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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p>
“哎,來了,進(jìn)來坐。”淑萍應(yīng)了一聲便又鉆進(jìn)廚房。只聽得吱啦啦一陣炸響,隨即竄出油炸辣椒的味道,嗆得客廳里的繁華也猛咳了兩聲。
仔細(xì)聞聞是蝦子,帶點生猛氣,油炸基圍蝦,是大表姐的拿手菜。也就那兩道拿得出手,所以次次做。
“你自己上網(wǎng)看電視啊!”淑萍在廚房里喊話,啊字拖得特別長,還有聲調(diào)的起伏,是個驚嘆號。穿越層層油煙、氣味,傳到繁華耳朵里已經(jīng)沒了力度,蒙在鼓里似的,悶聲悶氣。
“哦?!狈比A伸頭向廚房門口答了一聲,眼珠子卻開始在屋里亂轉(zhuǎn)。
電腦桌上擺了合照,金屬鏤花的框子鑲著,框住了,他們是一家人。跑也跑不掉。日久年深,玻璃面上毛毛地臟,看不真切。繁華哈了口氣,扯著T恤的一角擦了擦。大表姐夫一點沒走樣,現(xiàn)在還更黑瘦些,大表姐跟以前比似乎肉松懈了許多,被地心力扯著往下墜。
電腦是開著的,一下班就是看股票。聽說大表姐掙到了。不過也有說她是賠了的。如今股市大跳水,也不好說。她家三姊妹——淑萍、淑麗、淑瑾,老大有錢、老三有權(quán)。這是淑麗的話。平時倒看不出來。大表姐還是住廠里分的三十三平方的房子,穿著打扮也低調(diào)了很多。年輕時候是要拿一個月工資買雙皮鞋的。也不怪,錢省下來都放到大宗上去了。據(jù)說在“天鵝湖”買了套三室兩廳。神出鬼沒的,家里沒人知道。也是偶然聽廠里人提到的。車子也買了。其實也不大用得到,就落個給明哲送夜宵——稀飯,平時竟是個擺設(shè),然而還是要買,因為大家都買了,她淑萍什么時候當(dāng)過落后分子。繁華上樓的時候看到那車停在樓梯口。黑黝黝的龐然大物,兩盞眼似的車燈同樓道里的腳踏車怒目相對。繁華總覺那不是個吉利的東西。
客廳不過十來個平方,加上石膏的吊頂,柳木的墻裙,更顯得促小。暗紫的細(xì)絨布沙發(fā),仿紅木的四腳長飯桌、棕色玻璃茶幾、角落里一臺電腦,也不講究什么布局,就這么見空就擺。繁華轉(zhuǎn)一會覺得沒處看,也沒地站,更不好往臥室走,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還是來到了廚房,倚在門框上同大表姐說話。
“明哲成績還好吧?!狈比A試探性地問,然而是個肯定句。她是希望他好。孩子是淑萍永恒的話題。小學(xué)、初中、高中,明哲的成績是個遞減等差數(shù)列。以前她是見人就提,遠(yuǎn)兜遠(yuǎn)轉(zhuǎn)話頭還是落到孩子身上,全廠人都知道她淑萍家明哲成績好,名聲是早放出去了的。沒錯,小時候是好,模樣也好。可也越往上長,明哲的成績越讓淑萍泄氣。更惱的是人也長得越發(fā)蠢笨相,營養(yǎng)過剩似的高、胖。氣吹的似的。
她現(xiàn)在逢人還是提,反正不提別人也會問,大家都關(guān)心明哲的“成長”。不如先發(fā)制人?,F(xiàn)在淑萍只說明哲太可氣,不肯用功努力,聰明還是一樣聰明。別人都是高分低能,只知道死讀書,她家明哲從不。
淑萍聽到繁華的問話,先是沒吱聲,賭氣似的炸她的蝦子,半天憋出一句:“八百多名?!北巢恳餐纯嗟嘏ち艘幌?。
“哦——八百名一本也有了,二中升學(xué)率高的。重點大學(xué)有的上的?!狈比A頓了頓,又忙打圓場?!鞍?,這孩子總不知道用功,聰明是真聰明。”繁華嘆氣道,嗓子里卻“咔”的一聲咳住了,活脫脫給人一個戛然而止的印象,像遇到一片斷崖,無法繼續(xù)推進(jìn)。搞得淑萍忙問是不是嗆到了。繁華連連擺手,說沒事沒事。
