜。香椿芽的馥郁，幾瓣微微綻開的月季的清淡。金黃的蒲公英早已關(guān)好房門，躲在溫暖的花房里酣睡。一些失眠的蟲兒聲嘶力竭地吼著它們的孤獨(dú)。夜，更清，更寂。

圓木桌上腆著白肚皮的大茶壺，肆無忌憚地張揚(yáng)著周身的燥熱。父親在鞋底磕掉煙灰，湊近茶壺嘴，猛呷一口，咂出無窮的生活韻味。仿佛那不是茶，而是玉液瓊漿。我們雙手托腮，齊刷刷圍在父親身邊，學(xué)父親的樣子，對著茶壺嘴使勁吸一口茶，咕咚揚(yáng)脖咽下。伸伸舌頭，故意咂出咝咝的聲響。

奶奶搖著團(tuán)扇。悠悠拍打著踩在頭頂?shù)呐f時光。我們卻左搖右晃，心神不寧。一些小蟲總鉆入肥大的粗布褲腳，鉆入毛邊的油漬衣領(lǐng)。在我們?nèi)崮鄣男∩眢w上東奔西竄。(它們以為是噌噌竄節(jié)的玉米，或小麥?)往往跑著跑著，撞到一堵“墻”或一座“山”，尖尖的小嘴吭哧一聲，咬得我們鉆心地癢。狠狠捏住，是被揉碎的螞蟻的軀體。春天的螞蟻莽撞得很。是冬眠太久，混沌了腦瓜吧。

春剛從墻角枯草叢里探出觸角，螞蟻就嗅到氣息，懵懵懂懂爬出窩。剛開始踉蹌著步子，一點(diǎn)細(xì)碎的干草籽都拖不動，被草籽拽得打轉(zhuǎn)，被風(fēng)吹得翻跟頭。稍稍體態(tài)豐腴，就擴(kuò)展地盤，最后布成黑壓壓的方陣，蠻不講理地侵犯廚房，占領(lǐng)狹小的房間。我們?nèi)氯轮媚_踢，踩，用木棍搗。螞蟻毫不示弱，迅速攻擊我們赤裸的腳，竄到灶旁的縫隙。像砍不斷的水，噴濺得亂了秩序。

奶奶聞訊，端著一葫蘆瓢玉米面匆忙趕來。滿瓢黃澄澄的面粉“嘩啦”傾倒螞蟻身上，灌得它們滿嘴滿牙，連個噴嚏都打不成。翻轉(zhuǎn)過身子，又惡狠狠地爬起。猶不甘心，叼住面粉就逃。奇怪，它們再沒回來。原來小小的過失，也可以德化怨的。

草們花們忙著生長。綻放。動物們則四處炫耀自己的建巢技術(shù)。跟在一只螞蟻身后，你會發(fā)現(xiàn)它們并不美觀的巢穴。微微隆起的一堆土粒，一個悠長深邃的小圓洞。我們只能巴在洞口興嘆，那細(xì)長的洞穴，能容幾個家族成員呢?有誰曾想過。洞底卻是四通八達(dá)，房間眾多，里面裝潢一新，自有妙用。

喜鵲建筑技術(shù)并不比螞蟻精湛多少。只要看到一棵樹下凌亂交錯的枯樹枝，就知道，一對愛侶在樹上安家了。樹枝長短粗細(xì)不一。有尖銳帶刺的酸棗枝，有光滑的梧桐，有松枝，有荊棘，有刺槐，有柳……建立一個愛巢，它們要飛越大海，飛過高山。在池塘邊徘徊，在曉風(fēng)中思索，在晚霞中尋覓。這樣的堅韌執(zhí)著，絕對沒有任何逢場作戲的蛛絲馬跡。

建巢是一項漫長艱巨的工程。從白楊樹剛冒出幾只惺忪的睡眼一直到滿樹鋪綠疊翠。夜晚，黑黑的巢穴掩映在葉片里，風(fēng)搖樹擺，月影闌珊。靜靜的春夜，宛如一首枝頭的朦朧詩。

