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於是眾僧聞知，心懷驚怖，各自東西回避，盡謀走計”是《廬山遠(yuǎn)公話》中的一句話，其中“東西”一詞有兩種理解:一是作狀語，解釋為“處處、到處”;二是為動詞，意思是“奔走或 流亡”。本文運用語法、語義學(xué)知識，分別就前一種理解的合理性和后一種分析的欠妥性進行了闡釋。

關(guān)鍵詞:東西到處語法、語義學(xué)

《廬山遠(yuǎn)公話》是《敦煌變文集新書》中的一部近代宗教文學(xué)話本，主要敘述東晉名僧惠遠(yuǎn)的故事。它包括的情節(jié)有家住雁門、廬山出家、白莊劫寺、遠(yuǎn)公為奴、遠(yuǎn)公與道安論議等。在“白莊劫寺”一節(jié)中有這樣一句話:“於是眾僧聞知，心懷驚怖，各自東西回避，盡謀走計?！庇腥苏J(rèn)為其中的“東西”一詞作“動詞”，表“奔走或流亡”意。對此，本文根據(jù)具體文意，聯(lián)系上下文語境，認(rèn)為把它理解為狀語、修飾動詞“回避”，解釋為“到處、處處”更為合適。下面運用語法、語義學(xué)的一些理論來論證后一種理解的合理性。

一、“東西”一詞解釋為“到處、處處”作狀語的合理性

(一)語義上，“東西”為“到處、處處”

“東西回避”中“東西”由方位詞“東西”引申而來，下面從整個演變脈絡(luò)來談。

“東”最初是一個表示方位的名詞，繁體寫作“東”，由小篆楷化而來?！皷|”字獲得方位名詞的意義可以從《說文》中找到答案?！皷|，動也，從木。官溥說:從日在木中?！睆臉?gòu)形上看，“眾日在木中”意思是早晨太陽順著樹木往上高升，表現(xiàn)出一種動勢，這就是日出的方向，也是東方所在的位置。

“西”是個象形字?！墩f文》:“西，鳥在巢上，象形。日在西方而鳥西，故因以為東西之西?！币蝤B歸巢總在太陽西落之時，于是“西”字被借用來表日落的方向。

隨著詞義的發(fā)展變化，“東西”合在一起出現(xiàn)，表示東、西兩個方向，這是“東西”的本義。但是，隨著語言的發(fā)展，“東西”出現(xiàn)了多個意義，這樣，“東西”就具有了多義性。多義性就一定有多個意義，在語義上叫義位，詞典中稱“義項”，這給我們的理解帶來了困難。

如何能從源頭上把它解釋得更清楚呢?抓住本義，是理解多義詞的關(guān)鍵。從詞義系統(tǒng)中的地位和作用看，本義是綱，其它義位是目，抓住本義即可舉綱張目、條分縷析、以簡馭繁;從衍化派生關(guān)系看，本義是源，其他義位是流，抓住本義即可窮原竟委給有關(guān)義位找到位置，不僅知其然，而且知其所以然。我們用這種方法通過例句來分析“東西”的幾個義項。

(1)東西九筵。(《周禮·冬官考工記》)

(2)辟患東西，反入禍門。(《易林·訟之朱濟》)

(3)地之東西二萬八千里，南北二萬六千里。(《管子·輕重乙第八十一》)

(4)退反位，東西揖。(《儀禮·鄉(xiāng)射禮》)

(5)近者著東西周辨者，其說亦然，而不引呂子，豈未之見邪?(《戰(zhàn)國策卷三·秦一》)

(6)不覺形之所倚，足之所履，隨風(fēng)東西，猶木葉干殼(《列子卷第二黃帝篇》)

以上各例中“東西”的含義依次是:①東邊、西邊(或“東面、西面”)。②泛指四方。③從東到西(距離)。④向東、向西。⑤東邊的、西邊的。⑥飄蕩。

僅憑這6個義位，好像看不出它們之間的語義聯(lián)系，但仔細(xì)考慮以上各例，就會發(fā)現(xiàn)例(1)顯示的意義是“東西”的本義，其它各例的意義都與之有或近或遠(yuǎn)的關(guān)系。由“東邊、西邊”引申出“東西”泛指各個方向，也就是說用“東西”代表各方向，因而“辟患東西”應(yīng)理解為“辟患”于各個方向中的任一方向，如例(2);又“東邊、西邊”為兩端派生出連接中間的“從東至西”的距離，如例(3)?！皷|西”放在動詞前邊，在某種具體語境中則取得了狀語的資格，即“向東邊、向西邊”之意，如例(4);進一步引申，則出現(xiàn)動詞義位，即“飄蕩”，如例(6);不過它應(yīng)是此項的義位變體(后面再作詳細(xì)說明);“東西”放在某種具體語境中又取得了形容詞的資格，意思是“東邊的，西邊的”，如例(5)。這樣，由于抓住了本義，對其它有關(guān)義位就能窮原竟委了。理清了本義和各個有關(guān)義位的關(guān)系，整個語義系統(tǒng)也由此可得以揭示。