也不好說。淑萍這輩子都是自己給自己安排。孩子是自己生的,吃了虧也是悶虧,她只怪楠生把笨腦子遺傳給了明哲,可楠生當(dāng)年成績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如果不是最后高考失誤也不會落到這個地方來。可人生沒有如果。她淑萍只看實打?qū)嵉默F(xiàn)在。
再說當(dāng)初是她要選他,他是高攀,農(nóng)村上來的,呆頭鵝似的,嘴巴一點也不甜。她父母也都不同意。
可她中意,她喜歡他的凸鼻子凹眼,喜歡他的悶聲悶氣。淑萍跟家里鬧了大半年,老母親揚(yáng)言不給她陪嫁。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帶著托娘舅打一套組合家具,就嫁過去了。回門酒席娘家都沒擺。這一個疙瘩,窩在心里,她是一輩子記得的。她做夢總是夢到那一幕:老母親站在門檻上。一手握著紗門,撮尖了喉嚨,撫著胸口大喊:“往后不順意,你可別家來哭,孩子也別指望我?guī)?”她頭也不回地往前跑,跑急了,跌倒在白水泥地上,膝蓋磕破了,血流出來,然而一點不疼,她捂都不捂,爬起來繼續(xù)跑。終于離開了家。
到底她沒什么不順意,楠生她是拿得住的。什么都是她說了算。在家她就是天。大呼小叫的是她,沉默寡言的是他。開始大家以為大姐夫是寬容,可長久了看,卻發(fā)現(xiàn)這寬容不過是包裝好了的懦弱,軟柿子一個,里面稀。老婆婆從鄉(xiāng)下來,沒住一天就氣走了。長輩們都編派淑萍的不是,可四鄰八院的媳婦們卻引之為婆媳爭斗的成功典范。
明哲是沒結(jié)婚就有了的,多半也是因為這個才匆匆成的家。當(dāng)年廠里計劃生育工作抓得緊,一道杠子劃到二十歲才準(zhǔn)生,淑萍顯然不夠年歲。計生委多次找人給她做思想工作,讓她把孩子拿掉。淑萍不聽,火燒茅性子一上來,索性跑到主任家里去,拍手拍腳地大哭大鬧,恨不得要去廚房拿刀,揚(yáng)言拼死也要孩子,要么兩條命,要么沒命。破釜沉舟式的決絕。主任也嚇怕了,說你好好回去休息,好好休息。
孩子到底是生下來了,八斤多。誰都知道她家明哲生下來八斤多。滿月時送的紅雞蛋散得滿廠都是??蛇@孩子娘家是不給帶,她又不愿意給婆家?guī)В罗r(nóng)村習(xí)慣把孩子帶壞了。淑萍一咬牙,請了個外地小保姆,將就了幾年,直挨到送去幼兒園。她氣娘家,更氣婆家,人沒人場,錢沒錢場。半輩子都在負(fù)這個氣。
“哎,盤子,碗櫥里?!笔缙紦破鹨宦┥孜r,揚(yáng)了又揚(yáng),油都淋干凈了。
繁華拿出一個白瓷盤,手指摸了摸,似乎有灰,拿到水龍頭下沖了沖,用抹布仔仔細(xì)細(xì)擦干凈,這才遞給淑萍。淑萍撈著蝦已經(jīng)等半天了。
淑萍撇了撇嘴笑道:“哪這么精細(xì),差不多就行了,都是洗過的。華子你看這油,都說金龍魚最好,可炸出來還黃塌塌的,應(yīng)該是金黃金黃才好喏?!鼻敢馑频目跉?,夾雜著得意勁。人有錢了就有這個毛病,一種客氣的抱歉,其實還是驕矜。故意要顯山露水,成了膚淺的炫耀。
繁華淡淡地說:“這也很好了。”并沒有再深究下去的意思。
沉默片刻后,淑萍把聲音一低,悄悄笑道:“你呢?事情差不多了吧?”她用兩指捏起一只蝦的尾巴,吹了吹氣,送到繁華嘴邊,眼睛躲在鏡片后。似笑非笑地睇著她。
繁華閃過身,抬起胳膊擋著淑萍,然而臉?biāo)⒌丶t了,嗔道:“我又怎么樣了?!?/p>