一夜狂風(fēng)，端掉了枝頭那窩溫暖的巢。清早，老喜鵲翹著尾巴，圍著地上凌亂的鳥巢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那急切的尖叫里，遍布恐慌，憂懼。巢里，是幾只鳥蛋或幾只雛鳥。老鳥急切無奈的樣子，讓我看到傍晚佇立村口焦灼呼喚孩兒歸家的母親。老鳥的悲哀，讓我們心酸。以后玩耍，再也不會挨到暮色蒼茫，遠(yuǎn)山黛黑。

木蜂撅著屁股，把堅硬的頭顱當(dāng)電鉆，使勁拱啊鉆的。一個渾圓的小洞就成了簡陋的家。這些家伙體態(tài)蠢笨，黑胖的肚子，金黃的尖尖頭。稍有動作就嗡嗡嗡地大聲嚷嚷。我們常常在圓洞下的地面發(fā)現(xiàn)直挺挺的木蜂尸體。據(jù)說產(chǎn)卵繁殖就是他們壽終正寢的時候。就像村里一個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在他們走進(jìn)黃土的時候，總有一大群兒孫趴在墳頭，嚎啕頓足。淚干之后，仍是牽牛犁地，播種谷物，收割莊稼。就像那些老人從沒有來過，也從沒有走過。所謂活著，只不過是隨風(fēng)而來，又被風(fēng)帶走的一個謊言。

馬蜂在門楣上剛剛懸掛一個高腳杯盞，縫紉鳥的玲瓏窠還剩下最后幾腳針線……這個春天，所有的生命都在孕育，都在繁殖，都在成長。

絲瓜爬上墻頭，我們卻吃驚地發(fā)現(xiàn)，夜里誰施了魔法，我們的褲子露出了腳踝，包住手指的袖子短了一大截。

夜晚，奶奶搖著團(tuán)扇聽我們唱歌謠：天上什么多?——星多。地上什么多?——娃多。娃想做什么?——下地。下地做什么?——幫爹爹，做農(nóng)活。

父親喜滋滋地瞅著我們，像瞅著刷刷拔節(jié)的麥田。

半方麥地

“去給你外婆送點(diǎn)錢吧……”母親低著頭，用粗糙的手指揉捻著一沓紙錢。堂屋昏暗起來。幾片黑云漫卷而來，漸漸遮住窗子，把最后一縷微弱的明亮帶走。一切都那么靜。靜得讓人憋悶，讓人窒息……幾線銀白不?；蝿又?，像不安分的思緒。那是母親幾近全白的發(fā)。

天終于控不住內(nèi)心的苦楚，把烏云撕扯成冰涼細(xì)密又急驟的小雨。不多久，地面的坑洼里便蓄滿了水。幾只麻雀斜飛著擦過白楊樹剛泛綠的枝丫，簌簌灑落一陣水珠。天更涼了。只是一陣急雨，使陰沉的天空稍稍舒緩一些。開始顯現(xiàn)幾痕光亮。頭頂?shù)膸讓雍谠崎_始向南游弋?！霸撇释希蚱鹛??！边@是小時候外婆常嘮叨的話。想起外婆，心驟然觸痛。

“姐，快點(diǎn)走!晚了墳前就有水洼了!”妹妹在前面催促著。路面很泥濘。每走一步，都要使勁拔出腳，抖落腳上的泥巴。外婆的墳地離我們村不遠(yuǎn)，就在村西頭的一塊麥地里。想必外婆已知我們即將要去，定是阻攔，不讓我們再次去打破那份寧靜，那分安謐?外婆真的太累了!