從上述的詞義演變系統(tǒng)中，我們抽出來“東西”作方位名詞由特指到泛指和由名詞經(jīng)過義位移動發(fā)展為動詞兩部分來談。

東西 ba a b

東 西 南 北……

圖1 圖2 圖3

從圖1中我們可以看出，“東西“原來為方向語義場中的下位詞，范圍擴大后代表各個方向，成了上位詞，這是指稱范圍的改變。圖2中的a代表東、西兩個方向，b代表泛指后的各方向，反映了人們對“東西”一詞認(rèn)識的擴大和深化。圖3中的b發(fā)生了義位移動，由名詞演變動詞b，即為“各方向”。聯(lián)系“東西回避”一句，其中“東西”正是圖3中顯示的意義:向各個方向，根據(jù)上下文語境，可釋為“到處、處處”。

(二)語法上:“東西”作狀語

詞在交際語言中不可能孤立地出現(xiàn)，而必須按一定的語法規(guī)則組合起來成為句子，所以，語法對詞匯會發(fā)生影響?！皷|西回避”中的“東西”處在動詞“回避”前，作狀語，由“方位詞東西”發(fā)展而來，從《漢籍檢索》中能查到的文獻來看，“東西”作狀語的句子呈逐漸增多的趨勢:

時 代總命中次數(shù)作狀語次數(shù)百分比

先 秦252156%

南 北 朝57452.9%

隋唐五代5256310%

[注]:隋唐五代的文獻截止到《敦煌變文集新書》

在具體的語境下，“東西”主要顯示出下面幾種意思:

(7)自東向西:比如“如月東西相從而不已也，是天道。(《禮記·哀公問》)

(8)從四方:今有城，東西攻不能取，南北攻不能取。(《尉繚子·天官第一》)

(9)到處、處處:東西抄掠，多所擒虜。(《晉書卷一00·列傳第七0》)

(10)各自:有奴客者，類多使役，東西分散，住家者少。(《宋書卷四二·列傳第二》)

(11)在東西兩邊:自今已后，兩京國子監(jiān)，夫子皆南面而坐，十哲等東西列侍。(《舊唐書卷二四·志第四》)

(12)表來回:之問得詔震汗，不引決。(《新唐書卷二0二·列傳第一二七》)

由上面所舉例證可以看出，“東西“放在動詞前，作狀語的例證在先秦、秦漢、魏晉南北朝隋唐五代比比皆是，其中作“到處、處處”講的例證占到50%以上，尤其是到隋唐五代(截止到《敦煌變文集新書》)更為集中。

在“於是眾僧聞知，心懷驚怖，各自東西回避，盡謀走計”中，具體的語境是眾僧聽到有人要來抾寺的消息后，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做出的反應(yīng)。他們驚慌失措，忙不擇路、一片混亂、不辨方向地到處亂跑互撞。所以，此處的“東西”也應(yīng)看作由方位詞的“東西”演變而來的意義。用兩個方向泛指所有方向，放在動詞前作狀語，理解為“到處、處處”更為合適。

二、“東西”一詞在“東西回避”中理解為動詞，解釋為“奔走、流亡”義欠妥

(一)語義上:把“東西”解釋為“奔走、流亡”欠妥的原因在于忽略了義位和義位變體的區(qū)別

粗略地說，“義位”就是詞典上所列的義項，即詞的理性意義。一個詞可以只有一個意義，但多數(shù)情況下，有多種意義。每個意義稱為一個義位。那么一個多義詞就會有多個義位，反映在詞典中即為若干個義項。

“東西”在具體的語境中表示的具體含義并不相同，那么，它們究竟是一個義位，還是幾個義位呢?