“問你什么時候辦事?!笔缙紕冎r殼,喉嚨里嘰里咕嚕笑了兩聲,讓人摸不清什么意味。繁華皺了皺眉,也不去搭話。
淑萍理所當(dāng)然地對繁華的婚事不以為然。她是又怨又笑。怨的是繁華看走了眼,千挑萬挑了幾年。自己年歲漸大,反過來被人家挑,結(jié)果匆匆忙忙挑個德宏,也就這半年的事。笑的也還是繁華看走了眼,到底比不上自己眼光犀利。淑萍為自己慶幸。
別的倒還算了,淑萍格外看不慣德宏的窮酸
相,一同打保齡球,還算著場數(shù),請的是繁華的親戚,沒在哪呢就這么省,婚還沒結(jié),眼皮子就這么淺,她家楠生從不這樣。為這個淑萍簡直替繁華屈死了??煞比A總說德宏好,德宏的父母脾氣也好,難得見的。淑萍聽了就來氣,人好,頂吃的還是頂用的?最吃不消那套房子,死撐!沒錢買什么三室兩廳?對,首期是付了,可余下的要小兩口還二十年,要還到退休!掙的是死工資,偏偏這方面窮大方。估計之前談過對象,快結(jié)婚又崩了,空剩個大房子。偏繁華頂上了,簡直就是“填房”,比二婚還糟。
繁華淡漠地望著淑萍,眼神中透出一種說不清的迷離。這才接起方才的話題:“早著呢,房子也沒裝修?!?/p>
“什么時候不能裝修?!闭f白了還是德宏沒錢。淑萍把話扔在身后頭,端著菜盤往客廳送,繁華跟在后頭,到什么時候都是她在跟。亦步亦趨。然而還是跟不上,在繁華眼里,大表姐天生一種潑辣的貴氣,雖然近乎庸俗。
“那你上班怎么辦?”淑萍往仿紅木的方凳上嵌坐一角,二郎腿一蹺,兩手抱住膝蓋。
新房買在城中。德宏單位在城西頭,繁華的學(xué)校在城東,兩口子得天天來回跑。交通也不便當(dāng),出門打不到車(就算打也打不起),徒步十五分鐘才到公交車站,而且她那趟24路出了名的慢破擠,小偷也多。繁華也怨這新房買得太不是地方,可德宏偏可憐巴巴地說是早就買下的,首期都付了的。繁華也沒辦法。德宏的父母進(jìn)門出門也都是笑臉。一團(tuán)和氣的樣子,繁華不好太找不愉快。她母親家離學(xué)校倒是近,可結(jié)了婚也不能老窩在娘家,而且燒鍋理灶都要自己學(xué)起來,日子還是要自己過。沒結(jié)婚煩,可眼瞅著要邁進(jìn)婚姻的門檻,繁華又有點害怕。
心里雖然一萬不順意,嘴上依然云淡風(fēng)輕:“也還好,坐車還算方便?!?/p>
她何嘗不知道眾人都在背后議論,淑萍笑她,還有她的好姊妹,都在當(dāng)笑話看。相親這許多次。相到德宏那兒,她也累了,好像趕了老長老長的路,想坐下歇會,她就當(dāng)他是個石頭凳子。所以對于德宏,半推半就答應(yīng)下來。家庭長相都一般。她就圖他一個真心。然而也難說,人心是最吃不準(zhǔn)的東西。
到最后跟了這么個一般的男人,繁華心里苦笑。當(dāng)初也不是沒戀愛過,其中也有對她非常的癡心的。是學(xué)校里的同事,她教語文,那個人教數(shù)學(xué),是單位的紅人,倒追的姑娘也有好幾個,然而曲曲折折,他還是選中繁華。她為此格外驕傲??墒撬圆粶?zhǔn)他。他是個心氣高的男人。長得漂亮,腦子又靈光,怎么甘心在小地方待一輩子。繁華覺得拴不住他,遲早要飛的。繁華只想過平凡的日子。