外婆比奶奶小兩歲。奶奶的一雙小腳像小巧的粽子。外婆卻是一雙天足。奶奶赤裸小腳訴說當(dāng)年纏足的殘酷時，外婆卻滿懷感激地懷念自己的父母。但是，因這雙天足，天生麗質(zhì)的外婆嫁給了家貧如洗的外公。外公最初在一所鄉(xiāng)村學(xué)校任校長。離家有七八十里路。只在節(jié)假日回家。家里，地里的活都是外婆一人操持。外婆一生養(yǎng)育六個兒子和一個女兒。母親是外婆唯一的女兒。也是六個兄弟的姐姐。母親結(jié)婚很早。十九歲那年便生了我。據(jù)說我出生后，因?yàn)槟赣H和父親不夠法定結(jié)婚年齡，只舉行婚禮沒有登記。村里分口糧，沒我的份。母親獨(dú)自抱著襁褓中的我。找到隊長哭訴。她說孩子大小也是條命，不給口糧咋養(yǎng)活?隊長最初還耐心解釋。后來見大人吵，孩子哭，煩得一揮手，怒呵一聲：“鬧什么鬧?!早知這樣就別急著抱娃娃!”在眾人的哄鬧取笑中，母親沮喪地走回家。十九歲的年輕母親抱著一個黑孩子要口糧，在當(dāng)時的鄉(xiāng)下足以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笑料。然而母親黯然神傷的卻是為逃避在外婆家的苦累日子，早早接受媒妁之言。把外婆和六個弟弟扔在苦難里。其實(shí)外婆曾給我們講過，當(dāng)年若不是她極力慫恿，母親斷不會答應(yīng)和父親的這門親事的。你媽這人，很顧家的。這是外婆時常念叨的一句話。

我的六個舅舅，幾乎都是母親帶大的。外婆下地干活，母親一人在家?guī)е鴰讉€弟弟，一邊收拾家務(wù)，做飯。隨著幾個孩子慢慢長大，家里的日子越來越拮據(jù)。其時外公在學(xué)校遭批斗，被隔離。不久被辭退回家。身體卻從此毀了。每日只能偎在床上，拖著

病殘的軀體看幾個舅舅仰著蠟黃的小臉吵鬧。為爭奪一塊紅薯滾成一團(tuán)。母親說那時的日子的確很難熬。奶奶說那時你外婆家的生活看著就讓人辛酸。我無法想象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日子?腦里卻清晰記住了兩件事：一件是我四五歲的時候到外婆家，憨厚的四舅舅穿著破棉襖帶我到場院剝玉米秸稈，捉出白胖的蟲子，然后躲到草垛后套貪嘴的麻雀?；氐郊?，四舅舅把幾只麻雀放到鍋灶里燒熟。嗅著噴香的氣味，我努力吞咽著唾沫，眼光卻死盯著四舅舅手中的小黑疙瘩。四舅舅小心撕下一片肉。遞給躺在炕頭呻吟的外公，然后再撕一片肉，塞到我嘴里。吃過一片，我又把目光透向那團(tuán)黑疙瘩。四舅舅有點(diǎn)慌亂，勉強(qiáng)再撕一片，小聲說：“外公病了，多給他吃，啊。”外婆在灶房煮飯。把一團(tuán)黑糊糊的地瓜干放到清水里煮。一股微甜又苦澀的氣味彌漫小屋，讓饑餓的胃競遺棄了食欲。

五舅舅和六舅舅讀初中時，外公已去世。那年冬天母親生了小弟。過滿月時，正是北方最冷的季節(jié)。幾場雪過后，屋檐下的冰凌始終尖利著，晶瑩著，絲毫不見消隱的意思。親戚們陸續(xù)來家里賀喜。五舅舅和六舅舅也瑟縮著，跟外婆來家里。一進(jìn)門，奶奶就嚷嚷起來：“她外婆，寒冬臘月的，你咋讓孩子們光腳呢?”奶奶的一番話，讓外婆眼圈倏地泛紅。兩個小舅舅不僅光著腳丫穿著單鞋，而且身上只穿一件單薄的夾衣。嚴(yán)寒讓露在外面的皮膚生滿凍瘡?！拔也幌牍芩麄兞耍尷咸靸鏊腊?。我的心事也減少一些……”外婆憤憤著，像是和誰賭氣。兩個小舅舅悶頭不語，只把兩只腳尖使勁擠在一處，企圖蓋住那伸出鞋外的紅紅腳趾。多年后，小舅舅偶爾和我談起，仍是一臉?biāo)岢卣f，當(dāng)年感覺自己是家里的累贅呢。幾天后，奶奶為兩個舅舅各做了一身棉衣，一雙棉鞋。這使母親因早婚所生的內(nèi)疚稍稍減少一些。即使她一直待在那個家，也無法在嚴(yán)冬為瑟瑟發(fā)抖的兄弟們填一件暖和的棉衣。