正如“東西”所表明的那樣，一個詞在具體上下文中的意義可能是各不相同的。如果把這些在上下文中不同的意義都看作義項，從而要在字典中列相應(yīng)的義項，那么，很多常用詞的義項就會非常之多，這樣會給字典的編寫帶來困難，這不符合詞和義位抽象性概括性的原則。(所謂抽象概括性，即在抽象過程中，只概括了事物的本質(zhì)特征而把一些 不重要的差異舍棄了。)“東西”由方位詞義位轉(zhuǎn)移為“向東西，各方向”，在具體語境中不管怎樣解釋，其本質(zhì)都是一樣的，就是“向各方向，離開原地”的意思，所以在歸納義位時舍棄了具體語境中隨文釋義的差別，抽象概括了相同之處。但是這些差別在一定的上下文中還是會顯示出來的，這些由上下文而顯示的不同意義，我們稱其為“義位的變體?！绷x位和義位變體的關(guān)系是:出現(xiàn)在具體上下文中的都是義位變體，而義位變體一經(jīng)概括才是義位。

“東西”單獨解釋為“流亡、奔走”時是義位變體。分析如下:

一個詞往往有幾個義位變體，各個義位變體在語言中出現(xiàn)的頻率是不均等的。比如在“東西”的各個義位變體中，最常見的是“過夜，帝神都分為眾單，東西為掎角之勢。(《北史卷九三·列位第八一》)中的“東西”，作名詞，表示“東西、西邊”的“東西”。這種“東西”的使用范圍比較廣， 在《漢籍檢索》中所有能查到的文獻中，“東西”作名詞一直占絕對優(yōu)勢，比較情況如下:

時 代總命中數(shù)名詞數(shù)百分比

先 秦25215660.2%

秦 漢41722460.2%

魏 晉1347858.2%

南 北 朝57419834.5%

隋唐五代(到《敦》)52519637.3%

“隨風(fēng)東西”中的“東西”用得很少，出現(xiàn)的場合也有限制，比如，只能出現(xiàn)在“辭旨縱橫，若木葉乾殼，乘風(fēng)東西;飄飄乎天地之間，無所不至。(《列子集釋·附錄二》)“走鬯罔兮乍東西，欲竄伏兮其焉如，(《楚辭卷十七九思》等少數(shù)場合。

在《漢籍檢索》中所能查到的文獻中，“東西“作動詞的句子，列表比較如下:

時 間總命中數(shù)動詞數(shù)比率

先 秦252135%

秦 漢417153%

魏 晉13443%

南 北 朝574112%

隋唐五代(截止到《敦煌變文集新書》)525163%

“東西”作名詞“東邊、東方，西方”我們稱“中心變體”，后者為“非中心變體”。中心變體的意義，就是這個義位的中心意味，可以列為一個義項(字、詞典中釋“義位”為“義項”)。那些只限于特定的詞語組合中才能存在的意義，或者完全是根據(jù)某種上下文而顯現(xiàn)出來，離開上下文就會消失的意義，都是某一義位的非中心變體，而不是獨立的義位。“東西”在“詔令京兆府錮身遞送黔州，付李模于僻遠(yuǎn)州驅(qū)使，勿許東西。”(《舊唐書卷一三七 列傳第八七》)這一語言環(huán)境中，有“離開、奔走”的含義，隨著這種語境的改變，其含義也會消失，所以它是“非中心義位變體”，不能像“中心變體”那樣作為一個獨立的義位存在，也不能在字、詞典中獨立列為一個義項。因此，在“東西回避”中不能把“東西”解釋為非中心義位變體的意義，即“奔走或流亡”。

另外，語義重復(fù)是欠妥的第二個原因。如果把“東西回避”中的“東西”理解為“奔走、流亡”，則犯了語文重復(fù)的毛病。盡管古漢語中存在同文連用的現(xiàn)象，但是大多是單音節(jié)的同文連用，比如“陛下亦宜自謀，以咨諏善道，察納雅言。”(《出師表》)中的“咨諏”是單音節(jié)同義詞連用，意思是“詢問”。在“東西回避”一句中，如果把“東西”理解為“奔走或流亡”，那么就會出現(xiàn)“東西”和“回避”兩個雙音節(jié)詞同義連用的現(xiàn)象，這在古漢語中是不常見的。

(二)語法上:“東西回避”的重點在動詞“回避”上，前面的“東西”是修飾動詞“回避”以突出混亂的狀態(tài)的，此意在前面已有所論證，不再詳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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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麥田 石家莊 河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050091)