他拼了好幾年考研究生。到底考上了。雖然只是調(diào)劑過去一個廣西的學(xué)校,聽沒聽說過的地方。可這全沒什么要緊,到底是飛走了。夢長了翅膀,鴿子似的撲啦啦飛走了。他勸繁華也考,繁華略想了想,說你把復(fù)習(xí)資料拿來我看。有政治、英語——她最煩的兩科。那天他送她回家,打的打到家門口。忽然她又不愿意了。她把磚塊似的書塞回他懷里,賭氣似的說:“我哪也不去?!比缓蟊尺^臉,抬腳跨上樓梯,卻又定定地不動,她需要給他留個凄然的背影?!耙幌扔喕?,我再走?!彼s上來幾步,立在她身后說話,嗓音是迫切的。她冷笑道:“這算什么?!彼X得自己是被同情著了,她不允許自己處在這樣的境地。她從來不都是高傲的么?她只能一字一頓地說:“你走你的,三年,你不必刻意等我,我也不刻意等你?!辈坏人_口,繁華便緩緩走進(jìn)昏暗的樓道,樓道的感應(yīng)燈撲的亮了,看得見繁華的不自然地的身,身體扭曲得像個S形。燈撲的又黑了下去,把一切都埋在了下面。
少不得夜里一場濕了枕頭的大哭??刹坏桨肽辏陀龅降潞?,一個鐵路技術(shù)工,歪牌子大專畢業(yè)的。是她要成全他,順帶也成全自己,可說到底還是為了自己,三十了,不能再等。諷刺的是,竟然火速訂的婚,為她漫長的單身生活畫上歪歪扭扭的句號。繁華總覺得少了點緩沖地帶,這婚姻好像海浪,一下子全涌上來,她躲都來不及,全然濕透。
淑萍對德宏的看不上,因為繁華曾拒絕過她的牽線。繁華的執(zhí)拗有時是很傷人,可到底也沒找到更好的,淑萍有點幸災(zāi)樂禍。多少次淑萍當(dāng)著眾多親戚的面問繁華,他怎么樣?真的好么?溫柔的刻薄,繁華快受不了了。
淑萍把幾個菜都端了上來。紫燕的海白菜、醬牛肉、香酥蝦,還有一個魚頭豆腐湯。淑萍常年下廚,丈夫再忙也要趕回來吃飯,倒也不見得廚藝多好,做來做去就那幾個菜,也沒想著翻花樣騙騙男人的胃口。反正是她說了算。她對丈夫、對這個家是做過大貢獻(xiàn)的。曾經(jīng)她是那么立意堅決地嫁給他。淑萍想起來就是一陣酸痛,然而是半甜半苦的回憶,就像是“憶起我當(dāng)年呀,苦辣酸甜都嘗遍……”她對自己有一種自·冷的滿足。
繁華給自己剝了一只蝦,輕輕問道:“三姐那你去看了么,也不成樣子了?!?/p>
淑萍一壁盛湯,一壁咕噥道:“兩地分居遲早要出問題的。”
淑萍和淑瑾向來不睦。
建宇下崗得早,那時淑瑾還沒考進(jìn)機(jī)關(guān)。老母親名下有個店鋪,卻被淑麗兩口子搶了去。這也沒辦法,淑麗夫妻是雙下崗,特別有理,仿佛不繼承這份財產(chǎn)就活不下去,只能讓給她。淑瑾這才下狠心辭職考機(jī)關(guān)。那半年在家里鍋屋旁邊的小屋子看書,頭發(fā)掉了好多,拼命考上了??蓻]想到夫妻關(guān)系發(fā)生了微妙變化。她的職位高收入高,建宇自尊心受不了,招來無名的閑氣。后來建宇托親戚在上海的外資超市里插了個職位,甩手一去就是五六年。直到孩子上小學(xué),建宇也混出人樣了,調(diào)到南京的分店做部門經(jīng)理。誰知道又鬧出事來。
那幾年家里等于全甩給淑瑾,建宇覺得自己在干大事業(yè)。有句老詩叫“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鬧出這檔子事情,淑瑾也談不上悔,她認(rèn)為都是社會造成的。建宇是好人,都是單位小丫頭勾引壞了。外人面前淑瑾為自己解釋:“他不出去工作,我們這個家遲早還是要散?!钡菗瘟碎T戶也要散,丈夫變了心。
建字走后,淑瑾同婆婆小姑過不到一塊,雖然是些小矛盾,但攢多了也要爆發(fā)。好像是小孩子攢零錢的罐子,攢夠了就想著砸似的。淑瑾帶著兒子哭回娘家。老母親對小女兒本來就疼些。工作好。更疼。淑瑾眼睛腫得核桃似的呆坐著,母親也陪著淌眼抹淚,結(jié)果心一橫就留了淑瑾母子在家里長住。