事實(shí)的確如此。婚后，母親對外婆家經(jīng)濟(jì)上的幫助顯而易見。然而這只是杯水車薪。一個并不寬裕的家庭幫助另一個貧寒的家庭，只會讓兩個家庭過得更加捉襟見肘。當(dāng)生活卑微到不見一粒米下鍋時，隨之而來的就是指責(zé)，抱怨。母親與父親的矛盾在這樣的境遇下日漸擴(kuò)大，膨脹，終至爆發(fā)。在一次劇烈的吵鬧之后，母親清醒了：外婆的家，只是她曾經(jīng)待過的驛站，誰都無力拯救。只有身處其中的人。自己拯救自己。而這個最終拯救者，只能是外婆!外婆是如何給五個舅舅陸續(xù)蓋好瓦房，又陸續(xù)娶親生子。又如何把小舅舅供完大學(xué)，作為后輩人。我無法從物質(zhì)和精神上完善地統(tǒng)計。但我仿佛看到一個贏弱的女人，被日子和貧困壓得慢慢萎縮，最后終于成為一個幾乎低到塵埃里的蒼涼影子。昔日的美麗被一些沉重與苦楚帶走。外婆把自己的一雙手磨鈍，磨老。又把一雙混沌的眼睛深陷進(jìn)歲月的黑洞里。最后，她把健康也交付給沉重的生活。當(dāng)五舅舅被招贅到別人家后，心力交瘁的外婆像寒風(fēng)里的一片枯葉，只剩一個病懨懨輕飄飄的身子。如一棵猝倒的大樹，傷痛往往從根部開始。

小舅舅是外婆最放心不下又最引以為榮的孩子。大學(xué)畢業(yè)后，小舅舅在美麗的海濱城市工作。成家。結(jié)婚那天，外婆獨(dú)自乘車幾百里，去參加舅舅的婚禮。其時五個舅舅已成家，但外婆的勞碌只換來眾多兒孫喊奶奶，卻并沒從物質(zhì)上有太大改觀。酒宴上，賓客們紛紛呈上一個個紅包。外婆惴惴不安地拽住小舅舅：孩子，娘只帶足路費(fèi)，沒有余錢啊!小舅舅沒說話。憋了好久，紅著眼眶說：娘。等兒有錢了，一定讓你過得更好!

參加完小舅舅的婚禮，外婆仿佛卸下全身沉甸甸的包袱，整個人也輕松好多。這時，四舅舅翻新房子。把寄居一側(cè)的外婆的兩間房拆除。只留一間讓外婆單獨(dú)居住。但仍和四舅舅家共用一個院子。中考結(jié)束我去看望外婆，路過院子里陰涼的絲瓜棚。正是炎夏，金黃的花兒翹著細(xì)長的脖頸與蜜蜂私語。長長細(xì)細(xì)的瓜們不時淘氣地敲打一下頭頂，不知情的還以為是誰故意搗亂呢。臨走，瞅瞅細(xì)長蔥綠的瓜，我滿含期待，望著外婆。外婆摸摸我的頭，長嘆一聲說：“孩子，這是你四舅媽種的。人家不在，外婆不能隨便摘給你啊……”從膽怯的話語里，我看到一種震懾外婆的力量，這力量并非一日之功。其實(shí)從舅舅們陸續(xù)成家之后，外婆遭遇的冷眼已屢見不鮮。生活的盤剝尚可度過，而精神的貧瘠卻讓外婆愈覺孤單，凄涼。也許是貧困疏遠(yuǎn)了情感，也許是忍讓滋生了冷漠。外婆除了從幾個舅舅那里得到一點(diǎn)維持生活的費(fèi)用之外，其他，荒蕪得寸草不生。

外婆喜歡到我們家。她說，我們家人多，熱鬧。是啊，相比她那個冰涼凄靜的小房間。我們這個八口之家的大家族的確樂意融融。外婆說，每天走出門口，腿就不聽使喚，走著走著就到我們家了。這是外婆每次都要表白的一段話。為什么要三番五次地表白呢?長大后我多次想起這個問題。其實(shí)外婆每日的來訪并不像看上去那么自在。鄉(xiāng)間有句古話“親戚遠(yuǎn)來香”。像外婆這樣的頻繁往來，已不稱為親戚，只能算是家里的一員吧。這不僅僅是奶奶和父親的看法，更是村里人戲謔的話語。母親再次頂不住壓力，幾次回家召集舅舅們做工作，希望他們能多關(guān)心一下外婆。幾個舅舅不吭聲。半晌扔下一句：地里活那么多，該給的糧都給了。還要做啥?在農(nóng)村，物質(zhì)贍養(yǎng)是必須的。而精神贍養(yǎng)，卻是一個陌生而奢侈的話題。人們評判子女是否孝敬父母，必以“是否給老人養(yǎng)老費(fèi)”為準(zhǔn)則。有誰關(guān)心精神上的事?只有吃飽了沒事做才會把那當(dāng)作正事來想。