可淑萍、淑麗不答應(yīng)。一樣的女兒,為什么偏顧著她。父親氣得在屋里直跳腳,鬧得血壓又升了不少。淑瑾只趴在沙發(fā)的靠背上啜泣。母親氣得渾身打戰(zhàn),指著淑萍淑麗罵:“虧她是你們妹妹,她孩子這么小,你妹夫在外面,婆婆家又不是東西,我不幫誰幫,你們還攪在一處跟我鬧。也好,索性我兩眼一閉隨你們鬧去。”老母親氣得一頓捶桌子,幾近嚎啕。淑麗是摔門就走,照看她的店去。淑萍忍了忍,好歹留下來敷衍著。一家四口分坐在三間房里。不言不語,只聽得一只破鐘走得歡快。淑萍覺得好沒意思,哼一聲冷笑道:“我是吃慣了虧的,誰讓我是老大呢?我就替老二不服,兩口子下崗,孩子也沒人管,你們怎么就不幫她拉扯拉扯。誰都知道我和老
二不是爸媽養(yǎng)的,姥姥一死就沒人管了,可說到底一樣是你們的女兒?!?/p>
淑麗這一氣,半年沒進(jìn)娘家門。年尾才帶著孩子送了半箱蘋果,說想承包廠里的幼兒園,借父親的臉面做人情。后來事情也成了,可是淑麗又跟合伙人打得一塌糊涂,幼兒園不到半年就散了伙,弄得人人都說周家二姑娘太不能成事。
淑萍沒淑麗這么死心眼,還是定時回去看看。但是沒好臉的。
直到淑瑾家出了這件事。
“聽說那女人年輕呢,才二十吧。”繁華還是淡淡的口氣,夾了一塊海白菜往嘴里送。
“啊!”淑萍精神猛地一提,仿佛是洗腳時水燙了腳,立刻七扭八扭晃了晃腰肢,坐正了,探著頭問:“多久的事?”
“聽說有兩年了。估摸建宇去南京就勾搭上了?!狈比A輕易就出賣了淑瑾。“也是在他那做事的,現(xiàn)在外面就是亂?!狈比A口氣越發(fā)沉穩(wěn)。
“淑瑾怎么知道的?”淑萍停了筷子,像是追查一個重大案件,勢必刨根問底。家丑不可外揚(yáng),可她不是外人。
“據(jù)說是三姐翻他手機(jī)看到的。”繁華擠牙膏似的一點一點往外倒,淑瑾曾找她哭訴過,然而只獲得那么一點同情。
是淑瑾在建宇一次酒醉后無意撞見的。說是無意,也是有心。一條條精致的短信,貼心貼肉的話。淑瑾起先還不信。沒發(fā)生的時候老是疑心丈夫外面有女人,現(xiàn)在真有了,卻大驚失色,說什么也不信。然而也不得不信了。她常常拖著孩子去南京突襲,獵犬似的在建宇住所尋找可資為證的蛛絲馬跡。她把他身邊的人摸得清清楚楚,拉攏收買。對女人來說,沒有其他辦法,只能利用輿論施加壓力。
大蓋子到今年才掀開。建宇調(diào)回家鄉(xiāng)工作,夫妻完聚。本來是極好的事,可淑瑾發(fā)現(xiàn)建宇經(jīng)常接到南京的電話,動輒一兩個小時。他只是搪塞:“談工作?!比欢l不知道,鬼才信。于是吵、罵,披頭散發(fā)。天昏地暗。淑瑾還不罷休,到底找到那女人的號碼,打過去,卻是小姑娘的聲音。其實是正當(dāng)年。建字也是正當(dāng)年。只有她,老了??蓪ν猓玷€是說建宇是愛她的,她有證據(jù)的,她的版本是建宇喝醉了總會打電話給她的。酒后吐真言,她相信酒后也見真心。
淑萍抱怨似的說:“早就不看好三妹婿。陰陽怪氣的樣子,三妹搞死玩不過他。”淑萍現(xiàn)在誰都看不慣,也難怪,有錢撐著腰,眼睛都是瞇著看的。
其實繁華也不很喜歡。建宇是她小學(xué)班主任的兒子。班主任姓金,都叫她金太婆,也是厲害角色。繁華當(dāng)初在金太婆手里沒得到照顧。將一個重點中學(xué)的升學(xué)名額給了別人,恨烏及屋,建宇也不是上道的人。
然而繁華還是嘆息道:“其實三姐也夠苦的,一個人拉扯孩子,現(xiàn)在條件稍微好點,又弄出這檔子事?!?/p>
淑萍沒接話,她想自己才是最苦的。一種自憐的情緒。三妹有什么苦的,吃香的喝辣的,都是現(xiàn)成,孩子也有老人管。這些年娘家不知貼了她多少去。貼到孩子上初中了。
飯后繁華笑道:“今兒吃撐著了?!?/p>
淑萍道:“也沒什么好菜?!蓖A送S终f:“我知道你吃飯最講究,改天我們請你到外面吃。”“我們”是說她跟楠生。繁華問道:“怎么不見大哥?”
“他廠里有事。不過也快回來了。我想回頭開車給明哲送宵夜,順帶也送送你?!?/p>
繁華咕噥著說不急,卻又沒事可干,就動手替淑萍收拾碗筷,卻被她一把攔下。
淑萍起身泡了兩杯茶,笑道:“這是你大哥出差帶回來的呢,上好的碧螺春,你嘗嘗?!?/p>
繁華捧了茶只得又坐了坐,看到墻壁上的高考倒計時牌,又重新找話說:“如今考大學(xué)也容易些了?!?/p>
淑萍像猛然勾起往事似的,眼神透出一種哀矜。她嘆了口氣,用一種娓娓道來的音調(diào)傾訴道:“你不知道么,我考大學(xué)那會真苦……簡直……苦透了。家里沒人問事,大夏天,我自己騎車趕考場……那地方可真遠(yuǎn),你想不到的遠(yuǎn)。天又熱,我真怕自己考不出來了。午飯就立在街邊的小攤子前,就著涼水,胡亂啃幾個包子。我就想要是上不了大學(xué)怎么辦,我這一生就算完了,小小的年紀(jì),就想到一生的事。”
淑萍這段辛酸事也不知說過多少遍了。起先還要掉掉眼淚,后來只剩下空洞的哀傷,自嘆自憐罷了,她也知道是沒人愿意聽了,說了有什么用。繁華只是安慰道:“你是被耽誤了。”
她早聽大姨說淑萍是考了三年大學(xué),沒有結(jié)果才放棄的。到底是怎樣,各有各的版本,也不去追究了,半輩子都過去了。繁華疑心也許她是靠著這點幻想的顧影自憐抵消怨恨,也是可憐。
繁華正在神游,燈突然滅了,屋子里是全黑。繁華兀自坐在黑暗中,深深嘆了口氣。淑萍從壁櫥里摸出電筒,到廚房小心翼翼把電閘重新推上去,屋子又亮了,但似乎光線黯淡了些。繁華低頭呷了口茶,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涼了。
這時楠生開門進(jìn)來,淑萍替他脫下外套,他跟繁華點了點頭,笑了笑道:“你們吃過了吧?!笔缙监止局f:“等你回來么,黃花菜都涼了?!钡策€是鉆進(jìn)廚房預(yù)備晚飯。楠生又自顧自地笑了起來。到底有些窘,繁華還坐著呢,她怎么就這么不禮貌,對客人不禮貌,對自己也不禮貌,還是因為老了……
繁華挨到九點鐘,坐楠生的車回去。本來兩家也很近,走走就到了,可淑萍偏拉著她。淑萍現(xiàn)在是一個盡職盡責(zé)的家庭主婦,然而快樂也要做給外人看。繁華立在路口,目送楠生的車緩緩開去,緩緩地,猶疑不定的樣子,卻忽然停住了。原來是一個街口。那紅燈綠燈遙遙亮著,仿佛開在天邊的兩朵花,一朵紅花,一朵綠花,兩只眼似的交錯地在夜空閃爍。繁華摸了摸手臂,覺得有點冷,于是抱緊胳膊,轉(zhuǎn)過身,緩緩走入昏黑的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