讀阿拉旦·淖爾的散文，記住一句話“人是在災(zāi)難和幸福中并存著生活的，有多少苦難，就有多少幸福?！边@該是肖復(fù)興所闡述的“生活平衡”原則吧。然而外婆，她的一生是否真的有過生活平衡?她經(jīng)受的困苦那么多，幸福卻如久旱的禾苗，等不到幾滴滋潤的甘霖?；蛟S真的有幸福，那就是外婆這一生，有眾多子女，因此平衡原則罰她過得更苦一點(diǎn)，更艱辛一些。她只得用柔弱的雙肩扛起沉甸甸的擔(dān)子，直到最后一息。

外婆去世得很突然。沒有任何預(yù)兆。四舅舅夜里做一噩夢，驚醒，聽見外婆的房間里“咕咚”一聲。等發(fā)現(xiàn)時，人已摔落在地，昏迷不醒。母親說外婆去世的時候很安詳。一整天她都偎依著母親昏睡。傍晚時分突然清醒過來，問母親自己是在哪里。母親說，在家里。外婆緊緊拉住母親的手：別……走……母親淚如泉涌，強(qiáng)忍悲痛使勁點(diǎn)頭。天暗下來，小舅舅打開燈，外婆死死盯著小舅舅，半晌不說話。小舅舅哽咽著問外婆想吃點(diǎn)啥?外婆長長嘆息一聲。想吃蝦了。小舅舅趕緊買來新鮮的蝦，剝好。喂外婆吃。一只蝦沒咽下，外婆就合上眼，微笑著走了。悲慟的母親竟忘記了許多事情!包括讓遙居他鄉(xiāng)的我，來給外婆送最后一程。兩年后的一個深夜，小舅舅忽然打來電話：“那年你出生的時候，我剛六歲。一個人蹲在你家灶間燒火，沒人在意我……后來，你外婆到處，喊我，吃……飯……”電話那端，小舅舅已是泣不成聲?？纯慈諝v，是外婆去世兩周年的紀(jì)念日。

幾陣風(fēng)過，雨又稀疏地纏綿起來。一片黑綠的麥地呈現(xiàn)在面前。路旁的雜草，綴滿濕漉漉的水珠。被風(fēng)一吹，倏然灑落。乍暖還寒的早春，幾陣小雨平添更多的涼意。萌醒后的麥苗只從葉尖處泛出點(diǎn)新意。像誰把心事隨手一揚(yáng)，片片細(xì)葉擎滿繁密的晶亮。從麥地邊拐進(jìn)，遠(yuǎn)遠(yuǎn)望見一個小小的墳堆。墳頭插著一根枯柳枝，光禿禿地孑然立著?！暗搅?。這就是……”妹妹嗓音噎住，嚶嚶啜泣起來。我的心忽地一沉，像被誰扯了一把。一股巨大的壓抑與悲涼漫卷而來。什么是陰陽相隔，什么是恍若夢里，此刻一起涌上心頭。仿佛昨日，外婆的音容笑貌猶在眼前。再次回家，見到的卻是一掬黃土，一座荒冢。外婆啊，活著，對你是否意味著就是承受苦難和沉重。就是獨(dú)自咀嚼病痛和寂寞，凄涼?難道真如《圣經(jīng)》所說：從泥土里來，到泥土中去?那么，這個艱難的輪回中，外婆是否真正抓住了屬于自己根本的東西?

燒完紙錢，在麥地旁佇立好久。妹妹低聲說，這地是別人家的。小舅舅花了六十元才給外婆買來這半方麥田……回來的路上，天晴了?；钪巡辉偈强嚯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